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1
徐永年醒来时,不用看时间,就知道刚好是早上五点半,前后相差不会超过两分钟。他闭目养神,像往常一样,在正式起床前用三分钟时间调整呼吸,感受新一天身体的状态。时间慢慢走动,三分钟到了,他缓缓起身,抬头望向窗外,远处已露出熹微的晨光,太陽即将升起。
又多了一天。徐永年满足地叹息。
起床后,徐永年习惯先打四十分钟太极拳,在身体略感疲惫时刚好结束。洗漱完,吃了药,他把昨晚睡前看的那本《林中路》向后推进了三十页,然后去准备早餐。一百克杂粮饭,一个白水煮蛋,两百毫升鲜牛奶,炒青菜前,徐永年权衡再三,最终决定滴三克猪油,结果炒出的青菜便分外香。
徐永年家距离市第一人民医院大约三公里,普通人脚步快些,大概要走三十五分钟。每周六早上七点整,徐永年准时出门,步行前往医院。徐永年走路很有特点,像个机器人一样,每次抬膝总是在固定高度,跨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远,就跟拿尺子量好的一样,不偏不倚,不差毫厘。他走路时目光平视,既望远方大路,也观身前六尺。挺胸直背,不是那种秉着一股劲儿的刻意挺拔,而是像棵老松,久经风霜,挺拔已经成了一种面对风雨时自然而然的习惯。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是普通的白衬衫,洗得干净,熨得平整,就连白色鞋面上也没有一点污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苛刻的讲究。
去医院的这条路,徐永年已经走过无数次,他很确定自己三十二分钟肯定能到。果不其然,指针刚过七点三十二分,徐永年左脚正好迈进医院大门。七点四十分,他乘电梯到达门诊部十二楼血液内科,和熟悉的护士小陈打了声招呼。小陈冲他腼腆一笑,给他倒了杯水,请他进赵医生办公室等着。七点五十分,赵医生走进办公室,手里拎着一袋肉包子,看到徐永年,习以为常地说了声:“来了?”
徐永年嗯了声,赵医生拿了个包子递给他:“刚出笼的,香。”
那包子皮薄肉满,表皮溢着诱人的红油,瞧着就令人垂涎欲滴。徐永年却眉头大皱,连连摆手,唯恐避之不及。
赵医生嘲笑道:“就知道你还是这样。”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拿笔随手开了张单子,递给徐永年:“去验血吧。”
血检报告送过来时已是一小时后,这段时间,徐永年一直在赵医生办公室坐着喝茶,偶尔和赵医生闲聊几句。拿到报告单,徐永年自己先瞧了眼,眉头一下子紧锁起来。这些年他久病成医,检查报告上那行行列列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数据分别代表着什么,他早已一清二楚。
赵医生接过报告单,他手边还放着一个早上吃剩的肉包子,凉了后,包子里的红油凝成固态,看着有些恶心。
赵医生却不嫌弃,一边吃一边看徐永年的血检报告:“还行。”
但徐永年不满意:“白细胞比上周又高了一点。”
赵医生很不以为然:“数值有波动是正常的,人体不是一台二十四小时恒定的机器,没病的还经常上下波动呢,何况你这有病的。”
徐永年就跟没听见似的,思索了会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早上那三克猪油惹的祸。”
赵医生问明白后,朝天花板直翻白眼,一脸的没好气:“别自作多情了,三克猪油要不了你的命。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就算是有病,也没有像你这样过日子的。”
徐永年完全没有听进去,手指摩挲着报告单,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赵医生,我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赵医生连连摆手:“我最怕听你问这个问题,你的情况和目前已知的绝大多数病例都不同,能活多久只有老天爷知道,让我说我也只能瞎猜,你还不如去路边找个算命先生算一卦。”
徐永年默然不语。赵医生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知道你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
徐永年抬起头,爽朗一笑:“您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别的什么也不为。”
从医院回到家,徐永年先上床躺了半小时。不是为了睡觉,只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只要有可能,他每换一个环境,就用三十分钟时间休息,让身体彻底平静下来。所以这些年来,为了避免麻烦,徐永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起床后,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徐永年的专业是哲学,就业面原本就窄,受身体状况和生活习惯的限制,能做的工作更是相当有限。毕业后在家待业一年多,才有同学请他为一家不入流的哲学类理论期刊审核稿件,名曰外审,实则是没有正式职位和固定薪资的廉价小编。但胜在工作时间自由,外加也算专业对口,便这么干了下去。
徐永年在书桌前坐得四平八稳,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稿件。编辑部早就普及无纸化办公了,只有他担心电脑辐射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坚持纸质办公,编辑部只好次次都把稿件寄到他家里。筛掉两篇空洞的长篇大论后,徐永年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同学告诉他,有一位被徐永年拒稿的作者打电话到编辑部,表示不理解自己被拒稿的理由,坚持要求和做出拒稿决定的编辑详谈。
徐永年一阵烦躁,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自以为学历高、文凭高,写出来的就是千金不易一字的金玉良言,一旦被拒稿,便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徐永年对同学说:“拒稿的理由千千万,有什么好谈的?你随便找个借口把她打发掉好了。”
同学有些为难:“对方一定要和你亲自谈。我看了她的文章,其实写得还不错,而且她还是个在读研究生,如果不能按时发表,很可能会被延毕,所以态度非常强硬,轻易敷衍不了。你自己想个理由对付她吧,晚点我再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发过去。”
同学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徐永年也没法推辞了。他把那篇稿件找出来重读了一遍,发现这个作者叫陈洛洛,就在本地某高校读研,主要研究方向是西方古典哲学。她的这篇文章论述的是笛卡儿和康德之间一脉相承的哲学关系,尤其推崇康德的代表作《纯粹理性批判》,而徐永年主攻的是东方哲学,对西方古典哲学的了解止于皮毛。重读一遍后,他发觉陈洛洛这篇文章鞭辟入里,既有综述,亦有创新,不像很多为了发表而发表的文章,牵强附会,全是套话、空话。
徐永年回想当初拒稿的原因,一是那时走马观花,没有深入品鉴;二是他学的是东方哲学,对陈洛洛文章中那种似有似无的对西方古典哲学的仰慕隐隐觉得反感。就在这时,同学把陈洛洛的电话转了过来。徐永年原本已经想好一套说辞,但听到陈洛洛声音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犹如一本尘封已久的老书忽然被翻开,他想起了那个在十几年前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人,就叫陈洛洛。
2
徐永年十岁时,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病。
生病前,徐永年体格强壮,身手矫健,是班级足球队队长,球技精湛,双脚左右开弓,一到运动会就是明星人物。那时陈洛洛在班里坐他前排,高个子,瓜子脸,皮肤有些黑,扎着两只傻乎乎的羊角辫,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就生气。徐永年有事没事就爱逗她。那一天,他心血来潮揪住了陈洛洛的辫子,将两只羊角飞快地拧成一股马尾,然后撒腿就跑。班里同学哄笑一片,陈洛洛气红了脸,追着徐永年就冲进了校园。
短跑冲刺是徐永年的强项,但被女生追不是赛跑,而是暧昧的游戏,没有终点,所以跑得太慢太快都不合适。这里面有一个度,要若即若离,只有让女生觉得她能追得上你,她才会愿意一直追着你跑。徐永年原本深谙此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速度,时常故意放慢脚步,离陈洛洛只有一指之遥时再在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加速跑开,留下陈洛洛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跺脚。可今天不知为何,徐永年总觉得自己的腿发不上力,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套上了辔头的马,身后拖着辆满载泥沙的大车。回头一看,陈洛洛的手离自己后背只剩下几厘米,徐永年慌了,奋力向前一跃,往常羚羊一样的双腿能带着他飞出两米,可今天却软绵绵的,磕磕绊绊,站都站不稳当。陈洛洛过去常被徐永年戏弄,唯恐他又是故意卖破绽,不容多想,一把推了上去。徐永年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脸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人事不省。
徐永年的母亲陆澄赶到医院时,徐永年还在昏迷中。陆澄是位教师,在当地一所名牌私立小学教语文,上课时接到了徐永年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在课堂上接听手机是要受学校处分的,但陆澄那天一直心神不宁,看着来电显示,她觉得不能不接。得知徐永年摔倒后,陆澄当场慌了神,课也不上了,丢下一帮学生就打车往医院赶,在车上边掉眼泪边给丈夫徐征打电话。徐征正在公司和客户谈合作,听说儿子只是在学校摔了一跤,并没太当回事。他是了解自己老婆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文青,比林黛玉眼泪袋子还重,但凡超过十块钱的事就没了主见。徐征耐着性子安慰了陆澄一通,让她先去医院陪儿子,自己处理完公司的事便赶过去。这一处理,便是四个多小时,等徐征赶到医院,徐永年还是没有醒。
陆澄握着儿子的手,忧心忡忡地守在病床旁,看到徐征来了,眼睛一下子红了。徐征见她双眼肿得像桃子,不知这几个小时已哭过多少回,心里微觉愧疚。徐征和陆澄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徐永恒今年已经十八岁,很快就要高考。他们本没准备要二胎,但中年意外得子,何忍弃之,于是便有了徐永年。这时,徐永年正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微微隆起一个血包。
陆澄忧心地说,儿子送到医院后,第一时间做了所有能做的常规检查,除了脑门儿上有些磕碰的外伤,没发现什么严重问题,比较危险的脑部问题和心脏问题都被一一排除了。按理说问题不大,可徐永年就是不醒,医生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徐征对医学几乎一窍不通,但直觉上感到不大对劲。他是退伍军人,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老兵,后来下海经商,白手起家小有所成,直觉救过他的命,给了他现在的财富和地位,徐征一辈子最相信的就是直觉。
徐征找到医生,详细询问徐永年的情况。那位医生已经向陆澄解释过多次,态度颇有些不耐烦,语气生硬地说:“实在信不过,就给你们办理转院好了。”徐征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向医生道了谢,又打电话咨询了两个在医疗系统工作的朋友,决定把徐永年转移到本市第一人民医院。市一院是省内名气最响亮的医院,硬件条件好,专家力量强,最关键的是徐征在市一院有熟人,万一徐永年的问题确实比较麻烦,后续操作起来也方便。
匆匆忙忙办完转院手续,到了市一院,所有检查全都要重走一遍流程,等到在病房真正安顿下来,已是半夜。陆澄熬了近一天,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越发摇摇欲坠,徐征让她先回家休息,自己在这守着儿子,陆澄却执拗地不同意。徐征没有办法,只好让妻子睡陪护床,自己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墙眯一会儿。好不容易挨到下半夜,陆澄一直睡不踏实,迷迷糊糊起来摸了摸徐永年的头,发觉烫得吓人,开灯一看,儿子呼吸急促,脸色惨白。陆澄瞬间就清醒了,赶紧把丈夫叫醒,自己跑出去叫护士。
护士倒是十分冷静,先给徐永年测了体温,已超过三十九摄氏度,然后挂上吊瓶,安排输液,又嘱咐陆澄每隔两小时为徐永年量一次体温。看着年轻的护士镇定自若的样子,陆澄略略放下心来,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定了个两小时响一次的闹钟,让徐征去陪护床上躺着,自己去打了盆温水,为儿子细致地擦拭全身做物理降溫。
直到入院第三天下午,徐永年才渐渐苏醒,虽有意识,但身体十分虚弱,而且他的烧始终没有真正退下去,最低也在三十八摄氏度,还出现了头痛、恶心、牙龈出血等症状。次日上午,医生常规查房时,两位医生站在徐永年病床前低声交流,陆澄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听。看他们胸前挂的证件,一是主任医师,一是副主任医师,满头银发,气度不凡,都是坐镇科室的人物,是徐征托关系才请到的。就是讲话口音太重,而且语速飞快,专用术语又多,陆澄两边眉头都挤到了一起,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老师,光看不行,还是得做完骨髓穿刺才能下定论。”这声音听着十分年轻,普通话也很标准,却让陆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看过去,说话的是个年轻医生,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位主任身后,身材微胖,戴眼镜,表情严肃,胸牌显示姓赵,是位住院医师。
两位主任都嗯了一声。陆澄惊惶地问:“骨髓穿刺是什么意思?”主任医师解释了一通,陆澄没怎么听明白,她求助地看向赵医生。赵医生先用目光请示了主任,然后才说:“你儿子这两天的血检报告显示白细胞异常,有可能是血液病,需要做骨髓穿刺进一步排查。”
陆澄听到“血液病”三个字,瞬间就想到了白血病,脑袋轰隆一声,站也站不稳了。赵医生看她一眼,补充道:“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得做完检查后才能确定。”
这话给了陆澄一根救命稻草,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捶打胸口,反复安慰自己,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徐永年先是做了骨髓穿刺,一周后又做了基因筛查,直到住院第三周,医院才给出最终诊断结果。
赵医生把徐征和陆澄叫出病房,搬了把椅子,先请陆澄坐下,然后把目光落在徐征身上,语气严肃地说:“你儿子很可能患有CLL。”
徐征和陆澄对视一眼,表情都很茫然,确定对方都没听说过这个医学名词。赵医生扶了下眼镜,解释道:“也就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徐征听到这几个字,整个人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他惊恐地瞥了妻子一眼,陆澄坐在椅子上,表情呆滞无神,似乎五感都被隔离了,对外界做不出任何反应。徐征悄悄握住妻子的手,陆澄猛地攥住他,指甲深深陷进他的掌心,这份微不足道的疼痛感令徐征略略清醒了一些。
赵医生给了他们一些冷静的时间,继续说道:“对于白血病,我想二位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它的严重性不必赘述。我要强调的是,白血病并不是无药可治的,目前有很多药物和方法都可以缓解甚至彻底治愈白血病,比如骨髓移植,很多患者术后良好,可以存活十年以上。”
十年又怎样?徐征的头脑嗡嗡作响。十年后我儿子不过才二十岁,就算多活十年又能怎样?
