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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

时间:2024-05-04

1

十多年前,我进马洞村需要从路口步行一个多小时,现在我们从路口开车进来不到二十分钟。路是水泥路,宽超过四米五。据说,修路立项时规划宽度只有三米六,村里人自筹资金,加宽到现在的样子。路宽了,大卡车能会车,村里的农产品因此销路顺畅。村民种豆角、辣椒、南瓜,养猪、牛、羊,在山上规模化种植油茶树,到了收获季节,路上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运输车辆。

胡吉昌坐在他家屋顶平台上跟我们聊天,他光着膀子,岁月的包浆紧裹,皮肤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正是夏天,不熱,风带来凉爽的湿润。他家小洋楼在村里的最高处,坐在楼顶能俯视全村面貌。村里的洋楼没有整体规划,村民随意建房,在远远的高处看来却错落有致,散乱而和谐。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调查采访桂北山区农民收入和日常生活情况。胡吉昌却答非所问,说:“我们村出过一个大特务,106岁了,还活着。”

这个叫胡吉恒的老特务不住村里,离开村子二十多年了。村里人确定他还活着,因为,如果胡吉恒去世了,骨灰会送回来安葬。胡家祖坟里给他留着一个位置。现在村里很少有人还惦记胡吉恒,他活成了一个符号。胡吉恒的特务身份曾给全村全族人带来无形的压力。在存在村界纠纷的年月,“特务村”三个字是对手最好的攻击武器,只要对方大声叫喊“特务村”,马洞村人就会立即僵在那里,像突然中毒似的败下阵来。我们想去看看胡吉恒曾经住过的破房,胡吉昌不愿亲自带领,他敷衍地指了一个方向。那是山脚下,没有水泥路通向胡吉恒的老房子,距离他家老房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水泥路断掉了。杂草和自然长成的几棵大树争先恐后地挤压、争夺老屋地盘,房子局部坍塌,有高高的杂草荆棘从屋里向外打探。没了人的气息,老屋孤独而落寞,跟村里的洋楼格格不入。与胡吉恒老屋并排,有另一座房屋,建筑质量和气势上强过胡吉恒的,但也显出些许的破败。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李香草家的。

跟胡吉昌老人告别前,他给我们提供了有关胡吉恒的碎片消息:胡吉恒住在桂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李香草的侄孙李腊接走他并供养起来。李香草跟胡吉恒是跨世纪仇人。李腊赡养姑奶的仇人,为什么呢?回到桂林,我去拜访李腊,他表情平静,说:“我有能力养他,再说,政府对所有百岁老人都有政策补贴。”

李腊不是马洞村人,当年李腊接走胡吉恒,马洞村人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不愿见到胡吉恒,想抹掉别人眼中“特务村”的印记,却又不想让外村人替他们赡养老人,打自己的脸。虽然大家早已不记恨特务胡吉恒了,可是留下来的无形伤疤,时常打开全村人内心虚掩着的疼痛之门。李腊接走胡吉恒那天,留守在村里的人自发走出家门,到村口排成两排,默默注视捂着半张脸的胡吉恒。他们矛盾地站在那里良久,仿佛任何一个动作、一句话都无法表示出心里杂糅着的不满与感激情绪。胡吉恒乘坐的小车离开半个小时了,人们仍未全部散去。

李腊将我带入丰泽苑,这个小区最高楼只有7层,符合桂林老城区建房标准。加装好电梯之后,优势更加明显,身价翻番。李腊家是顶层复式,附送的天台是他的花园、菜园,还是李香草的主要活动场所。“这是我姑奶,老红军。”李腊向我们介绍说。李香草没发现我们,她举着望远镜盯着对面,像公鸡紧盯一只美味的小虫。我顺着李香草望远镜所指的方向眺望,对面楼天台上坐着一位老人,好像已经睡着。远远看去,对面天台花红柳绿,生机勃勃。李香草对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并不感兴趣,她淡淡地看着我,然后,再次朝对面平台看一眼,牙齿咬得很紧,声音却很小,她说:“狗特务!”我给李香草带来礼物,她接过去,没表示感谢,看来我和礼物都没能将她从“盯梢”中唤醒。

“李奶奶,给我讲讲胡吉恒呗。”我说。

李香草迟迟不语,或许储存在她脑子中的信息太多,她需要时间整理。李腊示意我拜访到此,改天再来。我同意。我此行的重点目标是胡吉恒。

下楼,穿过中心花园,乘电梯上到顶楼。这个坐在天台上刚刚醒来的老人,正是李香草在望远镜中锁定的“目标”。“吉恒爷爷,有个文化人来看你。”李腊介绍我后,胡吉恒挺热情,站起来双手紧握我的双手,他双手像涂抹过黏性很强的东西,我久久甩不脱。

