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1
周一例会上,唐露拿出了刚拍摄完的一组名为《花季》的照片。素材灵感来自她所居住的小区发生的一次意外—— 一个花季少女从二十层楼的窗户失足坠楼。至于失足原因有多种猜测,却无从得知。唐露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她不是新闻记者,她来并不是为了拍摄现场,而是为翻拍这一组照片寻找更充足的理由。经过职业判断,她觉得这个事件可以大做文章,读者也一定会买账。但是,照片一定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必须加进更多的艺术创作元素,才能给人更大的视觉冲击力和情绪波动。唐露在拿捏读者心理这块向来颇为准确,她天生就是吃这一行饭的。她选择翻拍的视角并不是少女的死亡现场,而是摆拍了少女爬出窗户准备往下跳的瞬间。照片一共拍了两张,由唐露亲自上阵,扮演坠楼少女。她化着夸张的妆容,看起来既无辜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疲态,穿一套桃红睡衣,蹲坐窗台,双手搁在膝盖上,往前平伸。她扭过头来看着镜头,眼神空洞,玫瑰红唇微微张开。另一张是她的双手一高一低抓住两边的玻璃窗,一条腿弯曲着跪坐在屁股下面,另一条腿极力地往前伸,红色高跟鞋悬挂在趾间,随时会掉落的样子。她的两条腿张开成八字形,大腿因为使劲而绷紧,显示出年轻而有活力的肌肤。
这类片子林妮向来不会拍,因为涉及死亡,死亡题材一直是她的禁忌。而这种风格也远不是林妮的,她的片子素得似一张黑白照片,静得如空无一物。
聂全在看这组照片时,林妮也在看他。他习惯微皱眉头,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林妮是从他看照片的动作上判断他的态度的,如果他对照片有看法,会翻来覆去地看,动作的幅度比较大,呼吸声会突然加重。唐露的这组照片实在是太抢眼了,连林妮看了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特别是那叉开的大腿,洋溢着青春活力的一袭红色,尽管是死亡题材,也令人心生遐想。林妮略感不自在,仿佛他看的不是唐露,而是林妮的身体。又或者正因为那是唐露的身体,会更引起他的注意,天知道他俩是不是仅仅为上下级关系。不可否认,那是一个热力蓬勃的肉体。
照片中的人物没有任何表情,这是聂全的要求。聂全是部门负责人,他一再和手下的摄影师强调,照片中的人物要尽量避免出现表情,说不想读者被人物情绪所引导,先入为主,失去对事件最原始的判断,他希望照片中人的冷漠与疏离感更能激发读者的真实情感。
他们部门的工作有一个时髦的名字——闪拍。就是提取生活中的某些素材,在第一现场的基础上重新创作后再重新摆拍。当然,演员都是业余的,大多是志愿者。照片出来后,会根据创作者的思想和他所想表达的内涵形成一个个性化文案。公司经营着一个网站,其中一个叫“亦真亦假”的版块由他们部门负责。这个版块向来以非传统模式来呈现艺术,会根据摄影师的审美和偏好,对事件和人物进行另类解读,从一个新鲜的角度去唤起大众对作品的关注与思考。“亦真亦假”办得很火,与聂全不无关系。他的直觉敏锐,对艺术的解读精准而又异于大众化,给摄影师的建议到位。由于他的把关,片子的艺术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得到了读者的青睐。而不久前,“亦真亦假”刚获得秦氏集团赞助的一个片展机会,将展出三百六十五张翻拍照片,题材均来自这座城市,是能够反映与代表大多数群体精神现状的片子。用聂全的话来说,就是不要求宏大,不需要大人物,拍好身边的小人物小事件,让片子出故事,让它有张嘴说话的能力。片展准备选出一组金照片,这组照片必须来自“亦真亦假”其中一位攝影师的创意。于是,公司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唐露和林妮身上,热心又八卦地议论,等待着两个月后看花落谁家。而这一次片展,仿佛变成了一场她俩之间实力的较量。
聂全放下了照片,林妮跟着舒出了一口气,偷瞄一眼他的脸,和以往一样的面无表情。以前林妮对他的面无表情说不出的失望,而现在,倒是毫无理由地暗自高兴起来。接下来,林妮也展示了自己的最新作品,那是上周摆拍的两张照片,标题是《奄奄一息的独居老人和他的童话世界》。拍摄的是屋子一角,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木架床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盯着天花板,伸出枯槁的手,指着上面几个大红大紫的气球。还有一张是阳光洒落进屋子,穿透天花板上的彩色气球,炫丽极了,而老人仰面向上,双目紧闭,仿佛在沉睡。部门里的两位男士黄英杰和小汤也交了两组分别命名为《带上爱犬一起去寻找诗和远方》和《跳海救人者反被众人救》的照片。
看完片子后,聂全说林妮的片子一如既往的细腻、温暖、忧伤,像一首诗。而唐露的片子依旧是画面充满了冲击力,有撕裂和破坏感。说她俩刚好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永远零差错的平行线,另一个是大风大浪的波浪线,或许可以向对方接近一点儿。他想了想又对林妮说她的片子品质都很高,有内涵,但太追求完美反倒是显得过于谨慎,少了一点儿突如其来的惊艳感。片子如摄影师,不妨偶尔给自己换一张脸,也许会发现不同的自己,有意外的表现。
散会后,黄英杰和小汤一唱一和地搭上了嘴。黄英杰说:“我掐指一算,露姐和妮姐还有撒手锏没使出来呢。”小汤用京腔夸张地问他是哪招儿,且说来我洗耳恭听。黄英杰在唐露面前摇头晃脑一番说:“观面相,有杀气,百步之内寸草不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唐露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边看他俩耍活宝,边吐出一烟圈儿说:“你这大师可不大灵光,这回我看好妮儿。”林妮谦虚地笑了笑说:“老大刚还批评了我,露姐你这安慰奖就别发给我了。”唐露说:“老大说得对也不对。”黄英杰说:“哪儿对哪儿不对?”唐露不理会黄英杰,摁灭了烟屁股,背上她那个超级大的休闲背包,准备离开。包包的带子放得老长,都掉膝盖那块儿去了。唐露穿一条绣着大朵玉兰花的藏蓝色吊带长裙,外搭镂空米色针织衫,趿一双缀着紫色流苏的人字拖鞋,染成棕色的大波浪长发随意用发夹盘起。唐露的打扮总是随性而又不失性感,这恰好是林妮做不到的。林妮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职业套裙,优雅得体,略显呆板和严肃。“换一身衣裳,不穿内衣试试。”走过林妮身边时,唐露对林妮狡黠地眨眨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看着唐露潇洒离去的背影,林妮羞涩中出现了一丝挫败感,仿佛被唐露看破了一点儿什么,又或是被无情地嘲笑了。
2
傍晚时分,林妮回到了珠海路老街一幢两层半的老骑楼里。父亲去世后,她和母亲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晃就是二十七年。这条街是这座城里唯一不变的地方,同样的老,同样的没有更老。每次穿过阴暗狭窄的通道进到里屋,再走上这个木制楼梯时,林妮总感到一丝不安。这种不安是小时候就有了的,那时,她害怕看见哭泣的母亲,而现在,她害怕看见微笑着的母亲。在林妮的童年记忆里,不管是哭泣的还是微笑的母亲,都十分的陌生,她早已习惯那个强悍的母亲。长大后,母亲变了,微笑似乎成了她唯一的表情,那如一条平静的大河,阻隔着母女俩的彼此靠近。
木梯微微晃动,林妮走了上去。如无意外,母亲的笑脸会马上出现在她眼前,仿佛每次都是数着她上楼的脚步声,早早等候在了那里一样。这样的情景没任何特别之处,也许在别的母女之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在林妮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好像母亲在刻意讨好她,而她并不习惯对方这样谦卑地存在。这种陌生的亲密感,是在她成年之后突然闯入的,在她童年时并不存在,那让人感到陌生且可疑。但每次看见母亲努力展现的笑脸时,林妮也不自觉地报以同样的微笑,一模一样的微笑,仿佛相同的两个面具戴在了两个不同人的臉上。为此,林妮时常想起自己摆拍过的一组照片,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的脸上是各种表情,惊奇、高兴、沮丧、哭泣,而年轻的母亲只有一副面孔——面无表情。她在拍摄中给那位母亲戴上了一个白色的面具,并把这个作品命名为《遥远的母亲》。