“但情况复杂的地方在于,我们在基因筛查时发现,徐永年的CLL发生了一种基因突变,这种突变被称为SLT5A,在全世界范围都极其罕见,大约每五十万人中才有一例。一般来说,CLL其实是一种相对低危的白血病,它不会立刻对身体造成危害,早期甚至无须进行专门治疗。但突变后的SLT5A不同,它会大大加快破坏身体的速度。最麻烦的是,目前没有专门针对SLT5A的靶向药,也几乎不可能找到与患者相合的骨髓,所以仍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以预防为主,一旦患上,能实施的只是一些保守治疗方法。也就是说……”
赵医生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这是一种绝症。”
赵医生的语气始终很平淡,却比徐征在战场上听过的枪炮声更加震耳欲聋。他尽可能冷静地说:“赵医生,我儿子身体一直很健康,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强壮,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赵医生摇头:“SLT5A是一种基因病,虽然十分罕见,常规检查很难查出,但正因为如此,它的基因特征非常明显,确诊难度并不大。”
徐征又问:“保守治疗的话,我儿子能活多久?”
赵医生顿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语言:“很难说,这和治疗效果有关,更重要的在于患者个人的身体抵抗力和求生意志,短则几天、几个月,长则几年,都是有可能的。已知存活时间最长的是瑞士一位十四岁时确诊SLT5A白血病的女孩,她和病魔抗争了十五年,在二十九岁时去世。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存活到三十岁以上的病例,实际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SLT5A患者都没能坚持到成年。”
徐征的心沉了下去,而且是一直往下沉,仿佛落入了无底洞,永远到不了尽头。忽然听见哗啦一声,陆澄猛然站起,嗓音尖细得可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连癌症都能治好,为什么就治不好我儿子?”
赵医生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边摇头,边冷静地说:“SLT5A是一种基因病,基因是先天带出来的,生下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一辈子也改变不了,那是老天爷给你的命。病,能治;命,没法治。我也很遗憾。”
赵医生说完,又叮嘱了徐征一些注意事项,便摇着头离开了。陆澄瘫倒在徐征怀里,失声痛哭。徐征抱着妻子,身体一阵摇晃,觉得自己也有些站不住了。他扶着陆澄坐下,强打精神回到病房,看着正在病床上熟睡的儿子,不禁落下颗颗泪水,滚落在徐永年苍白的脸上。
“永年,永年……”徐征轻轻抚摸儿子的脸,嗓音混浊,“爸爸为你起名叫永年,绝不会让你早早就离开这个世界的。”
3
陈洛洛把徐永年约到了大学附近一家著名的网红猫咖见面,徐永年到时,她还没来。时值周末,猫咖里挤满了猫和来撸猫的大学生。徐永年此前从未来过这种地方,除了医院,他几乎不去任何人多的地方,不免有些不自在,独自一人戴着口罩坐在角落,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奇装异服者,好在附近的人和猫都对他兴趣不大。
等了十几分钟,门口的风铃哗啦一声响,一个女孩推门走进来。徐永年不用怎么回忆,便知道进来的一定是陈洛洛,虽然她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小学时候的陈洛洛圆脸短发,皮肤又干又皱,在女孩子中算得上身高體壮,对男生态度总是很凶。而现在的她长发披肩,睫毛弯弯,眉眼温柔,身穿白衣白裙,背着双肩包,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两只眼睛弯成两片湖水,倒映出五彩斑斓的光。
两人面对面坐下,还没打招呼,一只蓝猫便跳到了陈洛洛腿上,喵呜喵呜地叫。陈洛洛开心地捧起蓝猫的脸,左揉右揉,然后从包里找出一盒猫罐头。蓝猫大口舔着罐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陈洛洛低头看着它,眼神宠溺地笑。她笑起来时,仿佛有人调亮了灯光,连空气都变得柔和了。
徐永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单纯温暖的笑容了,不禁有些失神。陈洛洛把蓝猫抱在怀里,一边挥舞着猫咪的两只爪子,一边笑着说:“它叫小乖,老板说它对其他客人都爱搭不理,只和我亲,我准备为它赎身,把它带回家养,嘻嘻。”
徐永年对猫没什么感觉,干巴巴说了句挺好的。陈洛洛像是才发现他坐在那里似的,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似笑非笑地说:“徐永年,你呀,真是一点都没变。”
徐永年怔住了,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
“是呀,”陈洛洛眉眼含笑地看着他,“我不是说相貌,现在的你比小时候愣头愣脑的样子帅多了,嘻嘻,我是说气质。我一进门就看见你一个人冷冰冰地坐在那儿,和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连猫见了你都躲得远远的,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了,你从小就这样。”
徐永年勉强笑笑,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其实生病之前,他性格是十分开朗乐观的,但知道自己有病以后,不管在主观上还是在客观上,确实都变得内向消沉了。真要论起来,他现在这副让别人不自觉就敬而远之的样子,一定程度上还是拜陈洛洛所赐。
“不过啊,”陈洛洛一边给小乖顺毛,一边笑着说,“学哲学的人很多都像你这样。”
徐永年摸了摸鼻子:“你不也是学哲学的吗?”
陈洛洛抱着小乖,一脸严肃地点头:“我也是这样啊,你别看我表面上好说话,其实我这个人油盐不进,很冷酷的。”
真的吗?徐永年想问。话还没说出口,陈洛洛自己先绷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真如春风化雨,徐永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忍不住也笑出了声。他询问了陈洛洛的近况,得知她正在读研,来年就将毕业,目前正忙于发论文和找工作两件事。聊起发论文,徐永年有些忐忑,担心自己无意中影响了陈洛洛毕业。陈洛洛一边揉着小乖,一边用鼻子连连哼哼,拧着一双柳叶眉,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就说我怎么会被拒稿,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哼哼哼哼,我要是毕不了业,你得负全部责任。”
徐永年连忙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帮她摆平这件事,陈洛洛哧哧发笑:“跟你开玩笑的啦,我已经找师兄帮忙解决了,投了另外一家杂志,这种小事情还难不住我。”
徐永年尴尬地笑笑,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失落。他们又聊了些小学毕业后各自的成长经历,说是聊天,其实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都是陈洛洛在说,徐永年默默地听。
徐永年发现,陈洛洛思维很跳跃,而且说话语速飞快,像连珠炮一样,常常从一个话题直勾勾跳到另一个话题,再跳到第三个、第四个,最后一点都不带转弯地跳回到最初的话题,连个过渡都没有。这种让人目不暇接的风格完全不像是学严谨的西方古典哲学的,倒像是个天马行空的艺术家。而且,陈洛洛特别爱笑,笑点又低,有些徐永年觉得根本不好笑的话,她却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让徐永年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幽默感出了问题。但陈洛洛的笑是极富感染力的,有如暖风拂面,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失礼,反而觉得心中一片温馨。
徐永年忍不住说:“看你的样子,哪里能想到你是学西方古典哲学的,一点都不像。”陈洛洛放下小乖,给徐永年看手机上自己穿学士服的照片。照片里的陈洛洛头戴学士帽,怀抱学位证书,笑得宁静甜美,有一种极致的知性美,和面前这个活泼跳脱的女孩判若两人。
果真是千人千面,徐永年不禁感慨。他问陈洛洛:“为什么要学哲学?”
陈洛洛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哲学让我有一种解构世界的快感。”
徐永年满脸愕然,陈洛洛忽然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就是脑瓜子笨嘛,数理化都学不好,当初是压线考进的大学,好专业全被别人挑完了,我想的是只要不学高数就行,最后不就落到哲学系去了嘛。”
徐永年哭笑不得,陈洛洛也笑,笑完了问他:“那你又为什么学哲学?”
徐永年想了想:“我最初学哲学,是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
陈洛洛鼓掌:“厉害,那你弄明白了吗?”
徐永年说:“弄明白了,活着就是活着,什么也不为。”
陈洛洛似懂非懂,但也没有追问,只是耸耸肩,自顾自地和小乖玩。徐永年忽然很佩服她这种对于未知有限的好奇,这倒是一个哲学家应该具备的品格。
又过了会儿,陈洛洛接了个电话,便主动买单,跟徐永年告辞。徐永年竟有些不舍,开玩笑般说:“男朋友催你回去?”陈洛洛看着他,睫毛扑闪扑闪,忽然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仿佛担心被猫偷听了似的:“不是男朋友,是一个追求者。但我不喜欢他,他是学数学的,太笨了,哈哈哈哈……”
4
徐永年住院期间,陈洛洛父母曾来医院探望。两人都是普通工人,在徐征这种他们眼里的企业大老板面前,战战兢兢,坐立难安。陈父提着果篮,诚惶诚恐地递上包好的五千块钱,嘴里念叨着不知够不够徐永年的医药费。
徐征双手接了果篮,把钱推了回去:“永年的身体问题不大,很快就能回去上学了,你们不用费心。”
陈洛洛父母最担心的就是徐永年落下什么后遗症,以后掰扯不清,听到徐征的话,双双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徐总,这次全是我家那丫头的错,永年要是有什么事,我回去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徐征心中五味杂陈,勉强说道:“不要这样,医生也说了,永年的病和洛洛没什么关系,只是巧合而已,你们不要责怪孩子。”
陈父陈母连连称是,又问:“永年什么时候能回去上课?”
徐征含糊地说快了,陈父又问:“永年到底得了什么病?”