“我是老特务胡吉恒。”他自我介绍说,“多年没人叫我老特务了。我跟楼下老人说我是老特务,他们不信,反而说‘你是老特务,我还是大间谍呢。”胡吉恒拿起桌上的望远镜看对面,大约看了两分钟,李香草突然也举起望远镜,他身子一抖,丢开望远镜,像丢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们这样对望已经二十多年了。”李腊说。

“她一直恨我。”胡吉恒在一旁说。

2

这个故事的开头比较久远。20世纪初,人们无法想象21世纪的科技与网络,就像现在的我们自作聪明地想象百年后的世界,可能相差甚远。那时候,李香草、胡吉恒分别生活在白沙河流经的两个山水相连的村庄,白沙河是湘江支流。胡吉恒比李香草大一岁,胡吉恒进私塾学堂,李香草想上学,大人不让,当地风俗习惯不让。这里有一种落后的思想,认为谁家送女孩上学,等于家中无后(无男孩);送女孩上学,是不好的兆头,家中男孩必定遭灾死绝。李香草借故贴近私塾窗外墙根下偷学,还是被先生发现,把她赶走了。自此,先生每次上课前要检查墙脚,有时讲着课也要突击检查一下。据说先生先是在全县(即现在的全州县)城里上学,后又去桂林求学,学问很大。附近一带乡绅抢着请他当先生。他要的报酬再高,请他的人都愿意。数十年后,提到先生,胡吉恒就批评说:“都说先生见多识广、博学多才,却是个守旧、食古不化的老封建!”

胡吉恒要装两套学习工具,书包就比同学们的鼓胀。学堂放了学,两个小伙伴钻进山里,躲开大人,胡吉恒教李香草识字背古诗,蘸清水在平坦的石头上练习毛笔字。李香草跟胡吉恒识字练字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人看见,哪怕家里的狗也不行。胡吉恒家里的小黄狗与他形影不离,先生不让带进学堂,小黄狗听话,乖乖在门外蹲候。放学后,小黄狗像个影子,紧随胡吉恒。有一次进入山里不久,小黄狗大约发现了野兽,突然狂叫。这一叫,村里的猎狗聚集而来,村民们跟着聚集而来。胡吉恒李香草立即转移,不解人意的小黄狗跟在后面狂叫,像英勇的小战士,撤退中仍不忘积极狙击。这阵势,吓出两个小伙伴一身冷汗。此后胡吉恒去学堂都把小黄狗关进笼子里,教完李香草学习回来再放开。小黄狗委屈巴巴的,胡吉恒心里说,哪个叫你不跟我一条心!他们的学习地点不太固定,基本在两村交界处,人们不常去的地方。李香草以打柴扯猪草为掩护,学习结束,时间早的话,胡吉恒也砍一些柴挑回去交差。一般都是李香草早早到,砍许多柴,捆成两担,一担她的,一担他的。这样,他们就有更多时间学习。

两人的“秘密课堂”持续好些年,直到先生离开村去桂林谋生。新来的先生学问倒是有,但他教的胡吉恒李香草都会了。胡吉恒离开学堂,有机会搞到书就读,读完了跟李香草交换。在李香草他们牛洞村,没人知道她识字,能写一手好字。李香草有时也将村里人新搞到的书偷走,逮着机会就读,读完了送给胡吉恒读。两人都读完后,再把书放回原处。丢书的人就算全村追查,搜男人们身上、家里,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李香草头上。寻书人一想李香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家中唯一的男孩才三四岁,父亲又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便止住脚步。过后新书失而复得,丢书人感天谢地,发现书被人翻阅过,虽心疼,但能归还,也不算什么坏事。后来,竟有人写一张“有偷有还,再偷不难”的字条放在书里。

