最后一公里的温暖送别：跨过恐惧，终抵繁星

绿萝

守护在临终者通往生命彼岸的最后时刻，与其安详告别，助力丧亲者不留遗憾和阴影，这，是彭瑛坚持十年的爱的事业。

她的努力，感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原来的小团体，渐渐发展壮大成数百人的队伍，安宁疗护，终于走入了大众视野。而这一路，爱人和她并肩同行——

惊世骇俗：从“贵妇”到安宁疗护志愿者

2023年4月，江西省贵溪市，彭瑛在去吃喜宴的路上，接到求助电话——一名80多岁的孤寡老人溺亡。彭瑛马上召集团队志愿者赶赴现场。

老人身子已凉，平躺着，双眼睁大，手扣得紧紧的，神情有些骇人。彭瑛上前，低声说：“奶奶，我们来送您了！您完成了人生使命，现在开心地回家咯！”说完，她替老人合上双目，团队成员打来热水，她一面为老人擦洗，一面告慰她，“奶奶，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家’，我们都当成好事，大家来送您，祝福您呢。”

老人原本僵硬的手渐渐舒展开来，面色安详柔和。彭瑛帮她换好衣服，再盖上一块白布，在床头摆上菊花，房间内顿时不再凄凉。

养老院院长直叹：“老人无儿无女，疾病缠身，才想不开，最后能得到你们照护，也算福气。”

彭瑛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她原本可以坐享优渥的生活，但却做起了安宁疗护——

彭瑛1970年出生，她在家中排行老小，在父母和兄姊的呵护下长大，性格温婉，处事沉稳大方，身边人都很喜欢她。后来，她认识了黄文，黄文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好姑娘，追了她3年，终于抱得美人归。婚后，他开办了食品加工厂，生意红火。

女儿出生后，担心妻子操劳的黄文让彭瑛在家全职陪伴女儿，还给家里请了保姆。姐妹们都羡慕彭瑛命好，黄文不但会赚钱，还顾家，对母女俩宠溺有加。万事不愁的彭瑛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直到2013年，那一年，婆婆罹患绝症晚期。

婆婆弥留之际历经痛苦，断气后，身体绷得极僵硬，连衣服都无法更换。疼惜婆婆的彭瑛用手轻抚婆婆的颈部和肩，低声呢喃：“您一生辛苦了，放心回家吧，能给您的，我们都给您带上了……”

神奇的是，婆婆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脸色祥和、平静。彭瑛和婆婆拉着家常，快速帮她换好了衣服，一旁的家人们都惊呆了。

这段经历，让彭瑛惊叹生命的神奇，她在网上查阅资料后才得知，原来，人停止呼吸后，听力还会留存一段时间，而脑细胞是最后消亡的！

新生命的诞生简单纯粹，而生命的离去却带着太多疼痛、遗憾、牵挂，人们往往喜迎新生，却对于告别不知所措。婆婆去世后，彭瑛总不时想到，让临终者、逝者有尊严地谢幕，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此时，女儿刚高考完毕，即将去读大学，彭瑛和丈夫打趣，她突然步入了“空巢期”，该开启新的人生旅途了！她说，自己想去做安宁疗护者。

彭瑛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她把想法和朋友陈家萃、江树青、罗先茂、蒋音悦等说起后，他们也想参与，就这样，他们学习了养老护理、心理学等课程。彭瑛给团队命名为“爱在始终”。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为亲友家的老人服务。

安宁疗护需要做到让临终者的身体、心理和精神困扰得到缓解，尊重临终者的尊严，同时对家属提供心灵扶持，陪伴家人安详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达到生死两相安的目的。而这，绝非易事。

彭瑛不时和丈夫分享着自己的欣慰——她和团队成员陪护过的临终者的家属受到触动，纷纷要求加入。这些服务，全都是义务的、免费的，可大家都心甘情愿。黄文无条件支持妻子，唯独这件事，他有些发怵。他从不问细节，但看着身体疲惫而脸上却发着光的妻子，他觉得，这份爱的事业似乎很神奇。

2014年深秋，彭瑛接到求助电话，一个70多岁的妇人生命垂危，家属遵医嘱，把她接回了家，因病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她疯狂责骂、撕咬家人。