徐征沉默了会儿,说:“没什么病,调养一阵就好了。”心里想的卻是赵医生的话:那不是病,而是他的命。
徐永年出院后,徐征和陆澄为他办理了休学,带他先去了一趟德国,接着又去了一趟美国,在两家全世界尖端的医疗机构里,他们拿到了和国内医院相同的诊断结论——徐永年患的确实是SLT5A白血病,SLT5A目前也确实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于是,摆在徐永年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从现在开始,在接受药物治疗的同时,他必须谨小慎微地规划自己的日常生活,竭尽所能地保护自己脆弱的身体,因为任何不起眼的疏忽,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夺走他的生命。
徐征和陆澄私下商量了许久,决定不向任何人透露徐永年的病情。他们怀有一种朴素的愿望,如果徐永年真的命不长久,他们希望儿子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残酷的是,徐永年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种正常的生活了。现在他的生活必须完全规律化,每天晚上九点半睡觉,早上五点半就起床,睡觉前和起床后都要做一套时长四十分钟的健康操。饮食上的要求更是严格得不近人情。过去,徐永年早上爱吃油条、鸡蛋饼、肉包子,中午和晚上喜欢吃大块的红烧肉、糖醋排骨、炖蹄髈,或是汉堡、比萨、炸鸡这种快餐,现在他再也不能吃这些了。陆澄按照网上的说法,每天都给徐永年测一次身高体重,根据身高体重精确计算他每天需要摄入的蛋白质、脂肪、维生素和碳水化合物的量。现在,徐永年的早餐通常是面包、牛奶、煮鸡蛋和各种蔬菜沙拉,午餐和晚餐主食都是杂粮,素菜大多是绿叶菜,荤菜以鱼虾为主,偶尔才能吃几两猪瘦肉。所有食物都只经过简单烹煮,用食物秤精确控制油盐糖的量,不加任何多余的调料,外加陆澄此前几乎没进过厨房,可想而知做出来的东西有多难吃,徐永年很多次根本难以下咽。
徐永年生病后,陆澄辞了工作,专心在家陪伴他。她禁止徐永年吃任何零食,不允许他做较大负荷的运动,连电视电脑也不能多看,由于担心感染,陆澄甚至不愿意带他出门,徐永年每天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一次,徐永年哭着央求陆澄放他出去踢会儿球,看着儿子满脸的泪水,陆澄心如刀割。不知多少次,她都险些心软答应,她多想再看到儿子快乐奔跑的样子,但想到医生的话,她又不得不硬起心肠。要想活得更久,徐永年的生活必须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不能出任何细微的差错,否则就会有停止运转的危险。
现在,徐永年每周都要去医院做一次血液检查,观察各项血液指标是否异常。每隔三周,他还要去医院打一种化疗针,这种药没有被纳入医保,一针的价格近两万元。此外,他还在吃一种治疗CLL的美国药,这是一种新药,是在美国看病时医生开的,目前没有得到国内认可,在国内也买不到。徐征只能托朋友每月从美国代购,种种费用合计下来,每盒要一千多美元。这种药,徐永年每天早晚各吃一次,每十天要吃一盒。陆澄私下把药拿给赵医生看过,赵医生翻来覆去研究半天,只说了句,吃或不吃全在于你,陆澄也就明白了这药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现在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根快要四分五裂的浮木,容不得挑三拣四,如果不尽可能多做些什么,恐怕徐永年还没死,陆澄先要把自己逼疯了。
那天,徐征从公司回到家时,一进门就发觉家里气氛不对。徐永年房间的门关着,陆澄一个人坐在窗边,低着头,身体轻轻抽动,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刚刚哭过。徐征推开徐永年的房门,看见儿子背对门口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似乎睡着了。徐征轻轻掩上房门,走到窗边询问妻子,这才知道,原来陆澄在给徐永年打扫房间时,从床底搜出来一大包零食,全是辣条凤爪这种重口味、高油脂、她严厉禁止徐永年吃的食品。
陆澄看着这一袋子零食,阵阵头晕目眩,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她先是抓着徐永年神经质一样上下检查,像是担心儿子突然少了什么器官,然后紧紧握住他的肩膀,质问他零食的来历。徐永年嗫嚅着说是同學帮买的,陆澄厉声追问是哪个同学。徐永年低着头,咬着牙,一言不发。母子俩僵持许久,终于,陆澄先崩溃了,她抱着儿子号啕大哭,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全部倾倒在徐永年身上,眼泪鼻涕打湿了徐永年的肩膀。哭完后,她情绪激动地拉着徐永年去医院做检查。
陆澄痛哭流涕的时候,徐永年一句话也没说,始终冷眼旁观,似乎面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等到陆澄要把他带去医院,一瞬间,徐永年激烈反抗起来,母子俩几乎扭打在一起。徐永年重重挣脱陆澄的手,将母亲推得远远的,冲回自己房间,重重关上房门。陆澄如遭雷击,在原地呆滞良久,继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徐征把陆澄送回房间,安抚她躺下休息,等她彻底平静下来后,一个人来到阳台抽烟。这些日子以来,陆澄放弃了所有的社交往来和个人生活,只为了把儿子照顾好,却依然弄得心力交瘁,整个人几乎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陆澄是独生女,从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过去虽有些多愁善感,但总体上是开朗乐观的。徐永年就更不必说了,打小就活泼调皮,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可生病以后,不仅身体越来越瘦弱,性格也变得越来越阴郁,整天沉默寡言。又因为打了化疗针,他渐渐开始掉头发,陆澄想干脆给他理成光头,却遭到他强烈抗拒,只好听之任之。没过多久,十多岁的小男孩,头顶就只剩下稀稀拉拉几绺枯黄的头发,越发显得整个人死气沉沉。
徐征重重叹了口气。徐永年的病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压在他们一家三口的头顶,让他们时时刻刻都喘不上气。长此以往,他真担心一家人的心理先出了问题。
等到烟味散尽,徐征再次来到徐永年房间,徐永年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似乎真的睡着了。徐征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张口说:“永年,陪爸爸出去走走好吗?”等待许久,徐永年才沉默地起身下床。
徐征驾着摩托,沿着山路疾速奔驰。徐永年伏在徐征背后,虽然有父亲宽厚的背遮挡在身前,仍觉透骨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想问父亲去哪儿,但一张口便被山风灌了满嘴。不知过了多久,徐永年觉得身子骨都被冻得有些僵硬时,徐征终于停下车。极目望去,已接近峰顶,苍翠满眼,峰峦如聚,怀抱一条大江,浩浩荡荡,向东注入大海。
徐永年已经很多天没有出门了,见此壮阔情景,只觉多日以来始终沉重的心情为之一轻。山顶冷风袭来,吹得他遍体生凉,却也吹走了那股抑郁之气,令他身心舒畅。徐征默默伫立在前方,眺望远处的群山大江。徐永年蓦然发觉,父亲一贯高大挺拔的身躯,竟显得有几分佝偻了。
刹那间,徐永年心里发酸,只想扑到父亲怀里大声痛哭,可又担心父亲在生自己的气,一时惴惴不安。
“永年,”徐征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自从你生病以后,爸爸就再也没有喝过酒了。”
徐永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知道父亲是行伍出身,退伍后又混迹生意场,不仅能喝,而且瘾大,在家没人陪还要自斟自酌,在外应酬更是不醉不归,没想到现在居然戒酒了。
徐征目视远方苍莽大江,缓缓说:“永年,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们。”徐永年吓了一跳,慌忙说:“我没有。”徐征说:“你从小就听话,虽然淘气,但从来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叛逆。爸爸知道自己脾气不是很好,有时候在外面碰了钉子,回家后会把气撒在你们娘儿俩身上,但你从没有怪过爸爸,反倒越来越懂事。一想到这儿,爸爸就觉得十分惭愧。”
徐永年心里堵成一团,眼泪涌到了眼眶边。徐征又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这段时间,我们确实把你逼得太狠了。但今天这件事,你不要记恨你妈妈。”徐永年揉了揉眼睛,一声不吭。徐征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心里仍有芥蒂,苦笑一声:“要怪,你就怪我好了,你妈妈对你做的一切,都是我要求她这么做的。”
“为什么?”徐永年睁大眼睛,情绪激动地大声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就算我有病,就算我随时有可能死掉,可我只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啊!我宁肯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活一年,也不想每天都这么痛苦地活一百年。”
徐征沉默了一阵,慢慢说道:“你觉得你现在过的日子,就算是痛苦折磨了吗?”
徐永年气道:“不然呢?”
徐征突然转身,直视徐永年,眼中锋芒毕露:“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上战场,部队在丛林里被敌人伏击。你大伯当时和我在一个班,刚和敌人交上火,两条腿就给地雷炸断了,血淋淋的半截身子挂在树上,动都动不了。平时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你大伯拿枪指着我逼我逃走,等我跑远后,他拉开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我一个新兵,在丛林里既不认识路,也没有通信手段,很快就迷了路。为了躲避敌人追杀,枪也不敢开,觉也不敢睡,渴了就喝尿、喝泥浆,饿了就吃虫子,甚至吃动物粪便充饥,无时无刻不活在恐惧之中,就这样在丛林里苟延残喘了一个多月。”
“我最后得救的时候,浑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身上的皮肤几乎没一块是完好的,军医看了直掉眼泪。可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胜利,也不是为了你大伯和那些牺牲的战友,更不是为了什么复杂高尚的理想,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每天看见太阳照常升起有多么美好,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永远不会理解。永年,你记住,命是自己的,而且只是自己的。战场上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更愿意说,向死而生者,很难死。你爸爸是战胜过死神的人,你既然是我的儿子,我就不允许你向死亡投降。男子汉大丈夫,百炼成钢,别说你现在受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苦,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让你上刀山下火海,给你刮骨疗毒,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又似当头棒喝,徐永年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浑身先是冷汗长流,继而热血沸腾。他握紧双拳,血涌双颊,胸怀激荡,对人生、对命运,忽然涌上了空前的信心和决心。
5
猫咖那次见面之后,徐永年和陈洛洛联系越发频繁起来,每天和陈洛洛打电话、发信息,忽然成为徐永年多年来一成不变的模式化生活的全新项目。刚开始,徐永年还担心冒昧,会打扰陈洛洛学习,但实在抑制不住内心深处那种迫切想要和陈洛洛交流的冲动。
每次聊天之前,徐永年担心冷场,总要在心里提前准备好几个话题。可他的生活经历太单调太枯燥,又从来不关注时事热点,因而准备的话题大多是学术上的。但这些话题从未派上过用场,陈洛洛就像一眼温泉,从不让聊天的氛围有一分钟冷淡,历史政治、娱乐八卦、古今中外、家长里短,似乎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不能聊下去的,相比之下,哲学反而是她最少谈及的东西。
徐永年发现,无论何时,陈洛洛总有说不完的话。徐永年喜欢看陈洛洛侃侃而谈的样子,她的观点并不总是对的,有些甚至是徐永年极不认同的,但她的眼睛总是闪烁着自信的光,说话时脸上神采飞扬,精致小巧的鼻子下,薄薄的两瓣红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如金珠美玉一般光洁圆润,让徐永年心跳加速,无法反驳也不忍反驳。
虽然大多数时候,两人聊的也只是一些生活琐事,但最令徐永年感到鼓舞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他发过去的信息陈洛洛总是立刻回复,仿佛网络另一端的陈洛洛也像他一样,时刻在守候对方的消息,偶尔疏忽了没有及时回应,也会小心翼翼地向对方解释。
当有了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可以随时和自己互动,徐永年觉得,自己原本凝固沉重的生活开始被加速搅动,逐渐变得轻快流畅起来。他没法用语言详细描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哲学上对爱情有多种多样的解释,但徐永年翻遍所有书籍,也找不出哪位先贤能够准确定义他现在的状态。于是,在病情之外,他的心底又多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陈洛洛的。虽然不像身体的秘密那样日日夜夜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一样让他患得患失,辗转难眠。
徐永年要了陈洛洛的另一篇论文,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托同学的关系推荐给一家哲学类核心期刊,没想到居然很快就被录用。得知这个消息,陈洛洛用爱心、玫瑰花和其他种种夸张的表情轰炸了徐永年十几分钟,一定要请徐永年吃饭,而且是亲自下厨。
可徐永年却犹豫了,自从知道自己有病以来,他几乎没有吃过外人做的东西,所有的饮食都是父母或自己亲手做的。赵医生三令五申他的身体是多么脆弱,让他不敢在饮食上冒任何一点风险。他还没有告诉陈洛洛自己有病,更没有说起过十岁时陈洛洛的那一推对他的人生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影响,他担心吓到陈洛洛,让这个天真单纯的女孩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
但徐永年又无法狠心拒绝陈洛洛的邀请,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无法逃脱的情感陷阱,有时这比SLT5A更让他感到惶恐。
陈洛洛在学校旁租房独居,房子小而整洁。她的手很巧,徐永年到时,小巧的方桌上已经摆了五六个菜,荤素齐全,煎炒烹炸样样都有,基围虾炸得晶莹透亮,红烧肉肥而不腻,就连摆盘都花了不少心思。边上放了几瓶冰镇的啤酒,绿色的瓶身上挂着点点水珠,看着十分诱人。
看到徐永年来了,小乖悄悄迈着猫步走过来,眯着黄色的瞳仁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失去了兴趣,跳上桌子,低头嗅了嗅,叼起一只虾一溜烟跑了。
这只猫比在猫咖时胖了许多。看着小乖撅着大屁股蹲在墙角大快朵颐,徐永年想,看来陈洛洛家的伙食相当不错。但可惜的是,哪怕陈洛洛不断催促他多吃,徐永年每道菜也只敢浅尝辄止,更不敢喝酒。
陈洛洛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是不是我手艺太差了?”