书中有精彩章节,胡吉恒李香草会不约而同地摘录下来,既学到了知识又练习了字,一举两得。那时他们还小,想像大人一样搞到新书不太可能。他们大部分时间待在村里及周边,白沙镇上都没机会去。外面太乱了,大人担心小孩到镇上去不安全。终于有一天胡吉恒可以随大人到白沙镇赶闹子(赶街),经过李香草他们村时,他朝村里看了好几眼,希望李香草也去赶闹子。白沙镇比他预想的大,街上人多,干什么的都有。胡吉恒那担柴卖得快,价钱卖得好。他拿了钱逛街,眼睛只看有没有书。有人发传单,识不识字的人,都热情地接过传单。传单是纸,拿回家大有用处,引火、擦屁股,无所不能。传单中有革命标语,也有各类宣传广告。胡吉恒手头抓了一大把。最后,他在一家书店如愿与李香草相遇。两人将卖柴的钱买了书。胡吉恒花钱买书,家里人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李香草卖炭的钱不见上交,新书藏着,家里人追問起来,她只能撒谎说买东西吃了。“你胃口好大,一担木炭的钱都吃进了肚子里。”家里人骂她贪吃,不顾全家。骂过就过去了,还能怎么的?李香草早有预料,才有花光钱买书的大胆举动。

两人伴随着书香长大,情窦初开,水到渠成,互相看上了。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个心明眼亮的媒婆发现他俩的秘密,上两家保媒,一拍即合。两家大人商量决定,冬天完婚。胡吉恒李香草都不同意,他们希望再过两三年,至少李香草长到十九岁。两个人思想上受革命传单和进步书籍影响大,内心早已不安分了。他们憧憬着未来,渴望朦胧而充满无限诱惑的新生活。

正当胡吉恒李香草谋划到外面世界闯荡时,北上的红七军来了。这是新历1931年年初。桂北大地冷风呼呼,寒流刺骨。红军大部队未到,宣传小分队先到达村里。不明真相的村民纷纷逃进深山躲藏。红军在村里刷标语,搞演讲。虽然没有听众,宣传队相信他们的声音能传入深山,能让躲着的群众听见。并没有躲远的胡吉恒对红军的举动看得清楚,声音听得真切。他心里想,只要不是土匪,他便追随这支武装力量而去。另一座村庄的李香草,想法跟胡吉恒一样,两人心有灵犀地钻出深山,偷偷走到李香草他们牛洞村会合。红军首长乐意接收两个热血青年入伍。两人都有文化,能写一手好字,是难得的人才。随红军离开时,胡吉恒李香草分别给自己的家人写信,做一个强迫式的告别。村里文化人看了李香草留下的字条,肯定地说,字条是人代写的。红军离开后,村里没遭到丝毫破坏,村里人开始相信,这是一支讲道理、有远大理想、带领贫苦大众闹革命的队伍。一些适龄青年后悔没有下山,像胡吉恒李香草一样参加红军。开春后,这一带有多个青年追随红军队伍,只可惜走错了方向,没找到红军,有的还被国民党桂军部队截留。

参加红七军后,胡吉恒跟李香草在不同的营团,行军时也不一定走同一条道路。从白沙镇北上至井冈山,一路走来,两人只相遇过三次。他们都想念对方,盼着天天能见。可是他们分属不同的部队,各有各的行动路线,不容他们实现愿望。刚开始他们以为到了井冈山,固定下来,就可以时常见面。他俩想错了。红七军几千人顺利到达井冈山,中央军委将红七军将士改编到各军各师。分配到不同部队,他俩相隔远,比在家时两村距离还要远。

3

几个月后,也是在一场大仗之后,吕团长陪同一位首长来到连队。“这是我们的师长,请你跟首长走。”团长对胡吉恒说。到了师部,胡吉恒才知道,他被首长看中,选入特务连。师长说,我已经观察你好多次了,你机灵,有文化。特务连的任务是深入敌人内部,没有两把刷子,拿不到可靠情报,完不成特殊任务。胡吉恒脑瓜子虽聪明,但还不是个合格的特务兵。他随新挑选出来的特务兵会聚在瑞金,接受正规训练。李香草也被他们军部选入特务连,新兵训练时,两人终于重逢于瑞金。但他们告诫自己:恋爱婚姻先放到一边,埋头训练是首要大事。在整个井冈山红区,没有一个在他俩这样的年龄就结婚的,许多年龄比他俩大的首长、老战士都还单身。为了革命,都顾不上这些。

条件艰苦,训练场地和器械有限,而且红军兵力不足,计划培训一年,半年就中断了。教官说,待形势好转,再接着培训。形势严峻,国民党大军压境,发动一次紧过一次的“大围剿”,中等规模以下的军事行动几乎天天发生。前几次国民党被红军玩得团团转,但是红军也暴露出实力不足的问题。培训班暂时结束,特务连战士们分别被指派各种任务。李香草第三次执行的任务是削弱国民党新一师战斗力量。国民党新一师,团以上干部都是蒋介石精心挑选出来的,来自他的嫡系部队。这支部队将士作战勇猛,武器装备一流,自进入井冈山以来,给红军带来极大的压力,不少出色的红军将士都在战斗中牺牲了。