黄文正好在妻子身边，他二话不说，拿起车钥匙送她去了那位老人家。

还未进门，他们便听到了呼哧的喘气声，那是因呼吸不畅发出的声音。彭瑛稍稍定神，步入房间，仿佛一个邻居家孩子来串门似的，亲切地走上前：“阿姨，我们来看您了。知道您现在说话不方便，没关系，咱们比画比画也行！”一群人围着空气会稀薄，老人呼吸会更加困难、不适，她一进去，就示意大家稍微站得松散些，让房间更加通风。

见老人因挣扎头发有些凌乱，她自然地伸手，轻抚老人前额的碎发，微笑着：“您好福气啊，家人们都陪着您呢！”老人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彭瑛给她双臂按摩，拉家常，“这个房间好安静、温馨啊，病房好嘈杂，哪里休息得好，灯光照得人眼睛都不舒服，还是回家好……”她说的话很有代入感，老人似乎比较认可。见时机恰当，彭瑛缓缓转述家属们的真实想法——接她回家，是因为家里更轻松、自在，并不是“不想给她治”、放弃了。

老人面色愈发平和，还带着一点生完气后的娇嗔。都说老小老小，哄好的他们多可爱呀。彭瑛情不自禁地在老人额上轻轻一吻，老人浑浊的眼中流出清亮的泪，在场其他人也都感动了。得到慰藉的老人终获释然，在女儿臂弯安然离世。家属们红着眼眶，紧握着彭瑛的手，一再说着感谢。

“你老公真好，在楼下等着您呢！”家属告诉她。彭瑛很惊讶，丈夫一直都在！她急忙下楼，黄文搂过她的肩：“你真不容易啊。”

以前，他会接送妻子，唯独这一次，他悄然目睹了过程！妻子从容不迫，亲昵中带着温柔的慈悲，这种力量，抚平了多少疼痛的沟壑。

“你看，我干这个，行吗？”他忽然轻声问。

妇唱夫随：跨过恐惧爱在成长

彭瑛惊讶得合不拢嘴。末了，咧开嘴笑，黄文也笑，两人抱住了对方。彭瑛小声说：“干我们这个可不能三分钟热血哦，黄先生。”“那必须的！”

虽然表了态，可真实践起来，还是会犯哆嗦。一开始，黄文根本不敢接近临终者。彭瑛分享心得，“想想如果是我们自己临终，希望陪伴自己的人是怎样的？”她一点点示范，用真心和爱去关照对方，就会与临终者共情，对方一定会感受到爱。

一次，一位老人回光返照，彭瑛和队友陪着她大半个晚上，老人紧紧抓着志愿者的手不放，生怕他们离开。黄文见妻子疲惫不堪，把车钥匙递给彭瑛，轻声说：“你们先去车上躺会儿，我顶会儿……”

他在老人身边坐下，轻声道：“刚才那个是我的老婆，您是不是觉得她挺棒的？”黄文语气轻松俏皮，老人勾唇绽开笑容，轻轻点头。黄文道：“您老放心，我打包票，她就是去歇一会儿，等会还来陪着您！您也稍微歇会儿，等会她和你讲故事，才有力气听啊！”在他的安抚下，老人松弛了不少。

黄文忽然理解了妻子说的“老小”的意思，他哄着老人的耐心，和哄小时候的女儿是一样的，情不自禁地，他心里生出暖意。结束陪伴老人生命的长夜后，彭瑛为丈夫比了一个大大的赞。

就这样，黄文从妻子的助手，到能独立临终陪伴，越来越出色。“老公，你又要管工厂，还要陪我做这些，也太辛苦了吧……”彭瑛看到丈夫长出的白发，心疼不已。黄文认真道：“一开始，我只是想多陪着你，可做下来，我发现这件事充满了爱，很伟大，而且，能让人通透，我现在浑身轻盈。”

之前，他因工厂的琐事闹心，可看多了生死，整个人通透了不少，不会再为小事烦心。

久病床前无孝子，临终者因无尽消耗，多面目并不安宁，体味难闻，而家人身心疲惫，甚至难免有嫌弃之意。但当他们看到一群“外人”都在努力帮忙，深受触动，态度也会变得更加温柔有耐心。