徐永年慌忙否认,口不择言地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身体。”
陈洛洛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菜,满脸迷惑:“我可没有在菜里下毒啊。”
“不是那个意思,”徐永年指着桌上的菜,硬着头皮解释,“比如这道菜,虾肉在肉食里是很好的,高蛋白,低脂肪,但过油一炸就不好了,不易消化,而且容易引起胆固醇偏高。还有这红烧肉,猪肉的脂肪含量本来就高,猪五花油脂更重,又加上冰糖和这么多调料,对身体是真不好。還有这啤酒,酒这东西,虽说少喝点无伤大雅,但冰过的啤酒极伤肠胃,甚至会影响血液流动,最好还是……还是别喝了。”
陈洛洛听得目瞪口呆:”你到底是哲学家还是养生大师?“
徐永年尴尬地笑:“我只是对这些比较有研究罢了。”
陈洛洛挠挠头,不解地问:“难道你每天都是按照健康标准吃饭?”
“是。”这次徐永年回答得干脆利落。
陈洛洛睁大眼睛:“难道不健康一次就会死?”
徐永年很想说我可能会死,他最后苦笑着说:“会早死。”
“早死多久?”
“那就不好说了。”
陈洛洛不高兴了:“你这么挑三拣四,比女人还讲究,可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你啊。”
徐永年心里难过极了,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陈洛洛也少有的沉默了,气氛第一次冷下来。饭后,陈洛洛不要他帮忙收拾,一个人去洗洗刷刷。徐永年心里忐忑不安,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几次张口说话,都被碗碟的碰撞声压住了声音。
好不容易挨到陈洛洛洗刷完,徐永年慌慌张张起身准备告辞,却见陈洛洛低着头红着脸,似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有些扭捏地说:“那个,我的毕业旅行,想去大理……你愿意一起吗?”
时隔一周,徐永年依然无法忘却陈洛洛被拒绝后那伤心凄婉的眼神,一想到这儿,他的内心就会涌上一股沉重的罪恶感。他从未像现在一样痛恨自己的病,过去十几年,他曾无数次诅咒上天,但都远远不如这一次来得恶毒。一周以来,陈洛洛再也没有理过他,不管他在信息里说什么都是石沉大海。徐永年每晚辗转反侧,时常半夜惊醒,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陈洛洛的留言。自从得知自己有病以来,这是徐永年第一次不把身体当作最关心的事。
“你今天怎么心事重重的?”赵医生边看血检报告,边从眼镜上方窥视他。
徐永年先确认了自己的血液数据没什么异常,犹豫许久,才问赵医生:“像我这种情况,有可能谈恋爱不?”
赵医生惊讶地咦了一声:“我就是随口一问,看来你还真有些情况,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交代清楚。”
徐永年尴尬得直摸鼻子,在赵医生催促下,吞吞吐吐地把和陈洛洛的事简略说了说。赵医生先是啼笑皆非,最后连翻白眼。
“徐永年,一个女孩子主动约你一起出去旅游,她对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只是,我这种情况,唉……”
赵医生摘下眼镜,看着他,禁不住感慨万千:“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如果这份感情碰巧是两情相悦,那更是难上加難。中国人的爱情讲究缘分,什么是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可见这缘分的来之不易。你的生命很可能比大多数人都要短暂,能遇上这样一份感情是多么难能可贵,你要珍惜啊!”
可徐永年却只是苦笑:“我这种情况,能苟且偷生就不错了,其他事早就放下了,哪里还敢奢求爱情,何必去耽误人家女孩子一生。”
“话不能这样说,”赵医生不赞同地摇头,“你以前谈过恋爱吗?你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吗?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怎么能说自己放下了呢?如果都没有拥有过,谈何放下呢?那不叫放下,叫放弃,叫自欺欺人。”
徐永年淡淡一笑,起身告辞:“赵医生,既然爱情这么好,释迦牟尼为何最终又成了佛呢?”
赵医生语重心长地说:“小徐啊,你的情况我是最了解的,但你要想清楚,人来世间走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永年说:“赵医生,我觉得长命百岁本身就是最有意思的事。”
回家的路上,徐永年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明明白白了。和陈洛洛这种暧昧的关系必须立刻断绝,最好连朋友也不做。他当然清楚自己是喜欢陈洛洛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是时时刻刻都想和她在一起的喜欢,是那种看见她便觉得开心、看不见就觉得痛苦的喜欢。和陈洛洛相处的这段时间,徐永年初尝爱情的滋味,这冰山一角带给他的情绪波动,远远超过过去十几年所有生活的总和。他享受这种悸动,贪恋这种双向互动的感觉,如果可以选择,在未来生命走到终点的那一刻,他由衷地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陈洛洛。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占有欲而去毁掉这个美好女孩的一生。他已经拖累过很多人,绝不能再将陈洛洛也拖入这个泥潭。
想清楚这一切,徐永年既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又禁不住觉得释怀。人们总说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生命的价值,但长短却永远是生命最重要的部分,只有先活下去,才有探讨价值的可能。逍遥游中有击水三千里的鹏,也有飞不过树顶的鸠;有夏生秋死的寒蝉,也有以八千年为春秋的椿树。或许在庄子看来,它们都算不上真正的逍遥,可如果能选择,谁不愿意做鹏和椿树呢?现代人常把孤独终老视为一种悲凉,但对徐永年来说,孤独终老才是他唯一想要努力追求的幸福。
从医院回家的三十二分钟路程里,徐永年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调回过去那种古井无波的状态,可刚到家门口,这口古井刹那间又掀起了波澜——陈洛洛正站在门口等他。她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白衣白裙,扎着小巧的马尾辫,越发显得清纯可人。看着陈洛洛的眼睛,徐永年彻底慌张了。他原本已经考虑好了,如果以后还有和陈洛洛见面的机会,他会尽可能地摆出足够冷漠的态度,哪怕会伤及陈洛洛的心,也要逼她远离自己。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和陈洛洛照了面,更加猝不及防的是,陈洛洛反倒先摆出一张冷酷无情的面孔。
“我有话和你说。”陈洛洛冷冰冰地说。
“什……什么话?”徐永年惊慌失措地逃避陈洛洛的目光,刚才在路上设计好的种种全都成了纸上谈兵,大脑像突然蒸发了一样,一片真空。
“进去说。”陈洛洛的语气不容置疑。徐永年开门时,紧张得手都在抖,试了三四回才找准钥匙孔。陈洛洛进了门,先抬高下巴四处巡视一圈儿,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仿佛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整个房子转了一圈儿,才略略满意地点头。
“算你老实。”
“啊?”
陈洛洛双手抱胸,哼了一声:“我在检查有没有别的女人来过的痕迹。”
徐永年哭笑不得:“怎么可能?从小到大,除了你和我妈,就没有其他女人进过我这房间了。”
陈洛洛立马眉开眼笑:“真的啊?”然后轻咳一声,两手叉腰,一副惡狠狠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奶凶奶凶的小花猫:“那你说,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大理?”
徐永年低下头,转过脸:“我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陈洛洛气势汹汹地追问。
徐永年不说话了,垂头丧气地站着。两人沉默对峙了一会儿,徐永年定下心重新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得把话跟陈洛洛讲清楚。抬头时,却见陈洛洛楚楚可怜地站在那儿,眼眶中涌满了泪水。
“徐永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徐永年张口结舌,刚才想好的话瞬间又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手忙脚乱地拿纸给陈洛洛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推开。陈洛洛快步走到窗前,背对着徐永年默默拭泪。看着她凄婉迷离的背影,徐永年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其实,我有病。”
陈洛洛却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抹了抹眼睛,背对徐永年冷淡地说:“有病就去治,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
徐永年张口欲言,忽觉一阵心酸,只轻轻嗯了一声。等了好一会儿,陈洛洛终于回过头,问他:“严重吗?”
看到她脸上抑制不住的关切,徐永年方才还觉得委屈的心忽然变得欢快起来,心跳也越来越快,扑通扑通地催促着他。他终于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他告诉陈洛洛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哪怕运气极好,也几乎不可能活到三十岁。他告诉陈洛洛自己为什么要严守一切清规戒律,因为自己的命很不好,如果不这样做,死神可能会随时降临。他告诉陈洛洛自己这些年来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除了陈洛洛当年致使他发病的一推,他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徐永年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他不敢看陈洛洛的表情,等到终于说完,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徐永年忐忑不安地抬头,发现陈洛洛正注视着他,满脸泪痕,眼中全是疼惜,两行清泪无声流下,划过光洁的面颊滴落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
徐永年突然燃起一股冲动,想要把面前的陈洛洛用力抱进怀里,将她脸上那些珍贵的泪珠收集起来,然后一粒粒亲吻干净。当他还在这么想的时候,陈洛洛又一次先于他这么做了。她扑进徐永年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徐永年也使出全身的力气箍住她,两人近乎无法呼吸,同时发出含糊的低吟,恨不得让对方融化在自己身体里。
就在一周前,徐永年还在恶毒地诅咒上天,诅咒自己的病,而现在,感受着怀中陈洛洛火热的躯体,他由衷地感激起自己的病来。过了不知多久,他们才微微松开。陈洛洛两只手揽住徐永年脖子,眼波荡漾,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我要嫁给你。”
徐永年脑袋轰隆一声,汹涌而上的幸福感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几乎让他昏厥,他用尽最后的理智说:“可是,我有病……”
陈洛洛的脸紧紧贴在徐永年嘴边,吐气如兰:“可是,我有药呀……”说完,她吻了上去。
6
从山顶下来时,徐永年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紧紧抱住父亲的腰,脸贴着父亲厚实的背。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顺着七窍发了疯似的往他身体里钻,身子透心的凉,心里却像点燃了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熊熊燃烧。
徐永年过去只知道父亲当过兵,上过战场,说起来是开过枪、杀过人的狠角色,但究竟狠到什么程度,父亲从没和他说过,更没跟他详细谈论过丛林里的事。山顶谈话之后,徐永年觉得,平时这个虽有些古板严厉但还算慈爱可亲的父亲,身上忽然笼罩了一层巨大的英雄主义光辉,而自己作为英雄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勇敢面对眼前这小小困难呢?
