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月光下的兔子

时间:2024-05-04

父亲离开的时候,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母亲点赞,给她比画了一个大拇指,夸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滑雪水平快超过她父亲了。她抿嘴一笑,心底也这么认为。父亲在滑雪场像一只猎豹,挥杖驰骋,东奔西突,快如闪电,动力十足;而自己则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快活中不失优雅,身子一屈一伸之间,滑雪杖左右摆动,脚下长长的滑雪板如两只翅膀,轻盈地在雪花中飘飞。

山峰甩到了身后,白云跟随起舞,风在耳边呼啸,卷起的雪花拍打着脸颊,她双目熠熠,浑身像干草样燃烧、卤汤样沸腾、宇宙样膨胀。她太喜欢这种自由驰骋的感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地任逍遥,天地一沙鸥……不管怎么想,滑雪、冲浪、跳伞、越野……每次全家人一道出游,她就请求去玩这种放飞自我的运动。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清凉的空气伴随着甜甜的后味,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就连不喜欢运动的母亲,摔倒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摔得四仰八叉,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但依然乐此不疲,龇牙咧嘴地笑着,翻转身子,使劲儿站起来,拄着滑雪杖,蹒跚着,挪动着,手脚并用,往坡顶爬行,像只笨拙的大熊猫,不时又滚了下来,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大喊大叫着让攒动的人流避开。看着可逗了!

滑雪场在一座美轮美奂的北方公园里,有各种冰雕、细长的桥梁和一排排戴着雪冠的参天大树,宛若童话王国。滑雪真好!滑雪场就是一张白色光滑的绸缎,任由你在上面摸爬、翻滚、跳跃,大喊大叫,张牙舞爪,把一切聒碎的心情倾洒出来。不管有多少不开心,它依然无限宽厚地容着你,等你带着被掏空的身体,回到家里,重新生活。

意外往往发生在欢喜间,猝然降临。她父亲在前面冲,她在后面追。全场人为他俩侧目。她父亲纵身一跃,跳上一个滑雪独木过道,舒展着双臂,借力凌空飞翔,在空中一个大翻转后,着地时出了意外,一只鸟飞过,干扰了他的视线,他后脑勺着地,伴随一声钝响,她父亲滚出了十几米。她以最快的速度滑过去。她父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爸爸不行了,爸爸不想离开你,但没办法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得忍受命运施加给你的痛击,你答应爸爸,要坚强地活下去。”

她泪眼婆娑,点着头,想哭喊,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管理处派车把她父亲紧急送往附近医院。医生说人已经没了,可能在急剧运动中,引发了冠心病,心源性猝死。

虽然医生对父亲猝死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曹秀娥凭自己在虚拟世界“桃花岛”中的经验,知道父亲的猝死,不是那么简单。一般而言,一个人在虚拟世界中要么没钱了,付不起费,最后期限一到,会突然间以猝死的形式离去;要么脑机接口的连接在现实物理世界中突然间被人掐断了,这样也会暴毙;真正在虚拟世界中被消灭肉体的可能性很小。这也意味着,她父亲在现实物理世界中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才不得不这样死去。还有一种可能,是父亲厌倦了这个虚拟世界“桃花岛”里的一切,自我做了了断。问题是,这几天,她们一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根本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的苗头。

父亲离去得如此决绝,让曹秀娥不知所措,或者说,一下子进入窒息的状态。

脑袋里如鹵汤在扑哧扑哧沸腾,滚烫无比,似要喷薄而出。

身上却冷得像一团冰。心似乎也冻僵了,听不到任何跳动。

她母亲使劲抱住她,让她不要伤心。她俯在母亲怀里,听到母亲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哭得更加难受。她睁大眼问母亲,为什么是父亲猝死?父亲还能回来吗?

她母亲摇摇头,无限爱怜地望着她,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来一样说:“孩子,这个世界上的残酷,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没遇到,说明你命好。如果遇到了,那你一定要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这么活的,像只蚂蚁,或者像只蚯蚓、飞蛾、屎壳郎,反正就是活着而已。没有了父亲,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她母亲似乎恨不得把空气撕碎,又万念俱灰,感觉这话是在给自己打气。

曹秀娥关闭脑机接口,回到现实物理世界,望了望眼前阴暗、空荡、杂乱的房间,继续闭上眼,赖在床上,陷入了对虚拟世界“桃花岛”的回忆中。

昨天、前天、大前天……在虚拟世界生活的每一天,她们一家人相约着,做一些开心的事。昨天是去郊游了。当时她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她挽着父母的手臂,在桃花山的小石径中一跳一跳,像只快乐的猴子。大片大片的桃花绽放在身旁,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飘满了全身,如在仙境。

“爸爸,我们去摘草莓吧,山坡上有好多草莓。我们做一罐草莓酱。”

“好,爸爸带你去摘。”

山坡上的草莓,大多掩藏在嫩绿扁长的草叶下面,这儿一颗,那儿几颗,星星点点,不好寻找。她父亲跪在这块像绿地毯一样的草坡上,摘了一颗又一颗,突然发现了一颗大草莓,赶紧喊:“娥儿,快来,这里有一颗草莓,红艳艳的,可大了。”野生的草莓一般跟小拇指头那么大,曹秀娥跑过去,发现了草丛中有一颗草莓,快赶上鹌鹑蛋那么大了。她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扒开两边细长的青草,从根部轻轻一挑,揪断藤蔓,说:“爸爸,这一颗你发现的,你来吃。”

父亲说:“你妈在给咱们准备野营的饭菜呢,最辛苦了,咱们把这一颗装在盒子里,带过去,让你妈吃,好不好?”

“好,那我给你再找一颗又大又红的草莓。”曹秀娥朗声应道。

一片乌云飘过来,天空淅淅沥沥地掉下不少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呀,下雨了,咱们快下去,到帐篷里。”她父亲拉她。

曹秀娥的母亲在山坡根的小泉边上,搭起了一个结实又好看的五彩帐篷。曹秀娥钻进去时,一股鲜美的味道扑鼻而来。母亲正在用汽锅炉炖鱼汤。几条小鱼也是刚才在小溪里钓到的。一见曹秀娥进来了,母亲拉过毛巾,几下把她头上脸上的雨点擦干,说快来喝口热汤,驱驱寒,不然会着凉的。

“我不会着凉的,我不怕着凉。妈妈,你先吃颗草莓,最大的这一颗,这是我爸在山坡上的一个旮旯儿里找到的,那块地方的青草可真茂盛,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荼■花,要不是我爸眼尖,这颗草莓就找不到了。”曹秀娥竹筒倒豆子般开心地说。

“你爸真棒。”母亲揽过她,亲了亲她的额头,“等会儿让你爸吃鱼头。”

这时候,父亲也进来了,从车里提来了一块只需要加热一下的披萨,还有一包蜡烛,说咱们今晚在这里吃顿烛光草莓大餐。

外面雷电交加,片刻又转为斜风细雨,帐篷内温暖如春。三人吃完饭,曹秀娥感觉睡意上来了。她头枕在父亲的大腿上,小腿搭在母亲的大腿上,吃着零食,看着全息动画电影,不时透过帐篷的天窗,望着天空中闪烁的繁星,对父母说:“明天我们去滑雪好吗?”

“好啊,我知道有家滑雪场,在‘梦幻冰雪王国里,仿照丹麦童话搭建,买了门票就可以穿越进去。”

早上醒来,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三杯热牛奶、三块夹心面包、三个荷包蛋、三碟开胃菜。吃完后,父亲说:“准备好去滑雪了吗?”

“早好啦!”她撒娇说,“我和妈妈就等你说出发呢。”

“馬上出发!”父亲大手一挥。

“桃花岛”与“梦幻冰雪王国”处于不同的虚拟世界,就像两个星球一样。关键词一设定,费用一缴清,系统自动切换到赶往“冰雪王国”的路上。一路上,稠密的雪花片片掉下,有劲到像从天往地上扯。车辆自动驾驶,一家三口在宽大的旅行车内玩纸牌游戏。她输了,给父母唱了一首《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父母一起鼓掌。父母后来输了,各唱了一首老歌,音调舒缓,让她倍感惬意。中间还玩了真心话大冒险。曹秀娥问父亲:“我跟妈妈游泳时掉到海里了,你先救谁?”她父亲想都没想说:“救你。”曹秀娥说:“谁更危险救谁,我会游泳呢。”

到了滑雪场,天朗气清,父亲带着她选滑雪板,给她穿滑雪服、戴头盔,告知她注意事项,显得那么有耐心,没有丝毫的异常。

那,父亲为何猝死呢?

她在梦中惊厥,缓过来后虚汗淋漓,耳鬓湿透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显示归属地为她所就读大学的那座城市。她心里一惊,又出什么问题了?期末考试没过?年终考勤不达标?或者日复一日的各种健康表格调查?还是当地的营销团队推销房产?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像催命鬼一般。她“社恐”又犯了,头痛如锥子扎、刀子刻。她躲在被窝里哭泣,不敢看手机,觉得那是条嘶嘶鸣叫着的毒蛇。

奶奶做好了早餐,像往常一样,端到了她的房间,放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

“囡囡,起床了!”

她蒙头不回话。

“囡囡,吃饭喽!”

她继续沉默,黑暗的被子里,听到自己心脏在嗵嗵跳动。

“囡囡,出去走走喽!”

她屏住呼吸,汗水涔涔,每根神经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

“囡囡,奶奶出去干活儿了,饭在锅里,你热热吃!”

