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红枫
王天月画笔下的父亲
10个月前,辽宁省沈阳市中年画家王飞被确诊为胆管癌晚期。在他生病前半年,妻子杜尚杰也不幸罹患子宮内膜癌。父母相继病倒,给了年仅21岁的女儿王天月沉重的打击。这只原本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快乐精灵,面对接踵而至的灾难,惊慌失措,方寸大乱,患上了抑郁症。
被癌症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王飞,心疼万分。焦虑中,他决定给同样热爱绘画的女儿当“病房模特”,试图转移女儿的悲戚,同时不让她荒废了学业。这一临终前的拳拳父爱,能够得偿所愿吗?
从2018年1月开始,辽宁省沈阳市画家王飞经常感觉到上腹部隐隐作痛,同时出现食欲不振、恶心呕吐的情况。2月,王飞在妻女的陪伴下,到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进行了检查,被确诊为胆管癌,且癌细胞已经转移……
出生于1965年的王飞是沈阳市人,自幼喜欢画画。尽管在农村教书的父母无力支持王飞的梦想,但王飞依然凭借自身的努力,如愿考上了鲁迅美术学院师范系,毕业后先是在小学当美术老师,后辞职下海,成了一名自由画家,一半时间创作,一半时间辗转在长春、沈阳等地的画室授课。
1995年,王飞和在沈阳一家公司当促销员的杜尚杰相爱结婚。3年后,女儿王天月出生。夫妻俩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受父亲影响,小天月也对绘画有着非同一般的热爱。
可就在女儿积极备考鲁迅美术学院时,灾难却接踵而至。2017年8月,感觉身体不舒服的杜尚杰到医院检查,被确诊为子宫内膜癌。10月,她接受了手术。就在全家省吃俭用为杜尚杰做后期的康复治疗时,王飞被诊断为晚期胆管癌。
办入院手续,多项检查,举债交费,接受手术……一番折腾下来,王飞从一个此前180余斤的胖子,急剧瘦了下去,走路也不像以前那样稳健有力,而是步履蹒跚,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将他刮倒。
那天午饭时,王天月来送饭,情绪低落,左手食指缠了张创可贴。王飞用虚弱的语气问她:“怎么了?闺女?这手指什么时候划伤的?”王天月叹了口气,说:“我本打算自己给你们做道红烧鲤鱼。可杀鱼的时候,鱼鳃将我的手指划破了。好不容易杀好,洗净,又不知道该如何做。鱼皮都快煎糊了,里面却还是生的。”王飞乐了,笑着说:“那道菜呢?不管怎么样,我闺女亲手做的,生的我也要吃。”“被我倒掉了。”王天月噘着嘴说,“老爸,我是不是很没有用?菜都不会做。”
阴云密布在女儿未脱稚气的脸上,让王飞心痛不已。是啊,从小到大,女儿被他和妻子含在嘴里,捧在掌心,她何尝经受过如此风浪?当妻子和自己相继病倒之后,他才惊觉,对独立生活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女儿,将会何等地慌乱、恐惧和无助?
让王飞更担心的事情终归还是出现了。在自己病倒不足2个月的时间里,他发现,每次女儿前来病房探视,精神都萎靡不振,脸色蜡黄,双眼无神。听妻子杜尚杰说,女儿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一掉一大把,还时不时出现腿疼与四肢发麻的感觉。在杜尚杰的强烈要求下,女儿接受了检查,被确诊为抑郁症并躯体化症状。
王飞心忧如焚,他想用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时光,竭尽所能地为她做点什么,让她恢复健康和自信。这样,自己走也走得安心。
4月的一天,王天月照常来到病房,打完针的王飞,主动提出要去外面走一走。盛京医院门口是一条河,河边杨柳依依。王飞看着女儿,故作轻松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有一个心愿,就是等自己老了,在河边搭一座房子,种种花草画点画,过点闲云野鹤的生活。”王天月愣了愣,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心里还隐藏着归隐田园的理想。见女儿诧异地望着自己,王飞笑着说:“怎么着,只许你们年轻人采菊东篱下,就不许我们悠然见南山?”王天月被父亲的话逗笑了:“能能能,等到时候我给你门口提个字,就叫‘王宅,怎么样?”
看着女儿露出难得的笑容,王飞心里也轻松不少,话题从得病到治病,又回到了画画上:“对学画的人来说,一日不拿笔就会生疏很多,你这都停了多少时间了,要赶紧练起来,美术学院难道不想考了?”王天月纠结地摇摇头:“我现在没心思往那方面想。”听女儿这么说,王飞的嗓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怎么就没心思了?是你老爸不行了还是天塌下来了?你放心,你爸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以后病房少来,我和你妈互相照顾就行。”
王飞想以此决绝的态度,让女儿在家好好习画,同时也减轻她心理与精力上的压力。可没过3天,王天月便苦着脸来到了病房:“我画不下去。拿起笔,脑海里就是你在病房里哼哼叽叽的样子。”王飞本来想责怪女儿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同时灵光一闪:“你的脑海里都是爸在病床的样子是吧?那你就来画老爸吧,爸给你当模特。”王天月愣了半晌,见老爸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加上她实在放心不下病中的父亲,便答应下来。
病房里吵闹而单调,一会儿隔壁床的病人要打针,一会儿来探病的家属互诉家常,王天月不胜其烦,常常在画架前一坐几十分钟,一笔也落不下去。
被每天不定时的疼痛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王飞,在不疼的时候,凑到女儿的画架前,发现画纸一片空白。王飞不禁有些愠怒:“你这也叫练画?”王天月气呼呼地说:“我说不画不画,你非要我画。病房里吵死人了,怎么画?”