然而今天有点儿意外,母亲的笑脸并没有出现在二层的楼梯口。屋里传来了说话声,有客人在。骑楼里没有进行改造装修,保持了原有的模样,中间的房间是没有窗户的,只有一扇小窗开在楼顶,没有开灯,房间里很暗,从外面走进去,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母亲愉快的声音传来——妮妮回来啦。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林妮看见了两张酷似的脸。一张是符姨的,另一张是她儿子袁洋刚的。他俩长得出奇得像,都有一对大大的水泡眼和很深的法令纹。其实他俩并不是亲生母子,是五年前袁洋刚来到这座城市工作时认识的,觉得很投缘,便认了母子。林妮是袁洋刚干妈相中的,于是林妮在他干妈和自己母亲的安排下相了亲。这事儿林妮母亲举双手赞成,用母亲的话来说袁洋刚是公务员,工作体面,有房,有前途,人也老实。林妮说不上有多喜欢袁洋刚,但也说不上他哪里不好,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处了下来,而这一处就发现了问题。每次约会后,林妮才回到家里没多久,电话就跟着来了,是符姨的。她会详细地询问林妮约会的具体情况,从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事情,一直问到两人说过什么话,洋刚的表情反应等。电话通常一打就一个时辰,令林妮异常苦恼。每次谈话结束,符姨都会夸林妮是个懂事的孩子,于是这个懂事的孩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汇报约会的情况。而每次林妮有说得不到位的地方,符姨便会提醒说哪点哪点洋刚已经都告诉过她了。林妮为显示自己的知无不言,便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细节,向符姨全盘托出。等到符姨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的时候,才满足地挂了电话。
有一晚,林妮从袁洋刚家看完电影回到家,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林妮刚刚开始庆幸今晚躲过一劫时,符姨的电话就来了。她笑着问林妮今晚的约会怎么样。林妮说挺好。她问洋刚今晚的表现怎样。林妮说挺好。她停了两秒说:“你被这小子给骗了,他刚刚给我打电话了。”林妮说怎么了?符姨一本正经地说:“洋刚在男女事情上很单纯,从没真正谈过恋爱,他希望他未来的妻子也和他一样,是一张白纸,可他说你好像在男女事情上很有经验的样子,你老实告诉符姨,你们做什么了?”林妮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响了,他俩做什么了?不就做了一些男女朋友之间该做的事情吗。比如拥抱、接吻,还有在合适的场所适合的时候,他数次把手伸进了她的衣领里,她没有拒绝,虽然她略感羞涩,但为了表示对他的认可与接纳,她表现出了该有的热情。
当然,林妮没有把这些告诉符姨,她难以启齿。可符姨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洋刚全告诉我了。妮妮,符姨是过来人,知道男女之间始终要突破这道防线,可这小子认死理,以后你和他在一起要学精明一点儿,要学会拒绝,你越拒绝他越高兴,要把防线筑牢,把底线抬高。符姨是站你这边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要告诉符姨,符姨一定会帮你的,你可不能有任何事情瞒着符姨啊。你告诉符姨,在和洋刚好之前,你和别人做过那事儿吗?你要是做过那事儿就告诉符姨,你是符姨选中的人,符姨不想洋刚为这事儿记恨我,如果你有过就一定要告诉我,符姨会帮你想办法的。”
从那次开始,林妮就有意无意地疏远袁洋刚,虽然她自问不是前卫的女子,但万不能接受一个有处女情结的男人,况且,她和他之间还夹着一个符姨。林妮不希望有一个外人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指手画脚,对他们的床笫之事嘘寒问暖、了如指掌,哪怕是出于好心也不行。
数数也有半个月不联系了吧,原以为就这么不了了之,没承想袁洋刚竟然来了林妮家,还带来了符姨。
符姨笑眯眯地开了口:“妮妮,洋刚说很久不见你了,你总说忙,这不,他特意推掉了应酬过来看你。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消沉,原先一百六十斤的体重,现在变成了一百五十四斤,腰围变小,内裤都松掉了。我刚说给他买新的,这小子不愿意,说要等妮妮来帮他换。他这都是想你想出的毛病啊,可见有多惦记你,这样下去可不得了,迟早变成个‘老婆奴。”说完掩嘴呵呵地笑,林妮的母亲也跟着笑。
林妮本想说我俩不合适,可符姨像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一样,一只手按压过来,盖在她手上,抹了厚厚润手霜的滑腻的手掌摩挲着她的手,说:“年轻人之间哪儿有不闹意见的,我当初和他爸结婚前还三天两头地闹呢,你瞧,这一过就几十年了,想一想,哪儿有什么大事哦,过了就过了的。刚刚我还和你妈说,趁我俩现在还不算太老,你俩赶紧把好事给办了,生了娃你妈带也行,给我带也行,你俩就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去。”说完使劲地捏了一把林妮的手,把林妮的话给活生生捏回了肚子里。
林妮看一眼袁洋刚,袁洋刚也在看她。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都不作声。
符姨是个明白人,她呵呵笑着站起身来,挽起林妮母亲的手臂朝门口走去,说:“我们去逛街,留点空间给孩子们相处吧,我年轻谈恋爱的时候,多一只蚊子都嫌碍事儿呢。”说完就嘎嘎地笑,声音哑哑的,直到消失在楼梯下面。
屋里只剩下林妮和袁洋刚。
林妮把脸转向别处,故意不看他。屋里很安静,袁洋刚说话的热情空前地暴发了出来,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不断地唠叨。大意是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是林妮不对,但他痛定思痛,打算原谅她。林妮东张西望,这屋里实在是太阴暗太潮湿了点儿,连空气都夹带着浓重的水汽,在黑暗里汩汩地流动,快要淹没了她。林妮很快地站起,走到墙边角落里,啪地摁亮了灯泡。灯泡上沾满了灰尘,瓦数不高,点亮后的屋子显得更阴暗和破败了。林妮又啪的一声把灯关上。袁洋刚还在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已经上升到了道德的高度。林妮觉得有无数只蚂蚁爬上了她的腿,爬满了全身,在用力地撕咬她。她手指的关节变得僵硬,不停地摁下电灯开关,开关的声音适时地抚慰了她。袁洋刚的脸在时明时暗中显得浮肿、呆滞,像街市上水煮过的动物脑袋。一个念头闯入林妮的脑子,像黑暗角落里闪出一道银色火花,她在心里怪笑一声,近乎粗鲁地打断了袁洋刚的喋喋不休。
“晚上我去找你吧,在家等我。”
袁洋刚委屈的控诉声终于消停了下来。
3
林妮在母親回家之前出了门。初秋的天气,刚入夜,有点儿凉。林妮的住处离公司并不太远,走出她所居住的珠海路老街,穿过马路,右拐,再往北面海岸走大约六百米,就到了。业务部在一楼,灯亮着,他们部门加班是常有的事。林妮所在的部门在二楼,灯黑着,每个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显然没人在。他们部门除了周一上午热闹,其余时间大多冷清,大家不是去抓拍新闻事件,就是出外景进行后期拍摄了。公司只有一个摄影棚,用处有限,许多拍摄需要用到外景,就只能摄影师自己去寻找合适的场景了。包括参与拍摄的演员,都是业余的,公司没有请专业演员,也没设这笔经费,摄影师可以请同事或朋友来客串,甚至是摄影师亲自上阵。唐露就是其中的身体力行者。
会议室的门敞开着,作为下一期“亦真亦假”要主推的内容,今天唐露在例会上展示的照片被放大了贴在一个玻璃白板上。如无意外,这两张照片将会在三日之内发布到网上,再配上唐露式的文案。文案的内容同事间并不会提前知晓,而是由聂全把关,一般情况下聂全不会干涉摄影师文案里面的各种奇思妙想,除非他对此有更为独特的想法。看着照片里的唐露,林妮想,这一期的反响会怎样呢?不管怎样,这具躯体本身就很受欢迎吧?林妮认为唐露有以身体作为诱饵吸引读者的嫌疑,摄影师客串人物角色在她看来是一种噱头,甚至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堕落。虽然林妮不至于清高,但也绝不屑于那样干。可是同时,林妮不得不承认她被那个肉体迷住了。
她的食指不经意地落在了唐露的照片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摩挲在唐露的皮肤上。指尖传来一丝异样感,酥酥麻麻的。异样感旋即传到了手臂、四肢。林妮的胸膛微微地起伏,脖子往上极力地舒展,仿佛抚摸的是她自己的身体。唐露的脸上毫无表情,而此刻的面无表情刚好成全了她恰到好处的妩媚。唐露细长的眼睛正盯着林妮,红唇微启,意味深长。林妮想起早上唐露对她说的一句话——脱掉内衣。唐露怎么可以那样对她说话?那样的居高临下、胸有成竹,充满了不可抗拒的诱惑。对方早就看透了她对吧?看透了她正儿八经的西服套装下那具蠢蠢欲动的躯体里暗自渴望着什么。