奶奶每天早上就对她说几句话。有时她会“嗯嗯”回复,有时当作没听到,不发只言片语。她“嗯”的时候,有时语气比较重,有时语气比较轻。她跟奶奶也没有多余的话说。说多了,她自己觉得烦。有时候,不应一声呢,又觉得对不起奶奶,更烦。奶奶七十多岁了,苦了一辈子,长年地劳作,腰弯了,腿瘸了,累了一身病,还给她端吃端喝端屎端尿。奶奶的淋巴肿瘤疯长成了一个葡萄状体,像个大口袋样吊在胸前,甩来甩去。奶奶每天佝偻着身子,用碘酒在胸前的大口袋上擦拭,等待着破裂。可事实上,这个东西还在不断化脓和腐烂。一屋子烂菜叶混杂下水道的味道就是从奶奶身上散发出来的,弥漫到每个角落,连老鼠洞都没放过。老鼠一只一只逃离了这个快要窒息的房间。奶奶是活一天算一天。但这怪谁呢?谁让她生出那么一个活宝儿子?!曹秀娥内疚之意,往往跟这个山村的小雪一样,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阴霾,像黑漆漆的液体一样浸泡着她。

奶奶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孙女到底怎么啦,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被鬼迷了心窍?这种魔障一阵接一阵的,时好时坏,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奶奶只能小心翼翼地看孙女的脸色来照顾她。奶奶听不懂医生说出的那些关于疾病各种症状的解释术语,只能早晚暗中念经,祈求菩萨和各路神仙保佑,让孙女早日痊愈。

奶奶离开房间半天后,曹秀娥慢慢睁开了眼。她看到灰暗的天花板,几缕蛛网甩来荡去。她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家在南山半坡上,她住在二层阁楼。从窗外望出去,会看到大片大片的竹林、绵延的山峦,以及大清早氤氲升腾的雾气。鸡鸣狗吠,牛哞羊叫,青翠满目,花香袭人,山区的乡村是无比美丽的。但曹秀娥心思不在这里。她扫了一眼环绕自己周边的破旧家具,再看看院子里正佝偻着身躯侍弄一畦小白菜的奶奶,咳嗽声像带血的旗帜,被撕成一块一块,不由得生出几许凉意。

她满脑子还是“桃花岛”里的那个父亲。

那个父亲,在曹秀娥看来,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像影片里的不少男主人公,健谈而风趣,睿智而能干,温柔而细心,最关键的是,几乎能满足她的各种愿望。

但说没就没了,她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一个父亲?她心里冰凉冰凉的,这时,手机又响了。

她惊恐地看了半天屏幕,才发现是现实世界中的爸爸——曹一德打来的电话。她接通了,曹一德着急地说:“娃儿,你在干吗?”

“我刚睡醒,你啥子事?”

“没啥事,就问你睡得好不好?身体没啥子问题吧?”曹一德的声音火急火燎,似乎后面有人追赶着。

“好不好还不得过日子哦。”

她不喜欢这个现实里的爸爸,不想跟他说话,甚至仇恨,有一股报复的冲动。要不是她平时要通过脑机接口联网到“桃花岛”虚拟世界里,充值续费得找这个爸爸要钱,她宁愿一辈子不跟他联系。她希望生命中没有他,如果时间能倒流,要是换个爸爸会怎么样?她怔怔地望着远方。想起这些天在“桃花岛”虚拟世界里度过的幸福时光,她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曹一德问她哪儿不舒服?她不回答,反问:“你在哪儿哦,这么吵!”

“在业主家里装窗户,搞电焊呢,啥子事?”曹一德这些年独自在城市里打拼,先后学了几门手艺,需要泥瓦工时当泥瓦工,需要电焊工时当电焊工,需要淘下水道时当清洁工,每年能赚个几万块,准备凑个三四十万的首付,在城里买套房。

“我要买一个学习软件,需要两千块。”

“啥子软件哦,恁个贵!你晓得爸爸一天干活儿辛苦不?”

“晓得晓得。其他同学都买了,就我没买。”

“行喽,大家都买了,你就买。我最近接了点私活儿,赚了点钱。下班了我去银行给你卡上打钱,我给你多打点,你节省着花,晓得不?奶奶身体好点没?”

“好不了,你记得打钱哦。”

挂了电话,曹秀娥一阵内疚。她爸爸打工很辛苦,不容易,自己不该这么花钱,虚拟世界是假的,就是资本骗你钱的,现实世界才是真的!但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比同龄人苦?我活在这个世界要干什么?这些问题一想起来,她脑袋里就跟一团蜜蜂飞舞一样,嗡嗡嗡嗡的,沉重无比。

她要不断给自己“桃花岛”的账号充值,才能体验这个虚拟世界带来的真实感,沉浸在其中,享受近乎完美的生活。虚拟世界因为技术加持后可触可感,一草一木一举一动几乎乱真,现实中人体五官能感受到的,里面的人物几乎都能感受到,同时可根据现实世界的个人形象或想象设定虚拟形象。“桃花岛”里,不同人物之间,相互能摸到对方的皮肤,听闻对方的呼吸和气味,甚至还可以在亲吻中感觉到对方的口水。当然,这样美妙的虚拟世界不会白白搭建,进入这里的门票就是钱,这个到哪儿都需要的家伙。有钱人在虚拟世界里继续快活,穷光蛋会被虚拟世界清理出来。一旦她账号里的余额不足,就会在“桃花岛”里得上某种重病,提示她赶紧充值;一旦余额彻底为零,她会突然死去,在虚拟世界中彻底没了呼吸。要是那样,“桃花岛”中的父母会急坏的。现在看来,“桃花岛”中的父亲,先她一步,突然离开了虚拟世界,很可能跟账户中的余额不足有关。

“桃花岛”里的父亲,博学多才,睿智能干,在现实物理世界中,应该不差钱才是。

当然,“桃花岛”里的父亲,肯定不是AI智能体合成出来的虚拟粒子人。如果是AI智能体制造出来的一个虚拟体,她父亲不可能暴毙。毕竟,她一直给“桃花岛”虚拟世界付费。媒介平台为的是盈利,有必要让虚拟父亲活着,以便从她身上赚取更多的费用。最关键的是,智能体的形象再怎么真实,那眼神中的温情与爱意,也是很难计算出来并予以呈现的。

“桃花岛”里,是不允许虚拟人互相打听对方底细的。随机组合成各种关系之后,你只能做好自己设定的角色。无所不在的系统,对相互打听现实生活中的信息非常敏感,如果你告知另一個人,你在现实物理空间中是哪国人、家住哪儿、多大岁数、家中有谁等,这些信息会被系统自动识别,一旦证据确凿,这个人会立即被赶出“桃花岛”。另外,一个ID,只能在一个虚拟世界里有一个虚拟人物形象,不能重复使用。如果这个ID在这个虚拟世界中死亡了,就意味着被彻底注销了,下次登录,还得申请注册后,用另一个ID进来,这样,就变成了一个新的虚拟人,得重新建立新的社会关系。过去的一切,不可能存在,你也再难建立起。所以“桃花岛”中的每一个人不能死,一旦死去,就意味着虚拟世界中你已经死了。死了,就跟现实世界中一样,消亡于无形之中。

这明摆着是“全景式监狱”,但“桃花岛”太迷人了,进来的人,任由系统对其监控,只要不泄露隐私就可以了。

这也是曹秀娥一直没敢打听“桃花岛”的父母在现实中到底在哪儿、干什么的原因。

“桃花岛”中猝死的父亲,要么是没钱缴费而被系统设定为猝死、强行注销账号了;要么是他自己不想在虚拟世界中跟其他人继续生活了,自行注销了账号;还有一种可能,他的系统连接出现了巨大的故障,需要申请修复。

曹秀娥盼望是最后一种,但又觉得,这种可能性挺小的。

这个问题像一个可怕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了她。她听到火车轰隆轰隆疾驰的声音。她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凝结,接着又重新沸腾。她知道自己该吃药了,不然,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会像漫无边际的黑暗一样,扑面压过来。她不敢回忆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在轰隆隆的火车声中,她会自残,或者残害别人。这一点,她控制不住。她得赶紧吃药。

奶奶一声嘶哑的钝叫:“囡囡——”

她听见了,但不想费力气,就没回应。她大睁双眼,毫无神采,像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她脑海中有一团雾气在渐渐飘散。

她慢慢清醒过来,看到奶奶瘦小佝偻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门,随之,有两个老太太跟着奶奶进了院子。

院子的北墙根,有一个钢架做成的兔笼。三个老太太围着兔笼指指点点,还不忘朝阁楼上瞅几眼。

她后来才知道,兔笼里养着的两只白白胖胖的兔子消失不见了。那是自己非常喜爱的两只兔子,奶奶曾说要宰了过节吃,她差点跟奶奶翻脸。

院墙不高,成年人可以轻松翻进来。但偷两只兔子,目的是什么?偷去吃,还是偷去卖钱?两只兔子也就值一百来块,为何不偷一些比如手机、电视机等更值钱的东西?

“囡囡,囡囡,你的兔子不见了!”奶奶专门到阁楼上,告诉她这件事。

“咋不见了的?”

“被人偷的。”奶奶才发现,孙女的脸色跟地窖里的土豆长出来的从没见过阳光的新芽那样异常苍白。她知道这两只兔子是孙女相依为命的宝贝,有些话,只跟兔子说。没了兔子,就跟失去了自己的手臂一样。

“谁偷的呢?”

