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听我说，“契约卖子”背后斑斑血泪

深思

2012年11月28日上午，在福建省晋江市公安局举办的认亲仪式上，17岁的余天对亲生父母说：“我不会回去的，请不要再来打扰我！谢谢。”

1996年3月，不满1岁的余天被人买走，16年后，才得以与寻找了他大半个中国的亲生父母余强、张洪娟相见，他的态度却让人大惑不解。民警追出门外询问原因，余天从怀里掏出一张卖子契约，愤恨地说：“当初我妈亲手卖掉了我，我不会原谅他们的！”余强夫妇追上前想解释，余天却绝尘而去。母亲用一纸“契约”卖掉亲生儿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轻信亲戚落入魔掌，年轻妈妈被迫“签字”卖子

张洪娟，1970年出生于湖北省恩施巴东。1991年，她嫁给大1岁的同乡余强。婚后，夫妻俩到温州瑞安市湖岭镇的一家砖瓦厂制作砖坯。1992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仅19天就因病夭折。直到1995年8月，生下儿子余天后，他们的脸上才开始有了笑容。

张洪娟每天早上不到5点就爬起来给儿子喂奶，换尿布，匆忙吃完早餐后，将孩子托给邻居大妈家照看。中途，她常趁上厕所的间隙溜出砖瓦厂，飞奔回家给儿子喂奶。晚上要为孩子换洗衣物，一天睡不到3个小时。看到妻子如此辛苦，余强建议她把儿子送回老家，张洪娟舍不得，要把儿子留在身边亲自照料。

11月中旬的一天，张洪娟一个名叫吴祖亮的堂哥从福建晋江来看望他们。吴祖亮说：“福建晋江那边机会多，一年不低于5万元收入，包吃包住。”张洪娟劝丈夫去福建。余强不同意。吴祖亮临走前再一次鼓动张洪娟。11月25日上午，张洪娟给丈夫留下一张字条后，抱着儿子，坐上了前往晋江的车。

当晚8点左右，吴祖亮接到她后，在车站旁的小旅馆开了一间房。因为是堂哥，张洪娟并没在意。谁知，吴祖亮竟强暴了她，张洪娟痛骂，吴祖亮将啼哭的小天举过头顶，恶狠狠地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摔死他！”张洪娟怕他对儿子下毒手，不敢再吭声。吴祖亮寸步不离，她也没有手机，无法通知丈夫。

张洪娟被吴祖亮强迫到发廊接客，备受屈辱。一个月后，吴祖亮又把她带到泉州南安（县级市），与发廊老板谈妥实施对半分成，而张洪娟每天只能得到10元钱。为让她“专心”接客，发廊老板安排马仔在出租屋看管小天。张洪娟每天只得熬了米汤，求马仔帮忙喂孩子。小天营养跟不上，很快瘦了一圈。

日复一日的折磨，让张洪娟濒临崩溃。1995年12月21日早晨，她偷偷带着一只瓷碗回到出租屋，给小天喂奶、换尿布、擦身体后，将他放在床上。接着，她将瓷碗磕碎，拿碎片割开自己的左手腕。“小天，妈妈对不起你。”她流着泪，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又亲。她的手腕鲜血如泉涌。或许是母子连心，小天突然惊醒大哭起来，母性的本能让张洪娟艰难支撑起身体，赶紧用布条缠住手腕，抱起儿子，放声大哭。

吴祖亮担心张洪娟走绝路，同意她每半个月用公用电话和余强通话。因被严密监视，张洪娟只能违心地对丈夫说：“我和儿子过得不错，别担心。”

1996年春节前，吴祖亮和发廊老板给张洪娟拍了艳照，威胁她春节后必须带小天回福建，否则她的艳照会被邮给所有的乡亲。见到丈夫，张洪娟强忍着泪水说她在晋江帮人推销白酒。余强说以后再不漂泊了，留在恩施踏实地过日子。张洪娟想起艳照威胁，只得表示春节后她先回福建领完工资，之后再回恩施。

1996年3月，张洪娟再次带着儿子来到南安，准备恳求吴祖亮放她一条生路。谁料，吴祖亮竟把她关了起来，说他已和人商议好，要把小天卖掉！3月17日，吴祖亮带着一张字条进了房间，恐吓张洪娟签字，否则立马杀掉小天。字条上写着：“我自愿把孩子转让，得款10800元，从此双方不再联系。”张洪娟根本没法签名，吴祖亮急着想拿到钱，抓过笔就代她签了字，他抢过小天锁门离去，张洪娟昏倒在地。

苏醒后，张洪娟疯狂地踢门，要求见吴祖亮。但直到一周后，吴祖亮才出现，他说：“你如果能拐来一个女孩，我就把小天给你赎回来，不然，你这辈子就别指望看到他了。”张洪娟顿时大哭不止……

张洪娟狠心去了趟温州，把曾经的同事、19岁的洪琴骗到南安。吴祖亮不仅没告知小天的下落，反而强迫张洪娟继续卖身。她终于清醒，装作听话的样子。发廊老板放松了看管，让她出去“站街”拉客。

