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小惜
2013年6月,江西省出生了一名头颅畸形(前额突出)、手脚指头并在一起的男婴,其被确诊阿佩尔氏综合征,随即,孩子被遗弃在医院。
医护人员们为其取名康康,临时工谢友莲接手照顾他,从此与他结下了不解的缘分。4年后,康康的爸爸突然现身医院,说要接走他……
2013年7月的一天,简直热透了。傍晚,我下班了,回到仓库的值班室和我丈夫老赵一起吃饭,正吃着,医务科科长刘明竟然来了,身后跟着儿科的护士长,护士长怀里还抱着个小婴儿。
孩子的面相让我怔了怔:“这就是那孩子吧?”“对,是个可怜孩子,我们想请您专门帮忙带他,行吗?”刘明打着商量。
我叫谢友莲,时年48岁,丈夫老赵在这家医院当了多年保安,我也在这做临时工。我们的孩子大学刚毕业,在南昌工作,我俩常住在仓库值班室里。
2个月前,院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妇产科出生了个畸形婴儿,孩子的父母认为,他们此前在医院做彩超时,院方没检出问题来,孩子落了地,全是医院的责任。后来,院方赔了10万元,然而,那对夫妻把孩子接回去没几天,又扔回医院,并搬家失联。孩子一日日在长大,他有亲生父母,送不了福利院,医院领导只能想了这么个折中的办法。
护士长说,大家给孩子取名康康,希望他健康成长。我小心翼翼接过他,康康撑胳膊蹬腿,打了个长长的小哈欠,醒了。他的额头格外鼓出,嘴唇微厚,小手和小脚的指头有些粘连,身上散发着一阵腻腻的奶香。连喊了三声康康,他竟开心扭动身体,我的心忽然柔软了,抱着他撒不了手。
儿科护士们迅速给我“扫盲”,教我如何冲奶、给孩子洗澡、抚触、穿纸尿裤,以及如何观察孩子的粪便。康康很乖,喝奶、睡眠都很规律,可一到傍晚,总蹬脚拼命哭,我怎么哄也不是,急得鼻子发酸。医生说,他是肠绞痛,开了点益生菌助消化,还教我们“飞机抱”,给他做排气操。每天傍晚,我边唱歌,边抱着康康摇,从医院东门走到西门。
儿科主任每月亲自来给康康做发育评定,称赞我把孩子照顾得很好,但也带来了坏消息,康康得的是阿佩尔氏综合征,这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疾病,颅缝早闭致头颅畸形,大脑容量减少,将会影响智力,甚至影响运动发育,所以需尽早做手术矫正。他们好不容易打通了康康爸爸吴豪的电话沟通此事,因为,手术一定要直系亲属签字,院方特地承诺减免部分医疗费。吴豪道出,他刚刚再婚,手中并无余钱,且担心妻子介意康康影响他们的生活。之后他换了手机号,再次失联。
康康的运动发育较迟缓,快1岁半的时候,还走得不太稳,我一针一线给他缝制不挤脚的鞋,带他去康复科进行语言和肢体训练。一次学不会,就重复多次地练,有时候,康康的脚疼得哭起来,我鼻子也酸得厉害,不住地抚摸着他的背:“再坚持一会。”
1岁10个月的康康能走稳了。那天,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很清晰地喊了声:“奶奶!”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转眼间,康康长成了一个臭小子,虎得很,他坐着扭扭车,在儿科住院部一楼的大厅横冲直撞,遇见小朋友,会主动上前问要不要一起玩。一天,有个家长一把推开他,吼道:“谁家的孩子啊?走远点,吓死人!”康康愣在原地,扯着嗓子号哭,我心痛至极,冲过去把他抱了起来。他困惑地问:“她不喜欢康康?”我忙解释:“你是小天使,跟小朋友长得有点不一样,他们只是不认识你而已。”我给他剪了齐刘海,遮住突出的额头,在他的每件衣服上都缝制了口袋,不戴手套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口袋里。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的康康变身人气小子,银铃般的笑声如阳光洒落,我的心也暖暖的。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我的爸爸、妈妈呢?”我一惊,摸着他的小脑袋说:“他们去打工了,等你长大了,会回来接你的。”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2017年夏,医务科科长刘明领着一个年轻男人来找我,那是康康的爸爸吴豪,他递给我一个红包,感谢我这些年对康康的照顾,并说,他打算把孩子接回去,补偿他。虽然一直希望康康能被亲生父母接回去,可这一天来得太突然,我的泪开始不断涌出。康康已懂事,他也开始哭:“奶奶,我不要走!”