徐征的话在徐永年心中树起一个信念:活下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心态上的改变带来的是行为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那时开始,徐永年真正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他在心里真正明白了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活着和更长久地活着这个终极目的。现在他能自觉地遵照治疗计划规律生活,严格执行健康训练,主动配合医生治疗,不需要任何督促就全盘接受了新的饮食方式,甚至还劝父母不必和他吃同样的食物。这份孝心让陆澄既感到欣慰,又忍不住暗暗垂泪。
赵医生看到徐永年的转变后,感慨不已,连连称赞他年纪虽小,却有慧根,有大智慧。因为一个人最难的,就是发自内心地接受自己、悦纳自己,一个人要是能把自己是什么人给搞明白了,他什么事都做得成。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徐永年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渐趋良好,没有任何病变的迹象。市一院的专家会诊研究数次后,认为徐永年身体情况稳定,除了仍要服用一些药物,暂时不需要接受专门治疗,连他的化疗针也给停了。
化疗停止后,徐永年的头发慢慢长了出来,心情也随之更加明朗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父母能否回学校上学,徐征和陆澄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回到学校后,看着熟悉的校园和同学,徐永年那颗小小的心竟也有了一种百感交集的感觉。校园生活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以前,徐永年一下课就抱着足球往操场冲,现在却只能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去踢球,即便心里羡慕至极,他也不敢进行任何剧烈运动。生病前,徐永年人缘很好,是班里的开心果,小团体的核心人物,可现在朋友喊他一起玩,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辞,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喊他了,慢慢也就没了朋友。
孤单寂寞时,徐永年就读书。人一经受打击,成长得就快,同龄男生爱读的那些武侠小说、玄幻小说,在徐永年眼中像是清汤寡水。他爱看那些厚重的世界名著,尤其爱看那些人生经历过重大挫折的作家写出的作品,像罗曼·罗兰、海明威、高尔基,以及贝尔格、艾默生和茨威格,海伦·凯勒、张海迪、史铁生这些老师常挂在嘴上的作文素材对他而言也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但徐永年最爱的还是《活着》,没有更多原因,仅凭“活着”这两个字便足够了。
徐永年坐在书桌前,身子挺得笔直,一边听贝多芬的《命运》,一边将史铁生《我与地坛》中的名言抄在笔记本上:“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上一句话:这人间的姓名之一叫作徐永年,虽然不能永恒,但绝不可忽略不计。
岁月骎骎,转眼数年。徐永年每天按时吃药,每周做一次检查,始终坚持一丝不苟地活着。几年来,他的各项身体指标从未有过大的波动,就连赵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意味着徐永年始终是按照同一个模式日复一日地生活,从未改变过,这种惊人的意志力简直有些可怕。
这几年,在外人看来,徐永年除了有些瘦弱以外,完全就是个正常人,谁也不知道他罹患绝症,每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徐征和陆澄也逐渐放宽心,不再像最初那般每天提心吊胆。只有徐永年自己感觉到,他的身体确实在变虚弱。他每天都锻炼身体,坚持高蛋白饮食,却依然很瘦,几乎没有一点肌肉,越来越容易疲惫、犯困。他恐惧一切疾病,出门必戴口罩,一有机会就洗手,听到周围有人打喷嚏就警惕地远离,哪怕得了最轻微的感冒,他都必须如临大敌。有一次,徐永年在学校不小心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割伤了手指,半个小时后依旧血流不止,不得不跑去医务室处理。现在他连铅笔也不敢削了。
任何人都可以稍稍松懈,只有徐永年自己不可以。他始终记着徐征的话,命是自己的,而且只是自己的。徐永年毫不怀疑,如果可以,父亲和母亲都会愿意把生命分给他,问题是不可以。原本死亡是一件非常公平的事,所有人都会死,用不着过于担心,静静等待那一天到来就行,可徐永年却不得不为之日夜殚精竭虑,连睡觉也无法完全放松。因为担心自己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死去,他一度对睡眠产生了恐惧之心,醒来后第一时间就要望向窗外,看看太阳有没有照常升起,后来干脆连窗帘也拆掉了。
这些年,徐永年曾有两次看到了治愈的希望。第一次是徐征从一个美国朋友那儿得到消息,美国有一种针对SLT5A白血病的靶向药临床试验成功。徐征立即转了一大笔钱过去,一家人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个多月,最后却被警方告知这是一个针对罕见病患者的跨国骗局。第二次是赵医生在偶然之下发现,一位即将离世的恶性肿瘤患者的骨髓和徐永年达到了半相合的程度,他在取得病人家属同意后立刻联系了徐征。虽然这已经是这些年来他们找到的相合程度最高的骨髓,但依然仅仅是五个点左右的半相合,移植手术风险仍旧很大,一旦骨髓最终不匹配,移植者很可能立即死亡。徐永年考虑再三,最终下定决心冒险一试。可他都上了手术台,移植的骨髓却失去了活性,手术被叫停。
经过这两次大起大落,徐永年终于放弃了彻底痊愈的幻想。他越发觉得希望像个对谁都蛊惑的娼妓,引诱你将一切都献上,等到榨干你的所有价值,她就会冷酷地抛弃你。
徐永年开始研究那个最终活到二十九岁的瑞士SLT5A白血病女孩,他发现这个女孩的情况非常特殊,她一生都生活在阿尔卑斯山的一座小镇中,以放羊为生,除了定期见医生,几乎没有其他社会接触。在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女孩的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都非常健康,几乎与常人无异,她似乎完全适应了和SLT5A共生的状态,离开人世时也几乎没有痛苦。
徐永年无法把自己也扔到阿尔卑斯山,但这为他提供了一些人生态度上的启发,教会了他相对平和地看待自己的病。上高中后,徐永年开始涉猎东方哲学,道家朴素豁达的生死观给了他极大的触动。高三时,一家省级报纸刊登了他的一篇谈论庄子的杂文,因为行文老练,语言成熟,见解有深度,编辑误以为徐永年是位中年学者,在沟通时一直以“徐老师”尊称,弄得徐永年极其不好意思。得知徐永年只是个还未参加高考的中学生后,编辑不胜惊讶,旋即力荐徐永年去参加一场全国征文大赛,结果徐永年一举夺得银奖,在校园引起不小的轰动,甚至有媒体称其为“少年哲学家”。
高考结束后,每天拂晓,徐永年都喜欢站在窗前,安靜地眺望远方已然明亮的天空。太阳底下无新事,那时他真心认为,也许自己可以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活下去,每天起床,看太阳,吃药,运动,看书,吃饭,吃药,睡觉,再起床看太阳,直到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更久,然后突然地、平静地死去。他想象过很多次死亡来临那一刻的情形,他问过赵医生,赵医生想了想后告诉他,他最大的可能是在某种日常活动中突然昏厥,然后生理机能急速衰败,也就是所谓猝死,没有太多的时间感受痛苦,也不会太麻烦别人。
挺好的。十八岁的徐永年想,他对这种死法最满意的就是不麻烦,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尽一切可能活到三十岁。
可人生的滑稽之处在于,它永远不会按照设计好的步骤进行。十八岁的夏天,在去医院做检查的路上,徐永年毫无征兆地昏倒。在ICU住了六天以后,凌晨五点半,如同过去八年的每一天,徐永年准时醒来。他脑子昏昏沉沉,一时忘记了发生过什么,下意识望向窗外,眯眼看了半天,才发现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外面的一切都看不见,这让他非常不自在,也让他察觉到自己正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
床边坐着一个男人,蜷缩在一张窄小的塑料板凳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正歪着头打瞌睡。徐永年觉得有些眼熟,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这是大哥徐永恒。徐永恒毕业后去了上海,在那边谈了女朋友,因为工作繁忙,已经两年多没回过家,徐永年也难得见他一面。
徐永年躺在床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打量过大哥了。印象中,徐永恒比他大八岁,此时刚过二十六,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但不知是不是在大城市压力太大,他整个人显得极其疲惫,睡梦中不时皱眉,额头上有明显的抬头纹,里面夹着几滴细汗,体态臃肿,坐着时腰部挂着三层惹眼的脂肪,倒像个中年男人。
徐永恒撑着头,闭着眼,身子时不时微微颤抖,这姿势看着就累,哪里能睡踏实。徐永年用足力气挪了挪屁股,在床上腾了点地方出来,他想叫徐永恒也上来躺着,刚张嘴,喉咙涌上一股铁锈般的味道,这才发觉嗓子干得冒烟。
“水。”徐永年嘶哑着嗓子低喊。
徐永恒惊醒了,手忙脚乱地兑了半杯温水,取了根吸管,伺候着徐永年喝完,然后按床头铃叫护士过来。等护士时,徐永恒又坐回了塑料板凳,弓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永年。徐永年和他对视,发现大哥的眼球里布满血丝,充满一种沮丧和绝望的神色,而且隐含着委屈。
徐永年以为大哥是在担心他的身体,他想安慰大哥,告诉他不用担心,当年赵医生预计自己会猝死,既然到现在自己还没死成,那这次大概率是死不了了。可说话太累了,徐永年没劲张口,想要挥挥手,刚才挪身子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力气。最后,他只能对徐永恒勉强笑了笑,笑得大概比哭还要难看。
徐永恒见徐永年笑了,神色越发复杂,张嘴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了半天,又把嘴闭上了,垂下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一声轻叹,却像一柄飞速下落的重锤,直直砸进徐永年心底,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因为他听出了徐永恒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如果你注定要死,能不能请你死得早一点?
7
得知徐永年将要结婚,赵医生在办公室大笑不止,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在黑色镜框眼镜后面连成了一条地平线。外面的小陈护士不知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跑进来问徐永年,见他扭扭捏捏、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摸着头,莫名其妙地走了。
等到赵医生终于笑完,徐永年才诚恳地说:“这些年,实在是感谢您。”
赵医生笑道:“谢我干什么,要谢也是我谢你才对,你的情况把很多国外知名专家都惊动了,我是牢牢把你这个病例攥在手心里,才有了和他们交流的机会,我的博士学位论文还是以你为实验对象写的呢!”