16年寻遍大半个中国，仇人落网儿子却成陌路

1997年2月春节前，张洪娟偶遇也出来“站街”的洪琴，愧疚不已。她买了花生米和二锅头，递给看管她们的马仔，趁马仔喝多后，张洪娟拉着洪琴，玩命似往车站跑。后来，洪琴去了上海，张洪娟靠沿路乞讨回到恩施。当余强看到妻子衣衫褴褛地站在门外时惊讶极了，张洪娟忍不住哭诉了自己和儿子的遭遇……

等余强夫妇赶到晋江，发廊老板和吴祖亮早已跑没了影踪。他们只得边打工，边寻找儿子和仇人。

张洪娟思念着小天，也觉得无颜面对丈夫，悄悄拿掉了避孕环。2002年初，她怀孕了，余强带她返回家乡。10月20日，她在老家卫生院里生下儿子。约10分钟后，她子宫大出血，卫生院血液储备不足，张洪娟呼吸困难，脸色煞白。她央求护士带余强进来，她有话要交代。“请你照顾好孩子，找到小天，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她两行清泪滴在冰凉的被单上。余强拼命想要搓暖妻子冰冷的双手，哭着喊：“洪娟，你还没好好看眼这个孩子，还没有找到小天……”

好在县血液中心紧急调配了血源送过来，张洪娟保住生命。待小儿子余皓过完周岁生日，张洪娟对丈夫说：“我给宝宝断了奶，咱们该出发找小天了。”夫妻俩含泪将小儿子托付给家人照料，背上行囊出发。

余强在武汉、福州、厦门、晋江等地一路打零工，张洪娟则在街头替人擦皮鞋。为了攒钱当路费，他们常在桥洞、破屋里过夜。每半年，他们会回恩施看望一次小皓。2006年3月，他们听说吴祖亮在江苏无锡，他们马上前往无锡，在郊区的荒地上用木板搭了个简陋住处。然而，辗转三个多月，他们一无所获。

2008年冬，南方大雪，铁路瘫痪。那时，他们正在湖南衡阳铁路沿线艰难跋涉。火车上没有水和食物，旅客们向路人高价收购食物。余强把壶里仅有的热水和10袋方便面卖给旅客。之后，他们趁乱爬上列车，躺在座椅底下等车开往武汉，加上饿极，下车时张洪娟怎么也喊不醒丈夫，硬是把余强扛下火车。在武昌火车站，好心人送来热饺子，张洪娟一边喂丈夫，一边轻轻地说：“孩子他爸，我们谁都不能倒下啊。”余强吃了妻子喂的饺子，眼角滚下两串泪珠……

2012年10月，余强夫妻回到瑞安湖岭镇那家他们曾经工作过的砖瓦厂。22日上午，一个老乡很确切地说，吴祖亮8月份因犯开设赌场罪，被晋江警方判拘役5个月。他们立即启程赶往晋江，并到晋江市公安局报警，但吴祖亮已被取保候审。23日下午，警方对吴祖亮进行网上追逃。24日上午，江苏省无锡市公安局抓获了吴祖亮。警方顺藤摸瓜，在晋江市东石镇一户蔡姓人家找到了早已另取名字的余天。

原来，余天养父无生育能力，1996年3月托人买来小天，夫妻二人对小天视如己出。小天从不知真实身世，当民警找上门时，他闭门不出。蔡家父母更痛苦不已，认为张洪娟出尔反尔，违背了当初互不来往的承诺，为留住养子，他们拿出了那张契约……

警方核对字迹后证实，张洪娟的名字确系吴祖亮所签，但吴祖亮否认了自己的罪行。为了取证，东石镇派出所辜诗传副所长带队找到吴祖亮的老乡、还找到洪琴，经多方调查，确认了吴祖亮的犯罪事实。

2012年11月28日上午，在晋江市公安局办事大厅，警方带着17岁的余天与亲生父母相认，余强和张洪娟上来哭着拥抱儿子，余天却显得很冷漠，表示自己不会回去，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12月2日，辜所长带着张洪娟给儿子买的2000多元物品，亲自上门与余天谈话，耐心地开导他：“那个签名，是拐卖你的那个坏人签的，你要相信警察叔叔。”慢慢地，余天紧绷的脸开始有些舒缓了。

虽然做梦都想着儿子能回到身边，但余强夫妇知道小天需要的是时间。12月4日，余强夫妇在晋江火车站与儿子泪别，余天始终没喊出“爸爸”、“妈妈”。

回恩施后，余强夫妇常失眠。10岁的小儿子余皓懂事地问爸妈：“你们是想哥哥吗？我也好想和哥哥见上一面啊。”夫妻俩抱着小皓流泪不止。

奔跑少年的悠悠归途，恩施大峡谷血脉相融

张洪娟想把这些年的经历，用语音记录下来，送给儿子作为成年礼物。2013年大年初一，张洪娟发出了自己的第一段微信语音：“小天，新年快乐！今天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6390天。还记得你出生的第12天，你发高烧，我们抱着你去医院，整宿没睡。现在，知道你过得很好，我们就很知足。”大年初一，听到母亲的讲述，余天有些触动。2月14日，余强也给儿子发去一条语音：“孩子，好好享受青春吧！妈妈给你织了围巾，我们想寄给你，更盼着你能回来拿！”余天回了句“谢谢”。夫妇俩兴奋不已。