考虑到骤然换环境康康难以接受,我恳求宽限三天时间。我温柔地和他解释,回到自己家,会有更多人爱他。康康回家那天,我手忙脚乱,总觉得什么都没收拾好,不停地叮嘱吴豪,这个布偶是康康每天要抱着睡觉用的,那个勺子是他吃饭专用的,这本绘本讲到第几页了。吴豪把所有东西扔进一个大袋子里,拉着康康就走。“奶奶,奶奶!”他哭得撕心裂肺,我哭着目送着车离开。
医务科恢复了我原本的杂活,可我的心一刻不停地惦记着康康,不知道他去了新家后是否适应,习惯踢被子的他有没有人仔细给他盖被子。短短十天,却如同过了一个世纪,我实在放心不下,打听到吴豪家地址,带着康康最喜欢的小饼干上了门。
一进门,我看见康康孤独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沙发上,有个3岁的小男孩拿着康康的绘本,一页页撕着。康康见到我,弹了起来,扑到我怀里:“奶奶……”我捧着他的脸,红着眼眶不断应着,他衣服脏兮兮的,刘海都结成了一缕缕的。
吴豪的妻子李丽吐槽,这样的孩子,系鞋带、吃饭等细活都比常人慢,他们得花很多耐心才能忍受,我感觉到嫌弃之意,更觉酸楚。那天,我厚着脸皮坐到了天黑才起身告别,康康追出来,被门槛绊住,膝盖都摔破了。我忍不住提出,想带他回医院住几天。吴豪拉我回屋,要和我单独聊聊。
原来,当年,康康出生前,他生意失败,负债累累,面对天生缺陷的孩子,听说后续手术和康复都需要钱和精力,夫妇俩吵得天昏地暗,最后狠心放弃孩子,那段婚姻也终结了。各自再婚后,为维持生计,吴豪在外地打拼了几年,听说家乡政策好,对家中有残疾人的个体户有优惠政策,他才回了老家,并希望通过接回康康办张精准扶贫证。吴豪说,精准扶贫的干部会来核实情况,若康康不在,他们会被质疑做假,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接回孩子的动机竟是如此,我浑身拔凉。那晚,我提出留宿,康康在我身边沉稳地睡着了,我心里乱极了。康康必须融入新家,让他的爸爸甚至继母、弟弟都喜欢上他,他将来的日子才会好过。
第二天,我提出,想在这里照顾康康一阵子,顺便帮忙做家务,吴豪夫妇正愁孩子难伺候,当即答应下来。老赵对我的决定表示出理解,他帮我向医院告假,每逢周末,还来看我们。
我洗碗、打扫卫生时,教康康用拇指和手掌夹住抹布,有样学样。当他把碗擦得锃亮,发出开心的笑声时,我也笑了。我虽心疼孩子,但,唯有康康对家庭有点用,才不会被随意抛弃。
“奶奶,我讨厌弟弟抢我东西。”康康告状。我告诉他:“你可以教他玩玩具,给他讲绘本,只要你懂礼貌,弟弟也会被你影响的。”康康认真点了点头。陪了康康一个多月,我才依依不舍告别。
2017年8月底,吴豪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康康有什么事儿,可,听着他说的,我鼻子渐渐酸了。
那天,吴豪回来,看到小儿子正跟着几个邻居哥哥在路边挖沙玩,康康戴着帽子,孤零零坐在大树下,满脸是汗,浑身是蚊虫咬的包。吴豪一把扯了帽子,责问他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康康轻声说:“我怕别人欺负弟弟,想保护他,可弟弟说我丑,那我戴着帽子,坐远一点也可以的!”