很多受助者家人送别亲人后，主动找到彭瑛，申请加入志愿者行列。团队一天天壮大，黄文自发管理了一支小分组，帮妻子分忧解难。

2019年的冬日，同乡小余癌症晚期，医治无望，医生劝说，她被家人从杭州接回了贵溪。

小余的丈夫很难受，重压之下独自出门，就连电话也不接，屋内，小余因疼痛大声呻吟，家里愁云惨雾。小余的姐姐实在没辙，请彭瑛帮忙纾解妹妹的痛楚，彭瑛立马赶了过去。

大白天的，窗帘拉得紧紧的，没透一丝自然光，给人感觉更加压抑、阴郁。彭瑛进房间和小余浅聊了几句，低落的小余拧着眉，长叹一声：“我真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两个孩子小学都没毕业呢……”

“你看，咱们在人间一日，就好好享受它，莫要因为担心没发生的事，而耽误了现在的美好！”彭瑛轻柔地拉开窗帘，暖黄的阳光倾泻而入，映在小余的脸上。彭瑛搓热自己的双手，握住小余：“妹妹啊，今天外头阳光特别好，你想出去看看吗？”

小余转头望着外面，暖阳之下，天空干净澄澈，院子里静谧美好，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真美。”

小余的姐姐颤抖着扶住妹妹，二人抱头痛哭，彭瑛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家属们面对临终病人，从不甘心、不舍得，到接受，是有情绪过程的，她们需要宣泄。果然，她们哭过之后，平静了很多，这时，小余的丈夫也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挂着微笑走入了房间。小余忽然向丈夫抬了抬手臂：“瑛子姐说天气特别好，还真是，我有点想下床走走！”

小余的丈夫眼中闪着不可思议的惊喜！他忙不迭上前搀扶爱人，在房间缓缓绕圈、散步。

彭瑛欣慰地笑了。她和小余的家人说，人有时是“吓”死的，怕临终者受寒受冷，捂得严严实实，怕他们累，就让他们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被伺候，但，这会让他们在抑郁中丧失生命力。小余还年轻，只要有求生意志，其实还是能享受一些天伦之乐的！

一言点醒梦中人，此后，小余的家人们按照她的想法，去旅行、去体验她想过的生活，小余竟又奇迹般地多活了半年。家人们慢慢接受了她会离开的事实，也感受到了彼此的爱。对死亡终于不再恐惧的小余将身后事交代得一清二楚，放心而去……

小余老公坚持请彭瑛吃饭，得益于她的陪护与开导，妻子离世前的半年，成为她患病以来，一家人最美好的回忆。

“小余的事，让我深刻感觉到时不我待，活在当下。”彭瑛红着眼眶感慨。黄文让她偎着自己：“我也深有此感，所以才妇唱夫随啊，我的彭会长！”因为两人有共同的话题和努力的事，感情更加浓郁。

终抵繁星：最后的送别温暖治愈

2020年，彭瑛接到求助——浙江有位70岁的老校长无力回天，医生建议其回家，可老校长不愿出院！老校长的独生儿子不知所措，给彭瑛打电话。“妈妈早逝，亲戚都在国外，我还没结婚，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彭瑛一听，柔声宽慰：“你爸爸不肯出院，是还想再活下去，因为他最放心不下你！”

她和老人通了视频电话，老人形容枯槁，气若游丝了，还坚持不出院。彭瑛温和道：“您老当了一辈子校长，教出的儿子肯定自律又优秀，您就宽宽心吧，他能独当一面，照顾好自己的生活的！”

在彭瑛的提示下，老校长的儿子拉着爸爸的手含泪道：“爸，你养我大，我送你老，你放心，我什么都好，咱们回家吧……”老人含泪点头。

刚到家，老校长的心仿佛定了下來，溘然长逝。彭瑛又远程叮嘱老校长的儿子如何料理后事，宽慰了他许久。

痛别父亲后，老校长的儿子特意打电话感谢彭瑛：“彭姐，我那会就好像深陷大海，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离去，很无力，谢谢你给了我依靠！”