2013年3月，辜所长再次拜访蔡家，提出单独和余天聊聊：“你知道吗，你养父母当年从坏人手上买了你，追究起来，他们也涉嫌参与拐卖人口。但你亲生父母考虑到你的感受，不配合更深入的调查，我们证据不足，无法起诉你养父母。”余天陷入了沉思。

辜所长继续说：“当年你亲生母亲为了能找回你，在坏人的诱使下拐骗了另一个女孩……”余天一下子站起来：“辜叔叔，她是为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抓她！”辜所长赶紧扶他坐下：“别担心。我国《刑法》规定，你生母是被诱骗参与拐骗妇女的，不一定构成犯罪。再加上当年是她救出的那个女孩，人家也对她表示了谅解……”余天这才放下心来。辜所长又向他讲述了他亲生父母为找到他，几乎跑遍大半个中国，几次差点丢命，尤其是听到生母不堪凌辱、割腕自杀，才几个月大的他被惊醒大哭时那一段时，余天哭了……

2013年4月，吴祖亮被晋江市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2年。余天通过微信告诉了亲生父母。良久，张洪娟颤抖着回复儿子：“这个恶魔罪有应得！”

5月中旬，余天得知生母因严重胃溃疡住院。他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小男孩：“你是小天哥哥吗？我好想你！”“你是？”“我是你弟弟小皓。我是亲戚带大的，这些年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找你，他们说必须找到你，以后他们老了，我俩能相依为命……”弟弟的话让余天难以平静，正读高中的他整天魂不守舍，养父母担心他的状况，同意他去湖北看母亲。

为了回恩施老家，余天转了数趟火车和汽车，他深深体会到，亲生父母这些年寻找自己的日子有多不容易。5月14日，余强和小皓在车站接到了小天！余皓一下子扑进余天的怀里：“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妈妈在家里等着你！”看着弟弟如此亲昵，余天心里泛起温暖。但他很快惦记起妈妈：“我上网查过，妈妈的情况至少要住院一周以上啊。”余强说：“家里一贫如洗，现在，她舍不得花钱非要出院，嚷着要给你攒钱上大学！我只好把她接回家了。”余天心里涌起一阵滚热的东西。他第一次来到只有三间平房的自己家。母亲在卧室里躺着，睡着了。余天细细端详亲生母亲。她眼角有皱纹，胳膊上是陈年伤痕，他没能忍住啜泣。张洪娟睁开眼看到儿子，立即支起身来，哽咽着抚了抚他的头。这一看似普通的动作，却让余天听到内心破冰的声音。他悄悄走出屋子，给养父母打了电话，说要在恩施多住几天。

第二天一早，余天牵着弟弟，跟在父亲后面，去集市买回新鲜的洋芋。回家，他学着父亲洗净洋芋，放到开水里滚滚去皮儿，再浇上辣椒面儿，做成一道地道的恩施菜。张洪娟虽不能吃辣，但病也似好了一大半。小皓缠着哥哥讲故事，带着哥哥进山：“哥，你在海边长大，那里没有山，以后你就在这里不走了，好吗？”余天捏捏弟弟的脸，想笑，却湿了眼眶。

5月20日，为了不耽误儿子的学习，张洪娟和丈夫含泪将余天送上回福建的火车。2014年8月，余天考上福建省科技职业技术学院。入校不久，他就加入了学校开办的网游公司创业团队。余强夫妇一次次把恩施的土特产快递给儿子。

2015年6月28日放暑假，余天带上攒下的1万元，坐上回湖北恩施的列车。7月1日，他邀请父母和弟弟一起去恩施大峡谷玩：“这些年，你们都没有心情享受美景，这一次，我陪你们好好玩玩。”7月2日，一家人互相扶持，终于到达了悬崖栈道。余天健步如飞，余强和妻子牵着小皓紧随其后。“小天，慢点呦，我们脚下是悬崖喂，你不怕？”张洪娟喊。“山里人，朗儿个（怎么）怕高嘛！”余天用地道的恩施方言大声回应。他跑回父母身边，一手挽起一个，对着大山喊道：“你好，这是我的爸爸妈妈，我是小天，我回来了……”山谷中回荡着呐喊声，余强和张洪娟眼眶一下子红了。这一声“爸爸”、“妈妈”，他们已等了太久、太久。他们上前把余天紧紧地搂入怀中，一家四口，百感交集、幸福地又哭又笑……

（因涉及隐私，余强一家化名）                  编辑/余 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