“昨晚前半夜我身子痛,犯病了,吃了止痛片,睡得死死的,没听见响动。”

奶奶答不出来,有些愧疚。她看到孙女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把菜刀。因为没开灯,早上她没注意到。这时候,发现菜刀在光线下幽幽诉说什么。奶奶过去一把拿过菜刀,惊恐地看了一眼孙女,下楼了。曹秀娥后来发现,房间内所有的刀具斧具锄具什么的,都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奶奶一如既往地佝偻着身子,沉默得像堵墙,去田里锄草去了。

曹秀娥起床后,到兔笼前仔细观察了一番。她发现笼子完好无损,兔子却看不见了。很有可能是有人翻墙进来,把兔子提走,然后把笼子反锁上的。这是谁干的呢?偷两只兔子,能偷到几个钱呢?村里这两年很少听到小偷小摸的事了。

吃完早餐,她继续睡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她看了会儿电视,浏览了一会儿自己的朋友圈,看到楼下的小狗独自在舔舐自己的小腿、屁股和身下,便用手机拍了几张图片,上传到朋友圈。奶奶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晚饭,端到了房间里。她扒拉了几口,躺在床上,启动身体内植入的芯片设备,脑机接口一连接,她进入了“桃花岛”。

在“桃花岛”里,她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虚拟世界的父母,几乎她提出任何一个请求,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就会竭尽全力满足她;满足不了的,就会讲道理。她是一个喜欢听道理的小孩。讲道理,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大人。实际上,她明知道自己是个大人,但她很享受当小孩的感觉。

最近一段时间,她提过不少要求,比如去爬冰瀑,她不知道从哪儿看到这个新词,父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并为此购买了设备,做了充分准备。瀑布在深山沟里,系统通过AI技术、3D动画技术加遥感测绘技术等,制作出了这样一座巍然耸立的带有冰瀑的山峦来。冰瀑挂在山涧,像一大块白丝绸吊挂在半山腰,更像是倾倒堆积后形成的盐山,亮晶晶的,蔚然壮观。父亲说,攀冰瀑,最好要用冰爪。父亲戴好冰抓,几下子爬上去,从瀑布顶端上,望着白花花的陽光,让她上来。她戴上冰爪,开始攀冰,她手臂力小,冰爪抓在冰上,只在表层上,抓不牢,一遍又一遍,她攀到一半,又掉了下去。她希望父亲拉她上去。父亲笑笑说,攀冰就是考验意志,这时候,考验来了,加油!她意识到父亲不会帮她,只能靠自己时,才发现自己小小的身躯内蕴藏着极大的能量。她用力敲击冰瀑表面,一下下、一步步,抓牢了,竟然爬上去了。爬到峰顶,阳光普照,一览众山小不说,那四面的美景,绿的绿,红的红,蓝的蓝,色彩缤纷,美轮美奂,几乎是仙境了。她才意识到,哪怕是寒风凛冽,峰顶的美,永远是说不出的,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体会到。父亲很欣慰,搂着她说:“这么一条冰瀑,对你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爬上爬下其实不算什么,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挑战它,战胜它。”

“桃花岛”里的父亲鼓励她战胜一切。

她不敢去原始森林,她父母特意带她去,而且陪她露营。天快黑了,她去找燃篝火的木柴时,碰上了一只大狗熊。那是一只比她父亲还高、还壮,龇着牙咧着嘴,喉咙里还吼叫着的大狗熊。她听说过,见了狗熊不能跑,狗熊跑起来比人还快,能从后面追上来,一巴掌会把人拍扁。这里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大怪兽呢?她吓得几乎把手里的木柴插入自己的胸膛。但事实上,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欲望,让她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她像一尊石雕,静静地与狗熊对峙。这是母亲给她讲故事书时讲到过的,见到狗熊,一定不要跑;熊奔跑的速度很快,连奥运冠军博尔特都甘败下风。最好就是静止不动,或躺下装死,然后看狗熊的动静。这只狗熊来到她前面,呼着气,耳朵后翻,背颈上的毛竖了起来。她惊惶万分,避免和熊正眼相对,同时又飘动眼神,寻找逃离途径。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动静。熊转过头察看后方。她慢慢倒退。约莫五分钟后,大狗熊掉头寻声离开。她这才听到远方父母在大喊。她扑到父母怀里,号啕大哭。父亲表扬她,说她做得好,面对极度危险时,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不要一味指望别人来解救你。她泪眼婆娑,想不通虚拟世界中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动物。

父亲还带着她穿过一次沙漠,训练她的体能和毅力。沙漠里没水,徒步到沙漠深处,他俩走迷路了。水喝完了,为了不致渴死,各自喝尿求生。第二天醒来后,他们昏昏沉沉地走,终于发现了一棵小草芽。父亲说,这里有水,要挖下去。她心想这么一根刚露出点头的小草下面怎能有水呢?赶紧找出路要紧。但父亲坚持往下挖。她就在旁边看,她没想到,沙漠里一棵草的根须有那么深。父亲用手臂掏呀掏,差不多掏了一米深,把草根全挖出来了。草根上有点湿意,父亲让她全吃下去。再后来,又掏深了些许,能感觉出沙子有点湿,再掏了一米多,沙子捏住后,能渗出一些水滴。就这样,一滴滴的水,滴进水壶里,让她喝了下去。她看着晒得黝黑的父亲,嘴皮一片片干裂了,忍不住抱着父亲痛哭起来。关键时刻,父亲把一切能生还下去的机会让给了她。她心想,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无私给予的。父亲让她保持水分,不要哭,想办法求救。在系统探测到危险后,救援直升机来了,父亲奄奄一息,拉着她的手说:“这个世界,总会给你一次出其不意的痛击,爸爸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陪你,你要坚强地活下去。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完美,没有谁一直开心到最后,但天无绝人之路,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对生的希望。”

没想到,这样一个好父亲,却在滑雪的过程中意外猝死。

她本来不想再踏入“桃花岛”的,可抑制不住,还是连接进入了“桃花岛”,想看看奇迹会不会发生,父亲是否死而复生,一家人能否跟以前一样欢聚。但是没有,里面只有悲悲戚戚的母亲。父亲已经被火化了,骨灰倒入了大海之中。母亲站在院子里,穿一身唐装,高绾着发髻,失魂落魄,孤魂野鬼似的,茫然地看着“桃花岛”里一家三口散养的两只兔子,愣怔着,似乎不认识一样。

这两只兔子是她母亲买来给曹秀娥养的。曹秀娥没把兔子圈在笼子里,而是让兔子满院子随意跑动,有时还跑到房间里来。她的虚拟父亲在时,经常陪她一起给兔子喂胡萝卜,逗兔子玩耍。当然,有机器管家在,兔子是跑不远的。

看到曹秀娥出现了,母亲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开始给兔子喂料。

“我还要约你去跳伞呢,我还要和你去冲浪呢——”曹秀娥在父亲的卧室里哭得声嘶力竭、天地颤动。黑云起,大风漫灌,“桃花岛”里天昏地暗,花瓣纷纷飘落。

虚拟父亲的猝死,让曹秀娥彻底陷入了混乱。她觉得,当年现实世界中,父母离婚的那段经历,又重演了。

她站到高处,就想往下跳;看到湖面,就想往深处走;看到一块大石头,就想用脑袋撞;看到刀子,就想能不能割腕;看到日落,就想到无穷无尽的黑暗要到来了……

但“桃花岛”里的父亲说过,任何困难,都是对你的考验,你唯有坚强,困难才会给你让路,你才会看到一条光明大道。

“桃花岛”里的父亲猝死,难道是对自己的考验吗?

自己该怎么坚强地活着呢?

她六岁的时候,父母成天吵架,从早吵到晚,一见面就吵。她躲进房间,堵上耳朵,依然觉得四周都在摔盘子砸锅碗瓢盆,嗡嗡嗡嗡吵个不休。她忍受不了,偷偷离家出走。没想到,出了村口,走了一阵子,又渴又饿,一个人坐在路边啼哭。她爸爸把她抱回来后,她只说了一句:“你俩要是再吵,我还要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是她从电视上学的。她爸妈十分惊奇,愤恨不已地瞪着对方。

她爸妈表面上不吵了,但冷战如海面下的坚冰,坚硬到不可想象。没过几年,实在过不下去了,她爸妈暗中离了婚,先后出去打工,到了不同的城市。

她就跟爷爷奶奶过。

不到两年,爷爷在一场疾病中身亡。爷爷是高血压导致的血管爆裂,有些人说是气死的,当然给爷爷受气的,也就只有她爸爸。当时她已经十二岁了。她爸妈赶回来时,她已经哭晕了几次。亲友们都说这孩子孝顺、重情。

丧礼过后,人去楼空,家里冷清异常。奶奶变得沉默寡言,一日三餐给她做好,就一个人干活儿,像个机器人一样,不让自己歇息一会儿。她不知道爸妈已经离婚了,还想着让爸妈多陪陪她。但她爸妈以各自的理由很快离开了村子。好几个春节,她想一家人吃个团圆饭,但她爸妈没有回来,只是通过邮局寄了些钱和礼物来。村里好多人家的爸妈都是这样,她并没有觉得异常。

到了高一,有一天,同年级一个男生见到她,突兀地说:“我妈妈不想嫁给你爸,因为你是个拖油瓶。还有你奶奶,老不死的拖油瓶。”

她当时张大嘴,没能理解这个瘦高的脸上长满疙里疙瘩的青春痘的男生到底想说什么,回到家后,她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在她哭诉逼问之下,她奶奶、她爸妈承认了离婚,而且已经离了五年多。

全家人,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本想等她考上大学之后再告知这件事的。

不仅如此,后来,在一次课间休息时的跑动中,她不小心撞上了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满脸不高兴,和她厮打起来,还骂她是有爹养没娘教的野种!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曹秀娥。班里面,单亲家庭的学生不少,但公然如此被辱骂的却只有她一个。她平素是高傲的,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骨子里带的那股劲,一摸就知道多尖锐。曹秀娥抡起胳膊扇对方脸庞,对方狠狠还击。一时之间,在一片哄闹声中,两个女生你撕我扯,在楼道里翻来滚去,打得惊心动魄。旁边的同学劝了好长时间,才将她俩分开。

曹秀娥回到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海里翻来覆去就是“有爹养没娘教的野种”这一句话,像千万条鞭子,无休止地抽打在她心上。她奶奶回来了,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她感冒了,摸摸额头,又不像发烧的样子,于是做好饭菜,叫她吃饭。她迷迷瞪瞪站起来,跟丢了魂似的,米饭一筷子一筷子拨到碗外面了,她根本没意识到。她奶奶沉下满脸皱褶的脸,说:“我一个老婆子,累一天了,回到家,还要给你做饭,洗这洗那的,你还这副脸色,给谁使脸色呢?我做的饭不好吃,你叫你娘来给你做啊!你那个娘,只生不养,也亏了她,还打电话来说想你想得睡不着呢……”

曹秀娥突然将碗扣在饭桌上,站起身,一脚踢倒了凳子,掉头冲出门外。她奶奶目瞪口呆,无可奈何的尬笑里,有一种痉挛般的疼痛。

曹秀娥半夜从江边回来,生病发烧达四十摄氏度,胡话连连,病情凶险。

她奶奶以为孩子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折腾了一宿。第二天,曹秀娥继续昏睡,叫她去医院,她也不去。后来用过各种方法,烧是退下去了,但这个孩子被烧哑了一样,什么话都不说。直接的变化就是暴饮暴食,身体明显肥胖了许多,像一个不断充气的大皮球,连翻身都变得有些困难。

