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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岁的“许仙”,唱了最后一曲河北梆子

时间:2024-05-04

老断

2019年春节,李明亮回老家过年,年味惨淡,村里人少,只有些老人聚在村口聊天,桂芹大娘正跟李奶奶聊天。

桂芹大娘情绪激动:“婶子,你说说,刘好是不是疯了?都当爷爷的人了,还要去唱戏,他不要脸啊,孩子们还要脸呢。他多少年不唱戏了,指定是被李建钢怂恿的。”

偷师学艺,迷上唱戏

刘好是桂芹大娘的老伴,在李明亮这代人眼里,他是个种地的老农,开着小卖铺。刘好平时走起路来总爱挺胸,瞪着一双大眼,不知在神气什么。至于李建钢,是同村做工程的老板,他接触过几次,人挺实在,不像个会教唆的主儿。

桂芹大娘走后,李明亮从奶奶口中听来了刘好的故事。当年桂芹想和刘好结婚,可家里不同意,嫌弃他是个唱戏的。据说桂芹闹得凶,家里才同意了,但给刘好立下死规矩,不准他唱戏,要他改行。刘好真就改了行。

李建钢是刘好的发小,早年间做工程挣了钱。前段时间,李建钢把摊子交给儿子,自己组织了个民间艺术团,四处开展文化下乡活动,县里很支持。李建钢找到刘好,希望他继续唱起来。

刘好也想唱,岳父岳母早已去世,当年立下的规矩可以丢了,却遭到桂芹大娘反对。

按李奶奶的说法,早几十年的观念里,唱戏是下九流的勾当,不成名的被叫作戏子;好不容易攒了些名气,人家才愿意称一声“角儿”。唱戏的在台上哭爹叫娘,就是让人取个乐,唱红了得伺候人。

还有人说,唱戏的被看不起,不在于“戏”,而在于“人”——戏班流动性大,有些戏子处处留情,经常勾搭良家男女。

如此,李明亮便理解桂芹大娘为何反对刘好再次登台。时代如何地变,只要那些人还在,他们固有的观念就还在。

李建钢在市里住着,他们两家凑巧在同一个小区,常常下楼遛弯能见上,李明亮喊他一声建钢叔,跟他聊上几句。李建钢皮肤有点黑,人高马大,挺着圆圆的啤酒肚,眼睛不大却很有神。

再次见到李建钢,是在半个月之后。李明亮跟李建钢聊起民间艺术团,还聊起刘好。他问:“叔,你应该知道老刘家的情况,桂芹大娘不让他唱戏,你为啥还要请他?”

李建钢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太小了,你没有听过刘好的戏,你不知道刘好当年的辉煌。其实不是我要让刘好唱,是他必须唱。刘好也不是给我唱戏,他是给自己唱。”这些话,李明亮一句也听不明白。停了一会儿,李建钢主动讲起往事。

李建钢和刘好同岁,从小一块长大。两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爹妈忙着糊口,放养着他们。两人不爱学习,四处去玩。

1974年,他俩10岁,有一天临近中午,晃悠到隔壁村的树林里,突然听见有人在林中唱戏。那人声音洪亮,分饰几角,边唱边演,一会儿挺直站着,一会儿双膝跪地。那年月看不上戏,两人不知这人唱的是河北梆子,是名曲《辕门斩子》。

李建钢和刘好当时还听不懂戏词,可仅仅看那人演绎的神态和身姿就入了迷。那人唱完了走了,他俩还陷在戏里。

连着好多天,两人都跑到树林里偷看。唱戏的人,每天唱不同的曲目,有时像是演个凛然的大官,有时像是苦情的女人……两人慢慢起了学戏的念头。

一天,他们偷偷尾随唱戏那人,还没来得及上去搭讪,先给发现了。“你俩跟着我干啥?”唱戏那人问。李建钢紧张得不懂接茬,刘好先开的口,他说:“想跟你学唱戏。”

唱戏的人拒绝了。两人前后去拜了几回师,没成功。那人说,不教他们唱戏,是为他们好。此人叫孟六,原来是个角儿,因为唱过“粉戏(黄色戏曲)”,在六七十年代遇到不少麻烦,日子很难过。孟六没法再以唱戏为生,被村里派去看守林子。林子远离村落,少有人去,孟六来了戏瘾,就给自己唱一唱。