会议室里有点儿闷热,林妮的脸庞轻微发烫起来,手心沁出了汗丝。她四顾无人,便脱掉了西装小外套,蹬掉高跟鞋,犹豫了一下,双手伸进无袖小背心里,绕到后面,解开了内衣扣子。当内衣从小背心底下抽出来时,林妮深深地呼出了一大口气,身体顿时变得轻盈了许多。她仍然站在那两张照片跟前,视线依旧徘徊在唐露丰腴的身体上,并感到那具吸收了空气中水分的肉体在极力膨胀,并散发出一阵奇怪的味道。林妮使劲嗅了嗅,那味儿好像更为浓烈了,像来自眼前的唐露,又似来自林妮自己的身体。她蠕动了一下双腿,裤袜丝滑冰凉,暧昧地紧贴她的大腿。她想起了今天聂全看照片时的表情,猛然打了个哆嗦,仿佛他看的正是她林妮的身体。林妮的手犹豫着抚上了自己的身体,并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她晕眩在那一片异常的气息中。
一阵关门声把她从晕眩中惊醒,她迅速回首,望向门口。什么人也没有。她光着双脚跑到大厅,只见厅里灯火通明。明明刚才进来时灯是关着的,林妮确定有人进来过。可是,会是谁呢?她低头看一眼狼狈的自己,抚一把发烫的脸孔,可并不觉过于惊慌。
走出公司大门时,已是满天星辰,时间来到了晚上九点。
林妮想起了和袁洋刚的约会。
4
袁洋刚住在公务员小区,一套他刚分到的两居室里。对于自己的工作,他向来有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林妮有一次和袁洋刚外出,遇上他的同事,在介绍林妮的时候,他特意谎称林妮是一名老师,仿佛只有老师这个职业才能与他公务员的身份相匹配,而林妮作为网站摄影师的职业在他眼里是拿不出手的。
袁洋刚住在二楼,林妮去过两次。他一个人住,可他一再强调让林妮说话务必小声,说是楼层低,怕被楼下的人听见影响不好。林妮不知道他说的影响不好指的是什么,但她习惯于听从他的指令。因为他干妈反复叮嘱过她,一定要顺从洋刚,说他没有多少和女性相处的经验,让林妮多让让他多包容他。这不,一让就一直让了下来,仿佛没谈过恋爱倒变成了他所向披靡的武器一样。
说来也怪,两人几次单独相处,本可以把关系再提升一个档次的,而林妮和袁洋刚最亲密的举动只到了身体初步接触这一关,每次他都适可而止。林妮虽说不上有多渴望,但每次关键时刻的戛然而止总难免让人有所不适,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今晚的袁洋刚和以往并无不同,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关灯,看电影,牵手,拥抱,亲吻,然后他再次把手轻轻地伸进林妮的衣领里。所有的一切在鬼鬼祟祟地进行着,起码给林妮的是这种感觉,并不热烈,近似于试探,仿佛林妮是一个易碎品,或者是他希望林妮表现得像一个易碎品,会惊慌、羞涩、紧张,或是哭泣,那将大大地满足他对她的期待。可是没有,他定定地盯着林妮的脸看。林妮大大方方地让他看,既没有羞涩,也没有惊慌,镇定无比。袁洋刚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以林妮对他的了解,袁洋刚应该准备要罢战了。但这一次,林妮不打算再放过他。她无视对方惊讶且充满疑惑的眼神,开始主动脱衣服。外套、小背心、内衣、包裙,然后微笑地看着他。林妮无法形容袁洋刚当时的表情,既疑虑重重又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仿若一个旁观者。但林妮铁了心,今天夜里,只要是袁洋刚抗拒的,她偏要做。她一定要打破一点儿什么,而至于那是点儿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林妮粗鲁地往下拽着裤袜,这会儿她挺感谢丝袜的弹性的,让她在使劲扒拉中又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最后,林妮抬眼冲他狡黠地笑了笑,把最后的防御也卸了下来。
林妮不知道这是不是袁洋刚的第一次,因為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唱独角戏,她无从判断他对此事的经验有多少,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十分钟不到,数不清他到底说了多少次你帮帮我。林妮从这句话里判断出两层意思,一个是也许他真的没经验,另一个是,他就是一个可怜的自私鬼,只懂索取而不会付出,哪怕是在床上。林妮想起了符姨,不懂袁洋刚是否在诸多事情上常常请求她帮帮他,处处示弱,没完没了。一个依赖的干儿子,似乎更能满足一个渴望被强烈需要的母亲,或不仅仅是母亲,还有更多其他隐蔽的成分。比如在某个深夜,面对那个巨婴儿子的各种奇怪诉求,符姨用自己并不坚挺的胸怀接纳了他,然后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箍住她,带着她一起沉落水底。年轻的干儿子那蓬勃的气息成了她在水底呼吸的最佳氧气,她需要这种被箍紧的感觉。他俩互相需要,更胜于林妮和她儿子之间的需要,以及符姨和她丈夫之间的需要。她还名正言顺地把这一切归类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毫无保留的爱,只是不知那种爱里某种不健康的汁液在暗流涌动。
林妮想起符姨之前给她的一个好心建议,在符姨判断出她不是处女后,教给了她一个方法来欺骗袁洋刚。符姨让林妮在和袁洋刚第一次做那事的时候,带上一瓶红药水,事后偷偷地倒在床单上,然后假装惊慌失措或是楚楚可怜的样子。而林妮并不打算那样干,袁洋刚不值得她为他撒谎。
林妮调动了自己在两性之事上的所有经验,不管是亲身经历的,还是电影里看到的,再加上自己强迫式的独创。她到底在做什么呢?像打了一场不允许失败的仗,那么力不从心和心烦意乱。林妮想的更多的是,这一次后,她便不再欠他的了,虽然她从没欠过他什么,她不过是稀里糊涂地被那母子俩无辜地推到了被告席上,而她又傻乎乎地配合着演出了一段被告的戏份。够了,这次之后,该两清了。不管这次她是出于对袁洋刚的戏弄还是献祭,都可以两清了。她希望从此退出这母子俩的视线,哪怕落下一个荡妇的骂名。
然而,事情并不像林妮所希望的那样,完事后,袁洋刚就开始检查床单。林妮知道他在干什么,冷冷地看着他。袁洋刚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红,像一条被踢了一脚哼哼直叫的狗,哭丧着脸说为什么。林妮一动不动,光着身子,直挺挺地躺着,仰望着天花板。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林妮转头看向他,他正跪坐在床边,满脸委屈地看着林妮。林妮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白得透青的小腿,那里有浓密健康的毛发,可这似乎和他白皙的身体以及哭丧的脸并不匹配。他开始哭泣,仿佛经历了一场恶作剧,而他是受害者。
林妮不想解释,在这个哭泣的男人身上,任何的解释都显得苍白与可笑。她的身体略感疲惫,精神倒是充沛的,疲惫的身躯让她更意识到当下发生了什么,一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张床上,两个裸体男女,男人跪在床尾哭泣,女人直挺挺地躺着,手里紧握一小瓶打开了盖子的红药水。林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一骨碌从床上弹起,不顾还在哭泣的袁洋刚,飞快地穿好衣服,离开之前,甚至没再看他一眼。
回到那幢熟悉的骑楼前,站在楼底通道的阴影里,林妮把手伸进背包,手指触及那件脱下来的内衣,才意识到她从袁洋刚家里出来时并没有穿上,只是胡乱地塞进了包里。林妮抓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地打开了门。
刚踏上木梯,林妮母亲提高了八度的声音就从上头急急传来,说符姨打了一百个电话过来,让你回到家马上给她回电话。林妮微笑着告诉母亲,她以后再也不会给符姨打电话了。想了想又说:“如果你是真正关心女儿,你该选择和我站在一边。”笑容凝固在她母亲脸上,她像看陌生人那样瞪着林妮。林妮又笑了一笑,她觉得这时候的母亲挺像母亲的。
洗了澡,躺在床上。林妮开始构思即将要拍的那组照片,题目思索了很久,一开始想命名为《欺骗》,觉得过于直白,最后定为《蜕变》。虽然这题目有被用滥了的嫌疑,但也找不到比它更能说明问题的了。为着这个题目,她写了长长的文案,最终又删掉了一大半。就如聂全说的,不用过多地引导,读者并不傻,你的文字模棱两可更能刺激他们的想象力,但林妮还是在文案里强调了此蜕变更多是指精神困境上的挣脱以及对未知和未来的探索。手机振动了几下。打开。除了符姨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外,还有一条陌生人的信息,上面写着:我今晚看到了另一个你,是否该让那个你继续存在?你作品真正的力量也许隐藏在你的真实里。没有署名。
林妮按号码打了过去。
没人接。
林妮发送了一条信息:你是谁?