高中女生这个样子,走大街上会不会被别人笑话?她心里没底,更担心被男生们嘲笑,不仅会嘲笑她的外貌,还会嘲笑她家庭的解体。她请假在家,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吃饭都没了心思,翻来覆去想,为何会这样。她头疼脑涨,感觉钻进了什么东西。这种感觉以前也有,去医院做脑部CT,没看出什么来。医生给她把脉,翻开眼睑,用手电筒照射瞳孔,让她咳嗽,用听诊器检查她胸腔的声音。一番操作下来,医生诊断说,她是重度抑郁双相情感障碍。这种病一旦得上,就不好根治。只有百分之十的患者,会通过自我人格完善来治愈。更多的患者,通过药物来维持自己的病情,不要更加严重而已。她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病了,明白自己的病需要通过心理层面的克服与完善。为了不在无意识中自残或伤人,她在医生嘱托下,口服一种叫西比灵的药,也叫氟桂利嗪胶囊,吃下去,有一定效果,比如睡眠好一些了,头不疼了,但情绪依然如风中飘摇的一片叶子,混杂着各种冷意。

她把自己浸泡在苦涩中。

她像一只刺猬,随时会奓开身子;更多的时候,像一只透明的虫子,稍微一触碰,就会把自己包裹在壳里,不言不语。

在她刚发病时,她爸爸进了监狱,在高墙里待了三年。虽然多年之后,她爸爸说起来,要谢谢抓他进去的警察们,到监狱里还学了些技能,要不然,说不定早就躺在地上了,那些年打打殺杀的。可她心想,她那三年,她多需要爸爸陪在身边啊!她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十分不容易了。

她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靠着以前的底子,她勉强考上了大学,二本,被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专业录取了。

大学里,她在心理筛查中被认定为一级心理关注对象。老师、同学们经常劝告她,对生活要充满激情,充满希望,积极创造美好的生活,但她不能。她那么喜欢幸福,却怎么也抓不到幸福,就跟抓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样。一离开药物的支持,她就立即想离开这个世界。

她觉得特别自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世界崩塌了,自己掉入了深渊。她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其实不算最差的,还有那些孤儿呢,那些智障孩子呢,那些饱受饥饿的孩子们呢,自己的爸爸妈妈只不过是离婚了!但她看到的是黑暗,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她想从这样的黑暗中走出来,为此尝试了多种方法,但困难重重。

她爸爸四处打工。她奶奶起早贪黑,忙家里的庄稼。她媽妈,过一段时间,会过来看看她,给她带来一堆好吃的,临走时,还给她塞不少零花钱。

就这样过了几年。

大二时,恋爱表白被拒后,她情绪一度崩溃。加上自己平时吃的药,老家那边没有及时寄过来,她的精神疾病复发,出现了自残和伤人的行为。虽然她觉得自己好端端的,可事实上,她把所有的微信好友删除了,她把室友的暖瓶扔到了窗外,还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湖边,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可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微信里空空的好友名录,还有那个男孩见到她时的表情,让她疑心自己是做了一些什么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同学们议论说她精神有问题,她心想,现代人哪一个或多或少没有精神问题呢?尼采、贝多芬、梵高、牛顿、海明威,这些天才们,谁没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话虽如此,她还是被辅导员和另外一名女同学护送回家了。她爸爸半路来接,她妈妈在家里做好饭等待。她爸妈陪了她半年后,各自去打拼自己的生活。她又和奶奶一起生活。

整个村子里,能聊的,也就是高中同学齐宇轩了。齐宇轩没考上大学,在村子里承包了一个鱼塘,养鱼。他隔三岔五会给她送来一两条鲜鱼,说是刚打上来的。他也会陪她聊聊天,说些生活的艰辛,同时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未来会努力,成为什么样的人。他挺羡慕她大学生身份的,同时他希望她能自强,休养好身心,抓紧把大学读完。从他目光中,她感觉到,他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不仅仅是讨好,还有点想亲近。

有一天,她去给齐宇轩送一本小说《罪与罚》,到他家门口时,听到他父亲提着铁锨正怒气冲冲地责骂齐宇轩:“你这个孽障,整天跑去看一个神经病,我看你瓜娃子就是神经病!”

她心灰意冷。回到家,蒙头睡了一觉,再也不理齐宇轩了。齐宇轩送来的鱼,被她直接扔到大门口,任流浪猫叼走。几次过后,齐宇轩也不来了。她继续跟奶奶一起生活。这时候,随着元宇宙等平台的搭建,她发现了“桃花岛”这方虚拟世界。在虚拟世界中,找到了让她难以忘怀的虚拟家人。

她精神好多了,白天晚上泡在虚拟世界里。

在“桃花岛”生活后,她在现实世界里,哪怕不吃药,也能平静地度过一天。

虚拟世界太快乐了。那个世界里,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都有人帮你打理,一切处在祥和洁净的氛围中,没那么多腌臜龌龊的事情,不需要钩心斗角,更不需要劳心劳力。“桃花岛”里的父亲是那么博学,那么亲切,那么喜欢和她玩,每天都想着给她提供不一样的惊喜。她觉得如果有一台机器,能在现实物理世界里,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身体上所需要的营养,让她大脑一直生活在真实感无比强烈的“桃花岛”里,她一定会乐意的,会一直沉浸在那里,忘记现实世界。

但“桃花岛”的父亲说,你怎么知道虚拟世界是假的,现实世界是真的呢?说不定现实世界也是庞大的巨型量子计算机造出来的呢?真真假假,就看你怎么看了。

“桃花岛”的父亲离开的第二天,她现实物理世界里的妈妈赶来了。一进门,给她堆了一桌子的零食。她对零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更希望独自静一会儿,但她又害怕一个人的世界,怕往自己手腕处割上一刀,或者试探中弄瞎自己的双眼,冲到山崖上一跳了之。她妈妈也怕出现这样的状况,各种嘘寒问暖,同时又各种警惕,来保护她的安全。她微微感动,妈妈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来了,在她最无助的时刻。

她见到妈妈走进房间。她眼神渐渐清亮过来,似乎送了一个魔鬼远去。她问妈妈,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

我好着呢。

好什么好?你看你这脸色,跟片白纸差不多。

你别管我。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管你,谁来管你?

你放心,死不了。

你这两天没吃药吗?

没吃,我觉得我这段时间好了。

曹秀娥说完,不作声了。这个病,她也清楚,犯的时候自己不知道,而且觉得自己一直好着呢。

她妈妈问她想吃点什么。她摇摇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妈妈说,要不要出去旅游,比如到三亚的海边吹吹风,放松一下心情?

她哪儿都不想去,仿佛全身的筋被抽走了一样,人懒得不想动。

妈妈给她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她爱吃的手撕包菜、麻婆豆腐、鲫鱼汤、鱼香茄子等。她没有多少胃口,吃了几口,就扔下筷子。她妈妈和她奶奶怜爱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劝慰好,说多了,怕她烦,不断给她搛菜,也怕她烦,只好闷着头吃了几口菜,便收拾了锅碗瓢盆,说带她去看龙舟。“过几天有赛龙舟的比赛,咱们去看看热闹。”

她摇摇头,低语说不去。

她上了自己的阁楼,望着窗外,发了半天呆。村子的广场上,好多小孩在打篮球、踢足球、玩滑板。她多么羡慕那些开心欢笑的孩子,那些幸福成长的孩子,那些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的孩子,虽然每个孩子会有每个孩子的烦恼和忧愁,但肯定没她的浓重。对她而言,眼前立有一堵墙,她穿不过去,又担心倒下来,把她压在下面,压成肉饼。

她蒙头睡觉,做各种梦。但所有的梦境都是那么混乱、可怕。她想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但在睡梦中也不能够,感觉有一只兔子在她脑海里,安静地蜷缩着,突然被惊吓了,奔跑起来,左冲右突,不断拉扯她的神经。

她虚汗淋漓。

她妈妈坐在床头,摸着她的头发,捂着她的额头说:“囡囡,妈妈对不起你。”

“你早干吗去了?”她闭着眼睛怼了一句。

她妈妈握着她的手啜泣,自语说:“囡囡,你要好过来。”

曹秀娥说:“我咋了吗?”

她妈妈说:“囡囡乖,咱们跟奶奶到田里拔萝卜去。”

她一肚子火说:“我还有那么多作业还没做呢。”

“那你做吧,我不打扰你了。”

她妈妈出了房间。她睡了一阵,睡不着,坐起来,拿了一本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哭哭啼啼的,她看得头昏脑涨,不由得发起呆来。

夕阳西下,天渐渐暗下来,一切影影绰绰的,她下意识地连通脑机接口,进入“桃花岛”虚拟世界里。

这片虚拟世界的天还没亮,明月高照,万籁俱寂。她在自家的别墅卧室里起床,发现虚拟的母亲还在睡觉。她简单梳洗,在“桃花岛”上转了一圈,忍不住来到海边。海风强劲,海潮轰鸣,她眺望远方,闪烁的星火隐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难以找到一个明晰的方向。

人生如此不堪,到虚拟时空,也充满各种莫测,那么到底哪儿才有完美的世界?难道,接受不完美就是人活着的真谛?

她在海边一直等着天际放亮,等一切人和物活泛起来后,慢慢折回家。“桃花岛”上有上百户人家,有各种生活和娱乐设施。他们在“桃花岛”购买了一栋欧式的小别墅,门前有高大的银杏树,大片的草坪被修剪得无比齐整。他们一家三口经常在草坪上开party,周围好多邻居都来过。这里的邻居们特别和善,老远就开心地咧嘴打招呼。往日的画面充塞脑海,她几次有一种错觉:父亲没有离开,等一下会看到他起床后挥动剪刀修整草坪的身影。

进了别墅,还好,她母亲醒来了,见了她,惺忪的眼神里透露着某种不耐烦。

“你怎么来了?你来做什么?”

