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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低头

时间:2024-05-04

当人类步入“低头纪元”,愿你与进化不完美的颈椎“和解”。

——题记

多年以后,当脊柱科专家告诉楚月“要么躺着,要么动着,不要坐着”时,楚月这才惊悚地想起童年,那个母亲向她发出警告的遥远下午。

母亲曾一脸惶恐地叮嘱她:“出门千万不要走后街,那儿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躺着摔折了脖子的左卫东。有人使了30公斤的大秤砣,也拉不住他的脖子直往胸腔里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县城,大概左卫东已死,要入殓时仪容太难看,才妄想把脖子给拽直了。

母亲描绘的惨死状,吓得小楚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这条后街上走夜路,唯恐撞见死者歪脖斜睨的亡灵在路上游荡。

多年以后,33岁的楚月在镜子里梳头,向左侧扭脸,触到了右颊耳郭旁的神经,像过电般一阵发麻。

她呆呆地想,左卫东摔断脖子与颈椎病的唯一区别,大概就是一个受死罪,一个活受罪吧。

1

2016年6月5日,星期日。对楚月而言,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之前是前半生,之后是余生。

这天凌晨,楚月梦见了一只飞蛾,美得十分诡异。在薄纱帷幔支起的蚊帐床中,她睡得正香,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一只身上缀满蓝色花斑的飞蛾钻进了帐幔,绕着她裸睡的身子飞啊飞。空气凝固了,飞蛾振动翅膀的声音格外刺耳,楚月被撩醒的意识拼命扑打,飞蛾扑棱棱躲啊躲,数次打空后,她忽然感觉飞蛾已被扑灭,一掌蓝灰粘在了她的后背。楚月被吓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楚月做梦经常应验,她有着“女巫”般的预言能力。她所做的梦,既不像弗洛伊德所说,是压抑的潜意识被释放,也不像精神病学家称为“大脑放的一种屁”的随机神经冲动,总之与凡人不同,而是带有预言性质的。每次她梦见昆虫类不明飞行物,家人都会生病。为什么会预言呢?楚月认为,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答案,是有平行世界的存在。

古有庄周梦蝶,而她梦到的是与蝶同祖同宗的飞蛾,灰飞烟灭于自己的后背,又有何预示呢?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命运给自己的一个警示。每次回想这个梦境,楚月都思忖,假设当时自己破解了这个梦,也许就会避开事情的发生了。

可生命中没有也许,该来的,总会来。

楚月起床后,照例洒扫庭除,然后收拾了一堆衣服开始手洗。在涡轮、滚筒、迷你各种洗衣机应有尽有的今天,手洗衣服不啻于怪癖,想想人家把内衣裤、鞋袜、胸罩都扔进洗衣机里了,而你除了床单被罩、牛仔裤这些洗不动的大件,其他的都还在手洗,你不是有毛病吗?!楚月有强迫症,她总觉得洗衣机洗不干净。她在一个小圆凳上坐下,低着头洗了一个多小时,衣服终于洗完了,她想起还有一双旅游鞋最好也洗了,就取了把鞋刷,又刷洗起来。

忽然,楚月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怪异的动画图案:有着牛油果绿色的六边形,一环套一环扭动着,飞速向视界中心遁去,即刻消失无踪,光线随即变暗。这与平时低头太久出现的眼冒金星、眼前发黑的情形完全不同。楚月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光感恢复,但还是幽暗的。她强迫自己投干净了鞋,放到阳台上晾好,这才回到床上躺下。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楚月歪在床上的瞬间,感觉大脑发生了两次地震,每一次都有轰然垮塌之感,都差点令她丧失意识。平息以后,她一动不敢动,就那么一直躺着。

她的脸,始终面朝着窗户,窗外有一棵茂盛的枣树,树叶在风中瑟瑟抖动。这幅画面,她看了很久很久。以前,白天她从来没有在床上躺过,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角度的这幅画面,在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会心碎地陪着她。

楚月中午没有吃饭,她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一直躺着熬到了黄昏。她爬起来试了试,也没有天旋地转,就径直去了厨房,打开冰箱,翻到一块面包充饥,吃完后又躺回床上。天渐渐地黑了,窗外灯火推动着黑暗涌进窗内,将她整个人罩住。楚月想起了在外省出差的丈夫秦亦凡,思忖,还是不告诉他为好,免得让他担心。她一个人独立惯了,想自己扛过去。

夜里,楚月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大脑像一口沸腾的锅,无休止地冒着混乱的泡,鼻子也像被堵住了一半,呼吸不畅。这种感觉异常,像梦魇般缠绕着她,挥之不去。她想吃一片安眠药,又担心睡着了从此长眠。她在黑暗中摸过手机,放在枕边,以备随时拨打120的不测之需。

2

几乎一夜未眠。凌晨时分,楚月实在熬不住,刚迷迷糊糊睡着了,却被以前设置的上班闹铃吵醒了。她给公司的上司发了一条请假微信,想继续补个觉。

楚月在一家名为SKY的科技公司上班,公司总部设在美国硅谷,主要负责销售和技术支持,而产品开发、技术支持主要在国内。楚月担任iOS开发工程师,这是她入职以来第一次请病假。她是个“无须扬鞭自奋蹄”的工作狂,有个小病微恙的从不请假。

