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20枚卵子：单亲妈妈沦陷地下代孕链

萧雨

几年前，媒体曾曝光过各种代孕网站，他们往往宣称花20多万元，就能圆一个父母梦。如今，这一时代已经结束。新的国际代孕通道悄然建成！

一家在长沙开办的“黑公司”在广告中宣称：只要花85万元费用，就能在美国为客户“造”出男孩！这是一家跨国公司提供的顶级代孕服务，客户可任选孩子性别，并有偿收购女性卵细胞。本刊特约记者用两个多月的时间跟踪联系该网站，获取了大量一手信息，并接触到了一位自愿捐卵的单亲妈妈郑芳，为了给孩子治病，她躺上手术台做了一台“黑手术”，一次性取出了20枚卵子。换来了仅仅2万元！这是一个令人嘘唏的故事，也揭开了地下国际产业链的冰山一角！

“本公司在美国、曼谷、上海和长沙都有分支机构，业务是代孕和收购卵细胞，每收购1至10颗卵子付费20万！”

“苗苗，如果你还有一口气，妈妈一定会为你活下去，也会为你做一切，苗苗，你能说话吗，你告诉妈妈……”2015年7月14日傍晚，是这个名叫苗苗的男孩两周岁的生日，妈妈郑芳在湖南长沙市宁乡城区城关镇上的一间出租房里，一边抚摸着儿子，一边在手机上写着《活着？儿子的日记》。自从出生到如今，700多天，她从没间断过一篇关于儿子生存状态的日记。郑芳的儿子患的是重度地中海贫血，每个月要花费4000多元为其输血。而儿子的爸爸早在儿子1岁时，留下7000元钱便不知去向。郑芳捏着7000元钱整整哭了两天。她想过带着儿子一起死掉算了，可是最后，她还是决定活下去，哪怕让儿子多看一天这个世界也好！

郑芳今年29岁，与儿子的父亲相遇在校园，丈夫只是长沙一家职业技术学院的大专生，毕业两年多在宁乡县一家汽修厂工作。而她刚好也是宁乡人，于是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后来儿子出生，没多久就被诊断为重症。这个小家从此就没有一天有过笑声，两个年轻人每天早上醒来，就只能奔着一个目标去：赚钱！

苗苗从3个月时被确诊至今，输血达19次了。因为孩子不能经受任何刺激，郑芳只能一直把苗苗抱在怀里。但苗苗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头晕、头痛甚至呕吐等症状，医生说，苗苗只能活到13岁。

郑芳毕业后在一家培训机构做教学，收入也就3000多元，一年时间，给孩子治病她花光了不多的5万元积蓄。就在她捉襟见肘时，她在网上无意打开了一家代孕网站的网页。一条信息跃入了她的眼里“……本公司在美国、曼谷、上海和长沙都有分支机构，业务是代孕和收购卵细胞……每收购1至10颗卵子付费20万……”广告闪亮划过郑芳的眼睛，郑芳很激动。郑芳立刻按照网页上留下的电话和对方取得了联系。但对方很警惕，说要先考察完备才能见面，最后还要检查身体，确认健康才能接受，收购价格和网页上说的一样。很快，他们开始对郑芳进行严厉的审查，直到郑芳把身份证和毕业证等都统统传给了对方，才确定了三天后见面。

郑芳不敢迟疑，向单位请了年假，把儿子交给母亲照顾，只身前往50多公里外的长沙市，在雨花区仙岭中路，她按要求来到一处烟酒店门口等待和对方一个自称叫杨经理的男子见面。下雨天，对方事先却要求郑芳不能打雨伞，说这样会影响他们的接头和视线。郑芳在小店门口等了整整2个多小时，直到中午，全身湿透，也不见对方的人影。心急如焚的郑芳打电话过去，结果手机显示不在服务区。就在郑芳想放弃时，她接到了杨经理的电话，对方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观察，确定了郑芳是有诚意捐卵细胞的卖家。杨经理让郑芳再往东走，到一个汽车站牌下接头。

郑芳终于见到了杨经理，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一口白牙，格子衬衣，广东普通话口音。他是来接郑芳去“面试”的。郑芳跟着他们上了一辆黑色本田越野车，郑芳坐副驾驶座，另一个小伙子驾车。

一路上杨经理一个劲猛夸郑芳长得漂亮，并询问她为什么愿意捐卵。郑芳不敢说儿子生病，对方担心她基因有问题，不要她捐卵细胞。她怯怯地回答：家父有病需要治疗，所以急需钱。