削弱国民党新一师力量的任务,对李香草来说,艰巨到不可能完成。她想好了,必须不惜代价完成任务,包括牺牲自己。正面进入国民党防区是不可能的。她绕道而行,穿越一道道敌人的封锁线,终于一点点接近国民党新一师防区。按计划,她用首长给的经费买下三头牛,化装成放牛姑娘。这三头牛是从三个相连的村庄买到的。附近牛少,都是用来耕田的,走到第一座村庄时,他们不卖。李香草拿出大洋,并说是国民党部队首长要的,谁拒绝谁遭殃。她买到了牛,但心里像被刺扎:强买强卖不是红军作风。她去到第二座村庄,给出好价钱再加一点恐吓手段,买到第二头牛。到第三座村庄时,李香草心里好受些了。她心里说,待革命成功,我一定好好向你们道歉,该补偿的一定补偿。三头牛肥壮,花去大部分经费。井冈山红军的生活清苦,三头肥牛进入国民党军营地,想卖出好价钱大概不可能,到时候会白白送给敌人。当初一听首长设计的方案,她就反对。牛,多金贵啊。首长批评她说:“你的目标是国民党新一师,不是牛,除了任务,不许想别的。”李香草肩担柴火,肋下别着镰刀,风餐露宿。从小在桂北山区生活,成就了她山野生存的本领。经过两天两夜观察,她基本摸清了国民党新一师的布防情况、换防规律。只是敌军师部在哪里,一时还搞不清。

天亮后,李香草在山道上碰到一位采药老汉。她看此人面熟,当对方有意眨眼,她认出,老汉是她特训班的一位教官,叫邹家良。原来,深入敌人腹地的不止她一个,她不是一个人在执行任务,还有许多战友。瞬间,她心里踏实,信心百倍。邹家良取下背篓,拾起小石块在地上画出一张草图,扔下一大把草料。草料发出一股清香,类似他们桂北家乡一种火锅调料。邹家良匆匆离开。李香草看过草图,明白了敌军师部的方位和距离。她用脚将草图抹掉,心领神会地拾起草料喂给牛吃。牛乐意吃,它们站在原地分别把嘴前的草料吃光。李香草发现不远处有泉水,她舀来灌入牛嘴。然后继续向敌人营地进发。往前走,敌人的警戒加强,她断定,师部在前方无疑。

“站住!干什么的?”敌人岗哨举枪对准她。

李香草指着身前的牛,咿咿呀呀比画。“娘的,是个哑巴!”岗哨说,“不许进,要去哪里快绕道。”李香草比画说给长官送牛,长官要吃牛肉。岗哨愚笨,没弄明白,不断赶李香草走开。李香草哇哇大哭,引起更多敌人关注。随后来了一个国民党军官。这个人很有耐心,他看完她的比画,问:“你是要给我们长官送牛?”李香草点头。李香草赶着她的牛进去了,一团团长派人牵走一头牛。李香草比画示意还没给钱。牵牛的士兵说:“我没钱,谁让你送的牛,你管谁要去。”李香草赶着另两头牛跟在后面,牵牛的不让,他指派跟他一道来牵牛的人拦住李香草。“再跟着,把你这两头牛也牵到我们团。让二团三团找你算账。”

牵牛的走出十来米,李香草吹响口哨,那头牛挣脱牵牛人的手,跑回来。李香草在家放牛时,就用口哨指挥牛,没想到,这几头牛也听得懂这种口哨。三头牛才跟随她三四天,与她就有了默契。牵牛的国民党兵慌了手脚,几次试图牵走牛,都没成功。对方服软了,跑回去打电话报告上峰。回话说,团长也不知道送牛的事,可能是师长下的命令。不管是谁下的命令,有人送牛进来终究是好事。师长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一团团长不敢问。团参谋长给师部打电话,侧面打听送牛的事。

“我们团抓获了一个送牛的哑女。”团参谋长汇报说。

“好啊,天大的好事。把牛杀了,犒劳弟兄们。”师部回话说。

从师部的口气判断,师长并没有下令给各团部送牛,兴许是别的师的牛,送牛女走错了道。管他是哪个师的,吃了再说。团长命令将三头牛扣下,统一宰杀,然后让各营来领肉。李香草比画着索要牛钱,一个当官的说:“要钱,我这里没有;想要钱跟团长要去。”李香草问团长在哪里,那人骗她说团长马上就送钱来。李香草知道是骗她的,就在那里等。新一师一团团部和三个营都派出人过来杀牛。统一杀牛也好,各营驻防相隔有距离,人挑着牛肉走路比赶着活牛回去要快得多。前来杀牛的各营人员自带工具,把三头牛集中在一片草地上,各营负责杀自己分得的牛。一些无事的士兵也被命令来帮着杀牛。