四个月前楚月不慎崴脚伤了脚踝,她依然跛着一只脚坚持上班,以前走十几分钟的路,崴脚后要走上二十几分鐘,甚至上班必经的一个十字路口有一个红绿灯,她跛着脚走路,常常还没走过去红灯就亮了。以至于她的脚肿得更厉害了,不得不去医院拍X光片,好在只是韧带损伤,但也恢复了很长时日。那段日子,公司新上线了iSky2,正在进行版本测试,楚月连续上了十七天班:大家都在加班,她不能因为崴脚拖慢整个团队的进度。

其实,每次崴脚表面上伤的是脚,暗里却是颈椎、腰椎。楚月坐在电脑前一如既往地优化算法程序,她将伤脚搁在一个快递纸箱上面,为的是垫高以改善血液循环。因为走动不便,她尽量少喝水少去卫生间,午饭也由同事去食堂代买,一坐就是一天。她握着鼠标的那只手臂,肩胛处隐隐作痛,楚月却在心里默念:“不理它,不理它。”

真是应了那句:今天你对它爱搭不理,明天它就让你不容小觑!这次楚月再也无法漠视它,憋气的感觉,像游丝一样在她的意识里飘浮。她越躺越害怕,担心大脑余震再次来袭,心下暗忖:还是去公司安全,万一晕厥还有同事施救呢。已近中午,她起床后草草地刷牙洗脸,喝了一碗燕麦片,就虚弱不堪地去了公司。

在办公室打开电脑后,楚月便进入工作状态,由于太专注,竟忘了自己的病情。楚月所在的公司属于代表未来发展趋势的物联网行业,致力于个人移动气象站的搭建,通过各种感知气象的智能硬件与App软件的移动互联,在云平台上实现实时看天气。这种移动气象站每隔五分钟就能将拍摄到的实时天气照片自动发送到云端。楚月虽身处中国,但打开她自己开发的手机App,一眼就可以看到纽约、伦敦、巴黎、旧金山等世界各大城市的实时天气图像,以170度的广角完美呈现,图像上还清晰显示相应城市的温度、湿度、紫外线强度等天气信息。

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楚月一度认为自己正在做着改变未来的大事,并为此而自豪。

楚月工位旁的同事发现她憔悴不堪,就说:“你的脸色不大好,休息一会儿再干吧。”“也好。”楚月这才感觉精疲力竭,头也有些晕眩,就趴在桌子上闭目休整。歇了半天,也不大管用,因为一夜未睡,她疲惫极了,呼吸不畅的异样感又回来了。楚月强打精神编写完了相关的开发文档,她这个工作狂第一次渴望下班。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5 ∶ 30,楚月关了电脑,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公司,这是她职业生涯中有史以来,首次正点打卡下班。路过一个小超市时,楚月进去买了一袋豆包,一根火腿肠。回到家里,她冲了一碗奶粉,凑合着吃完就去睡了。头一挨枕头,憋气的感觉就分外强烈,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困到神志不清。

她手里依然抓着手机,显示120拨打页面,就像抓着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最后昏睡了过去。

3

第三天,楚月早上醒来,感觉精力恢复了一些。她在家里吃完早饭,又去了公司。

她在电脑前工作了一会儿,就觉头晕恶心,一阵虚弱,脸颊热浪潮涌,憋出一头冷汗。想到明天就是端午节了,要放假三天,楚月有些慌乱,她担心医院只剩值班大夫,自己撑不过这三天怎么办?于是,她下决心午饭后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楚月挂了急诊科,医生根据她描述的症状,给她开了头部CT和颈椎X光片检查单。

经过漫长等待,当楚月拿到报告单时,她紧张地看向上面的字。脑内未发现明显异常,颈椎X光片却显示曲线变直,椎间隙变窄,椎间盘退行性病变。医生给她开了活血化瘀的药,让她回家休息。

楚月打车赶回公司,又上了一个小时班,才下班回家。一路上,她还在心里嘀咕,正常衰老,没什么大碍。

但楚月终没能熬过端午节小长假,就去医院看骨科了。放假第一天,她想通过追美剧来转移注意力,缓解不适,可突如其来的恶心、虚弱,还是没有放过她。晚上,她接到老公打来的电话,忍不住啜泣起来,说出了生病的实情。老公安慰了她一番,让她去骨科看专家。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只是楚月太不当回事了。半年前,楚月在上班路上,突发晕眩,就连走路都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当时她立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坚持挪步到公司,勉强上楼进入办公室坐下来。她打开电脑,想转移注意力,可不仅未缓解,甚至开始出现心慌、胸闷、恶心症状,冷汗直冒,她不得不打车去看急诊,查过心电图、血压后没发现异常,就回家休息了。后来还发生过在电脑前突然晕一下,走去洗手间忽然眩晕,扶墙缓一下才能继续前行的情形,她也没再去看医生。3月公司派她去外地出差,她曾暗自担心单独在外突然晕倒怎么办,但她还是去了。

她一直扛着,终于扛不下去了。

虽是假期,但市医院里的人一点儿没见少,楚月只挂上了一位骨科副主任专家的号。他举起楚月递上的X光片影像略看了看,便说:“做个颈部核磁扫描吧。核磁的优势是不仅能看见骨骼,还能看清肌肉。”

