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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食与花事:吕碧城在欧洲

时间:2024-05-04

秦燕春

吕碧城(1883-1943)

近代女词人吕碧城(1883-1943),前半生过得亦忧伤亦辉煌。说忧伤,自是为其年少经历父兄早亡、家世衰微,颇称坎坷;说辉煌,当年她几乎活成了一代女子的传奇。她不仅是中国最早一批报社女性编辑,任职享誉清末民初新闻纸业的天津《大公报》,而且二十出头就受知当时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参与开办北洋女子公学,先任教习后任校长,被称为“北方女学哥伦布”。清代宫廷女画师缪嘉蕙(素筠)读过吕碧城著《信芳集》,题词赞曰:“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这位前辈才女甚至为吕氏少女时的慷慨之作写下应和之句:

雄辩高谈惊四筵,蛾眉崛起说平权。

会当屈蠖同伸日,我愿迟生五十年!

诗中呼应的,无疑就是吕碧城作于一九○五年那首广为流传的《书怀》:

眼看沧海竟成尘,寂锁荒陬百感频。

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

江湖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

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抑或正为此“平权独立”与“除弊新民”的愿景所系,吕碧城虽然一直颇受袁世凯信任,袁氏当国之后曾受聘政府咨议,“常出入新华宫”;但政治立场上,她却选择了绝不媚袁。洪宪帝制议起即退出政坛,与西商逐利沪上,凭借“谙陶朱之术”的本事,积累了一生“习奢华挥金甚巨”而挥之不尽的财富。这种机缘优渥,也直接促成了吕碧城的后半生,有十余年是在欧美的游学与游历中度过的。假如不是欧战的意外爆发,她很可能就终老瑞士雪山。

性格颇为跌宕自喜的吕碧城独居海外,生活并不枯寂,许多生动有趣的细节,在其传世文字中都有体现。

吕碧城是中国最早倡导保护動物的人士,很早就选择了蔬食生活。其长年留居欧洲,饮食上会有诸多不便,也需要具体的克服。收入《欧美漫游录》的《旅况》著于一九二七年岁末,吕碧城正旅居英伦,其中即写到在异国他乡如何于日本餐厅遭遇价格昂贵的豆腐,昔日寒素小菜,如今翻身而成席上之珍:

冬日苦短,膳宿外无多余晷,访得日本餐馆于临街,席珍一簋,即吾国之暖锅爇火自行烹调者,而霜菘豆酪清芬爽口。曩为粗粝以飨寒畯者,今乃为奇隽之味,价亦特昂。豆腐每方寸薄片需二辨士,合华币制钱四百文。侍者以冰盘进十小片,为价四千矣,岂故乡父老所能信者!

这就是国人俗称的火锅。十片薄薄豆腐即需二十便士。幸亏吕碧城一生资财尚不匮乏,还吃得起。

吕碧城籍隶安徽旌德,身为南人,且又蔬食,自然多半性“爱食笋”,然“海外无此,殊怅怅也”。一九二八年在欧洲,她干脆填词赋笋“望梅止渴”。前半阕,无非是描述笋之外形与口味:“春泥乍坼。记小锄亲荷,篱外寻采。市共朱缨,嚼伴青蔬,乡园隽味堪买。虚怀密箨层层褪,只玉版、禅心谁解?尽抽成、嫩篠新荪,遮断野溪荒霭。”耐人寻味的是下半阕:

还忆韬光十里,绿天道一径,游屐轻快。翠亮冰寒,洗髓湔肠,岂必辛盘先贷?沧波不卷潇湘梦,枉远隔、瀛漪流睐。问几人、罗袖闲欹,消受晚风清籁。

所言“韬光十里,绿天一径”,吕碧城或者想起了十二年前丙辰(1916)之秋,她与好友费树蔚(1883-1936)等人结伴游杭及浙境诸山。其后她留下《喜迁莺·游浙境诸山》《临江仙·钱塘观潮》《百字令·登莫干山》等记录旅况的词作,并有《湖上新秋》《山行遇雨》《中秋后钱塘观潮遇雨》《西泠过秋女侠祠次寒云韵》等诗作。之后不久,吕碧城即打算赴美,尽管因病偃蹇,要迟至一九二○年方始成行。