这话也是实情,但徐永年深知赵医生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重要性,可以说仅次于徐征和陆澄,近乎一种半医半父的关系。
赵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一要谢你自己,二要谢你父母,三要谢你未来的老婆,没有他们,你无论如何也成为不了今天这个你。活着只是一个物理问题,怎么活却是一个哲学问题,你现在遇到了洛洛,就是在这个哲学问题中添加了一个全新的意识形态。你的生活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要做出很多改变,也会面临很多困难。你剩下的人生既短也长,能不能在身体和心理上都适应这些变化,会决定你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对自己的人生下什么样的定义。”
徐永年知道赵医生是在善意提点自己,既觉感动,又觉温馨,郑重地点点头。
赵医生说完这些话,彻底放松下来,朗声长笑:“今天是我认识你以来最高兴的一天,我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绝症患者说话,而是和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完全可以正常生活的人说话。”
回去的路上,徐永年同样感慨不已,其实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做一个正常人。这些年来,哪怕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每当看见那些生活声色犬馬、肆意放纵的年轻人时,仍会有些生气,只因他们可以毫无负担地活成他不被允许的样子,这让他深感被冒犯。
唯一的例外是陈洛洛,只有陈洛洛的任性能让他心跳加速、欲罢不能,这种感觉是徐永年生病前和生病后都从未体会过的。正式确定关系后,陈洛洛更是连偶尔的小脾气都收起来了,温顺得像只猫咖的猫,对徐永年生活上的“怪癖”几乎百依百顺,徐永年要怎样,她便怎样。但陈洛洛并没有完全把徐永年当成一个弱不禁风的病号,不会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大多数时候,她好像压根儿就忘记了徐永年是个绝症患者,她要做饭,徐永年就得刷碗;她要洗衣,徐永年就得陪着拖地;累了她就躺倒在徐永年怀里,撒娇要他给捏肩捶腿,还啧啧抱怨徐永年手劲儿太小、按的穴位不对云云。
徐永年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乐此不疲。陈洛洛这种态度正是他内心期盼的,他一生最渴望的,就是成为一个不必时时刻刻都将保重身体萦挂于心的正常人。
陈洛洛年中即将毕业,既要做毕设,应付导师,又要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和徐永年如胶似漆,卿卿我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却丝毫看不出挫败之态。对待生活,陈洛洛永远精力充沛、斗志昂扬,而且花样百出。她琢磨着给徐永年改善伙食,成天上网查资料、搜视频,还偷偷溜进酒店后堂请教厨师,捣鼓了几天,一块平平常常的鸡胸肉竟被她弄出了十几种做法,样样都既健康又美味,令徐永年不禁有虚度半生之感。每周末,她都陪着徐永年去医院做检查,回回都哄得赵医生心花怒放。徐永年和赵医生讨论病情时,她就在外面和小陈护士聊天。徐永年一出来,两个人就看着他咯咯窃笑,问她们笑什么,都红着脸摇头不说,搞得徐永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陈洛洛挽着徐永年的手臂,头轻轻靠在他肩头,两个人慢悠悠地踱步,与其说是一对热恋的情侣,倒不如说更像历久弥坚的夫妻。过去三十二分钟便能走完的路程,现在谁也不知道会走多久,如果可以,徐永年希望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尽头。
睡觉时,陈洛洛喜欢缠在徐永年身上,把头缩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入眠。两人肌肤相贴,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仿佛连为一体,相依为命。陈洛洛睡觉很安静,贴得很近才能听见轻微的鼾声,脸庞看着比平时还要娇小,眉眼在睡梦中也像是在笑,温热的呼吸拂过徐永年耳边,好似春风吹过,花语呢喃,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宛如回到了生病前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觉得如此安全、如此宁静,什么也不必担心。
和徐永年在一起后,陈洛洛开始关注罕见病。每当看到那些出生不久便被诊断出患有罕见病的孩子,有的小小年纪便终日戴着呼吸机,浑身插满管子,时刻忍受着种种非人的折磨,有的治疗费用有如天文数字,父母无力承担不得不痛哭放弃,陈洛洛都会泪流满面。她抱住徐永年,把眼泪抹在他脸上,用力亲吻他,泪眼婆娑地说自己是多么爱他,真诚地告诉他,他并不是一个不幸的人。
每当这时候,徐永年都会感谢上苍。是的,他并不是一个不幸的人,相反,他十分幸运。
他们已经订婚了,一想起这件事,徐永年便会觉得血液里灌满了蜜。婚期就在陈洛洛毕业之后,按照徐永年的想法,只举行一个小型仪式,总共邀请十几个人,都是陈洛洛的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赵医生既是主婚人,也是男方亲友的唯一代表。徐永年心里过意不去,觉得亏欠了陈洛洛,但陈洛洛大大咧咧的,表现得比他还要不在意,说她早就对那些繁文缛节嗤之以鼻了,正好省钱又省心。
对于自己的病,徐永年的心态也比过去更加平静沉稳了。他每天依旧照常吃药、工作、读书、学习,坚持规律地生活,警惕着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死神,等待三十岁大关的来临。但他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陈洛洛改变了很多,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死板木讷了,而是活得更加随意,更加生动。
对于徐永年来说,从十岁开始,活着这件事的乐趣就仅仅在于活着本身,他每天都在想一定要活下去,要活得更长更久,却没有去想,也几乎没有体验过生活的美好。直到遇见陈洛洛,他才明白为什么赵医生总劝他去追寻生命的意义。因为只有有了这种意义,生命才能生动起来,不会像一潭死水一样了无生气。现在他从未如此坚信过,自己一定能够战胜病魔活下去,活到三十岁,五十岁,甚至一百岁。因为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他们是两个人,未来还可能是三个、四个。他已经问过赵医生,SLT5A几乎没有可能遗传后代,可以放心生育。他要和她们一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徐永年很喜欢大仲马在《基度山伯爵》结尾写下的话:“世上没有幸福和不幸,有的只是境况的比较,唯有经历苦难的人才能感受到无上的幸福,必须经历过死亡才能感受到生的欢乐……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他今年二十四岁,距离赵医生预计的三十岁大关还有六年。他坚信六年之后,自己依然可以按照目前的方式继续生活,直到人类找出彻底战胜SLT5A白血病的方法。他等待那一天已经等待了十四年,他还可以一直等下去,因为现在他有了越来越多的希望。
8
徐征去世时还不到六十岁,是喝了酒后突然离开的。徐永年刚生病那几年,徐征戒过一段时间的酒,但常年游走在生意场,终究做不到滴酒不沾身,徐永年情况稳定一些后,他便故态复萌,常喝得酩酊大醉。但徐征有个优点,无论喝到什么地步,不发脾气,不撒酒疯,废话虽多了不少,但情绪依旧稳定,回家后倒头就睡,也不折腾别人。
所以那天徐征喝完酒后一回家就倒在床上,陆澄也没太当回事,等到第二天闹钟响了三回,徐征还是没反应,陆澄才发觉不对劲,送到医院一查,人在睡梦中已经走了。
陆澄一个人处理完了徐征的后事,直到出殡前才打电话叫回徐永恒。兄弟俩在悲痛之余,都察觉到母亲的反常。陆澄生于书香门第,又是独生女,自小娇生惯养,心似随风之柳,手无缚鸡之力,徐征生前常笑称自己娶了个“病黛玉”。刚出嫁那几年,过得更是贵族小姐的生活,除了上班,每天就是读读书养养花,家中内务外务一概不理,直到徐永年生病,才激发出她母性中刚强的一面。
依照徐永年对母亲的了解,父亲突然去世,母亲不悲痛到昏厥就不错了,第一时间就该打电话叫大哥回来主持局面。可陆澄却瞒着所有人,一个人把徐征的身后事料理了,而且不慌不忙,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既不铺张,又不失排场,待人接物都十分得体。
徐永年不禁有些奇怪,母亲冷静得甚至有些绝情,完全不是印象中那个不堪一击的“病黛玉”。但他多少也有些欣慰,逝者已矣,母亲能看开是件好事。庄子丧妻后击缶而歌,或许母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修到了庄子的境界。
徐征下葬后,陸澄对徐永恒说:“你先别走,陪我过一段时间。”徐永恒十分为难,公司请假按天扣钱,工作任务本来就重,而且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迟回一天,工作堆积一天,回去后一股脑儿压下来,能把人压出抑郁症。女朋友一个人在家也住不惯,白天没人做饭,夜里又怕黑,每天打四五个电话催他赶紧回去。再有,要是父亲还没下葬,那他留下还能发挥作用,可以帮着母亲打点种种事务,现在诸事已了,他在家待着也没什么意义,徒增伤感。
听徐永恒絮絮叨叨地说完,徐永年说:“妈,就让哥先回去吧,这几天我多陪陪你。”徐永恒看他一眼,喉咙滚动一下,没说话。陆澄云淡风轻地笑笑说:“就几天,耽误不了你多少事,妈心里有数。”
确实如此,徐征的头七刚过,陆澄就跟着走了。徐永年这时候才知道,陆澄已经是胰腺癌晚期,每天都要吃药,但徐征去世的当天,她就把药停了。这药一天不吃,人就痛得要死,连饭都吃不下。陆澄本来饭量就小,事情又多,从少吃到粒米不进,徐永年两兄弟硬是没发觉。
弥留之际,陆澄仍旧十分清醒,把两个儿子叫到病床前谈话,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对徐永恒说。她说:“这些年你弟弟一直有病,爸妈所有心思都扑在他身上,委屈你了。”徐永恒这时已泣不成声,陆澄反倒没哭,不紧不慢地交代了三件事。一是叮嘱徐永恒尽快完婚,他那个女朋友心眼儿多,脾气大,如果真喜欢,要多包容、多忍让,将来才能好好过下去。二是他们走后,徐永年就交给徐永恒了。说到这儿,陆澄顿了一下,叹口气说:“你尽力就好。”三是骨灰要和徐征合葬。对徐永年,陆澄只说了一句话,“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些话,陆澄已经非常疲倦,闭上眼睛休息,许久没有睁开。徐永年以为母亲就这么走了,悲伤即将弥漫开时,陆澄忽然睁开了眼,痴痴看向窗外,非常清楚地说了句:
“天大地大,走了。”
办完母亲的后事,分别前一天晚上,兄弟俩在家里简单摆了一桌。菜都是徐永恒做的,辣椒炒肉、红烧凤爪、西红柿鸡蛋汤,还炖了个冰糖肘子,又买了两个熟菜,油炸花生米、卤猪头肉,酒是徐征生前喝剩的半瓶红星二锅头。
徐永年扫了一眼,桌上没什么是自己能吃的,盛了碗汤,也不急着喝,低头默默盯着碗里漂着的鸡蛋花。十八岁那年他突然发病,徐永恒在病床旁守了他一周,一直长吁短叹,面带难色,自那时起,徐永年就断定自己看穿了徐永恒心底的隐秘,对这个大哥不但疏远,而且有些畏惧。况且他和徐永恒真没什么话说,两个人年纪差了近十岁,生活天差地别,平时聚少离多,一年也见不到一次。连相貌都没什么相似之处,徐永恒像徐征,国字脸,鹰钩鼻,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徐永年则更像陆澄,丹凤眼,高鼻梁,睫毛长得像个女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
兄弟俩相对而坐,一时无话,徐永恒自饮自酌了二两,忽然流了眼泪。他这一哭,徐永年鼻子也发酸,到底是骨肉兄弟,血浓于水,如今父母都去了,偌大一张桌子,就坐了他们俩,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徐永年安慰道:“哥,别哭了,爸妈虽然走得早,但都没受太多罪,而且生而同衾,死而同椁,遂了他们一生心愿,是好事。”徐永恒擦干眼泪,叹道:“你说得对,要看开些,确实是好事。”发了会儿呆,又说:“永年,你身体虽然不好,也得找个女朋友,以后的日子总有个照应。”徐永年听出他言下之意,淡淡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哪天人就没了,何必去祸害别人家闺女?我一个人挺好的,自己什么都会弄,用不着别人伺候。”徐永恒说:“那我就放心了,有时间来上海,我带你见见你嫂子。”徐永年说:“等你们大喜的日子,我肯定要去的。”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小时候的事。有一回,徐永年被两个小混混儿堵在墙角要钱,徐永恒正巧放学回家,挥着拳头就冲上去。徐永恒身高体壮,又跟着电影频道练过几天武术,出拳有章法,一打二还占了上风。一个混混儿被击倒在地,抄起落在路边的一根粗木棍,一棍抽在徐永恒腰上,疼得徐永恒站不起身。徐永年吓得哇哇大哭,这一哭,倒把两个混混儿吓跑了。
徐永恒撩起上衣,指着肚脐眼儿旁边挂着的那条赘肉说:“你看,这印子到现在还留着,再往下几厘米,我人就废了。”徐永年原本心存芥蒂,此时也不禁有些感动,要不怎么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真有什么事,还是手足兄弟靠得住。两人又聊起父母,徐永恒说:“咱爸是个人杰,外严内宽,粗中有细,虽然结婚前家庭条件不如咱妈,似乎高攀了,可但凡换个人,咱妈都不能这么单纯地过一辈子。”这一点,徐永年也极为赞同,他对徐永恒说了父亲在丛林里绝地求生的事,这事他从来没有和第三人说起过。
徐永恒瞪圆了眼睛,说:“不可能啊。”徐永年说:“什么不可能?”徐永恒说:“第一,咱大伯是死得早,但肯定不是地雷炸死的,是在丛林里染了病,从前线送回来的,后来折腾了好几年才走的。”徐永年吃了一惊,说:“你确定?”徐永恒说:“我还在他灵前磕头了,你说我确定不?他死是你出生前的事,也难怪你不知道。”徐永年愣了半晌,问:“那第二呢?”徐永恒说:“第二,咱爸是上过前线,但他所属的是预备部队,开到前线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见着就退回来了。”徐永年问:“你怎么知道?”徐永恒说:“咱妈说的啊,她没对你说过这些?”