果然,楚月的核磁结果显示,除了生理曲度变直、失稳,还有两节椎间盘轻度突出,椎管略窄。医生看着核磁片问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程序员,写代码的。”医生摇了摇头:“唉!颈椎病原先可是老年病,现在越来越年轻化了!”但一向乐观的楚月,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咀嚼着报告上面向好的字句:“轻度”“略窄”……楚月解读为:还好,小恙。

楚月一边在骨科门诊接受熏蒸、按摩、拔罐理疗,一边坚持上班。她的大学同窗闺密好友李小蕾在电话里劝她:“你不能请假在家歇几天吗?”她说:“我不上班,一天要损失800元薪资呢。”

楚月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健康,在她的潜意识里,大病慢病那都是别人的病,由于家族长辈大都是高寿,还无疾而终,她从小到大没怎么去过医院,偶有感冒发烧,自己买点药扛扛就过去了。在工作最忙最累的时候,她头昏脑涨地离开单位,在回家的路上还默念着一首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心底瞬间升腾起无边的英雄主义豪迈。在打开家门,进屋换拖鞋时,腰部传来一阵酸痛之际,她还能哼出一首曲:“我又轻拨暗哑的老吉他,我想道出心中许多话,沉默呀沉默,竟是你的回答。”她感觉自己像一把快要散架的老吉他,但充满了“丧之美”。

所以,当被查出颈椎病时,她几乎医盲到不知有颈椎,更别提病。

这是一种长期低头所致的颈背劳损疾患。楚月回想起自己拥有第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是在2011年,当时她身为公司技术大拿,拥有了这台价格不菲的珍贵设备,从此开启了她的“低头”人生。

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一直面对着一个长方形屏幕,敲打着几排黑色的按键。由于近视又不愿戴眼镜,她上身前倾凑近屏幕的坐姿,至今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因iOS系统App开发工作需要,楚月又拥有了最早的iPad和iPhone4,集齐了“低头族”的三件套标配。随着聊天软件的出现,各种工作小群的建立,國内与美国的沟通时差,她的“低头”人生进一步加码,24小时在线。在金钱与健康之间,她盲目乐观地选择了前者。

4

一直与医院无缘,自以为医保卡不会派上用场的楚月,终于住进了医院。

说来十分可笑,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住院的理由,除了被另一位专家“如不入院及时治疗,发展下去会瘫痪”的警告给吓傻了,另一个缘由竟是住院可以报销医疗费。楚月的户籍在外地,社保、医保都在外地,入职这家公司后一直没空回省城办迁移手续,门诊看病都是在自掏腰包。

入院当晚,楚月躺在病榻上,误以为自己得救了,她蜷缩着身体抱着纯白色的枕头,竟有如释重负的安心。

那时楚月尚未弄清颈椎病的本质,她盲目地以为,当代医学已经十分先进,除了癌症、艾滋病等极少数绝症,都可妙手回春。后来她才明白,医疗只是辅助手段,任何疾病都要靠自身改变生活习惯修复。比如,高血压、糖尿病都是终身慢性病,而颈椎病更是无法治愈,除了手术;手术不仅有致瘫风险,即便成功了,也可能出现并发症,同时会影响到相邻节段的稳定性。

接下来住院的14天,楚月每天都十分恍惚。上午输液,下午理疗,针灸、按摩、拔罐、热敷、远红外理疗、牵引、低频治疗……各种“组合拳”,消磨了一天又一天的时光。丈夫秦亦凡已出差归来,每天做各种美食,给她送饭;黄昏临走前,还为楚月打热水泡脚按摩,羡煞了同屋的两个腰椎病老年病友。

有一个周末,两个病友都回家了,楚月因住得远独自留在了病房。房间里异常安静。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楚月一看是媽妈打来的,惊得爬起来坐直了身体。妈妈的声音格外清晰:“小月呀,妈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咋样?工作忙吗?”楚月努力保持平静的语调:“妈,我没事,挺好的,工作还行,不太忙。”妈妈叮嘱道:“健康第一,其他都是次要的,多保重身体啊。”楚月赶紧回答:“知道了,您和我爸也多保重。”她慌忙挂断了电话,生怕露出马脚。楚月一直觉得,妈妈和自己一样拥有特质,敏感又能直觉未来。她们平时很少通话,妈妈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异样,才给她打了这个电话。

这次住院,彻底改变了楚月的人生。

5

当余诗诗得知自己的好友楚月患上了颈椎病时,心下暗忖:难道颈椎病也会传染不成?余诗诗32岁,比楚月小一岁,也在SKY公司工作,是智能硬件工程师。她一直怀疑自己的颈椎有严重问题,但她害怕去医院检查,生怕查出的问题比想象中更大,会令自己陷入绝望。

她给楚月发微信:“楚姐,我不敢去医院看你,我的颈椎也不好。”楚月问她:“怎么个不好法?”余诗诗回复:“我的上背脊柱,有时会冒出一股寒凉,难受得厉害时像被卡住了一样,话都说不出来。”“啊?这么严重?!你去医院检查过吗?”楚月惊呼。“检查有什么意义?反正也没法根治!你治疗有效果吗?”余诗诗发了一个抓狂的表情过来。“还是一样难受。”楚月用大哭表情回复她。

