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的回响：一个女儿眼里的厅官父亲

于澄澄

28岁的赵楠是沈阳一名银行职员，有一个做副厅长的显赫父亲。厅官父亲曾经带给她优越的生活和众多的艳羡，也让她见识了亲情的异化和官场的风云。2015年3月，她的父亲似乎没做好准备就从官位退下来了，犹如一下子从绚丽的山峰跌入了空空的山谷，在世态炎凉中患上了可怕的退休综合征。赵楠这个女儿，又该如何面对“空谷”中的可悲父亲呢？

下面是2015年8月底赵楠对本刊记者的自述……

家有厅官父亲，傲娇伴随亲情的异化

1989年8月，我出生在沈阳。父母亲同出生在1955年，他们是知青时的队友，后返城读大学，毕业后进入省级机关工作。我读小学时，父母还是普通的科级干部，家里只是接近小康，是别人羡慕的温馨小家庭。后来，父亲被提拔为副处长，忙得经常不回家，情绪越来越不好，我的幸福感慢慢稀薄了……

2004年5月，父亲升为要害部门的正处，母亲不久也升为副处待遇。给我们家送礼的络绎不绝，家里似乎一夜暴富，最突出的就是家里的伙食迅速改善，各种别人送的时令水果、海鲜虾蟹多得吃不完。父亲的威严也渐渐显现。开始是对下属，后来是对妈妈，最后是对我，最后的最后是对亲戚。父亲跟妈妈关系的冷淡，对我的疏忽，是从父亲升为处长的两个月后，妈妈过生日那天我明显感觉到的。

之前妈妈过生日，父亲会请假早早回来，然后去菜市场买肉买鸡，买各种时令水果、蔬菜，但从来不买蛋糕，总说外面的蛋糕不干净，不如一桌子菜实在。父亲有一手好厨艺，每次看到父亲那张温暖的面容，我都忍不住抱住父亲亲一口。尤其是妈妈的每年生日，我最先亲吻的不是妈妈，而是父亲，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家庭的安宁与幸福，父亲起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先亲吻父亲，是感谢父亲对妈妈的爱，给我和妈妈一个温暖的家。但2004年7月8日妈妈的生日这天，父亲很晚才回家，手里提了一个精致的蛋糕。父亲一边切蛋糕一边对妈妈说：“半个月前我就订了蛋糕，什么都能忘，但你的生日不能忘。”妈妈和我听了都十分感动。但是，就在妈妈把父亲切碎的一片蛋糕捡起来吃了时，父亲竟然很生气地说：“以后你要穿得像样一点，别人前人后没心没肺想什么说什么，有什么说什么，行为举止也得体面点，别给我丢人！”我看到妈妈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只是隐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而在那一瞬间，我也同样从父亲的眼睛里读到了内疚。

我知道，父亲的内疚是对他们青春岁月的内疚，我不知道父母亲有过怎样的海誓山盟，但知青岁月的共患难，的确是连接他们情感的纽带，甚至是保全这个家庭完整的密码。但从这天开始，我就感到父母亲之间没那么亲密了。而且，父亲对我也不似从前那么体贴入微，从来只叫我乳名的父亲开始直呼我的大名“赵楠”，这让我非常不适应。“你爸爸变了，再也不是知青时那个傻小伙了，也不是大学时那个上进的好青年了，更不是刚工作时那个随遇而安的好青年了，变得市侩、滑头、阳奉阴违了，这些曾经他不屑一顾的行为，现在的他简直俯拾皆是……”这是2006年春节前一个晚上，妈妈含泪对我说的话。这年春节父亲说他不能在家过，因为单位主要领导的父亲病重住院，他主动提出去陪床。

看到大年三十父亲不顾家里的年夜饭，为领导的爹奔波心焦的面孔，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父亲是如此陌生。而当父亲在大年三十下午，把一张存有10万元的银行卡交给妈妈，让妈妈在酒店订年夜饭时，我跟妈妈面面相觑。很快，妈妈妥协了。她对我说：“好歹你爸他没外心，他就是喜欢当官，喜欢往上爬，比其他男人好多了。”钞票，也将我跟妈妈推向了一个在亲情的世界里越来越被动的愿打愿挨的境地。