代号：25号供卵者

跟着杨经理，郑芳来到了一家庭院式的房子，一位穿白衣服中年女医生走了过来，杨经理便迅速消失了。女医生听口音是湖南人。她详细询问了郑芳的年龄、经期、病史，还问她孩子几岁了，发育情况如何，最后她要郑芳躺在一台B超台上开始做检查。检查了一会，她告诉郑芳左肾有结石。郑芳紧张地问女医生，肾结石会不会影响捐卵？医生摆摆手，什么都没说，继续检查。检查完毕她告诉郑芳：“主要是你长得漂亮，他们一眼看中了你，你们捐卵细胞的，他们最看中的就是长相了！”她收起B超工具后又补充了一句：“身体一切正常，今天就可以开始促排了。”

当记者要郑芳回忆促排和取卵的关键细节时，郑芳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天，女医生将我带到一间妇科检查室，给我注射了一针，不是很痛，她说这是催排卵针，能促进卵细胞快速生长。我当时感到很害怕，因为这个针不是在臀部注射，而是一根细长的针头，直接扎进肚脐眼旁边。女医生说，这针是全进口的，要连续打10次。看我还在发抖，医生说：“别怕，我们这里是安全保险的，都是懂行的人来做，以前一个老外，日本的女人也来做过，没事，保证成功。”

第一次针注射完后，郑芳被带去财务部，领到了第一笔现金：6000元，他们说，这是预付款，后面的钱等取卵全部完成后再付。虽然是每天都要来打针，但她还是坚持每天回家，因为家里的苗苗需要照顾。

“那段时间，苗苗似乎知道什么似的，特别听话。”说到这里，郑芳的眼圈红了。

6000元钱很快花完了，都用在了苗苗的输血上。在大约一个多月的打针和取卵手术中，郑芳说她经历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刺激。因为在这里，她并没有被当做人一样的看待，而仅仅是他们眼中的商品：

一次催排针打完，按规定我需要休息一会再离开，这时我听到了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杨经理正在和一个女孩说话。那个女孩估计也是来谈捐卵细胞的事。杨经理说“做人要自知之明，知道吗，为什么给别人6000元的预付款，给你才2000元，你如果一定要问，那我就告诉你，你长得没里面这位漂亮，懂了吧，人家客户又和你没感情，人家为什么选你的卵，还不是图你漂亮，脸蛋有型才重要。你回去好好想想，上次那个外国人来捐卵细胞，奥地利来中国留学的女大学生，叫一个什么萨玛拉的女孩，年轻肤色白，她开价就是8万，我们照做……”我听得出来，杨经理所说的“里面这位”就是指的我。

女孩语气明显示弱了，她急忙问：“那我最后能拿多少？我身体很健康的！”“身体健康有什么用，外形漂亮不漂亮才是第一位的，其他都是走走过场。你最后能得1万元差不多了，懂吗？”“一万太少了，能不能多给点？”女孩开始祈求。“别跟我说，这是老板开的价。里面（指我）的那位，她健康吗？她不说，我们也不清楚。”听到门口杨经理用这样轻蔑的语气和女孩说着，郑芳感到尊严扫地，心在滴血。她当时就想冲去拉着那个女孩一起走掉。但她苗苗更需要钱输血。如果她这次真的能拿到20万元，苗苗就能多活几年。郑芳努力克制内心的屈辱感，等女孩离开后，才走了出来。

促排结束后，郑芳和杨经理渐渐熟了起来。他带郑芳参观了专门取卵细胞手术的手术室。那是个有多个小隔间组成的房间，里面摆放着各种精密的医疗设备，杨经理说这些全是进口的。说着说着，根本没学过医的杨经理居然直接从柜子里拿出一根用过了的“取卵针”给郑芳看。他说不久以后，就是用这根东西，把郑芳卵子“吸”出来：“吸啊吸啊……吸多少，看运气，但都是钱啊。”他表情猥琐地一边说一边做着动作，郑芳顿时感到一阵恶心，红着脸仓皇逃离。

后来，郑芳从另一个捐卵的女孩口中得知，她所捐出的卵细胞，在受精卵培育成功后，会送入不孕家庭的妻子体内孕育，但如果妻子嫌麻烦或身体条件不适合，孕育环节中，他们也可以交给这边的中介来管理，找个“代孕妈妈”。一些想要男孩的高端客户，他们在支付85万元后，中介会安排捐卵供体直接到美国去取卵，然后通过第四代试管，进行性别筛选，确保生出的一定是男宝宝。女孩兴奋地说：“如果咱们的卵细胞受欢迎，下次杨经理可以介绍我们去美国捐卵或者直接做代孕妈妈，那样能得到更多的钱。”