余诗诗对公司所有同事都隐瞒着病情,包括住院前的楚月。她担心被别人知道了会被公司辞退。她叮嘱楚月一定要替自己保密。

余诗诗是个南方姑娘,生得肤白貌美,讲话声音又细又软。她很会替自己掩饰。都春暖花开了,她在办公室还披着一件葡萄紫的羽绒马甲,有同事奇怪地问她:“你不热吗?”她就会说:“我气血不足,血液循环差,怕冷。”别人瞅瞅她苍白的脸色,听着她底气不足的声音,就信以为真了。

自从得了颈椎病,余诗诗与自己丈夫的关系急剧恶化,家庭矛盾层出不穷。最初的导火索,是要不要生孩子的问题。余诗诗认为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未来恐怕得做丁克家庭了。

因为担心意外怀孕,她日益冷落丈夫吴常,总以各种借口拒绝床上的“热身运动”。每天晚上,上床躺下之前,她会像个强迫症患者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枕头。先是将枕头拍低了,又唯恐太低再抓高了,如此反复好几遍,总在枕高与枕低之间纠结,即便按网上的说法,用拳头测量过了,依然找不到安放颈椎的心理高度。

更令吴常受不了的是,自己的妻子变本加厉。有一晚,余诗诗借故看手机,拖着不上床,吴常困不过就先睡了。余诗诗蹑手蹑脚爬上床来,在黑暗中整理好枕头,刚躺下又忽地坐起来,把吴常都吓醒了。“是地震了吗?”他惊得一骨碌翻身爬起。余诗诗赶紧道歉:“对不起,是我躺下一瞬间有点晕。我坐着缓缓,你先睡。”“你个神经病!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吴常怒斥道。余诗诗摸着丈夫的手臂,再次道歉。吴常当晚喝了点酒,余怒未消,一拳砸在了余诗诗伸过来的手背上,然后抱着被子去客厅睡沙发,边走边撂下一句狠话:“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你倒是晕过去一个让我看看!”

余诗诗被重拳砸得痛叫了一声。第二天她才发现手背瘀血,青了一大块。面对丈夫的不理解,她解释不清,有苦难言。从此两人便分床,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6

楚月出院后,便患上了失眠症。最早是因在医院受病友打扰,连续服用安眠药产生了习惯性依赖,后来干脆是想麻醉自己,倒头即刻忘记白天的一切莫名症状。

她向公司续请了一个月的病假,终日卧床不起。除了胸闷憋气、头晕脑涨,由于睡不好,又添了心慌、心悸、手脚多汗的毛病。

白日里的大部分时间,楚月都以躺卧姿势用手机搜索颈椎病的各种信息。有人说,上网查病,癌症起步。每个搜看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症状与网上的描述对号入座,越看越严重,越看越恐怖。

原来人的颈椎一共有七节,每节之间都有一个类似气垫的椎间盘,起到减少骨间摩擦和缓冲的作用;椎间盘中央还“装配”了一个像滚珠轴承的髓核,以增加前后左右的活动幅度。人类进化为直立行走之后,颈椎及周边肌肉韧带共同承托的头颅负担本已沉重,而进入使用手机、电脑等电子产品的移动互联网时代,低头成为最自然的常态,原本“先进”的颈椎材质构造,早已落后到承受不起,椎间盘侧壁极易被压裂,髓核滚珠随之突出,对周围神经血管造成压迫,严重者会令脊髓受压,导致瘫痪。

对照颈椎病的症状分型,楚月将自己武断地划入了交感神经型。进一步网搜交感神经,得知其被定义为不受中枢神经系统控制的自主神经,直白地说,就是你根本控制不了它。楚月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得了恐惧症。

有一晚,楚月在睡梦中感觉像被人掐住脖子般快要窒息;又有一晚,半夜后背忽然火烧火燎,像着火了一样,翻身躺平火感依旧,再翻向右侧卧才慢慢平息下去。

素来喜欢看科幻片、恐怖片、悬疑烧脑片的楚月,不敢再追剧。当时一部美剧《权力的游戏》正在热播,每一集都有主要角色暴毙,楚月追至了“血色婚礼”,看了不到一分钟赶紧关了电脑。每当夜幕降临,她就感觉更加难受,网上也有对应名词称之为“日落症”。她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到客厅看电视挨时间。从前她是不屑于看电视的。只有丈夫秦亦凡爱看电视,还喜欢看战争片、动作片。

楚月坐在沙发上,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屏幕上开枪射击掉脑袋的画面,令她心惊肉跳。她很快又回到了床上。

秦亦凡也请了一个月事假,在家照顾楚月。他在市建筑设计院上班,部分工作可以带回家来完成。他每天照顾着楚月的一日三餐,给楚月做两次中药包颈椎热敷。但一天天过去了,丝毫看不出妻子有好转迹象,甚至更加严重了。他痛苦着楚月的痛苦,也变得沉默寡言。

秦亦凡捡起了镌刻石头印章的爱好。七月的下午,强烈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阳台。秦亦凡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是一把刻刀、一块寿山石。他一点一点地刻着,石头碎末也慢慢流泻着、聚集着。

随着光影一寸一寸地偏移,整个下午便被打发掉了。直到黄昏该做饭了,他才起身。

楚月偶尔也会走过来看他刻石,半个小时才能刻出一条线,她是绝对没有这样的耐心的。秦亦凡耗去了半个月,终于刻好了一只小羊,其形态情状煞是可爱。羊是楚月的属相,他为妻子制作了一枚印章,石头底部用篆书刻上了楚月的名字。