孩子的纯净和善良,撼动了吴豪,从那以后,他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出门买玩具、买零食、散步。吴豪说,康康在爱里长大,所以,才有金子一样的心,他反复感谢我,并说:“放心,我会照顾好康康的。”
2017年10月,赣州的天突然冷了,我正牵挂着康康,吴豪一家竟涌入了值班室,一见到我,康康跑过来,偎在我怀里:“奶奶,我说我很想你,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陪着我来看你了,我好高兴呀!”
吴豪说起,前几日,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妻子李丽却受寒感冒了,难受得无法下床。康康踩在凳子上,从柜子上抱下药箱,焦急地问:“妈妈,吃哪个药?我去冲!”李丽强撑着翻出小柴胡,康康打开电视,调出动画片,把哭闹的弟弟哄到了一边以免打扰继母休息,然后去厨房,用电热水壶烧水。
康康的手指粘连,无法做精细活,情急之下,他用牙齿咬开袋子,掌握不好力度的他洒落了不少药粉,连拆三包才凑够原本一包的分量。他的嘴唇被包装袋割破,手背也被溅出的开水烫红了。李丽忍不住关心康康,可他说:“我涂了烫伤膏,没事了,妈妈快吃药吧,我去给弟弟冲牛奶,爸爸应该快回来了。”李丽感动至极,她后悔自己对康康一度不耐烦,病好后,她发誓,一定会对他好。弟弟也越发喜欢他了,总缠着他一起玩耍,甚至跟着他学会了说谢谢、对不起等礼貌用语。
康康过得幸福,是我莫大的欣慰。2019年春,已婚的儿子通知我,儿媳妇临产在即,希望我能去南昌,以后帮忙照顾小孙子。我开始收拾行李,这一走,能见到康康的机会就会少很多。我还没想好怎么去和康康告别,吴豪竟单独找来了,他脸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看到他神色不对,我心里一紧……
吴豪说,康康的生母林语忽然回来了。林语离婚后,再婚嫁给了广东一个小生意人,并在中山市定居。三年前,她生下儿子,半年前,孩子被查出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他们求助于骨髓库,亲属们也做了配型,但配型度低,她想到了康康,想来试试有没有希望。吴豪责怪林语没良心,当即把她赶出了门,可林语偷偷找到了李丽哭求,只要带康康去抽两管血化验,不管能不能配型成功,她马上支付一万块钱。李丽一方面为林语的遭遇感到不忍,一方面也是被钱迷惑,竟趁吴豪不在家,带康康抽了血。一周后,配型结果出来了,康康和林语小儿子的配型点位较高,她便再次上门求助。
“康康一直问我林语是谁,这让我怎么说?”吴豪都快哭了。我心里担心,陪着吴豪回了他们家。
“奶奶,妈妈说,之前那个阿姨是我亲妈……”康康跑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拉他坐下:“是呀,康康长大了,出去打工的妈妈也回来了,你很幸福哟,有两个妈妈了。而且,你还多了个弟弟,但,弟弟病了。”康康眉头一蹙:“他会死吗?”