徐永年沉默了好一会儿,脑子乱作一团,说:“爸为什么要骗我?”徐永恒反问:“你说他为什么骗你?”叹了口气,又说:“疼儿疼小,疼女疼娇,爸妈最疼的是你,但你这个情况,他们很多话只能跟我说。”
徐永恒倒满一杯酒,洒在地上,说:“这杯敬爸。”酒水浇在灰色地砖上,发出噼啪的闷响。徐永恒再倒一杯,洒下去,哽咽着说:“这杯敬妈。”他自己满饮了第三杯,又倒满第四杯,放在徐永年面前。
徐永年摇头说:“哥,我不能喝酒。”徐永恒也不说什么,拿回酒杯一口闷掉,再倒满,啪的一声重重掼在徐永年面前,酒泼在桌面上,剩下不到半杯。徐永年脸色很难看,说:“你这是干什么?”徐永恒又把酒杯拿回来自己喝掉,再倒满,推到徐永年面前,说:“爸妈都还不到六十岁,他们一大半是被你累死的,你认不?”
徐永年身子发抖,怒目圆睁,隔着桌子和徐永恒互相瞪视。过了好一会儿,他抓起酒杯一口喝干,辛辣的气息从口腔直冲脑门儿。
“我认。”
徐永恒给他倒满,说:“这些年为了给你治病,家里总共花了多少钱,你有数不?”
徐永年抓起酒杯喝干,说:“没有。”
徐永恒再给他满上,说:“爸那个小公司生意早就青黄不接了,妈五十多岁又回去教书了,还偷着开辅导班,我在上海跟女朋友合租了个二十平米的小公寓,连口锅都放不下,这些事你都知道不?”
徐永年一口气喝完,说不知道。他连喝三杯,一口菜也没吃,酒气顺着脖子噌噌往上蹿,浑身出汗,头顶直冒热气。徐永恒说:“既然这样,今天就把话说开了,我要分家,你答应不?”徐永年粗声粗气地说:“你是大哥,你说了算。”徐永恒说:“行,爸的生意,你一窍不通,归我打理。家里的存款我看了下,十万多一点,这钱咱俩对半分。爸妈的遗物,你不要动,我来收拾,里面值钱的只有妈的几件首饰,你要是不同意,我折成钱给你。”
徐永年说:“不用,都归你。”徐永恒说:“这房子,留给你住,其他就没什么了,那就这样吧。”徐永年十分诧异,家里剩下的所有东西加起来也远远不如这栋房子值钱。他有些糊涂了,说:“哥,房子还是给你吧,你把它卖了,去上海买套房跟嫂子过。”徐永恒抹了把眼泪,说:“这房子是爸妈从结婚住到死的,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不会卖它。妈去世前让我照应你,我照应不了,把房子留给你,就算我做过事了。”徐永年也哭了,说:“哥,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早点死。”徐永恒摇头说:“永年,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9
陈洛洛刚过一米六的身高,身材纤细苗条,生得娇俏玲珑,九十斤出头的体重成天嚷嚷着要减肥,平时吃饭盛半碗还要剩一半,怀孕时却像多长了个胃,一天要吃七顿,结果挺了个硕大无比的肚子,走路时如同怀里抱了只浑圆的大西瓜,脸也胖了一圈儿,两边腮帮好似各挂了一只熟透的红布林。
小家伙在肚子里铆足了劲吸收能量,長得头大腰圆,陈洛洛生产当天一度难产,撕裂般的疼痛海浪般阵阵袭来,似乎要将她整个人从下往上扯成两半,疼得她死死掐着在旁陪护的徐永年,声嘶力竭地吼。
陈洛洛是凌晨时分被送去医院的,如今外面已然天光大亮,他们在待产房至少熬了七八个小时,陈洛洛除了叫得越来越惨烈外,还是没有生产的迹象。徐永年穿着防护服守在床边,紧紧握着陈洛洛的手,每当阵痛袭来时,陈洛洛的指甲便透过防护服深深嵌进他的皮肤,将这生育之痛的万分之一传递给了他。看着陈洛洛脸色越来越苍白,豆大的汗珠滚了满脸,徐永年心急如焚,起身去找了医生好几次,可这些见惯大风大浪的医生护士只过来扫一眼,冷冰冰说了句还没到时候就走了。
借口上厕所,徐永年来到走廊,背靠墙,闭着眼,轻轻揉着两侧太阳穴,感到疲惫不堪。自从十岁那年发病以来,他每天都坚持按照固定时间作息,到点上床,到点起床,几乎分秒不差,再也没有熬过夜。今天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打破这一规律,他不知道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医生护士迈着快步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产妇们痛苦的呻吟吼叫此起彼伏,隔着一道门,外面是更多不被允许进入产房的家属在焦急地等待。他想起了陆澄,当年母亲生自己时,也是这样的情形吗?她有没有想过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却携带着异变的基因,注定会早逝呢?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会因为今天的劳累而加速流失吗?
徐永年睁开眼,他听见了陈洛洛带着哭腔呼喊自己的声音,快步返回待产室,怀揣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新生命的期待。
陈洛洛最终剖腹产生下一个女婴,整整八斤重。徐永年曾因目睹了陈洛洛备受折磨的模样而对这个孩子充满怨气,但见到女儿的那一刻,这股怨气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她那么小、那么柔弱,连眼睛也睁不开,徐永年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个小家伙刚刚把陈洛洛折腾得死去活来。在护士的指导下,徐永年抱着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过去以为,所谓“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但如今抱着自己的孩子,他才真正理解这句俗语是多么贴切,他甚至担心早春的阳光太过强烈,会灼伤女儿娇嫩的皮肤。
徐永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陈洛洛,她扎着吊针,插着吸氧管,气息委顿虚弱,却满脸柔情地望着丈夫和女儿。要不是周围还有旁人,徐永年近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告诉陈洛洛自己是多么爱她。给予他生命的人是徐征和陆澄,但将他的生命重新赋予了真实感的人却是陈洛洛,现在陈洛洛又带给他一个女儿,让他的生命在大千世界中又多了一个锚点,让他觉得哪怕此刻突然死去,自己的生命依然能够延续下去。
徐永年给女儿起名叫徐沫,小名泡泡,一家人住进了徐征和陆澄留下的房子。生完孩子后,陈洛洛不但很快恢复了身材,而且身体中潜藏的母性也被彻底激发了,不仅一肩扛起了带女儿的重任,还像照顾儿子一样把徐永年照顾得无微不至。除此之外,她还养了两只猫,还在备战考博,说是不喜欢哲学,却仍想着在学业上更进一步。徐永年在工作和治病之余,就是陪泡泡玩。泡泡三岁时,长得粉雕玉琢的,能跑能跳,每天妙语连珠,好似有无穷的精力,徐永年穷尽典籍,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她的可爱程度。泡泡有时候犯了错误,就用两只小胳膊环抱着徐永年的脖子,扑闪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爸爸求求你原谅我吧。”纵使徐永年有天大的怒气,也觉得心都要化了,弄得陈洛洛想要管教女儿也没法子,笑着抱怨自己给自己生了个小情敌。
徐永年觉得,在生活幸福感上,如果说原本的生活是十分,遇见陈洛洛后上升到了八十分,有了泡泡之后,便直冲九十九分而去。随着泡泡一天天长大,这份幸福感更是呈指数式暴涨,无限接近于一百分,最后差的那一点点,便是扣在了自己的命上。泡泡带给他的幸福,可能仅次于彻底痊愈、永远摆脱死亡的阴影这一件事。离三十岁越来越近,泡泡越可爱,陈洛洛越温柔,徐永年越幸福,笼罩在他心底的那片阴影就越浓重。
泡泡四岁生日那天,徐永年一家去了游乐园为泡泡庆生,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泡泡白天玩得太兴奋,这时趴在徐永年肩膀上,抱着徐永年的脖子睡着了。陈洛洛既心疼女儿,又担心丈夫,几次想把泡泡接过来,可徐永年害怕吵醒泡泡,都没同意。到家后,徐永年十分疲惫,头也有些针刺般的痛,吃了药,便昏昏沉沉地睡下。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徐永年始终没有睡熟,似梦似醒之间,时而觉得只度过片刻时光;时而又像是已过去几天几夜;时而觉得四肢沉重,一动也动弹不得;时而又觉得身躯轻得出奇,如同水中漂萍,飘忽不定,连魂魄也变作一缕轻烟,散于天地之间,无着无落。眼前总是一片黑暗,有如混沌,偶尔能看见刺眼的红光乱闪,隐隐听见尖锐的哭声、呼救声、争吵声。徐永年听出了陈洛洛带着哭腔的声音,他惶恐地大喊她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一急之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昏暗,应该已是夜晚时分。床又小又硬,不像是在家里,床头摆了台仪器,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有些刺眼,不时发出嘀嗒嘀嗒的机械音。这是间病房,徐永年很快得出判断。他重重喘息一声,感到鼻尖发痒,这才发觉两根长长的管子从自己鼻孔里延伸出去,另一端不知连接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徐永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觉得后背有些酸痛,想翻个身,但身体像断了电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他放弃了,忍受着痛楚,尽可能平静地躺着。这时,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争执声和脚步声,两种声音同时靠近,然后忽然平息,嘎吱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而入。
灯亮了,徐永年瞬间被刺痛了眼睛,连忙合上眼睑。但来人已经看见他醒了,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陈洛洛。听见陈洛洛的声音,徐永年的心安定了几分。继而又有人掀开他的眼皮,盯着他的瞳孔。手指碰到眼皮的瞬间,徐永年就知道是赵医生来了。这下,他的心彻底平静下来,尽可能用力地转动眼球,向赵医生传达自己的现状。
赵医生松开手,对陈洛洛说:“他醒了,但是十分虚弱,有意识,但身体动不了,也说不了话。”陈洛洛急切地问:“还有生命危险吗?”赵医生默然良久,低声说:“不好说,但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他又问陈洛洛:“你是回家,还是留在这里?”陈洛洛低头看了看徐永年,犹豫了下,说:“泡泡在家有外公外婆看着,我留下吧。”赵医生嗯了声,说:“记得给他翻身,有事叫我。”说完就推开门走了。
徐永年察觉到,这两个人说话时语气非常生硬,这让他有些奇怪。印象中,陈洛洛对赵医生一直非常尊敬,赵医生也很欣赏陈洛洛,常在他面前夸奖陈洛洛外柔内刚,有大家闺秀风范。联想到刚才隐约听见的争吵声,难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陈洛洛坐在床边,紧紧攥着徐永年的手,眼睛无声地流着泪。徐永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自己的爱人,用眼神告诉她,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不过就是三十岁大限提前到来了,不过就是死罢了。为了活下去,他已经付出了所有努力,等待这一天也已经等待了很多年。他想冲陈洛洛笑一笑,可不知怎么,眼泪却流了下来。陈洛洛伸手为他抹去泪水,感受到妻子冰凉的手指在脸上滑动,徐永年突然崩溃了,他只想放声大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面容扭曲,涕泗横流,像台破旧的风箱,吭哧吭哧地喘息。他想活着,一生中,徐永年從未有过任何时刻比现在还要留恋生命,他想和陈洛洛白头偕老,他想看着泡泡慢慢长大,他想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生命。面对死亡,他以为自己过去十几年在身体和心理上都做了充足的准备,但当死亡将要来临的一刻,他才发现这些准备是多么可笑。
过了很久,徐永年的情绪才重新稳定下来,沉沉睡去。噩梦连连,再度醒来时,徐永年浑身是汗,陈洛洛已经不在身边,一个护士正轻轻托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为他推针。徐永年定睛看了会儿,不是他熟悉的小陈。他失望地合上眼,心底的愤怒在不断堆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肌肉萎缩、器官衰竭、呼吸困难、全身动弹不得,他那罪恶的血液在身体里到处肆虐。最可怕的是,他完全是清醒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机正在不断流失,身体和命运都已经千疮百孔,像只破烂的蜂巢。赵医生说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一时半会儿是多久?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陈洛洛人去哪儿了?自己就剩这么点时间,她怎么就不能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呢?如果自己从现在开始一直不睁眼,做出溘然长逝的样子,能不能把她立刻叫回来?