“我准备给父亲过个头七,过完,我就不再来这里了。”

“有没有你父亲,这里还是你的家,如果你觉得需要的话,”她母亲顿了顿,认真地看了她半晌说,“认清吧,现实和虚拟世界都有不如意的事,这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你早点认清的话。”

这话似乎是给自己说的,那么无力、悲哀。

“不,我想过开心的日子,不管在哪里。”曹秀娥盯着她母亲。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好好纪念吧。如果你要离开这个家,我也得离开了。”她母亲如霜打的茄子样,蔫蔫的。看得出,她也不想让这个虚拟的家庭破散。

她在每一个房间待了许久。里面有太多自己和父亲、母亲的回忆。她在这儿躺躺,那儿摸摸,母亲叫她来吃饭,她也置若罔闻。不知不觉中,一天过去了,天快要黑了,她得睡觉了,得返回现实世界了。

这时候,她听到窗外兔子在扒拉着窗台。兔子可能在找吃的。父亲一离开,她和母亲陷于沉痛之中,没有给兔子喂吃的。这是两只体形上不会长大的兔子,红红的眼睛,圆圆的眼球,竖立的耳朵,似乎总防备着什么似的,担心世界对她有所伤害。这两只兔子是她母亲给她买的,后来熟了,见到家里人来,还会站起来打招呼。它俩喜欢吃胡萝卜、苜蓿草、燕麦草、南瓜、菠菜、白菜等。她给兔子在地窖里屯了不少,每天会取出来放到它俩的食槽里。这几天忘记喂了。看样子她还得来“桃花岛”,还要不间断地给它俩喂香蕉、苹果、草莓等水果。每天吃不到水果,兔子也会着急地扒窗户,闹腾着让她出来呢。

她走进地窖,把剩下的胡萝卜、苜蓿草等抱出来,塞进了兔笼里,心想是不是把这两只兔子送给邻居家,从此跟这个虚拟世界一了百了呢?她舍不得这两只兔子,恨不能把它们带到现实物理世界里。但想想人各有命,兔子也应该有兔子的命,心里舒服了一些。

“妈,你是AI,还是线下的活人?”她跟母亲告别时突然问。这样的问话,很容易被系统察觉,注销她账号的。她不在乎,这次离开后,她再也不愿意登陆这个“桃花岛”的虚拟空间了。如果她母亲在现实世界有肉身,她想的是:现实世界里我来给你做女儿吧,我给你养老送终!

“孩子,如果我们有缘,不管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们还会再见的。”她母亲心神不定,答非所问,感觉比她还要凄惶。

“我不想来这个地方了。”她挥手作别,开始奔跑,一口气往海边跑。海水阻拦着她的跑动,她一头扎了进去,任由身体像一块石头沉了下去。咸咸的海水灌进了她的口耳,她不在乎,继续憋着气往下沉。她感觉到自己嘴里涌进了很多海水,像泥鳅一样往喉咙里钻。她吐不出去,只好呛喝了几大口水,刚闭上嘴,一个浪把她打到更深處。海水从四面八方向耳鼻口中逼压进去。她心里轻轻说了声,再见了,桃花岛!这时,海水咕隆咕隆涌进肚子里。她没办法呼吸,快要窒息了,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她挣扎着,扭动着身躯,想摆脱这种感觉。隐约中,她母亲潜到了海底,拼命拉她。还有几个人也跟着潜了下来,像抓犯人一样,抓牢了她的双臂,挟持着,把她提上了岸。她晕过去了。

她似乎看到“桃花岛”的父亲笼罩着光芒,出现在眼前,严肃地对她说:“生即是死,死也是生,死后的世界你一无所知,你在虚拟世界里死了,现实世界里活着;你在现实世界里死了,还说不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活着。没必要刻意去死,要想想怎么活着。”

去妈妈再婚的家里博取同情,还是去爸爸打工的城市里体验生活?她权衡后发现都差不多,不过都是看人脸色。她妈妈已经再婚了,再婚丈夫是个杂货店老板,生意还不错,生了一个小弟弟,胖墩墩的,有六岁多。她妈妈经常在朋友圈发布这个弟弟的视频,一个活泼的、可爱的、幸福的孩子。有时候,孩子的爸爸也在视频里出现,脑袋大,眯眯眼,看上去憨厚、老实,是乐于为家庭付出的那种人。在陪她的日子里,妈妈经常跟那个弟弟视频通话。妈妈接通那个胖弟弟的视频后,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透露着喜悦和开心。为了避免她看到这一幕后受到刺激,妈妈常到另一房间去视频。她从隐约传来的声音中,能听得出她妈妈对弟弟有多关心。

这时候,她去妈妈的新家里,算什么?分一杯母爱之羹?

还是去爸爸那儿吧。毕竟爸爸只有一个女儿。

在妈妈的撺掇下,曹秀娥踏上了寻父之旅。妈妈决定陪她一起去找打工的爸爸。坐的是火车软卧,硬卧没买到票,卧铺车厢里就她们母女俩。路上闲聊,她妈妈认真地告诉她,为何当时要离婚,离婚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那时候,曹秀娥母亲叫王红丽,二十岁生日刚过,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丈夫曹一德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夜夜不归。她一闺密私下里说,她的猪猡丈夫带着另外一个女子,在县城的歌厅里鬼混呢。那女的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红丽听了憋气,忍不住,不听公公婆婆的劝,挺个大肚子去找。找到之后又能怎样,她根本没想过。

王红丽跟曹一德是打工中相识的。当时,她们几个姐妹从美容美发厅里出来,相约在一餐厅聚餐,嘻嘻哈哈的,欢快说笑。旁边几个男顾客不时往她们这边瞟过来,交头接耳。后来,有一个胆大的,过来找她们要电话号码,约她们去KTV唱歌。她当时想,我们这边人多着呢,光天化日之下,又能咋的?于是一伙人浩浩荡荡进了KTV,声嘶力竭地唱歌,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在游戏的驱使下有意无意地了解对方,乃至暗送秋波。总体上说,那天玩得十分尽兴。

后来多次回想起来,王红丽非常确定,她当时看上的不是他后来的丈夫。曹一德个头不高,眼睛老眯着,鼻子不高,长得不怎么样,头发还弄得挺长,痞里痞气中有点蠢笨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群魔乱舞,一对一、面对面时,她发现自己下手迟了,看顺眼的,基本上都让姐妹们抢光了。姐妹们挑剩下的,她看不上。一曲下来,她想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曹一德殷勤地说,我送你去。她扫了一眼周围,没有姐妹关心她,大家玩得特别开心,根本不接她不愉快的茬儿。深更半夜的,出去还得注意点。没办法,她只好让他送她回去。没想到,一路上,这个人热情万分,怕她着凉,脱下外套给她,怕她被车剐蹭,自己走在里面,见到路边小摊上的小吃,给她买这个买那个。她开怀大笑的时候,这个人无耻地抱住她,重重亲了她一口。

她愣了,又羞又气,黑乎乎的大街上,打呢?骂呢?还是让他滚呢?好些人看着她,以为他俩是热恋中的情侣。

那时候她刚到城里来打工,不晓得遇事要报警,更不知被突袭之后如何反应。她愣了片刻,狠狠瞪了他一眼,一个人赌气往前走。他不远不近地跟着,还举着两串冰糖葫芦。她没回头,可感觉到后面那双细小的眼睛中,发出来的光亮一直聚焦在她身上。她走了一陣子,有点迷路,找不到租住的地方。她想打车走,又心疼钱,毕竟打车,当时对她而言,还是偶尔的奢侈。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他跑过来,给她拉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然后又跟着坐上来,给司机师傅说,去新南门。她刚才跟他说过她住的地方。当着生人的面,她不好发脾气。她别过头,看着窗外的夜色、阑珊的灯火,心里一阵阵不痛快,又有一些新奇,心想:这家伙接下来怎么涎着脸赔礼道歉呢。他俩到了地方,他付了钱,送她上了楼,边走边说:“我再也不敢了。你一个人敢睡不?要不要我陪你等她们回来?”她心想,到了自己的房间了,还害怕什么,于是进了门,“嗵”地关上门。

等那帮姐妹们又唱又跳着回来时,他在门口等得睡着了。大家问他为什么不进去坐,他说进去不方便。大家问他干吗守在门口,他说他担心她一个人害怕。这把大家给说笑了。说她胆子大着呢,没把你吃了,你应该感到幸运才是。

就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地,大家开始撮合起他俩了。都觉得他人不错,她应该考虑考虑。曹一德也来得勤,动不动就给她送来一些小礼物,明摆着是在追求她。她不答应,因为没有看上。但一个大姑娘家的,有人关心,又拒绝不了,只好在窃喜中接受这份好感。就这样纠缠着,有一个晚上,其他人出去看电影了,她来大姨妈了,不舒服,待在家里。他刚好送了几斤新上市的荔枝,一看她脸色那么差,三下五除二,给她做了顿热饭,炖了几块鸡肉。一起吃完喝完后,她面色稍缓。他提出了要跟她结婚的打算,并说要给多少多少彩礼等。她觉得这个人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但又不好直接打击他,就说不可能,家里不同意,两家在不同省份,离得太远了。没想到这个人不气馁,有韧劲,想继续跟她磨,还动不动亲一下或摸一下。她恼怒万分,但不知怎的,还是没有断绝这份关系。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高大帅气又有钱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她所在的美容美发店的顾客,从她手里办了一张三万块的贵宾卡,她提成三千块。那个男人不时约她出来吃大餐,很快,在一次醉酒之后,带她到宾馆开了房,跟她有了关系。当然这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恋情,如果算是恋情的话。因为那个男的后来说有家室,她可以做“小三”。她不同意,那男人毫不客气地抛弃了她,连一分钱的补偿都没有。她失恋后,得了一场病,整天发烧,谵语不断。这时候,曹一德听说了,又来细心照顾。终于有一天,他俩单独相处时,她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也挺好的,就把身子给了他,并同意结婚。

回想起来,她走的路,和当时众多年轻打工女子走的路一样,上当受骗后,割断了对城里貌似优秀的男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然后同意嫁给农村出来的打工男子。

婚后不久,就有了曹秀娥。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在家生养孩子。她有点不甘心,又听说他在鬼混,一气之下去找他,并打算离婚。