费树蔚之于吕碧城,可谓来往最长久、关系最和谐的一对词友,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结伴出游、相处愉快。一九一六年秋同游杭浙山水后费亦作诗以纪。一九二○年六月吕碧城携女友缦华专访费树蔚,与之同游苏州诸名胜,乃至决意西行之前,犹到费处“留信宿”。一九二五年吕碧城携女友沈月华再度赴苏州访费,告以欧游不返意。此次树蔚特意在庞氏鹤园宴请碧城,作诗相赠,继之又与徐子嘉、金松岑等人放舟吴江,纵情一欢。

吕碧城对费树蔚极为信赖,几次自疑病将不起,都将遗著整理托付给费树蔚。例如一九一八年感染时疫病至两月,有书致费树蔚:“果不久物化,拟葬邓尉,购广地于湖山胜处,碑镌客春探梅十首于上,植红绿梅多本,使常得文人酹酒吟吊吾魂。”费接信后曾写诗慰藉。一九一九年春吕碧城养疾香港,夏天方始返沪,此间与费通信甚多,情形见诸费之诗集。一九二七年她游欧期间病倒,有函专致费树蔚,不仅将《欧美游记》和新著诗词等附寄,更函告“胃疾久淹,将付剖割,脱有不幸,则身后之事,宜略经纪,残丛著作,付托为先”,又特别强调“平生诗友,服膺惟君,敬礼定文,匪议人选”(费树蔚《信芳集序》)。只是不料,最终费竟先她七年而亡。

费树蔚其人,字仲深,自号韦斋,与袁世凯长子袁克定为连襟(同为吴大瀓婿),与袁派亲信张一麐(字仲仁,1867-1943)并称“吴中二仲”。据张一麐《费君仲深家传》可知,费氏还有两号,一号愿梨,又号左癖,前取服膺明代儒者黄梨洲(宗羲)意,后取清代名臣左文襄(宗棠)意。由此偶像,费之自我期许已经非常明朗,既有文化遗民之风,又不离“经世致用”之旨。

费氏出身亦为“吴江望族”,父费延釐为同治乙丑进士,亦曾为翰林院编修、督学河南,后选择了“盛年引退”。凡此经历,均与吕碧城之父吕凤歧出入颇为相近(凤歧为光绪进士,曾任山西学政,亦是早年辞官)。可以推想,吕碧城与费树蔚之间的性情投契,或不妨有家族文化背景类似的原因。

费氏有个很出名的外甥即号称“南社柱石”的柳亚子,后者性情激烈而冲动,因此与这位年长自己仅三岁却持论稳健的舅舅“议论不相中”。费氏赞成折中改良的政治立场很明显,这也与吕碧城类似,吕在晚清同样不肯苟同秋瑾倾向激进的政见。

袁氏当国帝制议起后,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之前曾任袁政府肃政史的费树蔚同样选择辞官南下,归隐江南。大隐隐于商,费氏之后担任过“信孚银行”的首任董事长,并在家乡广行地方慈善事业,曾为吴江红十字会会长。

费树蔚写给吕碧城的赠诗中,也多次提及她蔬食的习惯:“天涯放旷身无差,世上畸零命孰如。冰雪聪明蔬荀气,欢场只合算幽居。”(《答吕碧城香港用梅村题西泠闺咏韵》)

常居欧洲,膳食习惯也并非毫无惊喜可遇。例如吕碧城在《望湘人》中所言“绣椅空时,锦茵凹处,坐久余温犹腻。银褪糖衣,灰残菸尾,分明眼底。恰匆匆、如梦相逢,那信伊人千里”,具体写照的,应该是“锡皮包之可可糖与烧剩之雪茄烟”,均为彼时国内不易见者。再如这首《望江南》:

瀛洲好,辟谷饵仙方。净白凝香调犊酪,嫩黄和露剥蕉穰,薄膳称柔肠。

句意揣测,很像果粒酸奶?拌入的是香蕉片?现在已经四处流行的吃法。

同题组词中,吕碧城还写到彼时欧西常用的雨鞋雨衣之方便、自来水笔之使用。这些名物都迥异家山,既使她万般怀念“吴棉”,难以忘却“笔砚”:

瀛洲好,衣履样翻新。橡屧无声行避雨,鲛衫飞影步生烟,春冷忆吴棉。

瀛洲好,笔砚抛久荒。不见霜毫鸜眼灿,惟调翠渖蟹行长,绕指有柔钢。

“霜毫鸜眼”代指文房笔砚。宋代米芾《砚史·端州岩石》有记:“取水月余,方及石,石细,扣之清越。鸜鹆眼,圆碧晕多,明莹。石嫩甚者,如泥无声,不着墨;清越者温润着墨快,不热无泡,然良久微渗,若油发艳。”