对方并不回应。
5
一周后,林妮拍摄的《蜕变》登上了“亦真亦假”,反响异常火爆,她的人气一下盖过了唐露。照片一共两张,一张是床上仰面躺着的双目紧闭的女子,身上半掩盖着白色被单,裸露出肩膀和小腿,右手紧握着一个红色瓶子,还有一旁哭丧着脸半裸的男子。另一张是女子神情狡黠,红色液体洒落在白色床单上,一旁的男子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红色床单。看这组照片的时候,聂全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他只提出了个疑问,人物的表情是否可以省略掉。林妮坚持了这种表达方式,她认为捎带引导的阐释更为直观与合理。她随即发现聂全看她的眼神和往常有点儿不大一样,具体也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也许不过是看她的时间比往常多了不确定的零点一秒。而这零点一秒,足以让林妮联想到更多。会不会那天夜里在会议室窥见了她的人正是聂全呢?林妮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从之前聂全给她的建议,到陌生信息中的话语,这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对于林妮急涨的人气,唐露似乎并没有多在意,在同事面前她会对林妮说一些“干得不错”之类的话。接下来的两周,林妮在公司里很少看见她,听说她正深入城市某个隐蔽肮脏的角落,为提取素材而潜伏。至于她想拍的是什么,无人知晓,只是从小汤嘴里探知她此举有一定的风险,而当林妮装作毫不在意地随便一问时,小汤又闭上了嘴巴。林妮猜测聂全知道唐露的行踪,因为每次同事谈论唐露,聂全总是紧皱眉头,眼睛微眨,那不像他的作风,他向来是不动声色的。
手机里有一条林妮几天前收到的信息,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蜕变》不错,和你以往完全不同的风格,是否可以作为一个女性专题,探索更多可能性。林妮看着站在窗前的聂全,他的手里正拿着一个手机。这个号码会是他的其中一个吗?林妮有瞬间冲动,想当面回拨这个神秘号码。才按了三个数字,她又放弃了。拆穿了身份后,游戏还能继续吗?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游戏,她能从中感受到某种默契和关心。就如小时候,她故意假装消失,躲进一间小黑屋的衣柜里。那是她父亲生前住过的屋子,里面还保留着父亲用过的床铺和衣柜。她有时躲进矮矮的衣柜里,有时躺在遍布灰尘只剩床板的木架床上,有时甚至哪儿也没躲,就拉一个小板凳,坐在屋子中央。母亲的脚步声一遍遍地从门口走过,呼唤一声急过一声,可她从不会走进来看一眼,她大概以为胆小的林妮是不敢走进这间小黑屋的吧?母亲是多么不了解她啊。林妮在黑暗里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她喜欢母亲为她着急,为她哭泣,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哭泣,是因为害怕失去她而产生的绝望和恐惧。她等待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时刻的到来,等待着母亲推开门走进来,把她揽入怀里,身体因失而复得发出激烈的颤抖。可是没有,她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后来,小黑屋被上了一把锁,她连享受这个游戏的快乐都被剥夺了。而现在,小时候的游戏又出现了,她同样在小黑屋里坐着,聂全在外面来回地走动,他知道她在注视着他吗?她希望聂全知道。知道,又假装不知道,这才是游戏的最高境界,是参与者之间最好的默契。她喜欢这个游戏。
6
《蜕变》出來后没多久,林妮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大哭一场,却欲哭无泪。人生不可能重来,更无法做到像照片一样可以进行后期的修补。
林妮独自去了医院。
她戴着口罩,茫然地瞪大眼睛,蜷缩在角落的长椅上。椅子上坐满了人,成双成对的,无一例外地脸色蜡黄,表情呆滞。只有她是独自一人。此时此刻,独自一人待在这种地方仿佛是件极其可耻的事情。可林妮无暇顾及太多了,肚子在隐隐作痛,因为之前按医嘱吃了一颗药,下体已开始出血。她像一块化石瘫在长椅上,头仰起,斜靠墙上。没人注意到她,她不过是众多化石里不起眼的一个。
长时间的排队等候,时间似乎凝固了。直到护士大声地喊出她的名字,她才从梦中惊醒,噌地站起。所有的化石都抬起头来看她。她假装镇定,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那扇浅绿色旧旧的门。
手术室里挺热闹的,有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麻醉师,在说着和手术有关或无关的话题。屋子中间有两张手术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光着下体正在熟睡的女人。靠窗的地方还有一张床,上面刚刚还躺着的女人正缓慢地下床,穿裤子,然后在护士的搀扶下朝门口走去。护士在门口大声地喊着她家属的名字。
护士对林妮说:“把裤子脱掉,躺到床上,双腿张开,衣服拉高到胸口。”
林妮照做。低下头,慢慢地脱,留给自己充足的时间来适应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
林妮的口罩被示意摘了下来,换上了氧气罩。一位男医生给她扎针。对方戴着口罩,林妮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眼睫毛密密长长的,眼睛深邃,鼻子高挺,应该是个长相不错的年轻男性。林妮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此刻,她只希望他俩从未见过,不单是他,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未曾见过。林妮把脸转向别处,感觉到下体凉飕飕的,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麻药快点打进来。
屋里有点儿冷,林妮打了一个寒战。她听见了氧气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听见了金属撞击盘子发出的巨大的声响。
她睡了过去。
又醒了过来。
浑身软得像根面条,睁开眼时,林妮发现自己已被挪到靠窗的那张床上。裤子还没穿回到身上,她仍然光着下体,可林妮已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暴露,慢慢地变得没有了羞涩感。她刚刚躺过的手术床上正躺着另一个熟睡的女孩儿。她的脸侧向林妮,睡着的样子真甜美啊。她的衣服被撩到了腹部上面,露出光洁平坦的腹部,一位女医生正站在女孩儿叉开的双腿中间,旁边的护士递给她一把亮晃晃的器械,她把它插进了女孩儿的下体。女孩儿仍在熟睡,一动不动。林妮从侧面看着女孩儿那具苍白而又蓬勃的躯体,冰冷的手术室顿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林妮突然觉得自己很猥琐,不只是她,所有注视或触碰过女孩儿的人都同样的猥琐与值得羞愧。那些目光大概是具有杀伤力的吧,在它们的注视下,一具鲜活的女孩儿肉体正迅速地变成一具苍白褶皱的妇人肉体。那一刻,林妮有流泪的冲动。
林妮想起刚刚做的一个梦,梦里有许多戴着面具的人,穿着白袍,在围着她跳舞。那是天堂呢还是地狱?林妮轻笑出声。她前面那位刚刚给她打麻药的男医生回头看了她一眼。林妮冲他笑了笑。
当护士扶着林妮走出那扇浅绿色旧旧的房门时,林妮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神奇的地方——裸露下身的女孩儿,蓬勃而又腐败的肉体,熟睡中甜美的脸蛋儿,旁边戴着白色面具穿着白袍手里拿着明晃晃手术器械的人,或者,不是人,是鬼魅。他们正在偷走女孩儿生命中一件宝贵的东西。他们围着她起舞,以庆贺获得。而旁边不远处站着一个同样光着下体的女孩儿,她的脸上也戴着一个面具,黑色的,一个笑意吟吟的面具。
林妮想起之前来自陌生信息的建议,灵光一闪,也许对方说得对,继《蜕变》后,她可以继续创作一系列女性主题作品,比如方才在手术室里的那一幕——女孩儿、肉体、面具,鬼魅……不如,这组片子的名字就叫《涅槃》吧。她觉得潜伏在身体里的某个幽暗角落一下得到了太阳的普照,开始生根发芽,初显了生命的原始特征与活力。她为此感到既忐忑又兴奋。
刚走出手术室,身体还虚弱着,林妮靠在刷成上面白下面绿的墙壁上,迫不及待地向陌生号码发送了一条信息:我终于明白,如果说成长有捷径,那便是通往深渊的,那里有未知的惊险和不为人知的快乐。她随手把那个号码备注为“聂全”,并会心一笑。
对方很久才回复了她——警惕另一个你并不熟悉的自己,和深渊保持距离吧。
林妮回了三个字——试试看。
7
在唐露失踪了两周后,林妮在公司的摄影棚里看见了她。她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在和化妆的女演员说着拍摄要求。声音沙哑、疲倦、犹豫,不时停顿,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想好人物该怎么表现。女演员大大的眼睛,厚厚的嘴唇,艳俗的妆容,是林妮没见过的陌生面孔。脸上的皮肤干燥粗糙,厚厚的粉浮在上面,长长的假睫毛扑闪着,表情明显的不耐烦,不时翻一个白眼儿,或剧烈地抖动双腿。除了女子,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是那种你哪怕看过十遍也记不住的大众脸庞。林妮不知道唐露从哪里请来的演员,公司经费有限,请演员往往需要摄影师各显神通,大家只看见定期有片子出来,却从不知道演员的来历。