“我要牛钱,牛钱。”李香草用哑语跟一个军官纠缠不休。军官不理会。李香草说她要见团长,必须要到牛钱,要不到钱她会被村里人打死。李香草再度哭着大闹敌营,结果被架出去,丢到离军营两三里的地方。李香草没有接近师部,就连一团的指挥所都没有接近,离她的任务差得远呢。她爬上一个高坡,看到敌军杀牛的忙碌身影时,她突然明白,其实她的任务快要完成了。两个多小时后,国民党新一师一团各营将肢解好的牛肉挑回去。邹家良又出现了,他示意李香草立即撤离。邹家良是老侦察兵出身,已多次出色完成特别任务。他及时出现,意味着火候已到。

李香草尾随邹家良顺利回到军营。天刚擦黑,师长下达作战命令,向敌军新一师发起猛烈进攻。邹家良送给李香草的草料混有毒草,牛食后,毒液进入身体各个部位。敌军师部、一团的三个营都吃了毒牛肉,发生食物中毒,失去战斗力。敌人三个团废掉一个,战斗到天亮,几乎被红军全歼。

国民党吃了大亏,蒋介石大为光火,他下令组织更大的报复行动。红军弱小,加上顶层军事路线错误,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后,1934年年底,不得不撤出井岡山根据地,绕道向湘西转移。

李香草好久没见胡吉恒了,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但她相信他还活着。李香草曾打听胡吉恒的下落,但没打听到。红军地盘就那么点大,两个人很可能近在咫尺,但就是见不着。胡吉恒也许就在自己能望见的哪座山头上。

4

李香草先于中央红军撤出根据地。1934年11月16日,李香草接到上级命令,派她回到桂北,监督配合先遣小分队完成地形勘察和敌情侦察任务。沿途重要节点都潜伏下可靠的特情人员,接应大部队。到达老家白沙镇附近,上级命令她就地潜伏。这是她的家乡,她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站在山上,她闻到了家乡的气息,闻到了亲人的味道。几天几夜,她不敢离开潜伏要地。月底,李香草接应到部队,顺利完成引路任务。湘江边的战役打响了。

“立即脱离部队,赶往桂林,寻找东江。”她还没对敌人开出一枪,上级的命令突然来了。她遗憾地脱离部队,化装成民女,绕道去桂林。湘江两岸,国共两军南北战线很长,桂军封锁严密,李香草几乎无法绕道。进入桂林,她花了十三天时间。湘江战役已经结束,桂林城里大大小小的报纸上全是湘江战役的消息。国民党军好大喜功,爱吹牛,报纸上将他们吹得神乎其神。但是,可以肯定,红军损失惨重。李香草买来一堆新旧报纸分析湘江战役战况。她早就知道红军往西战略转移的消息,她没料到的是,抢渡湘江时会如此惨烈。

李香草在一家名叫象山的旅馆住下,经过十几天的奔波,她很疲惫。刚想合眼,一壁之隔的老板拧响了收音机。这是广西一家广播电台,正在播放军事新闻,其中提到红军的去向。红军没去湘西,转道去了贵州。国民党军正全力“围剿”红军。“我军已经取得了重大胜利。”电台里播报。

象山旅馆在离漓江不远的小巷子里。桂林的大小巷子都是一家挨一家的米粉店。李香草决意找个米粉店落脚,寻找东江。观察了几家米粉店,都不理想,有一个路人告诉她,小东江米粉店可能在招人。她赶过去。小东江米粉店的店面大,客流量大,碰上东江的概率大。巧的是,这家米粉店就叫小东江,与东江一定有某种联系。老板见她机灵,立即留下她,包吃包住,工钱另算。每天清晨四五点起床,忙活到晚上九点,她干活儿麻利,手脚勤快,老板一家很喜欢她。打烊后,因为是深冬,桂林街头行人稀少,街灯昏暗。只有漓江东岸的花柳街热闹非凡,嫖客们要么坐豪华游船过江,要么踏浮桥过江。坐船过江是身份的象征,小嫖客显摆不起来。一天夜里,李香草心血来潮,踏着浮桥去东岸。天虽然黑,还是有人认出她是女儿身,试图非礼她。她一个过肩摔,把那个高大的男子甩到浮桥上,旁边的几个男人见状立即住嘴逃走。李香草再无去东岸的兴趣,注视默默流走的漓江水,掉头返回。