楚月拿过来把玩端详,石刻却不慎从手里滑落,掉到了瓷砖地面上。她慌忙捡起来查看,发现底部磕掉了一个角。秦亦凡夺过来检视,他抚摸着缺损的边缘,仿佛摩挲着伤病的妻子,不禁泪盈眼眶,心痛万分。后来,他用砂纸反复打磨,削低底部,缺损才不明显了。

那时,楚月并未感知到她给这个家庭带来的阴霾,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末日世界里。她将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魔鬼放了出来。它专门负责捕捉她身体的所有不适,一有风吹草动,就跳出来吓唬她。坐在马桶上,她感觉要晕,睡前刷着牙,也觉着地面踩不踏实。向来只顾探究外部世界而漠视身体需求的楚月,完全陷入了向内在本我求索的困境。

有一天早上,秦亦凡照例给躺在床上的楚月端来早点,看见她又在摸脉搏、测心率,怒其不争地说:“你快省省吧!你再不醒来,我会比你先疯掉!”丈夫的一句话点醒了她。楚月想起年少时住在乡下姥姥家,姥姥总说:“多出去走走,别待在家里。”走出去,才能建立起个人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7

楚月终于下决心回公司上班了。在家里待着的琐碎烦闷,实在令她受不了。她一直不大喜欢市井生活。人间的烟火气,很难感染到她。她很热爱自己的工作,有一年国庆小长假她在家偏头痛了好几天,一上班立马就痊愈了。

但回来上班的第一天,楚月发现已物是人非。SKY是一家创业公司,组织结构实行扁平化管理,团队被拆分为多个小组,原来楚月担任iOS系统开发小组的组长,住院加休假的这一个半月后,已被别人取代。世态的炎凉,加上身体的不适,起初的工作热情似乎也不能再拯救她。

楚月坐在电脑前,完全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不在状态。她起身去洗手间,穿过一个个开放式工位,眼睛的余光扫过所有忙碌的“低头族”小伙伴,悲哀地想:大家如此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赚钱养活自己;而活下来的目标呢?又只能是继续工作而活着。这样的死循环,有何意义呢?!

当楚月经过余诗诗的工位时,发现她桌上摆着一个“大眼睛”的圆形器件,便停了下来。余诗诗抬头看见是楚月,高兴地说:“你终于回来上班了!大家都很想你呢。”她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公司也太无情了,你这才休了多长时间的假呀,就把你给降职了。”楚月无所谓地说:“在公司这个平台,每个人都是一枚棋子,离开了任何人,这盘棋还得继续下。”她摸了摸“大眼睛”摄像头,转移话题,“这是你新改进的第三代吗?”余诗诗说:“是啊,功能提高了不少。它可以连接智能家居平台了。比如当监测到大风将至时,能够替你关闭门窗。”

这时,人事部专员通知大家都去会议室开会。身为技术大咖的老板走进来,先叫人放下投影幕布,播放了一段从美国总部发过来的视频。

视频中的画面是美国加州某郡,地处山地丘陵地带,四分之三的面积都是易燃区域,每年的森林火灾超过两百起。此郡只有一支两百人规模的消防队。日前他们投用了iSky个人气象站,在近期发生的一次山林火灾的救援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负责救援的消防队队长说:“火场里的风速和风向变化,一直是困扰我们选择在何处切入救援的难题。以往只能是靠经验判断,但稍有差池,就可能被大火围困,造成人员伤亡。但这次在着火点附近安装的iSky产品,实时为我们提供了最准确的信息,我们这次救援是零伤亡。”

大家纷纷鼓掌,群情振奋。老板接着开始了海阔天空的畅想演说。曾经,iSky产品每有突破,楚月都激动得心潮澎湃;老板的宇宙级格局,也令她热血沸腾。可眼前,楚月越坐越累,人疲马乏,特别渴望能站起来活动一下僵化的筋骨,只盼着会议早点结束。

楚月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承担高强度的工作了,即便一天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干,都感觉坚持不下来。

在重新适应坐班的过程中,楚月终于觉悟了工作的意义,那便是可以忘掉自己。她的注意力渐渐被一行行代码吸引了去。失眠症也慢慢好转了。她意识到,通过工作来忘却自我,消磨岁月,似乎比工作赚钱更加重要。

8

國庆节前夕,余诗诗的颈椎病又犯了。一天晚上,她研究智能硬件的蓝牙连接方案,加班到十点钟才下班,打车回家的路上已灯火阑珊。出租车司机将车停在小区门外,余诗诗在手机上付款后,推开车门下了车。她刚走进小区,忽觉一阵晕眩,眼前的高楼瞬间变得倾斜,宛若比萨斜塔,摇摇欲坠。幸亏身边有一棵大树,她赶紧向前趔趄了一步,伸手抱紧了树身。时间都凝固了。缓了一会儿,头不晕了,她才慢慢走回家去。

吴常在客厅沙发已睡着,被她的开门声惊醒。只翻了个身,嘟囔道:“怎么又这么晚才下班呀?!一回家你就这儿不舒服那儿难受,怎么加班的时候就不难受了?!”余诗诗没有说话,她想申辩:谁想加班啊?难道我是个受虐狂?还不是为了多赚钱还房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担心一言不合又发生口角,只想赶紧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阳光依旧照进现实。余诗诗翻身起床时,感觉仍然有点晕。她只得请假,在家休息一天。