摄影棚里的灯光调得很柔和,只在一张床上四十五度角的斜上方有一盏灯。唐露开始清场,把围观的人全部往外赶。林妮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唐露却叫住了她,说请她留下。林妮感到诧异,但也没有拒绝。
拍摄进行得并不顺利,请来的女演员显然达不到唐露对动作的要求。唐露让她摆的姿势她连一半的感觉都摆不出来,这让唐露异常懊恼。几次后唐露就发了火,说不拍了,请她离开,工资只付一半。女演员直翻白眼儿,拿起衣服就往外走,还嘀咕着说:“拿跳广场舞的钱想请专业练瑜伽的,脑子有病。”唐露冲她背影叫了声滚,靠墙上猛吸烟。
“连婊子都他妈的比这种人有职业道德。”唐露咬牙切齿地说。林妮笑了笑说这种事儿她也没少遇见过。唐露犹豫了一下说:“妮儿,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林妮说:“你说。”唐露说:“这组片子我想让你来拍,我来当演员。”
林妮愣了一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一般摄影师都是各自寻找素材,组织拍摄和后期文案,自己的创意自己独立完成,她俩从未合作过。
唐露接着说,这组照片该怎么拍,想要突出一个怎样的主题,她还没想好,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想把它拍出强烈的疼痛感。画面里的两个人,不管他们当下的身份如何卑微,他们有着各自的故事,过往、现在和未来。他们都曾经犯下过错误,在某个特殊的时间里,他们相遇,并对各自的生命产生了强烈的疼痛感。
林妮看着鸭舌帽下的唐露,如果她没有猜错,外面的传闻并非无中生有,看来前段时间,唐露是到情色场所去蹲点了。而她经历了什么,林妮无从得知。这么一来,从聂全之前的反应不难理解,他应该是知情的。那么,关于这组作品他到底是持何种态度?面对唐露深入虎穴的执意而为,他是赞成还是反对呢?在这场她和唐露的暗自较量中,他到底站在谁的一边?林妮想起那个信息——和深渊保持距离。这是一种关心吗?他是想让她停下目前刚刚爆发的创作势头,放弃这场角逐?噢,不不不,這才刚刚开始呢。
林妮装作很随意地问聂全对唐露这组作品的看法。唐露说他只强调了两点,一个是画面干净,主体物突出,并且不需要故作姿态的情绪引导;另一个是平静的疼痛,看似来自肉体,实质是一种精神表达,让猛烈的疼痛感在平静中迸发,并在痛苦中和自己达成和解与宽恕。
唐露在谈论聂全的时候,让林妮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她从没和聂全就作品有过如此深刻的探讨,甚至没和他单独好好地相处过,尽管林妮从不反感聂全以任何形式接近她,可他从来没有。聂全在她面前,总是一副高深莫测让她无法接近的样子。而林妮从唐露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两人之间的某种微妙气息,她似乎能断定,这种微妙的东西是在她和聂全之间没有的。只有在和那个陌生号码进行交流时,她才能在字里行间捕捉到一点儿她想要的小情绪,但每次只要她想往前再进一步,对方就会又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唐露说关于这场拍摄她有一个想法,一个她之前就有过的构思,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精神母体,刚刚突然想通了它和这次拍摄之间共通的含义。林妮看向她,等着她往下说。
唐露说她需要得到林妮的帮助,并需要一些小道具。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小汤,请他去帮忙买一些东西,然后对林妮扮了个鬼脸说希望她不要被吓到。不懂唐露和中年男人说了些什么,他很快就离开了摄影棚。唐露冲林妮笑笑说一个人也能完成这个作品。
过了一阵子,小汤就把唐露需要的东西送了过来。小汤离开后,唐露开始脱衣服。她脱得很快,直到一丝不挂。
唐露的身体比之前消瘦,林妮飞快地扫她一眼,为了避免尴尬,她开始不停地走动,调整灯光和反光板的位置。
唐露拿着小汤帮买的东西坐到了铺着米色床单的床上,解开包装,有一瓶酒精、一瓶固体胶、几根红头绳和一些红色小图钉。林妮把酒精瓶子拧开,把图钉一个一个地扔进去泡着,然后向林妮招手。林妮疑惑地走近。唐露让林妮背对着自己坐下,手指按上了她的背部,在四个地方分别用力按了一下,问林妮记住位置了吗。林妮点点头。唐露说:“一会儿你把四枚图钉分别从这四个位置刺进我的身体,把红线的一头固定,让红线在我的背部走成一个长方形,如果红线无法固定拉直,可以用一点儿固体胶,最顶端右边的线头留长一点儿,长到我可以伸手绕到后面牵着。”她问林妮听明白了吗,林妮脑子里还在消化唐露的话,机械地嗯了一声,唐露便示意林妮动手。
林妮愣住了,才明白过来唐露让她干些什么,她拿着图钉的手微微发软。
唐露说:“动手,别■。”
林妮硬着头皮把图钉往肉里轻轻按了一下,想着如果唐露喊疼就停下。可唐露说:“很好,用力,你就想着那是一块猪皮,哈哈。”
林妮摁着图钉帽的拇指犹豫着加大了力度,她好像听见了钉子扎破皮肤发出清脆的“啵”的一声。唐露哈哈大笑了两声,说再来。
有了第一次,下面就容易了一点儿,林妮在唐露的背部比画着方位,往下找到一个点,图钉再次犹豫着摁了下去。唐露又哈哈两声怪笑。林妮咬着嘴唇问唐露可要继续。唐露“嗯”了一声。
林妮觉得唐露的呼吸声比之前沉重了许多,身体变得有点儿僵硬,当第四枚图钉扎下去时,唐露的身体猛地战栗了一下。第一枚图钉的地方开始有血往下滴,顺着红线,像一个红色小虫在慢慢地往下爬行。林妮怔了一下,她到底干了些什么?不由得她细想,唐露开始催促她开始拍摄。林妮在唐露背部两米处来回移动,寻找着最佳角度。
此时的唐露也进入了某种状态,一动不动的,像在做一个极限瑜伽动作——头往前低垂,与肩膀呈九十度角,从后面看不见头颅,肩胛骨和颈椎骨微微凸起。从侧面看,身体团起,头和双手埋在双腿中间,头发低垂,挡住了脸。林妮稍稍蹲低,从她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唐露除了背部以外的所有肢体,只有微凸的肩胛骨,真切的皮肤纹理,还有触目惊心的图钉与红线,只有中间那一竖排间隔有序凹凸分明的脊椎骨在提醒这原来是一个人的躯体。
唐露的声音像从地底下贸然钻出,她说:“妮儿,帮我把上面那根线头拿起来放到我手里。”然后一只苍白的手慢慢地从肩膀上面伸出,绕到后面。林妮把线头放在她的拇指与食指之间,触碰到的唐露的手异常冰凉。
镜头里的是这么一个画面:一具没有头颅的躯体背部,用图钉与红线勾勒出一个长方形,一只手高高地弯曲在肩膀上空,紧拽着一截线头。在林妮把这一组片子拍得差不多的时候,唐露突然拉动了手中的红线,图钉掉落了一枚,背部的长方形被破坏成了一个不规则图形,而图钉和红线在离开了原先的位置后,图钉刺过的地方呈现出了一个小小的血孔,滴落的血迹就暴露了出来。唐露没有说话,拽住红线的手在微微发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林妮飞快地对焦,摁下快门儿,抓拍了下来。
拍摄完成后,唐露让林妮把酒精浇在她的背部。她苍白着脸,颤抖着手指,长时间只顾着吸烟。两人都不说话。在林妮拔出她背部的第二枚图钉时,唐露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她说:“妮儿,你有没有过那么一个时候,你不像你,又似曾相识,而那个不像你的你,越来越像你。”
林妮想起了医院里,站在女孩儿双腿中间的那位医生,把明晃晃的金属器械慢慢地插进了女孩儿的下体。她深吸一口气,把唐露背部最后一枚图钉也拔了出来。唐露的肩膀又猛地抖动了一下。
唐露把这组照片取名为《无脸》,她说无脸比肉体的疼更疼。
8
手术过后一周,林妮的下体还在出血,她不确定哪里出了状况,只觉得身体很虚弱。她躺在床上,左手举起镜子,手略略发抖,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暗淡,拉开眼睑,没有一点儿血色。她使劲扯住下眼睑,直到眼睛干涩冰凉,泪水上涌。她闭上眼睛,身体软绵绵的,像飘在空中,又像漂在水里。风用力地鼓动旧窗户,从缝隙里钻入,呜呜作响。要起台风了吗?林妮抓紧床沿,床好像漂移了起来,四周皆是海水,不断地拍打着她的床铺。渐渐地,海浪翻滚,涛声喧哗,一如十七年前的那个黄昏——
