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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畔的阿里

时间:2024-05-04

漫长的历程

由杰夫瑞·克莱默(Jeffrey Cramer)作注的《瓦尔登湖》全注疏本,二○○四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二○○五年,一个伊朗人,在德黑兰的一个小屋子里开始将这本书翻译成波斯文(F?rsi,法尔西语)。

这个伊朗人叫阿里雷萨·塔格达里(Alireza Taghdarreh)。当时,阿里从来没有走出过伊朗,翻译的时候,只能在脑海里想象着瓦尔登湖的模样。而且,阿里没有上过大学,他高中毕业时正好赶上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大学都关闭了。一九七九年之后的伊朗,西方文化和语言都受到排斥,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英语、翻译西方经典,承受的压力和困难难以想象。

阿里译成的波斯语版《瓦尔登湖》全注疏本,直到二○一七年七月才终于面世。此时,离阿里动手翻译这本书,已经过去十二年。

二○一五年七月十四日,美国及联合国安理会其他成员国,还有欧盟,与伊朗达成协议,伊朗放弃核武器发展,换取国际社会解除石油禁运和经济制裁。巧合的是,经过瓦尔登湖森林项目等多方斡旋,阿里终于前来美国,亲眼看到他梦想中的瓦尔登湖。七月十五日,就在协议签订的第二天,阿里在瓦尔登湖研究所举行讲座,我有幸参加,听他讲述翻译这本书的过程。

诗歌传统与自学英语

阿里是个诗人。他说,伊朗有很强的诗歌传统,在电脑、手机和平板电脑发明之前,诗歌就是人们的消遣方式。他从小就在祖父朗诵的波斯诗歌中耳濡目染。他的外祖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并且一直活到一百岁,但直到临死,他还在背诵阿里不曾听见过的诗行。阿里第一次读到梭罗的句子,就觉得它和他祖父背诵过的诗歌非常相近。

阿里的母亲十三岁时就嫁给了他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就生了他。幼小瘦弱的母亲抱着他在街上走,人们都以为她抱着的是洋娃娃。她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没有正式上学的机会,但七岁时,她的父母依照波斯文化的传统,雇了私人教师向她教授《古兰经》和波斯诗歌。一年之内,她就能熟读《古兰经》和波斯文学中难度最大的诗歌—哈菲兹的《诗颂集》。她读的这部《诗颂集》,是阿里童年时见过的第一本书,其中的诗句也成为阿里的精神伴侣。

阿里雷萨·塔格达里

妈妈不能上学,阿里七岁时第一次上学。阿里分享了上学那一天的照片,妈妈拉着他的手,骄傲地走在路上。她高昂着头,脸上是幸福而自豪的笑容。这一天阳光灿烂,清风拂煦,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母亲,给自己的大儿子穿上干净的白衬衫、长裤和小西装,还递给他一只小手提箱。他的同学中,数他穿得最精神。这是阿里上学的第一天,也是她第一次送自己的孩子上学,而且,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上过学,这也是她第一次走上通往学校的路。

阿里小学和中学时一直喜欢学英语,他说他喜欢英语的原因,是因为有英语女老师对他很好,经常表扬他。他本来以为会在大学里继续学业,但是革命之后大学关闭了,他失去了求学的机会,只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接着自学。他的英语,全是通过听《美国之音》、阅读旧报纸杂志、听老磁带自学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困难:身处学术界之外,将一个陌生的国度里、陌生时代中大众并不熟知的作家的作品,翻译成波斯语。此前,还没有任何美国超验主义的作品被翻译成波斯语。而且,美国和伊朗还没有任何正常关系。不过,阿里说,尽管翻译《瓦尔登湖》有重重困难,但正是梭罗,教会了他如何孤军奋战。梭罗也让阿里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再那么孤独。

阿里从小就听说美国有个自称“生活在当代的萨迪(波斯诗人)”的诗人梭罗,而他平时听到的零零碎碎的梭罗语录,都让他联想到耳熟能详的波斯诗篇,比如鲁米,比如哈菲兹。他的外公一字不识,但活到将近一百岁,这么大年纪,还能不断地吟诵出新的诗歌。这种诗意的传统,使阿里很容易就在《瓦尔登湖》中找到共鸣。

网上的“瓦尔登湖”群

为了寻找同类,阿里成为伊朗最早使用互联网的人之一,正是通过网络,阿里身处学术圈外却能够继续学习和翻译。他加入了一个雅虎上的“瓦尔登湖”群,和美国的一群梭罗拥趸成了好朋友。他和这些同道们密切联系,连他的孩子们都熟知这些人。他给一个梭罗学者伊丽莎白·威瑟雷尔(Elizabeth Witherell)写了一封信,威瑟雷尔马上给他回信,寄来了好几个版本的《瓦尔登湖》,并且答应帮助他和所有的梭罗学者建立联系,帮助回答他所有的问题。二○○七年,杰夫瑞·克莱默收到了来自伊朗的阿里的一封电子邮件,询问如何理解《瓦尔登湖》中的一些词语和段落。其后,他们一直互相联系,讨论如何准确地将《瓦尔登湖》翻译成波斯语。最后,也是因为这些朋友的资助,他才得以成行。

阿里本来是照本宣科念稿子,念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脸上绽放出甜蜜的笑容,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活动,更多的是,通过这样的文字交流和文学活动,他们证明了友谊是可能的。可以看得出,对他来说,这些远方的朋友,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一个重要的部分。

