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周洁茹素来擅长描写对话，对话不仅是其小说逻辑结构的底层，也是故事情节延展的驱动。不过对她而言，对话体之于小说的意义，更多并不在叙事学的形式意义上，无需用巴赫金复调理论之类的光环加持，她更看重的是对话对人物的塑造，对生活情境的还原，带给读者的共情和思考。所以，她很少直接叙述事件，总是借由人物的发言呈现他们各自的人生经验，在反复的问与答之间，个体言语之下的情感处境和对生活的真切感知不断凸显强化，人物的形象气质也慢慢地被对话所凝定。在新作《车库房》中，她更是采用一种“对话独白体”，在一个“美漂”女“话痨”拉拉杂杂的倾诉里，写透人处卑微讨生活的种种不易，却又偏偏不自怨自艾，而是带着一点世故，甚至狡黠，惟妙惟肖地描摹出叙事者的形象，以及她在凡尘中的悲喜和热辣的生命态度，也有力传递出作者与说话人同处一境界的“有情”。

小说中的说话者是一个“黑”在美国的中年移民，她在国内离过一次婚，在国外交往过几个男人，为了照顾快要生孩子的儿媳，租住在一间狭小的车库房里。同她形成对话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刚到美国不久、租住同一个房东房子的女孩，另一个就是男房东。女孩和房东的声音并未在小说中直接出现，不过读者可以通过“我”的回应和话题的转换，脑补出他们的搭话和问话。乍一读上去，说话者滔滔不绝的话语洪流，仿佛是对生活场景的忠实还原，尤其是房东两次出场时，她暂停同女孩的交流而加以应对，更是有鲜活的现场感。但反复读过之后就会发现，说话者说什么话，怎么说话，照应哪些生命的细节，涉及哪些人生阅历，都体现了作者精心的剪裁和设计，而这也与近来周洁茹写作的“变法”有关。

从六七年前写香港的移民故事开始，周洁茹关怀的视野就变得开阔了很多，风格也逐渐沉实温厚起来，正如评论界所观察到的，周洁茹用“慈悲的笔法”写了一批“长相普通、出身普通，也并非知识女性”的中年“港女”，如《油麻地》《佐敦》《婚飞》《201》等小说的主人公，皆努力“从生命不易的常识中抽取‘我能活下去的成长态度”。周洁茹对笔下这些女性生命的体察和对她们人生态度的尊重，让她与生活真正建立了一种纵深的关系。《车库房》证明，在二度赴美之后，她延续了自己的这种写作调性。

“我自己做的腌萝卜，尝一下呗。”这是《车库房》的第一句话，它至少有三重作用：亮明對话体的形式；对读者构成一种询唤；暗示说话者依然是保留中国人交际习惯的中年女性，跟人说话带一点“自来熟”。接下来，说话者便开始围绕自己的情感和生活滔滔不绝地展开了。从这些话语中，读者可以梳理出的信息是：首先，她感情丰富，在爱情上并不亏欠自己，与她有情感纠结的四个男人在和邻人的交流中被迅速地带了出来。谈及这些男人时，她虽然多轻描淡写，但其中跌宕足可想见，尤其是在美国先后遇到的牙医老公和老墨男友，这两段相逢每一个都不难单独撑出一篇小说来，但周洁茹无意再在这些前人已写过很多遍的移民题材中添砖加瓦，她点到为止，不过，说话者讲得越是云淡风轻，越显现出一种过来人式的宽绰。其次，她还是典型的中国母亲。她移民赴美是为了儿子，甘心住车库房也是为了儿子。她言谈中处处以儿子为荣，对于儿子事实上以做维修工为生的窘迫也百般维护，一面说着“儿大不由娘”，一面却放心不下。再次，她对自己车库房的生活其实非常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房东吝啬，待人刻薄，大热天不开空调，不让租客正常做饭，甚至连冰箱的使用都有严格限制。她对此吐槽不已，但当房东出来表示不快时，她又能及时收起话头，换上笑脸，表现得恭顺听话。在她变色龙般的转换里，正是被无情的生活规训出的局促和服从。她说自己有房有钱，可又不经意间流露对修车花费的计较；说儿子孝顺出息，可自己住的寒酸的车库房正是儿子给她租下的；那么，那个爱他的牙医真的留给她一栋房子吗？那个搞艺术的中国男人真的专一地在等她吗？她真的做过老板娘吗？甚至那个偷东西的店员是不是就是她自己呢？我们无从判断，但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她感叹的：“这种事，太多了，说都说不尽了。难啊，做人难啊。”

小说中，说话者总共说了三次“长话短说，说来话长”，这两句习语连用，与张爱玲那句“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有异曲同工之妙。说话者长长的人生故事，就这样浓缩在车库房旁的一段家常话里，每个话头牵扯出来的都是生命的支脉，周洁茹将它们错落地交错于说话人拉杂的言谈中，以很短的篇幅勾勒出了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人，也写出了她人心微处的隐忍与坚韧。这样说来，她的饶舌处正是她的伤心处，她的“长话”也正遮掩着她的沉默，周洁茹通过她的倾诉，让我们触探到了她心灵的暗角。

作者简介：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与新世纪文学热点的教学和研究。出版有《通向“异”的行旅》《故事，重新开始了》《北村论》等。曾获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济南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