被李建钢和刘好拦下拜师以后,孟六便不再去林子里唱戏,刻意躲着。两人不愿放弃,打听到孟六家里,进门就跪下了。

孟六明白他俩真心想学,跟他们约法三章:学戏可以,只能在树林里学,不能对任何人讲;想走不拦着,可只要是学,就要听他的;以后要是成了角儿,每年得回村里给他唱一出。

“头几个月,孟六光是叫我们跑啊跳啊,还有翻跟头,把我们累坏了。刘好挺沉得住气,我不行。”李建钢笑了笑,“后来有一回,我跟孟六说,我是来学唱戏的,你老叫我们瞎蹦跶啥?”孟六压根儿就不理他,还叫他去翻跟头。李建钢觉得他不想教真本事,一气之下就不学了。他有时还去看看,看看孟六会不会教真本事。至于性子温和的刘好,光是练形体身姿和翻跟头就练了一年。

一年后的一天,刘好正在练功,孟六忽然问刘好:“知道为啥开头不愿意教你吗?”刘好摇摇头。孟六说:“没几个看得起唱戏的,再者说,学戏苦啊,你这年只是练的基本功,往后还要练唱功,那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还得祖师爷赏饭吃。”

“那祖师爷给我赏饭了吗?”刘好问孟六。“这样,你过来给我磕三个头,你这个徒弟我就算收下了。”刘好就过去跪下,给孟六磕了三个响头。

又过去半年,刘好的爹妈发现他学戏的事儿了。刘好挨了顿打,被关在家里。孟六见着徒弟几天不来,找到刘家去了。刘好的爹妈知道孟六,一见面就开骂赶走了他。孟六又几次上门,直到劉好的爹妈把想骂的骂完,他才说起心里话:“我以前也没想教他真本事,可刘好真是好苗子,他能成。”刘好的爹妈不管这些,狠狠地又把孟六赶走。

临走前,孟六留下一句话:“这样,只要刘好跟我学戏,以后他每天上我那儿吃两顿。”刘好的爹立即改了脸色说:“那就学,好好学。”

初登舞台,好事多磨

后来,孟六严厉多了。刘好经常被他训哭,哭着练功哭着吃饭。刘好学了三四年,有一回突然找到李建钢,说不想学了。这时候,没人再管“粉戏”的事儿,有戏班重操旧业,到村里唱戏挣钱。李建钢常去蹭,闲时也去看刘好练功,李建钢看他的身姿和神态,跟那些老戏骨一比,已经有点味儿了。

李建钢觉着刘好该继续学,就说:“你要是不学,前几年就浪费了。”刘好又说:“学了三四年,也不知道我学得咋样。”李建钢拍拍他的肩膀,说:“再有几年,你指定唱得比他们好。”

1979年,刘好15岁了,仍不知自己唱得如何。得上台试试。四月初六,村里办庙会,县剧团要来演出。这是每年的大事,村里早早搭起高台。演出预告头一天的曲目是《白蛇传》,孟六教刘好唱过这出戏,刘好学的是许仙,像模像样的。

演出当天,四里八乡的村民早早赶来占位置,戏台前人挤人,挤不进爬上附近的房顶、树杈。孟六带着刘好也来了,想让他看看成熟演员怎么演许仙。

可演出迟迟不开,后台乱成一团。据说许仙的演员早先被人砸破脑袋,已经送去乡卫生所了。县剧团下乡从未遇着这样的事,没做二手准备,团长也抓瞎了。

团里有人在台下认出了孟六。团长立即把孟六请到后台,求他救救场。孟六摇摇头,说演对手的女孩子不到20岁,自己的岁数不搭,而且他身材已经发福,不适合演许仙了。团长叹口气,说:“连你孟六都救不了,那真没办法了。”

这时,孟六把身后的刘好推了出去。团长看着刘好,有些不放心,他说:“这孩子会不会太小了点,要是演砸了,台子都要给人拆掉。”刘好脑子发蒙,往后退,孟六顶住刘好的背脊把他往前推,嘴上对团长说:“我徒弟什么样我心里有数,再说你现在取消演出,能保证大家不拆台子?”团长想了想,说:“你孟六也是個角儿,我信你。”

孟六叫刘好去化妆。刘好脑袋晕晕乎乎,看到台下那么多人,紧张得站起来就要跑。孟六死死摁住刘好:“你跟我学了好几年,可是我能给你啥?现在机会来了,你必须顶上。《白蛇传》你练过的,平时咋练今天就咋唱。”