康康已經知道“死”这个字了,我和吴豪对视一眼,说:“你不帮他,他可能会死。”“我愿意帮他!”康康毫不犹豫,我和吴豪却急了:“会很痛……”康康只是思索了一下,笑出了小酒窝:“奶奶,你不是说,帮别人就会开心吗?我开心,就不会痛了。”
捐骨髓是件大事,吴豪要陪康康同去,我更是不放心,只能一再和儿子、儿媳说抱歉,也陪同前往广东。那天,我们刚走出白云机场,林语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康康有些局促:“妈妈好。”林语难掩尴尬,但稍一犹豫,上前牵他的手。康康一路上咬着下唇,时不时偷偷看看爸爸,又看看我。
在中山市人民医院,康康见到了病床上素未谋面的弟弟,他上前挥手:“弟弟好,别怕,哥哥来了。”弟弟还不知事,只哭着要妈妈,康康懂事地说:“妈妈,我们先出去了。”
康康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忽然认真地看着我们,问:“奶奶、爸爸,如果康康病了,要死了,林语妈妈也会像担心弟弟一样担心我吗?”吴豪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哽咽,我鼻子也酸得厉害。“要不,我们回去吧?”吴豪答非所问,我竟迫切希望康康自私一次,可他摇头:“我想帮妈妈和弟弟。”
林语的小儿子非常粘她,康康抽血,做彩超、心电图,大部分时间,都由吴豪和我陪着,林语每次匆匆赶来,说得最多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移植前,康康需打5天动员针,医生告知,他会出现低热、乏力、骨痛等反应,有些成年人都扛不住,需要靠镇痛药过渡,康康仍坚定地说:“打吧。”
第一天打针后不久,他烧得昏沉沉,偎在我怀里,吴豪不安地踱来踱去。林语很晚才赶来,看到康康浑身被汗水湿透,她眼眶红了,默默帮他擦汗、换衣,并慎重地亲吻了康康的额头。康康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有些羞怯,又有些激动。母子二人静静对视,林语伸出胳膊,他们抱在了一起。“妈妈……”康康像是呓语,眼中泪光涌动。血缘,是这个世界上再神奇不过的东西了,虽然这之前有太多的沧海桑田,可这一刻,母与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移植那天,康康和弟弟并排躺着,他们即将被推入手术室,林语含泪亲吻了他们俩。康康说:“妈妈你放心,我会陪着弟弟,不让他害怕。”
短短几十分钟,却漫长至极。当康康和弟弟被推出来时,我们都冲上前,康康脸色苍白,眼角还有一点点泪:“我比弟弟哭得少一点,也不是蛮疼嘛!”我们想笑,却又都哭了。
移植手术很成功,林语想多留康康在广东住一阵子,康康自己拿了主意:“妈妈最近很辛苦,还得照顾弟弟,我就不添乱了,以后我再来看妈妈!”
离别那天,林语抱着康康,怎么也不愿松手。自己抛弃了康康,再见时,她还那样功利,可康康却毫不计较,用温暖和爱作为回应,深深触动了她。“妈妈,我爱你,我会想你的。”康康哭了,但,他轻轻推开了林语:“弟弟更需要你。”
“康康——”走入安检处的我们,突然听到林语的哭声,她竟跪倒在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康康转身冲了过去,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我和吴豪也哭了。
不久后,我的小孙女出生了,我得去南昌了,康康万分不舍。他是我的心头肉,可我不愿他再看到我哭:“奶奶一定会常回来看你的。”我慎重承诺。吴豪给康康购置了平板电脑,我们每天通过视频连线。康康说,妈妈们争着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弟弟们远程互相吃醋,为哥哥更喜欢谁而争吵。
吴豪和林语商量,康康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期,得尽快补救。然而,医生表示,康康颅骨已定型,手术风险大,好在,他的智力并未受损,大家商量后,决定放弃颅骨修复手术,进行手指、脚趾分离术。
2020年11月5日,康康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他戴了顶画家帽,简直帅出天际:“奶奶,我想你做的梅花酥了,好想好想!”“回去我就给你做!”我拉长声调说。
他伸出手,炫耀着自己根根分明的手指,那漂亮修长的手指,真是我孙子的吗?
我看呆了,他将手掌对着天空,阳光,通过指缝筛落:“奶奶,我回去陪你做,我现在可是有手指的人啦!”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会懂得爱,获得爱。看到他如此阳光、幸福,我真的欣慰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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