吳常不喝酒的时候,对余诗诗的态度也还不错。他上午十一点多就发了一条微信,让余诗诗别做饭了,好好歇着。中午十二点多,吴常就开车赶回家来,拿出一份余诗诗最爱吃的烤鸭。眼前这个男人很善良,但喜怒无常、脾气暴躁,喝酒后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余诗诗在磨合中慢慢学会了如何迂回迁就他,尽量维持他们的和平关系。以她的身体状况,她无法想象离婚,她害怕孤独终老。

吴常从同事那里打听到一个据说很厉害的正骨传人,就劝说余诗诗去治疗试试。万一管用呢!余诗诗病急乱投医,真的去了。一个不大的门面房,上面挂着“妙手正骨”的金字招牌,已经有好几个病人在那儿了。居然还有一位是从加拿大回国的女留学生,因胸椎侧弯要正骨。一位外貌酷似农民伯伯的老专家,正让女孩面朝椅背,骑坐在一把木椅上。老专家则立在她的身后,弯起右腿,用膝盖顶在了女孩的后背上,随后双手抓住女孩的双肩向后拉,同时用顶着的右膝用力向前顶按了几下。余诗诗见这阵势,吓得不轻,想退了号赶紧开溜,吴常却拉住了她。老大爷问女孩,是不是轻松些了,又转头对陪同前来的女孩家长说:“要多治疗几次,才能恢复。”

轮到余诗诗了,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老大爷环抱住了她的颈肩,让她的头扭向右侧,放松身体,然后用力向上拔了若干下。

后来,余诗诗向楚月提起这次正骨经历,楚月说:“你真可以呀,正规大医院不去,非要看旁门左道,万一给你整残废了呢?以后千万不能再去了。”余诗诗想起来也有些后怕。

经人介绍,她又去一个康复门诊做针灸治疗了。她想:针灸总不会致残,应该有一定保健作用吧。

9

世界尚未破碎成漂浮的寒冰,光阴很快就流转到了十二月。SKY公司又传来好消息:获得了一家国际知名资本的B轮融资。老板决定参加次年一月初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举办的全球CES大展,所有员工都进入了备战状态,“996”成了工作常态。

在公司的一块塑胶展板上,贴出了准备派往美国参展的员工名单,楚月看见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上面。公派出国曾经是楚月当初加入SKY公司的理由之一,她一直梦寐以求能与团队小伙伴一起漂洋过海。但几年过去了,她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每次有员工出国,她就羡慕嫉妒。可是,当现在机会真的摆在眼前时,她却只能打退堂鼓了。飞往拉斯维加斯需要十几个小时,她脆弱的颈椎肯定吃不消。人生就是如此,充满了玩笑。楚月心痛地去找上司,请求让其他人替代自己。

圣诞节前夕,美国总部还接到了一个来自加州葡萄酒庄的私人定制订单。这家酒庄拥有很多葡萄园,需要将iSky布局至多个点位,用手机实时监测这些点位的温度、湿度、紫外线强度等信息。公司要帮酒庄客户实现一些特殊功能,比如当湿度低于设定值时,喷雾器能够自动接收到指令并开启,将湿度提高到设定值,以便保证所有的葡萄品质都是相同的。

楚月的小组团队,负责为该酒庄客户单独开发定制的手机App软件。经过半个月的团队奋战、反复测试,楚月小组顺利实现了定制App的“零Bug”上线。

那天早晨,是美国的下午时光。楚月打开App,实时查看着葡萄园的图景。在东边的园内,一串串玲珑圆润的紫葡萄露出明媚干燥的微笑,而西边点位因监测到湿度不足,喷雾器早已自动打开,悬垂的葡萄在丝丝雾雨中显得格外晶莹。这不就是人造的“东边日出西边雨”吗?

后来,在公司年会上,楚月还获得了公司的表彰和嘉奖。

随着CES参展同事的凯旋,春节也快到了。在外地打拼的楚月,每年只有春节才回省城老家看望父母一次,幸亏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在老家工作,陪伴父母。楚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她一直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生病的实情。她想,自己无法照顾父母也就罢了,再让他们忧心,那就是大不孝。

春节回家,她只待了六天。父母身体都很健康,几乎不怎么生病。她生怕自己的病态露出马脚,初五一过就赶紧打道回府了。

在飞机上,楚月竟巧遇了公司的网站设计师向晓薇,原来向晓薇的老公与自己是同乡,问起对方的近况,晓薇说:“我准备从咱公司离职了。”楚月吃了一惊,晓薇一直负责SKY官网的产品站设计,其极简主义风格,遵循“少即是多”的原则,干净纯粹,简约不简单,可与苹果官网媲美。

“为什么要离职呢?”楚月不解地问。晓薇微微蹙眉,说:“我的颈椎出了问题。这次回去,我把手头的活儿干完了,就正式离开了。”楚月仍在惊讶中,晓薇今年才28岁,怎么会呢?!“你去医院做过核磁了吗?”“做过了,曲度变直,失稳,骨质增生,都有。我现在连手机都拿不动,就像拿着一块大砖头,举不起来。”晓薇的眉心蹙得更紧了:“医生建议我在家躺一个月试试,也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楚月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临下飞机分别前,她紧紧地拥抱了晓薇,喃喃地叮嘱:“多保重啊。”