我不怪妈妈拿到父亲给的钱后态度反差这么大，我甚至能理解她。对女人而言，男人肯给钱就是爱，说别的都是鬼话。父亲交给妈妈的钱，是他经常加班多处兼职辛苦挣的。它让我和妈妈心满意足地过了一个两个人吃年夜饭的春节，虽然没了往年的热闹，没了父亲扎着花围裙的忙碌，我跟妈妈的年夜饭也很丰盛，冰箱里有永远也吃不完的海味和蔬果。只是，我跟妈妈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父亲的心理和性格滑向一个看不见方向的灰色轨道……

此后父亲更忙了，回家更晚了。而我跟妈妈对父亲所谓的“放羊”似的宽松，也令父亲在放松对自己的管束方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我们因为各自微妙的心理和利益，各自安守一隅，甘之若饴。

2008年初，父亲晋升为副厅长，更是官样十足，对我和妈妈颐指气使。妈妈不以为意，反而骄傲地显摆，说她是厅长太太，这要在解放前，那就是出门有车夫接送的。妈妈对时装、名包、首饰越来越感兴趣。因为我住校，每次回来，妈妈都是换个样子，不是发型变了，就是服装品位变了。

外强中干的父亲，被退休综合征击倒了

这年高考后，我得知自己的成绩超过了一本线，激动地回家向母亲报喜讯。妈妈当时正在试换新衣，眼睛直视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心不在焉地说：“哦，不错。不过，你上什么大学都不要紧，我和你爸都会给你找到好工作的。”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回到自己房间，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报喜。

“爸爸奖励你一辆车，我稍后筹钱，这会忙着接待客人。”父亲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知从何时起，我跟父母之间，只要开口说话，不是第一个字是钱，就是最后一个字是钱。而妈妈则开口闭口就是不要影响父亲工作，工作是男人的一切。同学都说我，家里条件优越，怎么就少有笑容呢？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原因，原来是我的父母重在名利，对我关爱越来越稀薄……

我进入市内一所大学中文系就读后，父亲给我买了车，往我的银行卡里存了我花不完的钱。而妈妈投入地做厅长太太，出来进去被热情款待、高迎远送。同学知道我父亲是厅官后，非常羡慕。我周末回家，妈妈知道我的舍友有几位来自山区农村，就居高临下地说，把家里吃不掉的水果点心带走，给那些穷孩子吃吧。舍友们对我的慷慨大方十分感激，我备受尊敬，真有点高人一等的感觉。父亲很少有时间陪我，也很少给我打电话，如果给我发短信，第一句话就是：“有钱用吧？没钱用说话，老爸给你打过去！”于是，我随心所欲购物，旅行说走就走，身上各种名牌，同学都说我简直掉进福窝里了。

2012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就在同学们为找工作而烦恼时，父亲给我安排好了几个职位任我挑选。这年8月，我顺利进入银行系统工作。

2013年春节，在银行系统的一次会议上，我认识了比我大两岁的一位支行副行长林芳祥。林芳祥的父亲也是一位厅级干部，我们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关键是我们两个性格合得来，这一切让我父母简直欣喜若狂。妈妈说我们两人在一起就是强强联合，可以慢慢扩大我们家的势力，林芳祥的父母也有此意。在双方父母的高调介入下，我和林芳祥很快谈婚论嫁。林芳祥是独子，我是独女，别的年轻人为结婚贷款买房而产生不快，我们却为该装修哪一套作为新房而困扰，因为父母给了我一套房，婆家也送了一套。结婚的各种物品都是高大上的品牌。同事小孟羡慕地对我说：“哇噻！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啊！”

2013年五一，我和林芳祥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出席婚礼的竟有许多是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重量级人物。当我搭上父亲的手臂，我感觉到了父亲的轻微颤抖，那一瞬间，我心里一震，这个给我最好生活的男人，我突然觉得那么陌生。清瘦父亲的干瘦手臂，我感受不到多大力量。而父亲把我交给新郎、做着程序性的动作时，声音沙哑，忍不住哽咽了……