护士推完了针,轻轻放下他的胳膊。徐永年想让她把陈洛洛叫过来,便睁开眼盯着她。护士发现他醒了,随口问他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徐永年嗯了一声,这下居然发出了些微弱的声音,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护士示意他先别说话,拿吸管喂了他少许水,然后才附耳到他嘴边。徐永年觉得有了些力气,让她去把赵医生叫过来。没一会儿,赵医生来了,身后跟着两眼通红、紧紧咬着嘴唇的陈洛洛。
赵医生坐到病床边,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时间快到了。”
徐永年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随着赵医生冷冰冰的话音落下,温暖如春的病房顷刻间仿若严冬。
“你的病是基因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是老天爷给你的命。你的命不好,但和你有同样命的人绝大多数都比你死得早得多,你能活到二十九岁,在我看来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
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要死了。徐永年绝望地闭上眼。
赵医生回头看了眼陈洛洛,深深吐出一口气:“现在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救你。”
徐永年猛然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项针对SLT5A白血病的最新研究成果,还在试验阶段,只在动物身上成功过,对于人类……理论上是可行的,但目前还没有任何成功的临床经验。”
“有风险,”赵医生停顿了下,“但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值得一搏。”
狂喜在徐永年眼中氤氲。但赵医生很快说:“你先别急着高兴,白血病的根源在血液,你的血液有问题,要救你,就必须给你换血,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进行骨髓移植。而且我刚才也说了,这是一项全新的研究,与常见意义上的骨髓移植几乎是完全不同的,采集的也不是普通的造血干細胞。虽然理论已经比较成熟,但手术难度依然很大,风险也很高。”
“现在,我们首先要找到与你身体相合的骨髓。这种移植手术对骨髓相合程度的要求远远比普通的骨髓移植手术苛刻,非血缘关系的人几乎不可能成功。洛洛已经去检查过了,她不行,我也不行,令尊令堂又走得太早……”赵医生有些惋惜地摇头,“那么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是你亲哥徐永恒,你睡着的时候,洛洛已经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他明确表示不愿意来冒这个险。第二个,就是泡泡。”
赵医生的声音有些激动:“我们给泡泡也做了检查,她的骨髓和你的相合程度达到十个点以上,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相合。她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合适的移植者。”
泡泡能救我?我的女儿能救我?徐永年怔怔地想。他看着赵医生,用眼神无声地问:“有多少成功的可能?”
赵医生默然思索了一会儿,说:“保守估计……大概百分之五十吧。”
百分之五十,徐永年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不上不下,看似很有可能成功,但失败的概率也同样大,说白了,还是在赌,而且是拿命赌。但事到如今,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不同意。”
从进门开始,陈洛洛第一次说话。她看着徐永年,眼神凄婉地说:“永年,对不起,我不能让泡泡冒这个险。”
空气一瞬间凝固了,谁也没有说话,病房里死寂一片,嘀嗒嘀嗒的仪器声格外刺耳。
沉默许久,赵医生字斟句酌地说:“骨髓移植手术的风险主要集中在接受者身上,捐献者承担的风险很小。当然,泡泡因为年纪太小,身体远远没有发育成熟,不确定性太多,风险会相对高一些。但世界上任何事都不可能百分之百成功,在目前的情况下,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陈洛洛冷冷看着他,像头护崽的雌豹,近乎咬牙切齿地低吼:“泡泡才四岁,才四岁!她还什么都不懂,你就想让她去冒这样的险?你让我怎么能同意这样的事?”
赵医生长叹一口气,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的职责是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告知你们,最终决定权在你们手上。手术专家刚到,我去接待一下,你们商量好后告诉我结果。”
赵医生大步离开,徐永年看着陈洛洛,她脸色惨淡,眼睛肿得像两只裂开的核桃,可想而知哭过多少次,他不禁有些心疼。在理智上,徐永年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作为父亲,他同样激烈排斥任何可能威胁泡泡生命安全的事。但在感情上,他无法接受陈洛洛如此绝情。他毫不怀疑陈洛洛对自己的感情,但他就要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水滴落在水里,融于一切,归于虚无……他无法像母亲那样参透生死,轻易放弃生的希望,飘然追随父亲而去。没有真正面临过死亡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那种恐惧,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述说,哪怕是一体同心的夫妻,他也不指望陈洛洛能理解他的感受。
陈洛洛泪眼蒙眬地说:“永年,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把我自己的命给你我也愿意,但我不能让泡泡去冒险。别说百分之五十,哪怕是百分之一也不行,我做不到这件事,我绝不能失去泡泡。”
徐永年嘶哑着嗓音说话了:“那你就可以看着我去死?”
陈洛洛痛哭出声,她不停地摇头,眼泪洒在病床上,打湿了白色的被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陈洛洛泣不成声,“永年,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别人,是我欠你一条命……”
陈洛洛抱着他,埋头号啕大哭,徐永年冷眼看着。他不禁想起徐征的话,父亲说得太对了,命是自己的,而且始终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他对陈洛洛说:“你确实欠我一条命。”
陈洛洛抬起头,满脸泪痕,不解地看着他。
徐永年告诉了陈洛洛一件他此前从未说过的事,这些年来,为了照顾陈洛洛的情绪,他从未说起过自己最初是怎么发病的,但此时他说了出来。他告诉陈洛洛,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十九年前她的那一推。
10
泡泡与徐征和陆澄葬在了同一片墓地。徐永年过去一直以为,很快躺进这片墓地的会是自己,没想到短短几年,自己已经三次来到这里。他的父亲、母亲、年仅四岁的女儿,都永远定格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罐子里,最后由他送入这片几尺见方的生硬土地。
移植手术进行了十几个小时,但对徐永年来说,漫长得仿佛度过了无数个世纪。清醒过来时,他感到很痛,到了极点的痛,没有一点力气,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碾压成了齑粉,然后重新锻造他的五脏六腑,精雕细琢他的骨与血,冷漠地重塑他的每一个细胞。就在他觉得自己承受不住这种痛苦即将死去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他醒了过来,睁开了眼。
原来是这样。徐永年想。原来拥有一个健康正常的身体是这样的感觉。如果说他原来的身体是千疮百孔的岩洞,现在便是一片温柔恬淡的平原,山清水秀,杏雨梨云。血液在身体里欢快地流动,有如纵横交错的河道,倒映着金色的阳光,所过之处有湖泊、有稻田,一片生机勃勃,虽然还很脆弱,但已有了万千气象。
徐永年明白了,他的病真的好了,彻底好了,他不仅活着,而且还会活很多年。他战胜了自己的命,像切割肿瘤一样,甩开了那片笼罩在心中十九年的阴影。现在他的前方只有光明。
徐永年又想起了徐征的话:向死而生者,很难死。
父亲说的永远是对的,徐永年想。我活下来了,可我的女儿却死了。我给了泡泡生命,现在她又把命还给了我。
移植手术后,泡泡很快发起了高烧,并伴有肺部感染、呼吸困难等症状,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她和同在重症监护室的徐永年之间只有一面薄薄的白墙,但不过短短几天,父女二人便天人永隔,徐永年甚至没来得及见上女儿最后一面。
泡泡的墓地很小,但没关系,像泡泡这样的天使肯定已经回了天堂,墓穴的大小不会影响她的舒适度。墓碑也同样袖珍,上面只简单地刻着——“爱女徐沫之墓”。站在墓碑前,陈洛洛没有哭。实际上,从泡泡去世的那一刻起,陈洛洛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徐永年更愿意相信她的眼泪早已流干了。他握住妻子的肩,将她揽在怀里,陈洛洛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偶。
“走吧。”徐永年说。
陈洛洛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见一样。徐永年叹息一声,陪着妻子站着。一阵秋风扫过,梧桐叶大把大把地落,残余的几片叶子也在冷风中摇摇欲坠,留下一根根张牙舞爪的枝干,沁人胸骨的寒。徐永年感到陈洛洛的身体在轻轻颤抖,他抱紧了妻子,再度催促:“走吧。”
陈洛洛挣脱他的怀抱,独自呆立良久,看着女儿的墓碑,木然说道:“我当初就应该去学数学。”
徐永年不明白她的意思。
陈洛洛说:“如果我学的是数学,那时我就会知道,一个人手术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两个人都成功的概率就只有百分之二十五,所以我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至少會失去一个人。”
墓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有少许泛着金色的光泽,大部分却已经腐烂破败,死气沉沉。
“徐永年,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
陈洛洛离开了,永远离开了。赵医生得知这个消息时,坐在办公桌前,很久都没有说话,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我是有私心的,”赵医生怅然说道,“如果你的手术能成功,那你就是世界上第一例真正被完全治愈的SLT5A白血病患者,我作为治疗团队成员之一,会获得很高的荣誉。而且,这也是让你活下去的最后机会,于公于私,我都不想错过,但泡泡和洛洛,我很遗憾……”
徐永年低着头,缓缓说:“赵医生,你说过很多次我的命不好,现在看来,我的命确实很不好。过去我以为活不过三十岁就是老天对我最刻薄的地方,但老天对我的恶意远远不止于此。”
赵医生摇头道:“不要这样想,至少现在你的病好了,你可以活下去了。”
徐永年平淡地说:“过去十九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活下去,我每天早睡早起,每天锻炼身体,每天都坚持最健康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我活得那么累那么小心,为自己定了那么多清规戒律,都是为了活着这一件事而已。现在我的病好了,我可以继续活下去了,可以活到三十岁、五十岁,甚至一百岁了。可是,我忽然发现,我什么都没有了。过去我的确有病,但也有父亲、有母亲、有大哥、有洛洛,还有泡泡,可我的眼睛却只盯着自己的病。而现在,我的病好了,我却什么都没有了。”
徐永年抬起头,对赵医生笑了笑:“你看,现在我连病也没有了。”
徐永年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让赵医生感到一种触及灵魂深处的悲伤。从医近三十年,赵医生阅尽人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心硬如铁,但这样的悲伤依然让他觉得无处可藏、无地可躲。他本想再劝徐永年几句,告诉他无论如何太阳还会升起,生活总要继续,但看着这样一个悲伤得犹如一潭死水的人,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离开时,徐永年眼神很淡然,这样平静的神色,赵医生只在一个为了不拖累子女而决意放弃治疗的癌症老人身上见过。他默默看着徐永年离开,神情萧索,疲倦地叹了口气,删除了电脑中关于徐永年病情的所有资料。
徐永年走出医院,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甩开背后的车水马龙,用了三十二分钟回到家,径直走上顶楼。环顾四方,整个城市都在他眼前铺展开,高楼大厦,不过如此,更何况脚下那些渺小如芥子的人。再往上看,天高且远,一望无垠,朵朵白云点缀其中,随风而动,分外诱人。
徐永年忽然明白了母亲临终前的话——天大地大。他张开双臂,感受空气和风的流动,似乎只要纵身一跃,便能在云端翱翔,像那只扶摇而上的鲲,抑或御风而行的列子。回头望了望,恍惚之中,十岁的陈洛洛正笑着向他跑来,白齿青眉,踏着人生路途上的飞鸿印雪之迹,在他背后轻轻一推。
徐永年笑着闭上眼,轻声说:
“走了。”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作者简介】李前锋,1991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安徽文学》《红豆》《长江文艺》《广州文艺》等,著有长篇小说《湖边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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