此情此景之下,“瀛洲好”三字开篇,无论如何都有调侃意味在。吕碧城本乃中国传统精致文化喂养成人的骄子,能书善画。如今卻只能行将硬笔做横行。岂无牵肠挂肚?还是同组《望江南》,其余几首就完全将此种悲喜两难的局面明确化了,都非故国裳衣、汉官威仪:

瀛洲好,知是甚星寰。冠盖都非如隔世,晨昏相背不同天,晨梦委香烟。

瀛洲好,应悔问迷津。蟾影盈亏知汉历,桃源清浅误秦人,去住两含颦。

瀛洲好,春意闹湖边。小白长红花作市,肥环燕瘦水为奁,三月丽人天。

瀛洲好,小谪住楼台。身似落花常近水,月临繁电不生辉,顽艳有余哀。

“晨昏相背”指向时差颠倒,“月临繁电”厌薄都市繁华。“江南四公子”之一的汪荣宝(1878-1933),是一度颇得吕碧城好感的晚清名流,因长期驻扎海外(比利时、瑞士、日本)为大使,同样有诗感叹“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那代人对于传统文化的记忆犹是沦肌浃髓,面对异域文明的伤痛常是分外深刻。

吕碧城于一九二○年、一九二七年两度去美国(前次游学哥伦比亚大学,研习美术并进修英语)。一九二七年转赴法国巴黎,又从巴黎前往瑞士名城芒特儒(Mountreux)。

芒特儒,今译蒙特勒,在日内瓦湖东岸,是瑞士西部著名的旅游城市。异国风光奇景绚丽,初来乍到者惊喜之余,一一流注笔端:

晨兴纵览风景,全埠为光气笼罩,盖湖光山色益以朝霞积雪混合而成,色彩浓厚。吾国古诗“晓来江气连城白,雨后山光满郭青”之句,仅表示青白二色,此则瑶峰环拱,皑皑一白中泛以姹紫。湖面靓碧,微腾宝气,氤氲漫天匝地,而楼影参差,花枝繁簇,可隐约见之。须臾,旭日高升,晴晖铄眼,又忆及唐人诗云“漠漠轻阴向晚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暖花千树,为底忙时不肯来”,可相仿佛云。

当地的市政状况,则是一番属人的繁华:

芒特儒前临建尼瓦湖(按:今译日内瓦湖),各大旅馆所在。馆前皆有花圃,芳树奇葩,灿烂如锦。东市曰Villeneuve,西市曰Vevey,电车往来其间,二小时可尽。街市小而整洁,最宜散步,不似巴黎、纽约等巨埠之纷扰也。城内多溪,奔流激湍,穿阛阓而归于湖,色浑碧,其量似重,据云为欧洲第一滋养之饮料。

吕碧城栖身之地,一如她惯常的阔绰风格,选在当地最好位置,观感直如天人月宫:

予所居旅馆即临湖滨,最为优胜。馆作半环形,前为平台,石槛迂回,树以华灯,高耸云表。灯圆而巨,累如明珠,光逾皓月。会餐时三面玻窗,群峰环映,苍松积雪,历历如绘,众宾雅集,真可谓群玉山头,瑶台月下,非复人间矣。

这一次,因季节不合,她未能登临阿尔卑斯雪山,逗留三天后即启程前往意大利参观游览,临别特意赋诗一首:

谁调浓彩与奇香,造就仙都隔下方。

海映花城腾艳霭,霞渲雪领炫瑶光。

鸣禽合奏天然乐,静女同羞时世妆。

安得一廛相假借,余生沦隐水云乡。

诗中流露意欲终老瑞士雪山的愿望,可谓一见钟情了。

一九二八年二月吕碧城由英伦返回巴黎,四月初由巴黎再往瑞士。一年一度再相逢,她仍然择居日内瓦湖畔。《重到瑞士》道尽此中生活惬意,最销魂的美景,仍属一片湖光:

寓建尼瓦湖畔,斗室精研,静无人到,逐日购花供几,自成欣赏。向南蜃扉双启,即半月式小廊,昕夕涵润于湖光岚影间,虽闭户兼旬,不为烦倦,如岳阳楼之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叠展其图画也。晴时波光潋滟,白瓯回翔,雨则林峦悉隐,远艇红灯熠昏破晦。倘遇阴霾,城市中称为恶劣气候者,此则松风怒吼,雪浪狂翻,如万骑鏖兵,震撼天地,心怀为之壮焉。