巧的是,我也通过雅虎群认识了几位新朋友。我虽然就住在瓦尔登湖附近,但对瓦尔登湖兴趣加深乃至最后翻译此书,最初却是因为一个朋友在网上开了一条线“聊聊我们的瓦尔登邻居”。大家在线上聊瓦尔登湖,也聊我们读过的其他书籍和看过的各种电影。这位朋友在雅虎中也建了一个群,然后瓦尔登湖线上的朋友在瓦爾登湖畔第一次见面。后来国内出版公司找我翻译《瓦尔登湖》,我欣然接受,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母亲陪阿里上学去

梭罗《瓦尔登湖》杰夫瑞·克莱默注  杜先菊译华东师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对阿里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上的翻译,而且是一种文化上的翻译,是一次哲学和精神之旅。阿里说,从二○○五年到二○一五年这十年间,《瓦尔登湖》和他做伴。翻译这本书,给了他一种精神上的归宿感,而将这本书介绍给伊朗人,也使他超越了国界和文化,和自己的人类同伴之间有了一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阿里看来,语言本身是一种将人类隔离开来的虚假的屏障。他讲了一个故事:四个人一起捡到一枚硬币,然后争论要买什么东西。波斯人、希腊人、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都要不同的东西。正在争执不休时,一个通晓这四种语言的神秘人告诉他们,其实他们要的都是同一种东西:葡萄。

梭罗《瓦尔登湖》全注疏本杰夫瑞·克莱默注耶鲁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阿里花了很长时间考虑怎样翻译“井”。梭罗将瓦尔登湖比喻为“井“,阿里将它与海明威和梅尔维尔所描写的大海相比较,认为它非常独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和梅尔维尔的《白鲸》中的大海都非常强有力,海明威和梅尔维尔都虚构了主人公与大海搏斗,而梭罗却非常自然地把本人放在湖中,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瓦尔登湖。在阿里的叙述中,“井”是梭罗的一种隐喻,象征着人的精神世界和精神追求。

阿里又由衷地赞美了自己的夫人玛丽安。他说,梭罗在《简朴生活》一章的结尾,引用了波斯诗人萨迪的诗篇,里面提到了慷慨大方的枣树,及虽然不结果实,但在波斯文化中却象征着自由的柏树。阿里说,对他来说,他的妻子玛丽安就代表了枣树和柏树,在过去这艰难的几年里,全靠她的支持,他才能完成梭罗的《瓦尔登湖》和爱默生作品的翻译。他说,在城市这种充满敌意的环境里,正是他的妻子,为他提供了梭罗在湖中才能找到的安宁和美丽。

阿里翻译的波斯文版《瓦尔登湖》全注疏本

翻译的个中三昧

演讲结束后,阿里回答听众提问,我问起他翻译过程中的感受,什么时候最困难,什么时候最有满足感。他说,最大的困难是,梭罗用一些不同寻常的词汇,常常很难准确翻译过去。

作为《瓦尔登湖》全注疏本中文版译者,我的翻译过程要比阿里顺利得多,因而也没有他那样深刻的感受。我是个业余翻译,翻译过程中以及竣稿之后都到处求助朋友。书出来了之后,自以为历尽艰辛,还要郑重其事地上网叫苦、吐槽。面对阿里,我觉得自己实在矫情得很。

我当时刚刚完成翻译,翻译中不认识的花鸟草虫等给我带来的创伤还在滴血,就问他,碰到在伊朗根本就不存在的这些东西,他怎么翻译。他说,他找到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编了一本关于植物的英语波斯语字典,如果没有这本字典,他这个城市人,连普通的树木都不认识,更无法翻译梭罗书中那多种多样的植物花草。我们一致同意,这也是翻译必须经受的折磨。

阿里讲演现场

《大西洋月刊》详细报道了阿里的演讲,其中还提到了阿里和我的对话。这份杂志和梭罗还有渊源,爱默生是《大西洋月刊》的发刊人之一,杂志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创刊时,梭罗还在上面发过一些文章。因为阿里和我之间译者与译者的对话,两年之后,杰夫瑞·克莱默又组织了一次梭罗译者论坛,成为二○一七年康科德作家节的重头戏,我也得以结识梭罗的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捷克文和芬兰文译者们,与他们分享翻译梭罗过程中的喜怒哀乐。

阿里的讲座中,还有人问他,翻译这本书,他希望达到什么目的。他回答说,除了自我满足,还希望使伊朗读者能够更多地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亲近和相同之处。他觉得,伊朗人从梭罗作品中最能够体会到的共鸣之处,就是梭罗与自然的神秘联系。而且,他再次强调,伊朗人到瓦尔登湖很晚,但其实伊朗人又早在此处,因为梭罗声称,他本人就是波斯诗人萨迪的化身。

他说,《瓦尔登湖》不只是一本他能从封面读到封底的书;他会呼吸着《瓦尔登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已经承认,我对梭罗哲学是“叶公好龙”,没有达到阿里那种水乳交融的程度。不过,同为一本书的译者,我们之间,还是有一种惺惺相惜。虽然和他素昧平生,我们却啃过同一本书,面对同一句话搜索枯肠,从同样的警句中找到共鸣。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有一种精神联系。更何况,我还学过半年的波斯语,读过一些鲁米的诗歌。我们都来自非西方文化,却从西方文化中找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并且,我们都相信,人类的族群之间虽然存在差异,更多的还是共同和共通之處。

阿里在二○一五年演讲的时候,只谈诗歌,不谈伊美关系,尽管当时是伊美关系中的一个很重大的日子。两年多以后,伊朗再次频频在新闻中出现,这一次,却都是负面消息。我和其他一些朋友写信问候他,他却并不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只希望下次来美国时再和我们畅谈。他不谈国事,可能是情势所逼,也可能是无意世事繁杂,也可能两者都有,我们也就不再多加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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