原来是嫌病房嘈杂,获悉原委的王飞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你以为只有在窗明几净的环境下才能学习吗?你要是真心画画,就可以静下心来的。”父亲的话入情入理,王天月渐渐安静下来。见此,王飞给女儿摆出了造型。王天月拿起画笔,刷刷地画了起来。
此前,王天月画过父亲,可那时候的他是健康的,充满自信的。如今的他,身体是浮肿的,脸色是蜡黄的,手臂上因为每天打吊针的缘故,到处都是鼓起的青筋,画着画着,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王飞赶紧制止:“好好画,不要分神。”
在父亲的督促下,王天月终于将第一幅画的大致框架给勾勒了出来。后续的着色,她打算慢慢来。
几天后,画画好了。画中的父亲,显得有些瘦小,斜靠在床上,微抿着嘴,眼神看向窗外,似在冥思又似在欣赏风景。王飞拿过来一看,虽说整体还可以,但在细节打磨上还差了许多。为了不打击女儿的积极性,一向对女儿要求严格的王飞,并没有将作品的不足指出来,而是指着画中的自己:“画得不错,我都恍惚以为是在照镜子呢。”“真的吗?”王天月高兴地从板凳上跳了起来。父亲以严苛闻名于业内,对女儿要求尤其严格,作品但凡有点瑕疵,都会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得到他的认可殊为不易,获表扬更像中大奖那样难得。他的肯定,犹如给自己打了鸡血,已经阴郁了好久的王天月,内心满满的都是能量。此后,只要在医院,一有空闲,王天月便为父亲作画,狼狈的、绝望的、开朗的、大笑的……她希望用自己的画笔,尽可能地将父亲的不同侧面给表现出来。
2018年8月7日,王飞的妹妹王丽来看望哥哥。王飞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唠叨着:“头发太长了,都快成鸡窝了。”然后指使妹妹用剪刀给他理一理。王天月听着也很高兴:“老姑,你给我爸理一个平头,好打理。”王飞却不愿意:“还是理好看点,别为了图省事随便帮我弄几下,剪坏了可是要你赔偿的。”老姑被王飞父女俩左一句右一句地闹烦了,把剪刀一放罢工不干了。王飞故作生气地拍了女儿几下:“快,哄哄你姑姑,她剪了一半不剪了,我怎么出去见人?”王天月看见父亲滑稽的模样,哈哈大笑。旁边一位病人家属走过来凑热闹,佩服地说:“老哥,你心态真好。”“你太抬举我了,我也怕死。可怕死也不行呀,日子不就是像吃萝卜一样,吃一节剥一节,多活一天赚一天。”王飞感慨地说。那一次,王天月将姑姑为父亲理发的情景也画了下来。跃然纸上的兄妹情,以及王飞面对死亡时的那种坦荡豁达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深深震撼。
王天月母女接受采访
一次,王飞正躺在病床上和曾经教过的学生视频,听到对方说自己参加一个市级比赛得了奖,王飞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王天月看在眼里,立马架起了画板,将这一幕给画了下来。等父亲视频完,王天月将画递给父亲:“老爸,你看,你刚刚笑得可灿烂了!”王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随便夸两句,而是挨个指出画中的不足之处:“人物比例失调,动作、表情过于粗放……”放在父亲生病之初那段日子,王天月可能摔下畫板就走了。可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父亲这番有点鸡蛋里挑骨头的训斥,并没有让她产生挫败感。她仔细地看了看这幅作品,发现父亲指出的几个问题确实存在,遂点了点头,表示下一幅画一定避免这些毛病。见此,王飞欣慰地笑了。
原来,王飞一直在细心观察着女儿。他发现,女儿在病房画画的这几个月时间里,气色明显好转,性格也回到了从前的活泼开朗。这正是王飞求之不得的初衷。既然达到了预期的目的,那么,一味地表扬和褒奖,对她的进步就弊大于利。所以,他又恢复从前的严厉状态,期待通过自己的指导,让女儿能够学有所成,最好将来能够靠绘画安身立命。
就在王飞为女儿这数月的成长感觉欣慰的时候,他的病情却一天天恶化起来。
9月的一天,王天月从外面回到病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母亲焦急地喊着父亲的名字。跑进去一看,父亲蜷缩在床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铁青,身上全是冷汗,双手紧紧地握着被子,用手抵着胸口的位置,呻吟着低吼道:“我真的受不了了,快去跟医生说给我一针,让我晕过去,或者让我走了也好,快去快去!”一向坚强的父亲,第一次有了求死的念头。
那是王天月第一次直面癌症带来的疼痛,她真的不敢相信,疼痛能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吃下止痛药后,父亲的病痛才算缓解。
等王天月再回到病房后,父亲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脸上残留了不少抓伤的痕迹。王天月莫名地想把这样的父亲画下来,她轻手轻脚地支起画架画起来,每一笔都很认真。
画中的父亲和姑姑