那时候的年轻人,结婚快不说,动不动提出离婚,有点赶时髦。想起来,那么多年轻人,一下拥入城里,在思想上,有不少的波动与狂躁,更多的是孤独与失落,回了家,结了婚,又发现城市里那些大街小巷充斥着梦想与欲望,像街边的路灯在招摇。

考虑到女儿,王红丽一忍再忍,但多年之后发现,不离婚,这一条道就走不下去。考虑到女儿的感受,她选择偷偷离婚。女儿只知道父母跟其他同村孩子的父母一样,出去打工了,并不知道父母已经分道扬镳。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等曹秀娥发现父母离婚后,她莫名地哭泣,摔东西,家里的锅碗瓢盆,说砸就砸,跟疯了一样,大喊大叫,狂躁不已。疲乏了,要么沉沉睡去,要么一个劲儿地痉挛。这是令人惊异的事。瓶瓶罐罐全砸完了,没砸光的,担心她被玻璃碴儿割伤,她奶奶一个个收起来了。家里的塑料杯子,软塌塌的,她砸着没劲,就想割腕,自残。或者用头撞墙,掀桌子踢凳子,眼前所见,似乎皆是仇敌。

没办法,就往医院送。县城医院认为,这孩子精神出了问题,得往精神病医院送。省城的一家三级乙等安康专科医院,有全省著名的身心科。这个名称听着好听,其实就是精神病科。奶奶带她到这个医院里一检查,发现是双相情感障碍,非常严重。抑郁与狂躁并存,交替发作。曹秀娥那时其实挺懂事,清醒时说:“奶奶别怕,我就是精神分裂,我脑子里会有一些幻觉,就是乡亲们说的,我被鬼迷上了,等我把鬼赶走,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医生不这么看。医生说孩子这个样子,有割腕的倾向,自己浑然不觉,这是在抑郁期。无端发脾气,打砸东西,破坏行为明显,说明是转入了躁狂期。一定要严加看管。医生隐晦地指出,必要时,把手脚捆绑上。

奶奶打量着这座医院。铁门紧锁的住院部里,阴森森的,似乎随时可能从里面逃窜出一群不可一世的魔鬼。另一面的开放区里,有许多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来往走动的医护人员。奶奶想到孩子要住进这样的地方,还不许家属陪护,心里一抽一抽的。这里的每个人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连大夫都跟其他医院里看到的大夫不一样,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我啥都知道”的高高在上的感觉。大夫说:“这里有些病人,都住了十几年了,一点儿事都没有,你放心回去吧。”奶奶紧紧地搂住了孙女,说:“放心不下这个娃,我陪着这个娃住院。”

醫院当然不同意。奶奶便把曹秀娥带回了家。曹秀娥病情加重,幻觉一个接一个,有人拿刀逼着她抢劫,有人要用火烧她的头发,有人在偷她心爱的发卡,有人要杀掉她全家等。奶奶忧伤地看着孙女,恨极了那个闹着离了婚的儿媳妇。为了不让孩子被这些可怕的幻觉吞噬,奶奶给她喂了不少四处开来的药。这些药里有抗抑郁药,也有助眠药,还有调理身体的药物。曹秀娥大把大把地吃,完全不按医嘱来。奶奶每次发现药少了那么多,泪流满面。但病情似乎得到了控制,曹秀娥除了面目有些呆滞外,情绪还算正常。奶奶好吃好喝地伺候,生怕孩子哪儿不舒服,又犯了病。

曹秀娥父母先后赶回来陪她。曹秀娥母亲后来说,她当时想了许多,怀疑自己离婚是否离错了,为了自己的女儿,该不该一辈子忍辱偷生?

初春的乡村月夜清凉,树木们也有一些蜷缩的意味。曹秀娥母亲有些寡薄的身影,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孤魂野鬼似的,最后落寞地回到家里。前夫还在睡觉,睡得挺香,鼾声像打雷一样。她真想推醒他,又想钻到他的被窝里,一觉睡过去,醒来原谅了一切。但她随即对这个念头吃了一惊,简直有些鄙夷自己,同时有些厌恶地看了看他,心想这么一个男人,自己当年为啥看上了呢?要不是造了孽,干吗会有今天呢?她很想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抱着女儿睡觉。女儿那时憨憨的、肉肉的,睡梦中眉头紧锁,似乎在进行巨大的思想斗争。她知道,女儿“犯病”是毫无征兆和规律的。或许,她心中跟地震前一样有了震感,但她自己搞不清楚。这段时间,女儿只有打游戏时,才会面目狰狞,把喜怒哀乐表现出来。跟父母或其他亲人相处,她展现出的往往是“随便”“你们看着办”“我无所谓”的架势。

她想这样陪着女儿过一辈子。可不能够。她已经重组家庭了,并生下一个小男孩。这段时间,那边的小家伙气管发炎,一直在咳嗽,怎么也看不好。夫家催她回家,说孩子只要妈妈。可她,实在不忍心离开女儿。她想把女儿带回现在的这个家里,但婆婆不答应。

曹秀娥妈妈不敢当面告诉女儿,她又要离开她。

思前想后,她决定不告而别,狠心离开。三更天,她爬起来,赶往镇上坐大巴。月光下,乡村道路上,一只兔子蹿出来了。它可能要横穿土路,到对面的田里去。但因为看到了她,被吓了一跳,双耳直竖,静静地伏在路中间,盯着她的下一步行动。她突然想起,曹秀娥有几次跟她提过,想养一对兔子。当时她觉得家里没地方养。现在这只兔子的出现,让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注定。她往兔子的右边跳过去,实际上,这是虚晃一枪,她的重心在自己的右边,也就是兔子正纵身逃窜的左边。她的右手快速伸出去,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兔子想把耳朵缩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双腿乱蹬。她右手提起兔子耳朵,兔子身子跟着吊起来。她左手适时地托住了兔子的屁股,往上一抬。兔子一下子明白了似的,安静地卧在她手心里,望着她。这是一只小兔子,看人的眼神,有点斜视一样。她把它抱在怀里,心想,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她舍不得把这个小家伙带离它的家园。或许它父母在等着它呢。她心里有些不忍,可终归是自己的孩子占了上风。她决定让自己的孩子养着玩一段时间,没兴趣了,就送回这里来。

把兔子带回家,放进兔窝里,曹秀娥妈妈王红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半路上,又想到一只兔子孤单,女儿看到后触景生情,于是等到镇上农贸市场热闹起来,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后,发现有人在卖兔子,她精挑细选了一只跟那只小兔子差不多大的,专门送回了家。她给女儿说:“这两只兔子送给你做生日礼物,你的小弟弟生病了,妈妈得回家去看看。”

女儿似乎没听到她所说的话,蒙上头自己睡觉。

曹一德在邻省省城里,先是给一家酒店当保安,后来学了点手艺活,焊接、泥瓦、电器维修等,在一家物业公司里做维修人员,主要负责就近四个小区里零零碎碎的维修事务,比如谁家下水道不通了,灯泡不亮了,洗手台砸烂了,煤气灶打不着了,卧床的螺丝松动了等,从工种上来讲,算是技术工。

一大早下了火车,打电话给她爸爸曹一德,无人接听。她母女俩赶到物业公司,本想给她父亲一个惊喜,谁知道,物业公司的工作人员一听说找老曹,有点恼火,说:“老曹这个人,做事就是粗心马虎,你们说,他哪儿又做错了?”

工作人员把她俩当成业主了。母女俩赶紧表明身份,是来探亲的。

工作人员脸上一惊,说:“老曹今天去一个业主家里维修下水管道了,手机应该在身上,但我们公司的人,干活儿忙起来,就顾不上接电话,你俩要不在公司里等等,要不直接去业主家看看,反正离得也不远。”

母女俩面面相觑,找到业主家里,去了陪着干活儿呢,还是影响干活儿呢?

“要不,你俩就去老曹屋子里待一会儿,老曹房门上那锁,轻轻一拽,就拽开了,那是糊弄外人的,平时呢,没啥人去那个地方,小偷进去了,也没啥可偷的,就在地下车库。我手头还有些活儿没干完,不能陪你们下去了。你们从这里乘电梯,下到负二层,右拐,走两个路口,再左拐,直直走,一直走到尽头,迎面就是房门。”

“好的,谢谢,我们到他屋子里等他。”

物业公司的人员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中年人,想了想,皱了皱眉说:“他那个房子啊,经常不打扫,要不你们就在这儿等算了,这个老曹啊,就知道上网,在虚头巴脑的世界里消磨时光,自己住的狗窝,没想过好好拾掇拾掇。”

母女俩对望一眼,告别了这个人,摸索着,找到了曹一德所住的地方。

这是地下车库西北角的一个角落。要不是有个别车辆来这边停放,感觉这里压根儿不会有人来。阴暗、潮湿、发霉,墙壁中还渗着水,在车库的地上漫了一层。人要走到角落,必须从水中蹚过去才行。

走到门口,门上挂了把锁,轻轻一拽,锁就打开了。解下锁,走进房内,里面凌乱不堪,地上被各种捡来的垃圾,如纸箱、塑料桶之类的堆满了,间隙中塞满了东一只西一只乱扔的鞋子,和几张大小不一的凳子,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一张钢丝床上,堆了几条被子,都没叠,跟蜕皮的蟒蛇一样卷成一团。那枕头的颜色,仔细看过去,不知有多少年没洗了,上面的头油,似乎可以刮下几层来。因为是车库改装的,没有窗户,依稀能看到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锅碗瓢盆,也是乱七八糟的。曹秀娥不小心推倒了什么东西,有不少飞蛾扑到了脸上,还有不少臭虫,似乎在恼火地瞪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这样的地方,要不是亲眼见到,不敢相信能住人。

关键还是里面酸腐的臭味,混合着幽暗中混沌的气息,直扑人的口鼻。曹秀娥还没来得及把行李放到床上,喉咙里有一股热流酸辣辣地翻上来,捂着嘴吸气压了几次没压下去,一张口,跟喷泉一般,吐在了几个叠放的纸箱上。一开吐,就跟打开的闸口一样,口中洪水奔涌,怎么也止不住。

她差点把苦胆吐出来。

没办法,母女俩只好出来,在附近填了点肚子,又逛回小区,根据楼号,有意无意地走到了刚才物业公司工作人员所说的,曹一德正在干活儿的那家人单元门口。

拐到楼侧,老远看到一个人,背了一大捆木床拆下来的木板走过来。捆起来的木板像一座山压在那个人身上。那个人穿了件破背心,弯着腰,挽着裤管,低头看着路面,用脊背扛着木板,一步步往前走。曹秀娥发现那人穿着红色的有几个破洞的背心,前胸湿了一大片。她突然明白了汗流浃背几个字的意思。母女俩等着那个人背着木板走过去了,才互相张望着,确认是不是她爸爸曹一德。曹秀娥希望得到妈妈一个否定的回答,结果是沉重地点点头。曹秀娥想起刚擦身而过时,他那额头上掉落在地上的汗滴,砸成了几瓣,不由得惶恐起来:在家乡,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爸爸,甚至有些桀骜不驯的爸爸,在这个城市里,干的就是这样的苦力活儿吗?