当地民俗日常的惬意雍容也现诸笔端,简直就是一座花园城市了:

堤路砥平,缭以短槛,行人往来疏林中,面目衣襟悉映于波光荡漾间,距吾书案咫尺,举首即见,为此记时固据实抒写也。东麓有亭翼然临水上,菜市也。晨间往市售花者踏轮车经此湖堤,负巨篓于背,满载芳菲,姹白嫣红,掠水天而过,景尤入画。

吕碧城在伦敦拍摄的孔雀时装照

天成人美,岂能不奋然作登山之游。而且特意购买了花篮与手杖。因忙于采花,竟将甚为价昂之手套丢在了花田:

堤边巨松一株,恰当楼侧,浓青古翠,百鸟所巢。春眠慵起而芳邻滋扰,未晓即逞啁啾,破予好梦。枕上见山头晴雪,即兴奋作游山计。购得草制小篮及藤杖各一,皆精致可爱。因忆《红楼梦》中牙牌令云“凑成篮子好采花,仙杖香桃芍药芽”之句,登山吟赏,采撷盈篮。归寓而花已萎,分插瓶中,时为易水,并置廊外使吸清气。信宿竟见回春,蕊叶复挺,乃供室内,分红白黄蓝诸组,秾华妍丽,巧夺人工,始信天能造物,复叹花不负予,益勤为灌溉焉。惟采时曾遗一手套於十顷花田中,值金币六圆,姑与群芳结香帕之盟而已。

登山途中,尚能饱看樱花:

此番所游之处,为Champery、Villars、Chamby、Blonay、Mt. Pellerin等山,樱花如海,掩映碧天雪岭,农民耕于绣陌芳塍间,或且习而淡之,不自知得天之厚也。

吕碧城中年旅居海外,词越写越好,尤其长调出色,其词常有破格,破格写法多为情绪喷薄而出。经典之作,就首推写照日内瓦湖畔樱花如海盛况的《江城梅花引》:

搴霞扶梦下苍穹。怨东风,问东风。底事朱唇,催点费天工。已是春痕嫌太艳,还织就,花一枝,波一重。  一重一重摇远空。波影红,花影融。数也数也,数不尽、密朵繁丛。恼煞吟魂,颠倒粉围中。谁放蜂儿逃色界,花历乱,水凄迷,无路通。

孤云评《信芳集》尝谓“此词奔放舒卷,如一笔画,赋色之艳,更无论矣”,深得三昧。实则此词不是同样见证了吕碧城情感的郁烈与心量的阔大?对读早生碧城八十几年的才女吴藻同题之作:“昨宵疏雨滴空斋,怕春来,竟春来。真个春来,百事费安排。整了薄妆眉未扫,镇无语,悄钩帘,步碧苔。碧苔碧苔上闲阶,停绣鞋,倚玉台,数也数也,数不尽、花落花开。只问柳梢,青眼为谁抬。紫燕黄鹂都不语,还待要,背东风,各自猜。”可见于词学“无师自通”的吕碧城的师承还是略有轮廓。然跻身历代女词人中,追求“东阁引剑看宝剑,西园联袂控花骢,女儿亦英雄”的后者,依然带出了浓郁的闺阁气、脂粉气,局量眼界皆是有限,难怪她只能自称“侬是人间伤心者”“人为伤心才学佛”。而吕碧城精神结构的得天独厚,不能不说,与她的时空所赋予的东西文化涵濡,大有关系。尽管在瑞士“仙源”长住的梦想实现之后,无聊时而也显得顽固而绵长:“酒醒今宵,怕明月、隔帘流眄。按清歌、寄愁未得,寸心自远。”(《绛都春·日内瓦湖习桨》)但毕竟其词中更常见的,仍是她在英伦独处(1927年夏至1928年初)时一曲《相见欢》流露的英姿飒爽、剑气出鞘:

闻鸡起舞吾庐,读奇书。记得年年拔剑斫珊瑚。 乡雁断,岛云暗,锁荒居。听尽海潮悽、壮心孤。

何况无尽量的生命,仍然可以向他人和世界次第打开呢。

一生“独行”的吕碧城,恰恰十分看重生命之“笃行”。世界之大,过客微尘,这个长年旅居海外,貌似与世隔绝人,却最为在乎人间“颇饶情感”的层面。瑞士人民的好客多禮给她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她也一一将其留驻:

游车所到,儿童拍手欢呼,同座诸客多漠视无覩,予则一一扬手答之。前游德国,舟车所过,成年男女亦多隔岸欢呼。予以为此等事颇饶情感,世界之大,过客如微尘而永不再遇,亦有招呼之价值也。游Chamby时,春气晴暖,野花遍阡陌,黄英灿然,儿童数人行经予前,一一向予问讯为礼,此情此景,皆感愉快。有时独行山中,农妇亦致讯词。瑞士人民好礼,乃其特性也。

风物秀雅,民风淳厚,吕碧城选择隐居瑞士已经不需更多理由。她留下两阕《如梦令》,以纪梦幻仙缘般的良辰美景。

吕碧城登瑞士雪山时,曾赋《好事近》,自拟“说与山灵无愧,有襟怀同洁”。此种趣向高远、追求清洁的精神感召,当是她选择一生长期隐居雪山的深层原因。所谓“写蛮笺,传心契,惟吾与汝。省识浮生弹指,此日青峰,前番白雪,他时黄土。且证世外因缘,山灵感遇”。自然的伟力让人臣服、启人思绪,自然的限度促人沉思、逼人超逾。

吕碧城首登阿尔卑斯雪山,则在一九二七年六月四日,她兴致勃勃写下游记,又在作于次年岁杪的《破阵乐·欧洲雪山以阿尔伯士为最高》小序中,称“东亚女子倚声为山灵寿者,予殆第一人乎”。其间与德人相伴而游,吕碧城的服饰举止已然全幅欧化:

山分三级,即葛力昂(Glion)、蔻(Caux)、饶席德内(Rocheers de Naye)。登山处即所寓旅馆后之车站,极为便利。于晨间裹粮前往,火车沿山而上,松桧蒸馨,野花炫采,皆剽疾拂面而过,转以车行之速不克赏玩为憾。而宿露晨曦闪烁於林翠间,助人神思清爽,逸兴遄飞。车行约二小时抵站,殊未觉时晷之长。车停时,同座德人某扶予下车,遂相伴登山。时已六月,而积雪照眼,余寒侵胫,盖身着大衣,两腿则仅蝉翼之丝袜,故先感气候之异耳。觅得茶室,各出食品列几上,呼侍者进以热咖啡,饮之取暖。迄坐看山有顷,始起立努力攀登,雪滑山峭,步履维艰,於绝顶觅得平原,踞石而坐。山势如掌突出,平坦微欹,下临湖水。迎面远峰环拱,琢玉堆琼,寒光四照,皆雪山也。为阿尔伯士(Alpas)之分脉,绵亘迤逦,经数国而达瑞士,亦大观也。

此次下山后,吕碧城继续一路游山玩水,七月来到意大利那不勒斯。维苏威火山不仅让她震撼,这一与大自然“阴阳割昏晓”之相遇,更带上了深刻的哲学意味,“计予自芒特儒至那坡里,相隔仅五日,两地观山,一雪一火,寒热悬殊,赤白相判,极宇宙之伟观矣”。除了以那首著名的抒怀绝句,“玉井开莲别有山,无穷劫火照尘寰。年来万念都灰尽,待与乾坤大涅磐”,吕碧城还留下一首《绛都春》,感念自然赋予她的精神超迈:

禅天妙谛,证大道涅槃,薪传谁继?世外避秦,那有惊心咸阳燧。

罗马是吕碧城去过三次的地方,她最喜欢古罗马广场(Roman Forum),“千余年前市场遗址,断础残甃,散卧野花夕照间,景最凄艳”,因此写下《玲珑四犯》,虽然自注感喟来自反思“十二世纪时,成吉思汗统一欧亚,罗马属焉”,但她的真实触动,毋宁更来自人生苦短,直面时光流注历史沧桑的无常与无力感。要知道,吕碧城这一期间反复游欧,与她之后在巴黎所施胃病手术是有内在联系的。她大抵也担心自己在异国他乡万一就此不起,一番壮游也是了却一桩心愿。

从米兰返回罗马途中,吕碧城再次经历了同车旅客相处之和美。大家言笑晏晏,彼此解衣推食:

车厢中先后有耄耋之偶及青年伉俪入座。二老不惟头童齿豁,即面颈之皴皮亦深刻如古树。彼等徐徐取筴中储肴为餐,并分饷同座,意至和善。少年者显系新婚,互形婉恋,购冰酪时并购一盏赠媪,以予甫自餐车归坐,知已饱餐,故未及予。午后,予觉口渴,少妇嘱其夫为予觅水未得,乃进以所储纸匣之黄梅,谓可代水。望梅止渴,古今中外同焉。予取一枚,妇再进。予更取其一,妇坚欲予受其全盒,乃纳焉。予伞偶堕地,少年急为拾取,拂拭其尘,掬举以献,意态甚恭。