血色黄昏。天空、大地、海面、沙滩,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红色。一个小女孩儿跪坐在沙滩上,旁边同样跪着的是她的母亲。母亲正趴在前方仰面躺着的那个人身上号啕大哭。那人的脸上身上盖着衣服,露出的部分肢体浮肿变形。躺着的人是小女孩儿的父亲,小女孩儿一想到这里,就使劲儿地哭上一阵子。才哭一会儿,她又被旁边某个有趣的地方吸引了注意力,定定地看着发起愣来。也许在她那个年龄,并没有很好地理解“死亡”二字。她有几次想伸出手,揭开盖在父亲脸庞上的衣服,看一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她的父亲。她侥幸地认为,也许大人们都搞错了,如果躺着的人不是她的父亲,她就可以和母亲回家了,不用继续跪在这满是贝壳碎片的沙滩上,那实在是让她疼痛难忍。父亲说不定正在远处海面上的哪艘渔船上焦急返航,他不久将回到家里,给她带回各种贝类小玩意儿。这样想着,她又伸出了手,心里拼命地祈祷着。手将要触及那件衣服时,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小脑袋一下被按在了沙滩上,才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这幅画面非但不曾褪色,反倒变得愈加丰富瑰丽起来。那天的晚霞,逐渐长成了一块满是鲜花的红毯,覆盖着整个天空。鲜花还在不断地生长绽放,开出一朵又一朵硕大的红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以至于天空变得越来越低,低到她触手可及。海面上波涛翻滚,海浪伸出巨舌,一下又一下地朝她们母女舔来。海水漫上了她们的身体,可母亲还在哭泣,周围的人都离开了,他们好意地提醒她母亲说:“快带孩子回去吧,再哭人也回不来了——台风又要来了,出海的渔船还没返航,不知又有谁要遭罪了。”小女孩儿于是向远方海面看去,几艘渔船像纸片一样夹在红色的天空与黑色的海水中间,时隐时现,可能随时被压扁挤碎。这个画面像一个毒瘤长在了林妮的脑子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大,大到快要占满她整个脑子。父亲去世后,她经常梦见自己掉进海里,每次都是大喊大叫着从梦中醒来。这样的梦做得多了,即使是在梦里,她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梦,然后她使劲地喊叫挣扎清醒过来。她不断地做梦,醒来,做梦,醒来。那梦仿佛和她较上劲了,没完没了。后来,她在梦里不再挣扎,异常镇定,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游戏,一个类似于密室逃脱的游戏。她尝试各种办法逃脱,虽然每次还是会被水淹没而惊醒,但她相信总有一天能顺利逃脱,而那一天,快到来了吧。最近,再做这个梦时,她已完全感觉不到恐惧,反倒是渴望能再次进入梦境,每次都离成功只差一点点,那一点点的距离让她兴奋无比,仿佛只要再坚持一次便可成功。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快速地进入梦境,她开始吃起了安眠药。
今夜里下起了雨,骑楼顶仍然是旧时的瓦片,雨滴敲打在上面,叮叮当当十分悦耳。吃了安眠药的林妮感觉自己离那片海更近了,连空气都是咸湿的,她伸手在空中抓了几把,手心里冰凉滑腻,像抓到了海藻的感觉。肚子突然一阵痛,林妮光着脚跑进浴室,裤子退到脚踝处,坐在马桶上。有点儿晕,她仰起头,闭上眼睛。滴滴答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屋顶的雨、下体的血、汹涌的海。站起身来,她按下抽水马桶开关,涌出红色漩涡。她一次又一次地坐上马桶,一次又一次地起身,冲水。马桶发出刺耳的声响,红色漩涡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带回那个血色黄昏。她离那天是如此的接近,是不曾有过的接近。那一刻,她甚至渴望身体里流出更多的血,伴随着马桶产生的巨大漩涡,将这个平静的雨夜摧毁,撕碎。最好是能惊动母亲,让母亲看见此刻的她,也让她看见此刻的母亲,那该是两张多么相似的脸,那么真实,真实到像一对母女。
林妮坐在马桶上,翻看起了手机。手机记录了长长的未接来电,是符姨的。在她打了无数通电话,终于接受了林妮不会再接她电话的事实后,她给林妮发来了几条长长的信息。林妮机械地一一删除,只瞄了一眼最后一条——你伤害了洋刚,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林妮苍白着脸怪笑了一声,站起身,使劲儿按下马桶开关,马桶哗哗作响,像藏了一个妖怪在里头。她给袁洋刚发去一个短信,她说:“你知道处女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吗?就像一具尸体。”然后她哈哈怪笑了几声。
此时的林妮越来越清醒了起来,吃下的安眠药看来是一点儿也没起作用,精神异常地亢奋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她想起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比如在上大学时某个周末的夜晚,她去参加学校的周末舞会。那是一个篮球场,外围站满了学生,盛夏的天气,球场里闷热得很,几台大电扇发出巨大的噪声。林妮穿着浅色长裙,羞涩而又热烈地站在人堆中,紧张地等待着男生前来邀请。主动权往往掌握在男生手里,女生们哪怕有心仪的舞伴,也是不会主动去邀请对方的。每次舞曲才刚响起,就会有男生过来邀请林妮,遇上了长相俊朗或舞技高超的,就像中了彩票一样的兴奋。如果是太矮或长相难看的男生,第一次出于礼貌也不會拒绝,但第二次如果对方还来,必然是要坚定拒绝的。毕竟,那样亲密的距离,肢体的接触、皮肤的摩擦,混杂着汗液和呼吸,如果不是有好感的男生,心里是大不愿意的吧。那天夜里,林妮就遇上了一个她愿意的男生。男生是音乐系的,那晚的音乐由他们乐队调控。男生拿着麦克风说这是一个仅属于华尔兹的夜晚,是一个让你停不下旋转的夜晚。那一夜,全场都沸腾了,大家逆时针地在篮球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成了林妮的专属舞伴,带着她跳了一曲又一曲的华尔兹。她晕眩在那醉人的旋律里。舞会结束后,他俩仍然停不下来,他带林妮去了学校的操场,沿着四百米跑道,跳起了华尔兹,直到两人累得不能再动弹,躺倒在草地上。林妮从没觉得那样痛快过,仿佛生命中的某扇窗子被打开了,一屋子的阳光洒落了进来。她张开四肢,大口地呼吸夜色里的空气。男生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喜欢华尔兹吗?”林妮说:“为什么?”他说:“华尔兹既高贵又邪恶,当你完全领悟它的内涵时就会被俘虏,像有一个魔鬼掌控了你的思想和身体,让你无所畏惧,会一直旋转,直到死亡。那类似于一种献祭,向着自己内心的圣歌,音乐不停,旋转不止。”林妮听得一愣一愣的,摇摇头说她不懂。他神秘一笑,说:“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林妮说:“也有可能我永远不会懂。”他狡黠一笑说:“你会,信我。”
林妮给那个备注着“聂全”的号码发去了一条信息:音乐不停,旋转不止,人们时常在等待身体里那个恶魔的出现。她最近喜欢不时地把自己当下的心情与感悟和对方交流。
对方没有回复。
林妮继续发去信息,说我知道你是聂全,那晚在会议室外面的人是你,对吗?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大学里华尔兹的那一夜还记得吗?你带人在操场上放烟花,烟花把草丛里的我和音乐系男生吓跑了。等男生离开后,你特地过来警告我让我远离他。你说一年前有一个女生刚为他殉情,就在校园北面的荷花池里。你说那一季的荷花开得真艳啊,全是红色,就如发现她的那天早晨的池水那般的红。那时,你大四,我大一,半个月后你就毕业了。你不知道我,而我一直记得你。后来我听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儿的前男友,为着女孩的死,你还和音乐系男生打了一架,差点儿被学校开除。后来阴差阳错地,我来到“亦真亦假”,我认出了你,而你仍然对我一无所知。
对方还是没有回复。
脑袋异常的清醒,林妮又吞了两颗安眠药,这回药力来得很快,四肢变得软绵绵的。外面打起了雷,模模糊糊地听得不真切,像隔着厚厚的绒帽子。这雨,该下大了吧?林妮打开房门,来到了二层的晒台上。隔壁母亲的房门虚掩着,听见了电视的嘈杂声,时间还早,这会儿她应该是在看电视剧。
雨还没下大,倒是天空变成奇异的橙色,能看见远处从天而降的闪电,像有一把银斧子把黑夜剖成了两半。雷声依旧沉沉闷闷的,响得一点儿也不痛快。雨滴在脸上,麻麻的。眼皮变得沉重了起来,林妮拼命地睁眼,可是没有用,眼皮被什么粘住了似的。四肢发软,两条腿死沉死沉的,连走回屋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坐在地面上,坐在了积水里,屁股连接地面处也是麻麻的,一点儿也不真实。林妮怀疑是在梦里,可是手软绵绵的,连掐一把自己的力气都没有。林妮干脆躺了下来,仰面对着天空。天空怎么一下子变得全黑了,一丝光也没有。好困啊,这样睡着也不算太坏。只是,有点儿冷。
不知过了多久,林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地上,母亲一边哭,一边用尖尖的发夹刺她的人中。看见她醒来,母亲哭出了嗷嗷声,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她安静地看着哭泣的母亲,想起了多年前跪在沙滩上同样哭泣着的那个母亲,两者好像不大一样。母亲哭着哭着就拍了她几巴掌,一开始是轻轻地,接着就越来越重。如在她读高中时的某个傍晚,听说沙滩上死了一个人,她便和同学一起去看死尸。回到家时天已全黑,母亲像一头兽那样向她扑来,一下一下地打她,用巴掌打。林妮不哭,也不躲,圆睁着眼,冷冷地瞪着母亲。母亲打了好一会儿,打到了手抽搐,突然就跪在了林妮跟前,嗷嗷地哭出了声。那次后,母亲再也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可之前那么些年挨的巴掌,重重叠叠地印在了林妮的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赶不走,以至于现在母親再怎么对她努力微笑,她记住的,仍然是那些深深浅浅的巴掌。
而现在,母亲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她的身上,所有的记忆全活了过来。林妮像小时候那样瞪着她,脱口而出一句话——我爸是怎么死的?