这些年，彭瑛接到的多是年轻人的求助，不少是独生子女，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女儿。他们没有兄弟姐妹可商量，处理父母的后事有困难，这个更大的社会命题，需要更多人报团取暖，提供帮助。

“那咱们就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丈夫黄文的建议让彭瑛灵光一现，是的，只闷头做事是不够的，要改变！

2021年5月，彭瑛在民政局正式注册成立了爱在始终志愿者协会。正式注册的志愿者50余人。她开设了公众号和视频号，志愿者分享的疗护手记平实而动人，戳到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一则照顾孤寡老人的视频24小时内播放量超过200万！

“要是我小姨临终前有你们的帮助该多好啊！”“你们太伟大了，我想申请加入！”

每条视频下面都满是留言！安宁疗护话题热度不断上升，人们都对他们的付出赞许有加。这群无私摆渡者，让临终者有尊严地奔向另一个彼岸。与此同时，要求加入志愿者协会的人也越来越多。

点滴微光汇聚成河，彭瑛先后在湖南、福建协助组建了爱在始终志愿者协会，队伍越来越大。更令人欣慰的是，新加入的志愿者，有不少80后、90后！志愿者们来自各行各业，大家各显神通，协会服务内容也不断丰富。协会和老人院、医院、特殊学校建立长期联系，每月组织志愿者上门服务。

彭瑛还应邀走进大中院校，给学生们讲孝道文化，做生命教育，讲述自己从事安宁疗护的经历。

不少学生和彭瑛说：“真的很感谢您，我们这一代人都很自我，有时会忽略和家中长辈的联系，甚至不理解他们的需求。听了你们的故事，我们常和爸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联系，珍惜当下，如果遇到生死大事，心里比较稳，好像成熟了不少……”不少00后高校学生甚至主动要求参加彭瑛的队伍。

彭瑛像师父带徒弟一样，带着新人志愿者走入人们家中。游奶奶癌症晚期，在长沙住院，彭瑛带着伙伴们应邀前往探望。她带去一束康乃馨，抽出一朵，别在游奶奶鬓边，弯腰在奶奶额上亲了两口：“奶奶好美啊！”游奶奶发出久违的笑声：“你们来了，我的病都好了。”由于疫情，志愿者无法陪伴游奶奶最后的时刻，他们通过视频和奶奶聊天，抚慰她。老人对视频中的彭瑛伸出大拇指，微笑着，坠入永久的梦乡……

2022年，爱在始终志愿者协会注册人数增加到180人。彭瑛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和对象在湖南华容生活。当得知亲家的大爱，彭瑛的婆家鼎力支持这对年轻夫妇也加入了当地的爱在始终志愿者协会。

因为要指导湖南当地志愿者协会的工作，黄文和彭瑛特地去了湖南。黄文很兴奋：“女儿呀，亏得你嫁得远，要还在贵溪，我怕是这辈子也出不了远门了！”彭瑛笑着，鼻子酸了——十年来，丈夫陪她奔波，竟从没有享受过一个惬意的假期！

不過，他们的付出是值得的。彭瑛的哥哥姐姐、弟媳妇，以及侄子辈也陆续加入她的团队，爱在始终被并为鹰潭市委宣传部文明办旗下的组织。

新华社、人民网等央媒也注意到了彭瑛和团队的贡献，先后报道了他们的事迹。如今，协会志愿者已达上千人！彭瑛和团队骨干在多地培训、指导。

2023年6月，彭瑛获评江西好人。颁奖词句句动人：“感谢你用爱照亮了生命的最后时光，用爱温暖照护了人们，搭建了爱的平台！”彭瑛说，这个奖是颁给团队的，其中包括她的丈夫黄文。

如今，爱在始终协会已被纳入鹰潭市委宣传部，鹰潭、贵溪两级政府大力支持协会工作。

彭瑛有了更远的目标，她和丈夫约定，趁年富力强，让爱在始终遍布全国，让爱一路生花，帮助更多家庭。生命就像是一次遥远的旅程，不能重来，没有返程之路。但生命永远值得被热爱，哪怕时日无多，哪怕即将谢幕！

编辑/余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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