吕碧城不禁发出人类何不善处的感叹:

聚不相识之人于一车而亲善若此,倘世间人类相处,如予此时所遇者,则天国矣。浮生朝露,本应欢娱而弗相扼,不幸公者战争,私者倾轧,甚至骨肉仇雠,以怨报德,其恶可嫉,其愚亦可怜也。

长期隐居瑞士期间,吕碧城经常吃的蔬食有牛乳煮麦片。酷爱鲜花的她更喜欢在诗词中描摹鲜花记忆。何况衣食无忧之人的“闲居遣兴”生涯,经常无非就是“每星期登山一次,及逐日选花供几而已”。其诗词中先后写过的花种,至少包括荷花、秋葵、桂花、梅花、樱花、水仙、牡丹、芍药、玉兰、木棉、素兰、蜡梅、白莲、白秋海棠,以及各种无名之花(紫野花、小黄花)。她的深心寄托,总要聚焦于“艳骨冰清,仙心雪亮,羞看等闲罗绮”(《翠楼吟·瑞士水仙花多生长於陆地》),一点精神洁癖。怎怪在罗马第一次见到提香(Tiziano)画作,她会并不含蕴地直接表态呢,她对“圣爱”的理解很别致:

世人恒以猥亵为爱情,铁先(Tiziano)所作圣洁爱情之图,仅女郎及童稚,而无男子,陈义甚高,此所以为圣洁也。(《欧美漫游录·义京罗马》)

吴宓尝主动为吕碧城《信芳集》作序(稿见吴宓日记1931年3月23日),谓其所写无非“一生未嫁之凄郁之情”,惹恼了英朗果敢的吕碧城,一生拒绝见吴。人世之“情”,在在处处水深土厚,岂男女情缘所能尽括。说吕碧城身上“兼有刚气”,还是不错。犹如孤云《评吕碧城女士信芳集》:

至若碧城,则以灵慧之采,负磊落之气,下笔为文章,无论赋景写怀,皆豪纵感激,多亢坠之声。其英姿奇抱,超轶不羁,散见于辞句者,几於无处无之,而所谓豪纵感激者,又非荆卿歌、渐离筑之比,乃纯乎女子之本色,如荆十三娘、公孙大娘之流,以此知其英侠之气出于天性,非曰貌焉。

樊增祥也因此说她“侠骨柔肠只自怜,春寒写遍衍波笺。十三娘与无双女,知是诗仙是剑仙”。吕碧城词作当中,还真有不少直接书写“剑气”者。少作《法曲献仙音》“题虚白女士《看剑引杯图》”,正见此种花销英气。吕碧城也曾自负“安得手提三处剑,亲为同类斩重关”(《写怀》,著于1905年前)。尽管这是她日后似不愿收入文集的作品。

谱写剑气在清末民初并非个别现象。那点文人尚武的普遍气质见于当时诸多创作。然而,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二日,皈依佛门已七年的吕碧城身在香港,却再次梦见了“龙泉夜鸣”,醒后并填《鹧鸪天》一阕:

百创心痕刻此生,巫阳难问旧哀情。云浮夏日虽多变,影铸奇峰不易平。

参贝叶,守禅经。只将因果付苍冥。复仇早舍春秋意,孤负龙泉夜夜鸣。

《史记·孔子世家》有云:“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此时的吕碧城依然心怀国族世情。陆游《长歌行》有言“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无非也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时艰难释。

据小注自陈,吕词最后两句,“复仇早舍春秋意,孤负龙泉夜夜鸣”乃梦中得句,梦醒之后凑成一歌。我们有理由相信,写下此词时,吕碧城应该想到了三十三年前(1904),因其在津门爆得大名,同样时号“碧城”的秋瑾特意拜访,长身玉立的秋瑾身著男装而未变发式,被报号的茶房称为“来了个梳头的爷们”。她们相见甚欢,同榻而眠,次日一早,睁目先见秋瑾所穿男式官靴,甚至吓了吕碧城一跳,再展眼,方见秋瑾正在床头用她的妆奁之具傅粉。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正出自秋瑾的名作《鹧鸪天》。

此时,距离 “秋碧城”喋血古亭,时光已过去三十年,又是一世。

不肯“只将因果付苍冥”的吕碧城,对此世正义的关切与执着,仍然让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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