外头愈发吵闹,李建钢悄悄摸进后台,想看看怎么回事,就看见孟六摁着刘好在化妆。孟六对李建钢说:“你把着门儿,别让他跑了,剧团叫他顶许仙,这出戏他必须唱,只要上了台就好了。”

多年以后,李建钢试图跟李明亮还原当晚的盛况,却怎么都觉得讲不到位。他说:“那天晚上许仙的戏份不多,但刘好演得太活了。怎么个活法呢……这么说吧,开场之前戏台上全是乱扔的东西,就差拆台子了,但是谢幕的时候,大家都叫好。不是给白娘子叫好,是给许仙叫好。”

“老刘就这么成名了?”李明亮问李建钢。“早着呢,唱完那场戏,孟六求团长把刘好安排到县剧团。”李建钢顿了顿,“我也走了,到县里干建筑,那时候十五六岁,都要养家了。”

刘好在村里出了彩,可到县剧团里,个个都是能人,他没成为重点培养对象,别说唱主角,配角也没他的份。李建钢的工地距离剧场不远,他常常去看戏,总也看不到刘好上场。

一年多以后,团长终于想起刘好,给他安排了一个小角色。刘好练功练得刻苦,可是越练越不安宁,总感觉会出事。演出那天真就出了事,刘好出场刚到舞台中央,突然往回跑,没来得及跑到后台,就吐了一地。

出过这次意外,刘好便被雪藏了,成为剧团的边缘人。刘好不练功了,经常找李建钢去喝酒消愁,李建钢问他当天是怎么回事,他却说不清楚。喝的是劣质的散酒,刘好一喝就醉,李建钢开导不了他,只好去请孟六。

见到孟六,烂醉的刘好哭嚎起来:“师父,我完蛋了。”孟六朝刘好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拖着他到河边去:“照照自己,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年纪轻轻遇到这么点事儿就作践自己,你演砸了不算完蛋,你作践自己才是真完蛋。”

孟六把刘好扔进河里,李建钢没想到孟六这么狠,愣住了。孟六转而斥责李建钢:“赶紧去捞啊,愣着干啥?”李建钢这才想起来去救刘好。

喝下一肚子河水之后,刘好清醒了。孟六收起那股狠劲儿,对刘好说:“你能沉下心,但是你的心太满,啥都怕,人一怕就容易坏事。”

刘好振作起来,歇几天就回剧团练功去了。渐渐地,他不再怕这怕那,还厚着脸皮问团长要角色,团长只敢给他一些边缘角色。

进入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起来,到处是挣钱的机会,剧团有不少人起了下海的心思。剧团为稳住人心,原创了一部大戏,还破天荒让十八九岁的刘好当生角的替补。演生角的是团里台柱子。

刘好以为,两三年来的默默努力得到认可,台柱子在前头排一遍,刘好也跟着排一遍。原本没人太把刘好当回事儿,只有台柱子出意外,他才能顶上。这么些年,顶替上场的事儿也就一回,刘好演许仙那回。

团里的老演员找台柱子开玩笑,叫他出门在外可得小心,别临了也给人砸破头而上不了台。这玩笑看似指向台柱子,实则是在揶揄刘好。刘好不管这些,心里只想着排练。

倒是台柱子不认真,有时忘词,有时忘调。这样下去,不用谁砸破他的头,他也可能给刘好比下去。临近年关,台柱子突然弃演,说要去南方做生意,谁也劝他不住。

老演员们一看,刘好真要顶上了,就都有点泄气。团长找刘好谈话,团长说:“知道为啥叫你替补吗?”刘好想了想,说:“不想让我上台呗。”

团长拍一下他的脑袋,说:“错,因为整个团里你的歪心思最少,你是真爱唱戏。”团长叫他抓紧时间再练练,这是他翻身的机会。

一出好戏,绝唱青春

演出当天,李建钢找到刘好,支支吾吾不知要讲什么。刘好问他:“你是想叫我今天别吃饭吧?”李建钢局促地点了点头。刘好笑了笑,说:“我要吃,我要吃得饱饱的,我这次不会吐。”

那天,刘好确实没吐,还迎来了阵阵喝彩。

“那天,刘好来来回回谢了三次幕,戏迷们才肯散场。这出戏后来加演了几个月,县领导去看了都拍手称好。县剧团趁热打铁拿这出戏去省里参加戏曲比赛,抱了个一等奖回来。”李建钢讲到这里,已经是日落时分,落日挂在天边,又红又大的。李建钢望着落日,说:“那是刘好的黄金时代啊,可谁也没想到,那么快就过去了。”