上级给她下达到桂林寻找东江的命令时,没有其他具体信息。她相信,会有人给她送来更多的线索。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和寻找,她颇为失望,心下着急:东江是谁?是男还是女?负责收集哪方面的情报?是她的上级还是下级?上线还是下线?每天来店里吃米粉的食客不少,李香草借机观察每一位来客,细听每一个叫出口的名字。坐在米粉店里喝早酒的常客,有那么三四个,他们相互不认识,每天营业高峰期过后,他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来,选择固定的座位,要二两卤菜米粉、一小碟花生米、二两米酒。他们从不说话,不偏头看人,深沉又心事重重。这天,李香草向其中一人走过去。“东江先生你好。”李香草悄悄说。那人抬头看她,声音压在喉咙,一字一顿,说:“我不是东江先生。”李香草眼睛扫过另外三个角落里的喝酒人,他们分别摇头。这三人听到了她的提问,还是因为不想跟她说话而摇头?李香草遭拒绝,自然不会再过去打听。“你最后一次见到东江先生是什么时候?”李香草又问身边这个喝酒人。那人说:“我不认识东江先生,也没听说过东江先生。我只晓得漓江东岸有条支流叫小东江,这家米粉店叫小东江米粉店。”

李香草在店里多次以明暗两种方式打听东江下落,引起老板娘的注意。一天,快打烊收拾屋子时,老板娘说:“你在找东江先生?”李香草否认,并设法岔开话题。第二天《漓江报》上刊出一则寻人启事,说中山中路小东江米粉店的李小姐寻找东江先生,请东江先生见到启事后上门来认。李香草本想化名王花月,以避免暴露身份,但上级并没要求她用化名,因此她到桂林之后就还叫李香草。老板娘昨天夜里回了一趟娘家,跟哥哥说了。她哥哥是《漓江报》总编,行得方便,寻人启事第二天就刊出来了。李香草自知犯了错误,她不该对外透露寻找东江先生的消息。现在报上刊出启事,事情就公开化了。这是一个特工人员不应该犯的错误。食客高峰过后,李香草对老板娘说:“我不干了。”老板娘两口子还没反应过来,李香草已经出到门外,向东边的巷子走。老板追上来时,李香草身影早没了。小东江米粉店失去一位好店员,老板两口子后悔不已,老板娘怪自己没征得人家同意就去刊登寻人广告,现在弄得鸡飞蛋打。

老板连续招了两个店员,用得都不顺手,越发想念李香草。老板一有空就满桂林城找李香草,去米粉厂拉米粉,厂里每个员工他都要仔细辨认。李香草不在这一行了,她在一家报馆寻得一份校对工作。几年的私塾学习,两年多在井冈山的军事文化学习,她的文字水平还不错。报馆给她最低的报酬和最重的校对活儿。这家报纸叫《明灯新报》,在北郊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就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小东江米粉店老板竟然找到了她。老板拿来她的行李,还有没结算的工钱。老板说:“如果你还想回我那里,我很高兴;不想回,也没关系。空闲时,到我家吃碗米粉,我请客。”

校对了几期《明灯新报》,李香草发现这是一家反动报纸,专说共产党的坏话,以打击进步民主人士为主要目的。几天后,她辞职走人。她想了想,又回到小东江米粉店,老板夫妇是善良人。老板喜出望外,连声为登寻人启事的事道歉。也许全桂林没有一个叫东江的人,也许东江先生根本没看到这则寻人启事,至今没一个人找上门来。李香草判断,东江不是一般的人,东江也可能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一个特殊代号。即使东江看到了那则寻人启事,也不会贸然前来。老板对李香草越来越信任,许多外联工作都让她去做。比如用板车拉回米粉,到草药街购买制作卤水的中草药材。她还时常给警察局、行政公署等重要部门的人送餐。各种机会让她对桂林这座城市有了认识,最后到熟识的程度。

1935年年底,李香草到桂林一年了。她已经能说一口流利正宗的桂林话,闭着眼就能找到桂林所有的大街小巷,俨然是一个桂林本地人。

一个太阳偏西的下午,桂林街头有些暖和。一老一少走进小东江米粉店。此时,店里食客很少,老板娘坐在板凳上打瞌睡。老者对李香草竖起食指,示意不要吱声。李香草认出老者,他是化装后的邹家良。