在回老家之前,楚月后背的两个肩胛骨内侧就开始热辣辣的疼。特别是躺下来之后,痛感就分外明显。

春天带着一种似乎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的希望感悄然而至。可楚月的颈椎病却并未终结,反而再次开始折磨她。

10

余诗诗比楚月更早倒在了春天的路上。一天晚上,她忽然呼吸困难,冷汗直冒,有一种濒死感。吴常赶紧开车带她去看急诊。查过血压、心电图,都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又为她抽血查了心肌五项。结果出来后,心脏并无大碍。但余诗诗吓坏了,赖着不愿离开急诊室。一位值班的男医生说:“你这种情况,我也见过,就是焦虑症惊恐发作。可以去看心理科。”

余诗诗去做了一次心理治疗。女医生告诉她,有好几位颈椎病病人来她这里治疗了。她给余诗诗开了抗焦虑的镇静药,叮嘱她,在难受时可以吃一片。

究竟是颈椎病还是焦虑症,余诗诗已经分不清楚了。她与丈夫吴常的关系再度恶化。一天,两人又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执,余诗诗率先告饶说:“我身体难受,本来就心情不好,你就别再往我的伤口上撒盐了。”吴常冷冷地说:“你睡前刷手机,醒来刷手机,回家除了吃饭睡觉还是刷手机,不刷死不罢休!还一天到晚拿各种毛病吓唬我,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说罢,摔门而去,回了父母家。

余诗诗哭着给楚月打电话,楚月赶过来陪她,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点了外卖午餐,大吃了一顿,彼此的心情才稍好了一些。楚月半开玩笑地开导她:“未来的家庭关系,颈椎可能决定婚姻中的地位。你虽然赚钱能力是吴常的两倍,但你颈椎不好,你就忍让着他点吧。”

人间最美四月天。而这个春天,楚月注定是要辜负了。她开启了又一轮求医问药的征程。最初她是瞒着秦亦凡偷偷去的,丈夫一直不主张去医院看病,他认为除了伤口需要缝针包扎,所有的病都可以通过锻炼而自愈。

后来秦亦凡发现了她背上贴着的膏药,她只好如实相告。经过了半个月的内服外用药物治疗,背痛丝毫没见改善。楚月又挂点滴挂了18天,背仍一如既往地痛。

每天夜里上床睡觉都是一场噩梦:她无法躺平。

楚月想起从前,每每结束一天的辛劳,上床放平疲惫不堪身体的瞬间舒适,总令她由衷感叹:“睡觉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可是现在变成了最痛苦的。背痛放射至双臂,正好呈现一个“十”字架的形状,她感觉自己就是受难的耶稣被钉在上面。

楚月不得不采取侧卧的姿势,才能慢慢入睡。后来侧卧也出了问题。右侧卧一晚,右臂抬不起来了;换左侧卧一晚,左臂也抬不起来了。最无望的深夜,楚月思考着天文作家卡尔·萨根对宇宙与人类的物理解释: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你就是星辰。她绝望地想,不如让尘归尘,原子归原子。

最后,楚月去了医院的疼痛科。一位主任级男专家为她诊查后,确定为椎板炎,并给她做了三次神经阻滞治疗。最后一次注射完毕,楚月回到家躺在床上休息,感觉后背针扎处的神经断了一根,恍若掉下的丝线,来回荡着秋千。

那些日子里,楚月走在街上,感觉自己来自外星。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都好像与自己隔着一块透明的天幕,存在于两个世界,毫不相干。她思考着人生的意义: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活着呢?

11

折腾了两个月,楚月的背痛稍有缓解。她又回去上班了。走进偌大的办公室,对面墙上的红色标语“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格外醒目地撞入眼帘,她暗想:我的目标是延长无痛时光。

楚月找董事长特批了“半天上班半天休息”的工作模式,此模式下,她的薪水会被扣掉一半。她已经不在意了,她宁愿以金钱换健康,但已经换不回来了。老板在申请书上为她签字时,还说了句:“健康是1,其他都是0,好好保重身体。”楚月特别感动,连声说谢谢。

公司加快了iSky设备与智能家居相关联的布局,比如与空气净化器、空调、照明设备等的联控。当楚月忘记病痛时,完美主义的职业习惯依然令她十分投入,她总是追求方案的极致。作为“低头族”,她尽量提醒自己每隔一小时便起来活动一下。

楚月尽力调整自己的心态,逐渐接纳了病痛并与其和平共处。秦亦凡以为她的颈椎病大体安好了,家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一个人的夜里,楚月听着丈夫的鼾声,等着背痛逐渐被麻木所消解,竟吟出一首诗来:

像一只啄木鸟/栖息于神经末梢/我用尖利的喙/吸吮着痛觉/痛,是一朵火焰/痛,是一支冷箭/痛,是一粒麻椒。/点燃一只酒精灯/我把所有的痛/都装进透明的烧瓶/静待化学反应/合上眼睛/痛,是电闪雷鸣的喝彩/痛,是花瓶碎裂的畅响/痛,是冲向九天的欢呼/痛,原来也可以是一种激情/像一只黑色蝴蝶/注定经过蛹的挣扎/我,痛并快乐着。