这一年多来,自己每个月,可是向爸爸要四五千块零花钱呢,光连接虚拟世界“桃花岛”所消耗的流量,每月不下三千块吧,爸爸需要收多少破烂儿或维修多少个下水管道挣来呢?这么辛苦。自己每个月却消费掉了父亲大半的收入。

自己在虚拟世界“桃花岛”里快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是不是花光了爸爸所有的积蓄?他还供她伙食费,给她学费。

她突然想喊住爸爸,可妈妈王红丽的眼神制止了她,似乎告诉她,这时候喊住不合适。

母女俩心情沉重,朝小区门口走去。大街上车流如织,曹秀娥感觉脑袋里一团蠕虫在蠕动。她有点不想见爸爸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爸爸。她说:“我们去逛逛商场吧,给爸爸买点衣服鞋子什么的,大老远地来,就家乡那点土特产也不好吧,买点像样的礼物。”

这时候,曹一德给前妻回了电话,问她有事吗?王红丽说没事,就问问你在哪儿?曹一德说正在上班,囡囡好吗?王红丽说囡囡想来看看你。曹一德说,好好在家养着,我过段时间回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一圈商场逛下来,母女俩给曹一德买了一件T恤和大短裤,天已经擦黑了。坐了公交车,赶回物业公司,这里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卷帘门是锁着的。她俩从小区进入,找了一个单元门下了地下车库,弯弯绕绕,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曹一德的住处。

门是开着的,曹一德的鼾声远远传出,在地下车库中产生巨大的回响。她俩走进去,发现屋子里有一个发亮的东西——手机,正在充电。曹秀娥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这款带有全息影像功能的手机,正处于运行之中,应该是连接了脑机接口,手机上方的全息屏幕上,正在呈现曹一德在虚拟世界活动的影像。曹秀娥一看画面,心里“咯噔”一下,像掉入了深渊。曹一德所在的虚拟世界居然是“桃花岛”,关键是,他在虚拟世界的形象,居然是一个女的,而且,身份是她的母亲。

在虚拟世界“桃花岛”的欧洲风情别墅里,与她相处了五个多月的母亲,居然是现实里的爸爸曹一德!

自己居然没看出来。

她爸爸干吗要这样?虚拟世界中的父亲到底是谁呢?

王红丽在黑漆漆的屋里摸到了电灯开关,摁开了灯。曹秀娥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睡着的男人。因为在梦中连接了虚拟世界,他对现实世界几乎没有反应。他的脑袋还那么大,鼻子还那么塌,眼睛看不出大小,手臂上文了一个字,曹秀娥一看傻眼了,是一个青黑色的“娥”字。这个“娥”,应该是她的名字。不知道谁给刺的青,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好看。从小,家里人都喊她“囡囡”。这个刺青,冷冰冰的,又泛着光泽。这让她又怕又痛。

王红丽苦笑了一下,拉了一张凳子让曹秀娥坐下。曹秀娥还是盯着她爸爸曹一德的手机屏幕,看他在虚拟世界里到底在干吗。她妈妈突然说:“不用看了,在‘桃花岛,他就是你母亲!”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是我的母亲呢,你骗人吧?”曹秀娥疑惑地看着王红丽。

“我不骗你。你休学回家,迷上了虚拟世界。你爸爸知道了你的ID,跟着你进了‘桃花岛,根据你的需求,跟你组合成一个家庭,本来他是要给你扮演爸爸的,谁知道,那时你已经选定了一个爸爸,他只好给你扮演妈妈,以防你在‘桃花岛有个意外。”

“他一开始的虚拟形象怎么是女的?”

“他是用我的身份信息注册的,进去之后,作为一个女的,想着跟你沟通起来,会方便一些。”王红丽的眼神有些闪烁,不敢正视曹秀娥。

“骗人!”曹秀娥知道,妈妈没有完全说实话。

“不骗你,孩子,你爸爸每天会给我讲,给你做了什么饭,带你去哪儿玩了,给你买了什么衣服,陪你在做什么游戏,看着你睡着了,陪你学习、画画、跳绳,给你做点心……幾乎你的每一天,我俩在聊天中都有聊到。”

“你们对我这么好,当年为什么离婚呢?为什么狠心抛下我呢?”

“年轻的时候做事,有些冲动和草率,我们非常后悔,不后悔有了你,是后悔我们没能早点看清生活,没有陪伴你成长。”

“那‘桃花岛里的爸爸是谁?”

“我,我不清楚。但我替你爸爸进入过‘桃花岛很多次。我还问过呢。”王红丽目光有些躲闪,一看就想隐瞒什么。

“怎么可能?你们那么亲密。”

“那是给你看的,实际上,‘桃花岛里,各有各的生活,为了你,他俩才表现出来那么恩爱。现实中的很多夫妻,也是为了孩子,表现出足够恩爱的。”

“那何必要孩子呢?”

“激情嘛,就跟坐火车一样,刚开始有新鲜感,后来会变得乏味,一对年轻人,白头容易,但始终保持激情,那是特例。我和你爸爸,特别是你爸爸,在我怀孕后,对我失去了新鲜感,就找别人去了。我俩就过不下去了。”

曹秀娥不再说话。

她决定去“桃花岛”跟她的“母亲”问个究竟。

她迅速接通了脑机接口,意识立即进入了虚拟世界“桃花岛”。她大脑里立即注入了虚拟世界中有关她的信息。她跳海自杀,快溺亡时被救上来,一直被机器管家看护着。这两天身体有了好转。她望着窗外,看到她的“母亲”正在若有所思地观察桃花岛上养的那两只兔子。这是一个大好阳光的清晨,光线暖暖地照在这片土地上,兔子正在笼子里吃草,一看有人走过来了,耳朵竖起来,两只前爪绷着劲儿,灵敏地打量着周围。这两只兔子,系统通过全方位立体建模后瞬间传送呈现在虚拟时空中,一举一动都是量子计算下的AI操控。曹秀娥知道现实世界里,他爸爸是不喜欢兔子的。可在虚拟世界里,他爸爸所“活”成的“母亲”,居然爱屋及乌,非常喜欢兔子,还经常带她去拔青草、胡萝卜,来喂给小兔子吃。曹秀娥记得,有时候,一家人会在草坪上追着兔子跑。兔子跑动起来很快,也有力,蹦蹦跳跳,关键时疾如闪电,他们三个人追不上。不过,在桃花岛,还有机器人管家,兔子是跑不过机器人管家的,跑远了就会被逮回来。

“我俩要是不在‘桃花岛上住了,这两只兔子可怎么办?”她走出来,问她“母亲”。

“怎么会不在这里住了,这里多好啊……”“母亲”惊奇地看了一眼说,“我老死也要住在这里。”

“你应该明白,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曹秀娥发现,这几天,因为主人们无暇顾及,兔子可能生病了,耳朵软塌塌贴在脑袋上,四肢无力,趴在地上,那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和无可奈何的状态,和“母亲”内心的惊惶一样一览无余。

“哪一个世界,有区别吗?”看着“母亲”迷蒙的双眼,看看眼前美好的田园景象,再想想现实中“母亲”蜗居的地下车库,曹秀娥不由得鼻子一酸,心尖像是被针刺一般,抽疼了好一阵子。

“你不会迷上了这个世界了吧?你可是有自制力和判断力的大人啊。”

“孩子,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也不想离开这里。大人怎么啦?大人难道不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吗?”曹一德突然抱着曹秀娥,在虚拟世界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

在现实物理世界中,曹一德对她往往横眉冷对,总觉得她矫情或者不够强大。

“妈,我已经知道了所有情况,你是曹一德,是我现实生活中的爸爸,我知道你喜欢这个虚拟的家庭,我也喜欢,但是,我也知道这是虚拟的,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回到现实之中的家里。我给你做饭,我出去工作,我挣钱养你。我再也不要让你养我了……”曹秀娥哭得撕心裂肺。

“你知道了也罷,不知道也罢,我就要在桃花岛里生活,这里不会吵、不会闹、不会不开心……”曹一德深情地望着“桃花岛”里的一切说,“囡囡,你这里的父亲死了,咱们再找一个。我们不能在这里没有家。”

兔子静静地趴在院子的草坪上,两只耳朵耷拉着,像是死去了许久,又像是认真地在理解他们的对话。

天亮了。曹秀娥丧气地断开了脑机接口。曹一德也跟着断开了。

曹一德见到母女俩,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状态。看她俩挤坐在房间里,便给每人倒了一杯水,自己点上了一根烟,不做解释。

对曹一德来说,“桃花岛”里的那个家,才像个家。在那个家里,不管他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生活其中,是甘之如饴,处于一种享受状态。曹一德完全陶醉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对他的危害性。一年多下来,他逐渐发现,他比女儿曹秀娥更需要这个虚拟世界。虚拟丈夫的离开,对他而言,遭受的打击,其实更甚于女儿。为此,他有些赧颜。他通过抽烟来掩饰这一点。但半天之后,还是说了句:“狗日的,要是一辈子在‘桃花岛里多好。”

“那是用钱堆出来的。你应该清楚,你打算买房子的那点积蓄,恐怕快用完了。”曹秀娥母亲轻声说了一句,“有什么吃的?我来做早饭。”

“我早不生火了,这里也不像个生火的样子。”曹一德对前妻冷冷地说,一字一句,像鲫鱼吐泡。

这时候,外面有一个婆姨在门口张望了一眼,一看人多,吓了一跳,没有进来,但也没有离去,而是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捡垃圾,边捡垃圾边骂:“你还看得紧,没给老娘留一张纸片片!光知道喝马尿,怎么不给老娘省省心,跟了你这么长时间,还舍不得送一个手机。”

不知道她和父亲是什么关系,但很明显,该女子是冲着父亲来的。这个拾地下车库垃圾的女人,披头散发,衣着邋遢,乍一看形象狰狞,从口气上,有点像父亲的情人。曹一德从母女二人疑虑的表情上,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发现那女人还在絮絮叨叨,顿时怒火冲天,拍掌而起,冲出去,提起门口的扫帚把,呵斥着冲过去。那女子见曹一德这个样子,也不敢多嘴,骂骂咧咧地抱头鼠窜了。

或许不是情人。

曹一德赶走女子后,顺便从外面买来早饭。三个人吃过饭,曹一德说要去上班,曹秀娥妈妈说:“你请一天假吧,咱们陪囡囡逛逛。你也休息休息。”

曹一德点头说好。

到物业公司请假时,负责人却很不客气。他凶狠地冲曹一德说:“老曹,你成天不好好上班,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事,说白了,还不是偷偷去网上的另一个世界里享乐,打游戏,刷屏,你以为公司是你家开的啊?”