邹家良面无表情,他借故触碰她的手时,递过去一张字条:“你就是东江。”李香草压住内心的惊讶,心想,花一年时间寻找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邹家良出去了。少者坐在原地不动,他用手指着二两的木牌,算是点了粉。他给她钱时,夹带有一张字条:“我是你上线巴落。”李香草热好米粉放上卤水、卤牛肉、锅烧,端过去。巴落不看她一眼,低头猛吃。巴落像饥饿的猛虎,一碗米粉三五口就全进了肚子。李香草想多看他几眼,他似乎意识到了,假装剔牙,多坐了一分钟。她不知道巴落从哪里来,这么高大的身材可能是北方人。自始至终他没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他的声音,不知道他的口音。

邹家良突然出现,激起她心中的涟漪。她想念红军战友,想念胡吉恒。邹家良来去匆匆,她不能追出去询问邹家良和巴落,上级没让做的事,半点都不能做。这是纪律,也是特工人员必须遵守的准则。

知道自己就是东江,她的心并没有完全安定下来。邹家良离开后,再没出现。巴落离开后也迟迟不出现。下一个任务是什么?她焦急地等着。等待,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她也不是干等,其间还想办法联络进步人士组织反国民党游行。但两次大规模游行都因为筹划时走漏风声,遭桂军军警镇压,胎死腹中。组织散发传单、贴标语,是她额外的行动,上级没有允许她做。出面越多,暴露的危险就越大。她经过自我反思、自我批评,开始转向做幕后工作,低调行事。

经过两年艰苦卓绝的长征,1937年1月,中央机关进驻延安。共产党的主要任务转向跟国民党进行政治斗争,李香草预感到她的任务就要来了。

5

按照字典解釋,“特务”是指服务于政治、经济集团,经过特殊训练并执行特殊任务的特殊群体;受组织委派,秘密从事情报工作或搜捕、暗杀、破坏等行动以及其他维护本国利益的秘密工作的人员。“特务”是个中性词,只是指执行“特殊任务”的人。但一提到“特务”,人们往往会想到“坏蛋”,与现在不同,“抓特务”在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都是个常用而尖利的词。

第二次拜访胡吉恒老人,我带去两个助手,他们携带小型摄像机。胡吉恒伸手示意不要拍,他可以接受我们的口头采访,但不能接受把他录进机器里。这个时节,桂林气候宜人。我们双方都友好地讲了一个笑话,有意调节气氛。我们讲的笑话胡吉恒没意会到,胡吉恒讲的笑话我们听不懂,但双方都哈哈大笑。

开口之前,他看了几眼对面。李香草不在,她大约还在楼下忙她自己的事。我们聊了十几分钟,李香草终于出现。我的助手眼神好,她说:“李奶奶拿着相册。”我问胡吉恒:“你有相册吗?”他摇头,说:“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当年,为数不多的照片都放在办公室,走的时候销毁了。”胡吉恒在国民党特务中并不优秀,也没立什么显著大功。

当年参加红军特务培训,他自以为很聪明,后来接触同行一多,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很适合这项工作。培训班暂时休学,他分回师部特务连。第一次执行任务,是副连长周正东命令的。任务不具体,能搞到敌军任何情报都可以。其实,有一个更艰巨更具体的秘密任务等着他。这个任务是更大的领导单线秘密布置的。

半夜,胡吉恒摸出军营,天刚要亮时,他已经接近敌军前沿阵地腹地了。他一里路一里路地往前摸,观察敌情,如入无人之境。前方一顶大帐篷,他判断至少是团部指挥所,如果能侦察到敌军团部所在地,那就立了大功。他确定好方位,用心记下周围地标。为了确认,他又向前移了一点。毫无征兆地,后背被一挺冲锋枪顶住,胡吉恒被带进帐篷。里面坐着许多长官模样的人,他们对胡吉恒露出友好的笑脸:“请坐。”胡吉恒坐下来。这些敌军军官不再理会胡吉恒,若无其事地开会,研究作战方案。其间,还有人讲了个黄色笑话,大家笑过后继续开会。不一会儿,有人给他送来一大碗面条,里面有厚厚一层碎猪肉、两个荷包蛋,还有几片绿油油的青菜。胡吉恒口水流下来,心想要枪毙就枪毙吧,不能做一个饿死鬼。他一口气吃完面条,立在一边的那个勤务兵问他还要吗,胡吉恒说还有吗。对方笑着出去,又端来一碗一模一样的。胡吉恒又吃完了。“在那边斋着了。”勤务兵取笑他说。