有那么一刻,楚月被似睡非睡的自己所催眠,感觉长久被石子硌得生疼的后背不存在了,像铅一般沉重的身体,化作了一片轻柔的羽毛,以一个略弯的美妙姿态,落在温暖的床上。有那么一刻,她像被恶魔施咒捆缚已久的仙女,忽然破解了咒语,一下子挣脱开来。楚月不愿动弹,祈望时间就此定格,永远永远。

12

SKY公司新来了一位CTO(首席技术官)海新元,是一位海归,人长得又高又瘦,不苟言笑。据说,他曾在谷歌等海外名企工作过,有着耀眼的资历。

新官上任三把火。海總监在公司加开了晚餐,凡是加班的员工都可以免费堂食。余诗诗跑来告诉楚月:“幸亏你只上半天班,你是没看见,海总监每天下午下班后坚持不走,所有人都不敢走在他之前,于是集体加班到九、十点钟。我都快撑不下去了!”

楚月暗自庆幸了没几天,海总监就找她谈话了。他将楚月约到一个无人的小会议室,开门见山地说:“在我的团队里,是不允许上半天班的。我们是创业公司,大家都在‘996,怎么能有人不坐班呢?”楚月急忙解释:“我也不是完全半班,有急活儿我在家也能解决,是弹性灵活机制。美国那边晚上在工作群里提问题,我也都有回复。只是身体原因,不能坐一天。况且我的薪水比原来少拿了一半,公司也不吃亏。”海总监不为所动地说:“那也不行。你考虑一下,要么全班,要么离职。”

楚月的脸涨得通红,一赌气就回答:“好吧。我决定离职。”

回到工位,她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余诗诗。余诗诗慌忙劝她:“你再好好想想。你这么年轻就不工作了,可怎么养活自己?即便有积蓄,也不能坐吃山空吧?!”楚月愁眉不展:“不是我不想全班,可我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行呀!”

秦亦凡知道情况后,拉着楚月的手安慰她:“没事的,离职就离吧。我养你。做个全职太太也挺好。你这么优秀,你离职了,是公司的损失。”

楚月用一周的时间交接完了工作。当她将最高配的“低头族”三件套:Apple MacBook Pro、iPhone、iPad最后交还后,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13

刚离职的日子里,楚月每天早晨依旧在上班时间醒来,她也不赖床,起来洗漱、吃早点,然后与秦亦凡同时出门。秦亦凡去上班,楚月去公园快走。

她第一次走进公园,恰逢杏花开得刚刚好。满园的杏花盛开着,游人十分稀少。那铺天盖地的杏花,好像只为她一个人舒展着,摇曳生姿。楚月恍若跌入一场杏花春梦。阳光下,一朵朵杏花原来是清白至透明的;纷披垂下的花条,仿佛是淡粉云纱。它们轻搭在她的肩上,拂过她的手臂。她仰头望天,云朵也戴着花冠。就像宋朝诗人杨万里吟咏的:“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楚月终于相信,人间也是有仙境的。

楚月读大学时主修理科。作为理工女,她曾经一度爱好写诗词。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首七绝:“一夜春风妆绿树,千枝万朵杏花翩。薄如蝉翼形如蝶,羞煞真蝶不敢前。”徜徉在杏花香里,即便最愁苦的人,也会被浸润得心花怒放。楚月平生第一次发现,大自然才是人类心灵的避难所。

天空心之所向,大地身之所往。在SKY工作多年,楚月养成了抬头看云的习惯。每逢蓝天白云的日子,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心。云有时散漫如絮状,有时抱团如蓬松棉,有时像万马奔腾,也有时蛰伏如龙盘虎踞。在如此气象万千的宇宙,作为“低头一族”,我们似乎已丧失了仰望的能力。

两个月后的一天,余诗诗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楚月,SKY要被美国一家独角兽公司收购了。“我们的原始股权可以兑现了!”余诗诗细软的声音听上去像歌声一般优美,她说,“这下你可以财务自由,真正提前退休了!”楚月也很开心,她说:“看来上帝关上一扇门,真的会打开一扇窗。”

楚月的背痛一直未好,时轻时重。有一天她發现网上有一个颈椎病吧。进去后,看到里面用户竟有10多万人,每天都有病友发帖,交流颈椎病的治疗方法,也有人上传核磁影像求助。当然,还有借机发软广告的。最奇葩的是一位妈妈的求助信息,她的女儿才六岁,就因为总低头玩iPad游戏,患上了颈椎病。这位妈妈说:“都是我害了我女儿,我自己爱刷手机,为了孩子不打扰我,就经常拿iPad当玩具塞给她玩。”

楚月悲伤地想,移动互联网、物联网,会不会是人类给自己编织的一张退化大网呢?千万个像她和余诗诗一样无法怀孕生孩子的颈椎病病人,会不会导致人口数量急剧下降呢?

晚上,楚月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看见在一个防空洞中,隐藏着一台超级计算机,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生活在这台计算机所提供的虚拟世界里,再次变成了爬行动物。

责任编辑   张凡羽   张烁

【作者简介】陈焰,女,1964年生,1986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在《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多家报纸杂志发表过短篇小说、散文及专访,作品曾被收录于《为有荷花唤我来——叶嘉莹在南开》等图书出版物。曾为365集电视木偶剧《全托学校》创作剧本若干集,在中央电视台及二十多家省市电视台播出,该剧荣获广电总局颁发的第六届全国优秀少儿电视“金童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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