20世纪80年代中期,县剧团和刘好迎来未曾有过的风光。刘好不光在县里红,还常去市里、省里演出,他的演出常是一票难求,有时托关系才能买到。

到20世纪80年代末,孟六死了。孟六喝多了,晚上没封煤炉子,一氧化碳中毒死的。孟六没有子嗣,刘好负责发丧戴孝,孟六的旧房子就归了刘好。刘好跟村里商量,把孟六的房子推平,建起一座戏台子。以后哪家戏班下乡,不用再临时搭台了。

孟六的死,好像带走了刘好的黄金时代。一夜之间县里冒出许多歌舞厅和音像厅,歌舞和电影比戏曲更吸引人。

入秋之后,縣剧团在剧场演出,上座率不到三成,连工资都发不起了。很多演员离开剧团,有的下海做生意,有的转行唱歌跳舞,剩下的人甚至不够排出完整的一出戏。

同一年,刘好预备和邻村的桂芹结婚,两人一起上过学,长大还有联系,算是自由恋爱。桂琴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桂芹闹绝食,父母心疼才同意了,只不过立下规矩,要刘好改行。

刘好拿不定主意,跟李建钢商量过几次。刘好放不下桂芹,也放不下戏,可桂芹如此努力,他也得表个态。李建钢劝他先把婚事敲定,剧团已经半死不活,没必要死守着不放。

1989年腊月,刘好离开县剧团,春节前跟桂芹结了婚。没想到一脚跨进九十年代,县剧团的剧场改成了电影院,河北梆子在县城几乎再无立足之地。

婚后,刘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工作。除了唱戏,他不会干别的,力气活儿也干不了。两年后,名存实亡的县剧团解散,刘好彻底没了念想,去山西卖过粉条,在县城开小饭馆,都没挣到什么钱。

刘好做买卖总是“差点意思”,他开饭馆的时候,李建钢常带朋友去捧场,但刘好不迎来送往,也从来没有去敬过酒。饭馆开了一年多,关门了,他退回村里弄个小卖铺,种种地,一晃就是二三十年。

近几年,河北梆子有复苏的趋势,一些茶馆还有广场会经常请人来唱几段。到2019年,李建钢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算半个闲人,建筑公司主要靠儿子出面打理,经济上还算宽裕,想着为河北梆子做点什么。

从2019年初开始,刘好准备着“复出”,把烟酒全戒了,在家里蹦蹦跳跳,每天早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身材有些发福,他每天只喝一点粥,一点油腥不沾,减肥呢。

7月,刘好突然尿血,桂芹大娘吓坏了,赶紧带他去医院,去了医生直接要求住院。刘好瘦得没个人样,脸上凹下去,皮也松了。李明亮原以为刘好复出的事儿就此作罢,不料到了10月底,突然听奶奶讲,刘好下个周末要登台唱戏了。

周日早上,李明亮回到老家,陪奶奶去隔壁村子看刘好唱戏。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同村的邻里,有的带着马扎,有的拉着孙子孙女,大家咋咋呼呼一起走。奶奶说:“以前看戏就是这样的,你没见识过。”

不久,刘好也到了。桂芹大娘让家里孩子开车把他拉来的,一行人把刘好扶下车。眼前这个眼窝深陷的小老头,李明亮差点认不出是刘好。

刘好见到李明亮,笑了笑,吃力地说:“有心啦,还从市里回来。”不远处,李建钢也走来,火气很大,边走边吼:“不让他演,不让他演,还非要演,这天又冷了,这病还没好,简直胡闹。要演也换一个室内的戏台子,他不听,非要在这儿。”

不久,刘好穿着一身戏服出场了。刘好一张口,李明亮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懂河北梆子,似乎他不是在唱,而是在吼。李建钢说,这是《大登殿》。

起初,戏台子下面只有二十多号人,慢慢人多起来,还有站在房上叫好的。刘好顶着一口气,唱了一个半小时才下场,换别的演员。

不久听见后台有人喊:“快来人呀。”一群人朝后台跑,只见刘好摔在地上,化妆的东西散落一地。李建钢指挥几个年轻的:“赶紧送医院吧,开我车,快。”途中刘好慢慢恢复了点,他说:“不用,不用往医院送,我就是累了,现在缓过劲儿来了。”

“天又冷,风又大,非要在那儿唱,说你什么好。”李建钢埋怨刘好。

“就得在那儿唱,那是咱师父的戏台子。”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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