“对不起,主管,今天我女儿和前妻来看我了,我陪她们去逛逛。”

“现在是工作时间,周末放假去。”

曹秀娥母女站在公司的门口,里面的对话却听得一清二楚。曹秀娥忍不住了,冲进去,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主管说:“对不起,主管,我是曹一德的女儿,曹一德已经两年没回家了,每年春节都在公司加班,现在我们不远千里来探亲,想请一天假,难道不在情理之中?如果曹一德平时不好好上班,你们可以警告甚至开除,如果没有,说明他依然是一个合格的工作人员,这时候,没有紧急任务,你们不给他准假,是不是违反了《劳动法》呢?再说了,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你们不放假,知道什么叫国家法定节日吗?”

曹秀娥嗓门儿大,语速快。她其实是挺能讲的,高中时演讲比赛还拿过名次。主管听了她的话,一愣,脸色沉下来,死盯着她:“你意思是我们可以开除曹一德?”这让她一激灵,想起虚拟世界中曾经碰到的那只熊,只要她一动,就会拍死她,但她最终一点也没有动。这时候,主管就有点像那只大熊。她迎着对方不快甚至有些凶狠的眼神怼了过去:“要开除,得有证据!”曹秀娥心想,就这样的工作条件,父亲不应该在这里干。“你们没证据,又不给请假,我就要告你们!”曹秀娥作势要给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打电话。

没想到,对方突然软了下来,眼神柔和了,脸上带着笑意:“老曹,你这个女儿好厉害,嘴巴子利落,来,说得对,给老曹今天放假一天。其实,老曹还是能吃苦的。”

曹一德和王红丽露出惊喜的表情,没想到,女儿一反萎靡之态,能理直气壮地跟人争了。

出了公司,曹一德问曹秀娥:“你想去哪儿?”曹秀娥想了想,说哪儿都不想去,跟你们待着就好。曹一德说,还是出去转转好。一家三口商量了一番,决定去动物园。这个城市有全国闻名的动物园。

要不是在动物园里看到那几只兔子,曹秀娥也不会想起当年发生的事情。动物园里有一只兔子,不知道是生病了,还是乏累了,吃了曹秀娥送过去的胡萝卜,用嘴巴舔着曹秀娥的手,依依不舍的样子。王红丽开心地说,这只兔子,说不定上辈子见过囡囡。曹秀娥突然一怔,再仔细看,确实跟当年妈妈离婚后不辞而别的那个晚上送给她的那只兔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来,那些日子里,她一想起妈妈,整日整夜就陪在兔子身边,蹲在兔窝边,怎么也不离开,甚至把兔笼子提到床边,把兔子抱出来,让兔子陪着睡觉。她觉得,兔子是自己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她什么话都可以跟兔子说。她对其他人不理不睬,包括对奶奶。有一天夜晚,奶奶忍无可忍,提了把菜刀冲下来,不顾曹秀娥的哭劝,手伸进笼子里,几刀下去,两只小兔子被砍得血肉模糊,趴在笼子里软塌塌的,耳朵耷拉下来,遮住了大半个眼睛,一动不动了。当时一缕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兔子圆鼓鼓的眼仁似乎动了一下。那一刻,曹秀娥眼前一黑,两耳轰鸣,感觉脑海里某根弦断了,一时茫茫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过来,笼子里有六只兔子了。她问原来的兔子呢,奶奶说是跑走了,没追上,只好又一口气给买来了六只兔子。奶奶一脸的愧疚,赔礼道歉也是支支吾吾。曹秀娥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一幕,于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新的六只兔子,分别取名,成天喂养。在养兔子的过程中,她被兔子抓伤过,还治疗过一段时间。不过,家里的兔子开始繁衍生息,越养越多,后来在搭建的兔窝里生到了三十多只。这些兔子学会打洞了,从兔窝里打了一个洞,直接到了院墙背后的南瓜地里,然后一个个从出口开溜。还好发现得及时,有两只小兔子还没来得及逃走,于是被关到兔笼里养起来了。

现在在动物园看到这只兔子,曹秀娥突然想起来,奶奶当时拿菜刀砍兔子的样子非常凶狠,皱褶纵横的脸庞上充满阵阵杀气。她不寒而栗,突然觉得无比可怕。

可怜的奶奶,也是一个可怕的奶奶。在照顾她的过程中,承受了多少事,淤积了多少情感,压住了多少愤怒。她才是需要被照顾和看护的。

再乖巧的兔子,在笼子里,终归是要靠人来喂养的。

曹秀娥顿时意识到,自己不是小兔子,再也不需要人照顾了。

其实这个想法,她早就有了。“桃花岛”里的父亲,就一直在给她灌输这样的想法。不管是坚强,还是勇敢面对,都必须靠她自己。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家里的两只兔子,也是自己扔掉的。有一晚她从“桃花岛”下线后,因为没找到虚拟父亲,她心里空落落的。下去想跟兔子谈心,打开兔笼,看着月光下的兔子那么恬静,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把兔子圈在笼子里,靠自己照顾生存。她把兔子提出去扔到了院后的南瓜地里,心想这个世界上谁照顾谁啊?兔子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天地那么大,不会活不下去的。

她做完这些,继续睡觉,睡醒之后,想不起来做过的事。她奶奶发现兔子不见了,一直以为被人偷走了,还在院墙上搭了许多白刺,怕有人翻墙来偷东西。

现在一切都想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似的,破茧成蝶了。

“‘桃花岛里那个父亲到底是谁?”曹秀娥盯着她妈妈。她兴奋的脑袋里,像被泼进一勺燃烧的汽油。她觉得,自己想清楚这一切,还是来自“桃花岛”父亲的教育。这个父亲精心做了这么多,不会是偶然发生的。天下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的人和事,虚拟世界里也是一样。很多事,她没想明白或没想起来,终究是有其因果的。

王红丽看着曹秀娥容光焕发,双目熠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股暖流涌进她心房。她擦了擦脸上的皱纹,竭力想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请的一位大学老师,是一位精神科的大夫推荐的,学心理学的,彬彬有礼,了解了你的病情后,也想帮助你,但收费挺高的,前两天,我无力支付费用,他就彻底离开了‘桃花岛。维护‘桃花岛的工作人员,包括策划、软件、技术人员等共计206个人,‘桃花岛上有240户人家,780个人,每个IP需要每年出5万元,所以每年我要花5万块去充值,让这位大学老师进入‘虚拟世界中生活,我除了给他账号充值外,还要给治疗费,一年10万,我和你小弟的爸爸,两个人,这些年开百货店,总共存了二十来万,不到一年快花光了,钱不够了,教授就说,你精神应该恢复过来了,会接受线下的世界了,他要离开了。所以我就让他离开了。囡囡,你放心,如果我有钱了,我再去请他,我们可以再建一个‘桃花岛。”

曹秀娥沉默了。完美的虚拟世界还是由钱来支撑的。但世界上不可能人人都有錢。所以虚拟世界也注定不是完美的。“桃花岛”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电视剧里的剧情,大多选择了人们爱看的那一种,现实生活中则不然,人们最不想看到的,往往会发生。她想起妈妈送给她的那两只兔子,一开始见到人,红红的眼睛里一片惊惶,后来见到她,主动围拢过来,吃她手里的菜叶、胡萝卜,到最后,能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睡觉,那么安静,似乎世界上不会有伤害它们的人和事。她下决心要照顾它们,不能让猫抓住,或者被其他动物叼去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两只找不到家的小兔子,事实上,她现在才意识到,“桃花岛”的父亲,其实不是让她看到了一个理想的父亲,不是让她成为一只被照顾的小兔子,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教会了她勇敢、坚强、不屈等正确的人生态度。

“桃花岛”的父亲曾说过,智者善于利用环境,只要你认准了经营的地方,那就是家,哪怕是残破乃至残败。

她妈妈看她不说话,挽起她胳膊说:“囡囡,爸爸和妈妈对不起你。”

她看了妈妈一眼,皱纹不少,鬓角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再看看爸爸,正望着兔子有些失魂落魄,应该是回想起了“桃花岛”。她不由得挽起父亲的胳膊,像在“桃花岛”里一样,亲昵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们出去吃饭喽。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吃完饭,爸爸,我也跟你在这个城市里打工,挣够学费,我再去复学上课。”

曹一德看她爽朗的微笑、满目的自信,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部表情一下子放松了,愧疚中夹杂着赞许,微笑着回应了一句:“囡囡长大了。”

一家三口,以从未有过的亲近,走在这座城市里。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冶进海,男,1978年生,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目前为北方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先后在《光明日报》《文艺报》《民族文学》《花城》《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四川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状元之校》、中短篇小说集《长大成人》等。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