杨经理立刻顺着女孩的话拿出手机给郑芳看，里面除了一些妇产科医生和麻醉医生的电话外，最多的就是高价来求卵的客户的信息，他分别在他们的名字下面取代号，比如写上“17号长沙供卵者”或“11号美国代孕女”，有时干脆以“孕患9”或“供体6”这样来代名，便于联系。郑芳问杨经理，她的代号是多少。他给郑芳看手机：“25号供卵者”，郑芳此时已经不再为尊严难过了，她麻木地看了一眼后，杨经理收起了手机。

一个月零17天的催排卵针和取卵细胞手术终于结束，郑芳体内顺利取出了20枚卵细胞。但郑芳不幸出现了“过激现象”。这是指卵巢在过度的性腺激素刺激下，因卵巢形态改变及产生过多的卵巢激素或激素前体所致的一种综合性病症。她痛苦地向记者回忆了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腹泻、呕吐，严重腹水，我的肚子胀得就跟八个月的孕妇似的，连为我做取卵的医生都脸色凝重起来，但仍然不断安慰我，说是正常反应，要我卧床不要动，过几天会没事的。我不相信她的话，自己上网一查，我顿时瘫软在地。网上说，卵巢促排过激会造成卵巢扭转，到时唯一保命的方法就是摘除卵巢。我害怕极了，我害怕我死了没人管我的儿子。整整一个星期，我肚子胀得吃不下一粒米，绝望地躺在床上，以泪洗面。

一周后，郑芳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她的过激反应渐渐消失，当她找到杨经理索要20万元时，杨经理却告诉郑芳，她的卵细胞，最后只受精了10颗，其中只有2颗达到了客户要求的A级标准。老板最后决定只支付2万元！“前面的预付金就当奖金了，以后如果合适的话，还有合作空间。”杨经理的话让郑芳呆在了原地，她手里紧紧拽着2万元不肯离开，杨经理立刻变了脸，一把掐住她的手把她往门外推： “我劝你不能闹，大家做这个事都是走钢丝，说出去，你没脸，我们没钱，总之大家都没好处！”

郑芳说到这里，已是满脸泪：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跟他们对抗的能力，只有拿着钱离开。

谁来保卫我的卵细胞：

疯狂地下黑市欲死重生

郑芳捐卵后没多久，便出现了腰酸、闭经等症状。经过检查，她被确诊：卵巢囊肿。医生要她立刻住院治疗，先交押金五千。郑芳想了想，最后决定放弃治疗，因为儿子苗苗需要钱输血。

采访中，郑芳多次跟记者提到：她没有想到自己捐卵换来的区区2万元根本换不来她丢失的健康。在调查中记者发现，卵细胞的需求者，大多为女方无法生育且比较富裕的家庭，他们绝大多数提出的要求是，急需“优质产品”的卵子。这也由此奠定了黑中介对供卵者特别要开出严苛条件的态度，郑芳最后得到2万，算是他们的行规价格。广告中所谓20万元酬劳的宣传，只是针对他们对供体的最高标准：“90后、本科以上学历、长相和身材出色，最好有混血基因。”四个必备条件，这样才能得到所谓的20万元。

郑芳跟记者回忆，按杨经理手上掌握的资料看，他手上的捐卵者，最常见的也是最受青睐的就是女白领，年轻、有学历和长相，没有不良嗜好，且身家清白，但她们的薪水却赶不上飞涨的物价，她们是“最愿意卖卵救急的群体”，另有一部分供卵者是在校女大学生。

本刊记者在采访的同时也搜集了大量关于“捐卵”的法律规定：国家卫生部官员称，非法买卖卵子触犯了国家卫生部发布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但这个共25条的办法，并未对这种违法情况的处理做出相关规定，导致执法部门不能直接按照非法取卵进行处罚。大多数情况下，卫生执法部门对此采取的是，按未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擅自开展诊疗活动行为进行查处，对违反相关规定的人员进行取缔。

大多数捐卵者的想法跟郑芳一样，她们认为反正女性卵细胞每月都会排出，捐一些也无妨。上海华山医院产科陈旭医生介绍说：“取卵术一般要在阴道B超引导下经过后穹隆穿刺，将卵巢内发育成熟的卵子取出体外。若不是有经验的医生操作，极有可能造成创伤，甚至出现生殖系统感染、出血等并发症，影响今后的生育功能。正规医院两次取卵至少要间隔两三个月，以确保被取卵者身体自我调节，但非法机构为牟利可能会缩短间歇期。”

目前，郑芳捐卵的这家代孕中介已经被警方取缔，但仍然有多家地下代孕中介在暴利驱使下，想尽各种办法，打通了国际渠道来非法运营。这些中介游走在法律边缘地带，对求子者和捐卵者双方而言，存在太多未知的风险！

（文中郑芳为化名） □

编辑/李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