每逢节假日，我跟林芳祥到我家和婆家各吃一次饭，但能跟父亲一块吃饭的时间依然很少。

2014年元旦，父亲参加招待活动，妈妈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林芳祥突然起身给父亲打电话，先是祝他新年快乐，然后叮嘱他不要太辛苦，说人做事不必追求完美，不要透支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父亲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我只看到林芳祥高兴地应承着。

“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哪是半个儿，比亲女儿都亲，楠楠都从来没对她爸爸这么关心过。”妈妈拿我当对比夸林芳祥，让我感到羞愧。郁闷地吃了饭后，我们小两口开车回家。

林芳祥耐心地开导我说：对父母要多关心，尤其是当官、做生意、在社会上需要格外注意身份的父母，更要多宽慰，因为长时间压抑自己，一旦失去了那个约束的环境，他们就会无所适从，尤其是退休后，人走茶凉，很容易抑郁，导致老年痴呆症早发。就是老公这番话，惹我一夜未眠，一种恐惧感莫名袭来。我恐惧这么多年，我跟妈妈似乎从来没认真关心过父亲，没询问过他的心情好不好，没关心过他的身体健康变化，他在家时也没有多跟他聊天。我想到我结婚时父亲外强中干的颤抖，而这中干，不就是没有得到温暖和爱而导致的吗？

婚后，我跟老公因工作原因一直推迟要孩子。父亲曾笑着对我说：“不要紧，我退休后再抱外孙，乐享天伦吧！”2015年3月初，父亲退休了，可生活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么如意。

这时，我出差近一个月，回沈阳后就去看望父母。我回家刚一开门，猛然看到一个穿医院病号服的男人背着手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满头花白。仔细一看，他竟然是父亲！我惊呆了，马上向妈妈追问究竟。

“你爸爸退休了，一旦不工作，整个人就颓了，还生了一场病。”听了妈妈的解释，我莫名地心痛，想跟父亲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父亲好像要躲我，逃似的进了卫生间。见我惊慌失措，妈妈举重若轻地说：“高官退休都这样，他们以前一直高高在上，现在突然冷清下来不习惯，适应几个月就好了。”

人走茶凉何所惧，最是亲人暖亲情！

我还是非常揪心，回小家后向老公讲了父亲的情况。林芳祥和我商定，我们下个周末搬回我父母家住一段时间，好好陪陪父亲，让他放下身份的包袱。

次日早晨，妈妈来电话，说父亲昨晚一个人半夜喝酒，把家里的好酒都拿出来，摆在客厅、过道，到处都是，父亲一定要打开挨瓶尝尝，劝不了，结果喝醉了，喝醉了就骂人，说所有的人包括老婆女儿，都只图他的钱，没人真关心他。包括亲戚也是，父亲说那些穷亲戚找他帮忙办事，只认钱，打电话，找上门，眼里、脸上就写一个字：“钱！”现在，亲戚打电话来，得知父亲退休后，没说两句话就挂电话了……

妈妈说父亲一会哭一会笑，就跟一个精神病一样。接着妈妈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说她出门再也没有那么多人主动攀谈，她感叹世态炎凉，人走茶凉，这世界最不可交的就是人心。

放下妈妈的电话，我感到脊背发凉。我认同妈妈“人走茶凉”这句老话，但妈妈既然如此深谙人情事理，为什么早不跟父亲吹吹，让父亲不要整天沉醉在别人的逢迎中，对人情变化提早有个心理准备呢？不过，我又有什么权利去指责妈妈？我总是以父亲工作忙、不方便打扰为由，很少管父亲的事，很少和他交流，但对妈妈呢，妈妈陶醉在求她办事的人的吹捧中时，我也没能适时让妈妈保持清醒头脑，官太太也是有期限的啊！父亲退休后，我也明显感觉到同事对我的态度的微妙变化，个别同事不那么热络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啊！

我没想到，林芳祥比我还要牵挂我父亲，当天中午他就开车去了我家。妈妈高兴地给我打电话，说得知我们要回去住，父亲顿时精神大振了！

2015年4月上旬，我和老公不顾上班要早起半个小时，搬到了娘家去住。林芳祥跟我父亲很谈得来，陪父亲喝点小酒聊聊天，翁婿关系非常融洽。但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注定没有办法一朝一夕解决掉。