方才还哭泣与撕打着林妮的母亲一下住了手,她在凌乱的头发中仰起脸,茫然地看着林妮,听不懂她的话似的。林妮轻笑了一声,看着她母亲说:“我爸不是海难死的,他是被我和你害死的。”林妮母亲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瞪着林妮的眼神变得恐惧,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林妮,而是一个陌生人。林妮并不打算住嘴,她接着说:“你不是一个好妻子,你脾气暴躁,我从小就见识了你脾气的刁钻古怪,你对所有的一切不满,包括对我爸,你总是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他,可他从不会反抗你。我恼恨他的懦弱,恼恨他为什么还对你千依百顺,我希望他反抗你,甚至希望他哪天出海不再回来,离开我们,这样你就没法儿再折磨他。然后,他就真的离开了我们,我所祈祷的应验了。是我俩害死了他,我们俩是罪人。”林妮微笑着看着她母亲。
房门没关,风一阵一阵地刮进来,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书被吹得哗哗作响。林妮的母亲早已停止了哭泣,她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一晃一晃的,像那些纸片儿,随时会被风撕裂,坠落。然后她摇晃着站了起来,佝偻着背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如一幢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道闪电落在屋前不远处,晒台如白昼一样的明亮,能清楚地看见林妮母亲被风扬起的凌乱的头发,半遮住了脸。她并没有伸手整理头发,只是侧身轻轻地带上了门。屋里一片寂静。
手机叮叮两声响,是袁洋刚发来的信息。他传来一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合影。照片像是刚拍的,就在袁洋刚的家里,林妮认得他俩身后的窗帘。相片只拍到肩膀,可以判断出两人是裸着上身的。袁洋刚笑得很得意,林妮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接着,袁洋刚又发来了一条信息——她比你干净,更比你好。
林妮的小腹一阵剧痛,五脏六腑被拧成了一团似的,身体软绵绵的。她脱掉湿透的衣服,裸着身子站在空荡荡的屋里,想起了唐露说的那句话——不穿内衣试试。想起了那一夜,她在会议室里脱掉内衣,而聂全从门口经过。大概正是从那一夜开始吧,一切都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说让她和深渊保持距离,他到底了解她有几分?可音乐已经响起,她还能停下来吗?她需要有人来拉她一把,而那个人,会是聂全吗?
林妮急急地套上外套、雨衣、雨鞋,朝门外走去。
她要去见聂全,她要当面告诉他,她就是当年那个跳华尔兹的女生,还有,她知道他是谁。
9
聂全住在城西的冠山海公寓里,背靠着这城里唯一的一座山,前面是七星江,再过去就是入海口。“亦真亦假”的同事都去过聂全家,那次聂全获得了全国摄影大赛金奖,大家去他家庆祝。林妮还记得他家里的装修风格,无论是墙壁、窗帘、家具、床上用品等,一律是灰蓝色。聂全偏爱灰蓝色,就连他的衬衣也近似于那个颜色。
小区很大,林妮记得一直往右拐的尽头就是七星江了。她没去过那边,只在聂全家客厅的阳台上看到过那条江。因为临近入海口,那片水域的水是咸的,沿岸一带长满了红树林,这是一种在咸水里也能活的植物。
聂全住在顶层18楼,靠南的那户是聂全家。楼道里很暗,是声控灯,林妮捂住嘴巴轻轻地咳嗽一声,灯没亮。她拿出手机照明,沿着通道一直走到了聂全家的门口。
门口摆着一双拖鞋,是女士鞋。林妮蹲下,借手机的光打量着拖鞋。是一双人字拖,上面缀着一捧紫色流苏。林妮对这双拖鞋并不陌生,唐露就有一双一模一样的,自从她上次从日本回来后,就常常穿着它出入公司。唐露对拖鞋情有独钟,每去一个城市都要去淘自己没见过的拖鞋,别的女人家里是各种各样的高跟鞋,而她的,是风格不同的拖鞋。哪怕她穿的是职业套装,也能找到合适的一双拖鞋来搭配。
难道这是唐露的鞋子?唐露正在聂全的屋子里?
手机灯熄灭了,林妮一动不动地蹲着,不知蹲了多久,腿有点儿发麻。手机突然就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林妮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聂全家的门口。楼道里刮起一阵风,是从侧边的窗子吹进来的,窗子没关,能看见外面暗红色的天空。林妮走到窗边,向远处眺望。前方黑压压的一大片,借着偶尔的闪电,依稀能辨认出是一条江。
雨下得更大了点儿,飘了进来,打在林妮身上。林妮打了一个寒战。
此时,聂全家的门被打开了,有说话声传来。
林妮躲进旁边的消防通道。
她听见聂全说:“我送你去拿车吧。”然后一个熟悉的女声嘻嘻笑着说“好啊”——正是唐露的声音,喑哑中带着妩媚。
林妮一路尾随,在他们身后约十米开外。聂全一手撑伞,一手搂着唐露的肩膀。唐露抱着他的腰。林妮突然想打一个电话给聂全,当着唐露的面,告诉他自己就在他的小区里,看他如何回答。她翻出手机,找到备注为“聂全”的号码拨了过去。
一首喧哗的曲子穿过雨丝传了过来——可是,怎么会是唐露的手机?
唐露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和聂全说了点儿什么,又放回了口袋。
铃声一直在响,一直在响。
林妮突然意识到她给那个陌生号码备注的名字正是“聂全”,而她对聂全手机号的备注是——聂大。她本该拨打“聂大”的号码,却打了“聂全”的。可这些都不重要,问题在于,这个号码怎会是唐露的?难道说一直和她信息来往的人不是聂全,而是唐露?
一道闪电落在七星江的方向,空中炸响一声暴雷。林妮双腿发软,吓得差点儿没坐在地上。她隔着雨衣抚着心脏的位置,那里空落落的、冷冰冰的,雨水一股脑儿全往那里灌似的。
聂全返回时,从林妮身边走过。林妮穿着雨衣,低着头,他没认出来,只在经过她身边时稍稍放慢了一点儿脚步。也许在他眼里,林妮不过是个陌路人,不知身份,不明来路,不值得他为之停留。
看着聂全离去的背影,林妮茫然四顾,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她机械地拿出手机,拨通了唐露的电话,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说:“我现在在聂全家的小区里,我在七星江边等你……”
雨下得更大了,江边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夜连同密布的雨丝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匣子,林妮就站在匣子中央。雨衣被打得啪啪作响,雨水隔着薄薄的衣服冲击着她的身体,林妮方才有了一点儿真实的存在感。她像尊雕塑站在黑暗里,站在漫天的雨水中,直到一束强光照到她身上。她听见了汽车开动的声音,猜测着是唐露过来了。那束光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忽然想飞奔过去,把自己狠狠地砸进那束光里,然后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还有一声尖叫,为黑夜增添一点儿生动的色彩。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站在光束里,任由它刺痛自己的双眼,直到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当液体遇上雨水,变成同样的冰冷,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灯光熄灭了,还给了世界一片黑暗,只有哗哗的雨声,提醒着林妮正在做着的事情。
一个人影朝她走来,对方打开了手机照明,一双缀着紫色流苏的人字拖蹚着雨水,出现在了前方。
唐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人还没到跟前就嚷嚷了起来:“妮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啊,我怎么会在这儿?林妮也觉得奇怪,她似乎已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此地,只记得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
林妮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备注为“聂全”的号码,拨号。唐露的手机传出刺耳的铃声。
唐露不说话,也不动,任由它响着。两人仿佛都化为了石膏,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站在突兀的铃声里,直到它戛然而止。
雨声哗哗作响,周围却显得死一般的沉寂。
唐露的声音夹着浓重的水汽传来:“那天夜里你的确给了我一种惊艳的感觉,我当时没想太多,只想说出我的看法。妮儿,我认为你能做得更好,真的,你做到了。”
“这事儿聂全知道吗?”林妮打断她。
“我后来才告诉了他。”
“你俩一直在背后议论我,看我笑话?”