等画画好了,父亲也醒了,王天月赶紧把画收起来,不让父亲看到画中消瘦的自己。王天月正收拾着,王飞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闺女。”王天月鼻尖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王飞依旧是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过来,爸爸想看看画。”王天月将画递给了父亲,怕父亲伤心,解释道:“我刚刚……我走神了,画得一点都不像你,老爸,你比画上面英俊帅气多了。”王飞笑着:“哪里英俊了?这要真画得英俊帅气了,老爸可得批评你画得不好了。”“我……我知道我画得不好……”“不是画得不好,别否定自己。在爸爸心里,我女儿画得最好,但在一名美术老师心里,水平还有提升空间。”在虚弱的父亲拼尽全力一字一句教导的过程中,王天月终于明白,原来,爸爸对她的画并不是在挑刺,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把他所学的一切都教给她,用他的方式让她不断成长。
王飞的病情不断恶化,疼痛来得越来越密集。很快,借来的钱已经跟不上父亲止痛药的费用。王天月算了一下,如果吃止痛药杜冷丁的话,一粒大概在十块钱左右,根据父亲的疼痛程度,一次要吃二十多粒,一天就是几百块,且申请的手续非常繁杂。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可以为父亲止痛,那就是给他做止痛手术,也就是神经封解术。这种手术可以把人感到疼痛的神经封闭起来,达到止痛的效果,费用大概在4万元左右。王天月更倾向第二种。可做手术的钱从哪里来?思来想去,王天月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画画筹钱。
那天,王天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王飞很是高兴:“我女儿能够靠自己本事挣钱了。以后啊,我这个病房模特,还得当得更称职一点才行。”
当天晚上,王天月就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在病魔面前,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我真的不知道可以为父亲做些什么,也许唯一能做的,是让他的疼痛少一点,活得有尊严一点。”王天月的微信好友并不多,虽然大家积极帮助,但收效甚微。
除了卖画筹钱,王天月还每天在医院照顾父亲的饮食、洗漱及大小便。在做饭一事上,王天月经过几个月的突击学习,已经掌握了好几道菜的做法。只是洗漱与大小便这两件事,她还有些难为情。
王飞何尝不知道女儿的窘迫?只要能动,他就一定咬牙硬撑着自己处理。一天下午疼痛过去后,王飞身上出了很多的汗,黏黏糊糊十分难受,便让女儿打来了一盆水,想把身上擦擦。一个手打着吊针,一个手拿毛巾十分不便,王天月主动提出要帮忙,却被父亲制止了:“这点小事我还能应付,我还没到要人伺候屎尿的地步,等真到了那时候,你不愿意我也要依仗你。”
父亲的良苦用心,王天月已然领悟。他的坚韧,令她泪目之余,也给了她与命运抗争的底气。她暗暗发誓,只要父亲活着一天,自己就要让他开心一天,让他看到自己的成长。
王天月白天黑夜地画画,九个月的时间,王天月画了约30张《病房里的父亲》,画的都是一些生活的小细节,比如父亲在洗头、剪指甲、吃饭、看电视等等。王天月将这些画分享到自己的空间,没想到一夜之间,被广泛转载,收到很多陌生人的留言。“坚强的女孩,你一定要加油!”“虽然你的父亲在受病痛折磨,但我觉得他有你这样的女儿就是一件最幸运的事。”“看完了所有画,勾起我和我父母的回忆,很感动,谢谢你的分享,祝福你!”……
11月初,沈阳已经进入深冬。王飞常常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的雪花或者行人,他不知道等来年再下雪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看得见。王天月走过去,轻轻地挽住了爸爸的胳膊,靠在了他身上。而爸爸给她的,则是一个虚弱的微笑。父女俩彼此依靠着站在那里,聊着雪什么时候会停……
2018年12月9日,经过了数夜的疼痛折磨,王飞最终因为病重离开人世。临终前,王飞握着女儿的手,此刻的天月早已泣不成声。王飞摸了摸女儿的頭,声如细丝:“闺女,你都长大了,不准哭鼻子了。爸爸看到你这段时间进步这么大,真的很开心!以后,要一直做一个勇敢的好孩子,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好吗?”王天月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送走父亲,王天月的眼泪几乎已经流干。王飞没能给女儿留下什么,唯一留存的就是病房中他当模特的那些画。王天月想爸爸了,就拿出来翻一翻。依稀中,她觉得父亲就在眼前,对她笑和她闹。她要以最坚强的方式继续描绘未来的人生,那是亡父的遗愿,也是自己的梦想……
编辑/戴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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