一天晚上，我半夜上卫生间，只见父亲抱着一条我们刚买给他的名烟，坐在客厅里又哭又笑。父亲说再也不会有别人送这么好的烟给他了，说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在位时对他多好，你一退位了，人家脸立刻就变！我坐下来劝了父亲很久，想把他怀里的烟拿开，但就是抽不出来。我生气地转身走了，听到父亲唉声叹气地说：“亲生女儿又如何，还不是父亲有权没权两个样！”我被激怒了，跟父亲吵了起来，向他怒道：“我们回来就是为了陪你，不是别的什么！”父亲竟哭了起来，说如果他在位，我是不会这么大声对他说话的，都是因为他退休了，我才敢如此趾高气扬……

林芳祥很快被吵醒了，他陪父亲聊了很久才安抚好父亲。但看到第二天早晨父亲连早点都不想吃，我又迷茫了。更令我焦虑的是，这种情况不是偶然，此后几乎每天晚上父亲都会莫名其妙地跟妈妈或者我吵到天翻地覆。无休无止的吵吵闹闹惹得邻居不满，吵得过分了，就有邻居敲门提醒。这时，父亲闹得更凶，说要是他不退休，多吵多闹也没人敢来砸门。有时，父亲是无理取闹，但他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人情百态，只是，我们作为家庭的一分子，没有提前帮父亲准备好提防外辱的能力。我们夫妇和妈妈开了会，决定宽容地对待父亲，帮助他走出心理沼泽。

2015年五一节，在林芳祥建议下，我们一家四口决定到三亚旅游。父亲不喝酒时也有清醒的时候，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开心的就是有个好女婿。但这次旅行却未能最后成行，因为父亲在临起程的头天晚上撕了机票，说都退休了还到处跑，丢人！

不仅如此，父亲的怪癖一天天增多，很少出门，即使出门必戴帽子，头低得低低的，别人跟他打招呼也不回应。亲戚来看他，他说是来看笑话的。父亲变成了十足的怪老头，成了小区里一个供人观瞻、茶余饭后的谈资。

“强者需要关怀吗？”2015年6月初，我抱着这种疑问去咨询一位心理学家，得到的回应是：“强者当然需要关怀，而你父亲这个级别的人更需要特别关怀。因为一个厅级干部，做官时有人捧，不做官时无人敬，是最容易感受人走茶凉的官员一族，而对为官的父母，亲人多半把其当成不需要温暖和关爱的强者捧着，他们退休后容易失落！他们的过激行为比如抱怨等也容易激怒亲人，亲人若不耐烦，会令他们更失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行啊！”我知道我不会放弃对父母的爱，但我有能力让他们改变吗？

就在我六神无主之时，林芳祥忽然灵机一动，说父亲年轻时不是酷爱写毛笔字吗，可以让他捡起这个爱好，转移注意力。他想到就做，悄悄把家里长久不用的一个杂物间收拾出来，在墙上挂好几张字画，并买来字帖、砚台、墨汁、宣纸和书桌，精心摆饰好。当他把父亲带进雅致的书斋，看到眼前的一切时，父亲的眼里放射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从那天起，父亲醉心在书法里，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1个多月后，父亲变得开朗起来，大大方方地出门，不再戴帽子，还把头发理光，经常焕然一新地穿着干净的汗衫晨练。

生活虽然重新回到了正轨，但却带给了我深深的思考，因为这时我了解到一个令人诧异的信息：父亲这个级别的退休人员中，多少都有类似的失落，他们中多数不但被社会疏忽了，被过去扶植的下属疏忽了，更可悲的是，还被自己的亲人疏忽、放弃了，导致他们有的人抑郁患病提前离世，有的甚至自杀！想想这些就感到恐惧，幸好，我们一家抱成团熬过来了。

有时，强者比弱者更需要心灵的温暖与抚慰，而在这样一场温暖的战役中，最先冲锋陷阵的，就是强者的亲人！庆幸的是，我们做到了！

[后记] 接受记者采访时，赵楠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你的父母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是曾经拥有话语权的人，作为亲人，在他们退休失去话语权时更应该关心安抚，因为他们如同从人生的峰巅掉入生活的山谷，感到特别失落和空虚。亲情的关爱和拯救，是空谷最美最动人的回响！”             编辑/杨俊枫 刘鉴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