“不是那样的,我和他谈论更多的是作品,作品的风格和摄影师的气质是相通的,聂全从你最近的作品看出了你的变化。”
“他看出了什么?”
“他说你在解剖你自己。”
“和深渊保持距离——是他的意见?”
“是的,我和他在这点上意见相反,你最近的作品很真实,我觉得你可以做更多的尝试,但他不赞成。”
“哦?他为何不赞成?”
“他说当一个人面对真实的自己后,会更痛苦。”
林妮哈哈笑出了声。
唐露说:“你知道袁洋刚这个人吧?他和他妈妈在不久前到过公司,说要找老总检举你生活不检点。是聂全帮你拦下的,袁洋刚说你勾引他,说你是个疯子。如果不是聂全,你的事情公司上上下下早就传遍了。”
“这么说来我是要感谢他喽?”林妮轻笑。
林妮觉得一切都明朗了起来,原来从游戏的一开始,她就輸了。
地面上的积水越来越高,江水拍打着堤岸,天边的红色越加浓烈,黑色的云彩压得越来越低。林妮又想起了那个血色黄昏,还有躺在沙滩上的那个男人——他真是自己的父亲吗?为什么她连揭开看一眼都不被允许?她宁愿相信父亲并没有死去,那不过是母亲的一个谎言,一个拙劣的谎言。也许是她把父亲藏了起来,又或者父亲借出海的机会永远地离开了她们,是他和母亲一起编造了这个谎言。现在,她不愿意继续被欺骗,她在无数个被水淹没的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底去寻找另一个自己更愿意相信的真相。她觉得自己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了。
又一个闪电落在离林妮和唐露不远处的江面,林妮看见了黑伞下唐露那张苍白的脸,想起了她背后那滴沿着红线往下缓缓爬行的血。
10
第二天是周一,早上的例会唐露没来。林妮神色疲惫,一夜没睡似的。开会之前,黄英杰打电话给唐露,可唐露关机了。开会的时候,聂全显得有点儿心神不宁。林妮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大胆而又清冷。聂全不看林妮,却又在林妮不看他的时候匆匆扫她一眼。轮到林妮发言时,她说她今天将为自己最近跟的主题拍摄最后一组照片,但一个人无法完成,需要聂大的协助。
聂全看一眼林妮,不置可否。
林妮笑笑,继续说:“这是一个自我解剖者终于剔除了病灶,重获新生的终结版。我想把拍摄地放在聂大的小区里,那里有七星江,还有红树林,有一段的水域比较浅,适合拍摄。聂大,你认为呢?”
聂全想了想,唔了一声。
林妮说:“我还需要一个男演员,扮演死者。”
黄英杰率先惊呼了起来:“妮姐你大转变啊,以往你可是打死不拍死亡主题的噢。”
林妮说:“人是会变的,当然,除了一个男死者,还有一个女死者,女的就由我来扮演吧。”
林妮在说这些话时一直是微笑着的,她突然理解了母亲挂在脸上的那种笑,也许在某个时候,笑容是最忠实的伙伴。当她也能收放自如地这么笑着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或顾忌的了。
林妮说:“照片计划要拍两组,分别是一名男死者和一名女死者仰面漂在江面上。而死者必须是全裸的,但他们身上盖着衣裳,看不见脸,也看不见身体的关键部位,甚至无法准确判断性别。”
拍摄选在黄昏时间进行,在聂全家所在的冠山海小区里。七星江往东临近入海口那一带没什么人,沿岸是大片的红树林,有一段水域不深,大概齐腰。先是拍一组男死者的片子,由林妮来拍摄。对男演员没有特别的要求,只需要往江面上一躺,衣服再从头盖到大腿就算是完成了。照片看着平淡无奇。
完成了第一组,只剩下了聂全和林妮。林妮把照相机递到聂全的手上,变了个人似的冲他莞尔一笑说:“我要脱衣服咯,你可不许偷看。”
聂全像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摆弄着照相机,转身对着矮矮的红树林和水面调试镜头。
林妮掩嘴扑哧一笑,稍稍转身,开始脱衣服。然后蹚进江水里,来到那片红树林底下,仰面躺了下去,并把一件长长的衬衣从头盖到大腿处。在脸被挡住之前,她看了一眼头顶那枝血红的木榄。林妮在衣服底下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让自己处于半憋气状态。她感觉到了轻微的晕眩感,身体像随着微澜漂流和旋转起来。她想起了那个音乐系男生,之后他又数次来找她,仍然是带她到操场上跳华尔兹,终于在一个没有烟花燃放的夜里,他俩再次滚进了学校操场的草丛里。事后,男生很镇定,在路过荷塘的时候,把脏了的内裤包着石头丢了进去。从此,那一片荷塘在林妮的记忆中,总是一片浓稠的血色,并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腥臊味。她甚至不敢再看那荷塘一眼,路过总是远远地避开。直到《蜕变》的片子出来后,林妮忽然想回到学校再看一眼那片塘。可塘里的水早已被放干,只有两个清洁工在打捞着什么。她不知道当年被扔进塘里的内裤是否还在,她坐在塘边,一看就是一天。她想,这池曾经洁白高雅的荷花底下,到底藏了多少人的秘密啊。有聂全的,有音乐系男生的、自杀女孩儿的,还有她的。
林妮在衣服底下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叹息,开始自个儿说起话来,她说学校的荷花池前阵子被清理了,捞起了一个玻璃瓶,瓶子是四方形的,里面装着一些短头发。据说是多年前一个设计系男生的前女友为另一个男生殉情,喝醉酒后跳了池子,设计系男生对她念念不忘,把自己的一撮头发装进瓶子沉入池底,并发誓瓶子不见天日,他便不娶。男生曾经有过一幅美术作品,叫《一池红荷》。画的是一池血色荷花的中央,漂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儿,女孩儿手里握着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是男生的一撮头发。据说在创作这幅作品的时候,男生怎么都不肯给女孩儿画上衣服,他对外的说辞是想表现圣洁的肉体,但实质上男生心里对女孩儿是既爱又恨,恨她的背叛,他要让她并不纯洁的身体暴露在众人面前,他以这种方式惩罚那个女孩儿,也惩罚着自己。
盖在衣服底下的林妮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无端地想起了头顶那支血红的木榄。
周围异常安静,捕捉不到任何聂全发出的声音。不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林妮微笑起来。
表情可真是一个容易出卖自己的东西啊。比如昨天夜里,在离开了聂全家所在的小区后,林妮还去了袁洋刚的家里。门口的鞋架上,在一堆男式鞋子中间,摆着一双女式皮鞋,米色,圆圆的鞋跟,鞋头有一只可爱的仓鼠。她敲开了他家的门,看见了一脸惊慌的袁洋刚。她对他展露妩媚的笑容。她还看见了他身后另一张年轻而又单纯的圆脸。她笑得就更妩媚了。她愿意记住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就如她愿意一直记住聂全的面无表情。也许面无表情正是一种最复杂的表情。
11
傍晚时分,林妮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在经过老屋旁边那条长长的巷子时,她看见了母亲正站在巷子口等她。母亲穿着直条纹的立领衬衫,黑色的阔腿七分裤,剪着短发,两侧的头发拢在耳朵后面,嘴巴有点儿瘪。母亲没有笑,只是安靜地看着向她慢慢走近的林妮。林妮发现,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长得越来越像外婆了。
夜里,林妮给今天拍的照片写文案。几经思索,她把这组片子命名为《重生》。她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行字——只有杀死他和她,才得以重生。我以为我杀死了他们,其实我杀死的是曾经的我。一切不过是虚妄。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王彤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写小说,作品见于《花城》《十月》《山花》《江南》《作家》《中国作家》《芙蓉》《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并多次被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广西“建党百年”重点文学创作二等奖。出版小说集《声色儿》。现居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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