开完会的人离开帐篷,他们似乎对这次研究的作战方案很满意。勤务兵指着角落的行军床说:“你困了可以睡一会儿。”帐篷里只剩下他一人,撩开帐篷一角往外看,静悄悄的,只有岗哨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吃得过饱,加上昨晚一夜未眠,困意立即涌上来,他躺在行军床上睡着了。接近中午,他被帐篷外的脚步声惊醒。胡吉恒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爬起来,帐篷里依旧无人。从他的角度看去,帐篷外也无人,除了远处的哨兵。他刚出帐篷,那个勤务兵就从侧面迎上来。“你醒了?”勤务兵笑着问。胡吉恒没有回答。“你是要回去吗?”勤务兵问。胡吉恒还是没有说话。勤务兵递给他几块光洋,说:“我们长官送你的路费。你请便。”胡吉恒犹豫了片刻,收了下来。胡吉恒向前走了几步,转回头看。勤务兵跟上来,说:“我送你,这样你就踏实了。”两人闲聊起来。勤务兵说他老家在湖南南边。“你说话跟我们老家那边有一些像。”胡吉恒说。“当然,紧挨着的嘛。”勤务兵说,“那年红军过你们村,你参军走了,后来,你家被桂军烧了。这点大洋不够修一间房的。要是你听话,长官就会奖赏你几座房子的钱。攒够了钱,就可以回老家建新房讨老婆了。”

马洞村牛洞村一带,自然条件好,相对来说富裕一些,有了钱,乡绅们便重视儿孙们的教育,修建大房大院落,再大户一点的人家还组织起自己的武装。大户人家欺负小户人家,小户人家欺负贫苦百姓。胡吉恒家只能算小户人家,他记得爷爷和父亲惧怕大户人家,又鄙视他们欺负的贫苦人。胡吉恒想,如果他将来有了钱,不再受人欺负,也要对小户人家好一点,平等对待他们。

两人聊着,已出了军营两公里。

“现在安全了,祝你一路平安。希望能再见。”勤务兵与胡吉恒握手道别。

胡吉恒回到军营,副连长周正东早等在那里了。“怎么样?”周急忙问。胡吉恒说:“一切顺利,我摸到敌76团团部了。”胡吉恒把获得的情报详细汇报。“很好,很好,我要上报首长,给你记功。”周正东说。接下来,特务连向师部汇报情报时,周正东做了详细汇报,得到师部首长的高度肯定和赞扬。

师部做出突袭计划,上报军部,作战行动获得批准。师部集中优势兵力对敌76团发起进攻。可惜晚了一步,敌人刚刚撤离,地上一片狼藉。师长担心有埋伏,没有贸然追击。留下一个团监视并狙击敌人,另两个团布防在合理位置,三个团形成三角形,随时可以打配合相互支援。

胡吉恒知道,敌人做了局,引红军上钩。如果不是师长冷静,再往前冲,非得中敌人埋伏,被“包饺子”不可。副连长周正东再次派胡吉恒侦察敌营的布防和火力,胡吉恒害怕了,但军令如山,不得不执行。胡吉恒又顺利地进入敌营区,自认为非常隐蔽,却被抓了个正着。他被带进一个指挥所,见到的还是上次那帮军官。他们友好地跟他打招呼,然后,早餐就上来了。军官们坐成两排,吃热气腾腾的面条。胡吉恒被安排在另一张桌上,勤务兵及另外一个警卫兵陪他吃。面条大大一碗,鹵料十足。

吃饱喝足,团长笑着说:“好了,小胡,我知道你是贵师师部特务连的,说说你们那边的情况吧。”胡吉恒听到枪栓声咔咔响,几支枪口对准了自己。团长大骂:“放肆!枪口怎么能对准我们的朋友,都退下!”胡吉恒明白这是团长在作秀。另一人朝桌上放了几块大洋,说:“说好了,大洋是你的;说岔了,枪子儿是你的。”团长又往桌上放了两小块金砖,说:“说好了,其中一块金砖也是你的。”

“你老家建新房的钱有了。不然,新房建不成,家人性命还难保。”又有一个声音说。

胡吉恒身子微微颤抖。他脑中浮现出所见所知的红军布防地图,并且化作一字一句的声音。

说到无话可说,团长命令搜他身。周正东副连长让他带在身上的一封信被搜走了。他缝在夹衣内层,敌人似乎有透视眼,直接就把信给掏出来了。团长看了信,笑着对胡吉恒说:“你说得好,我基本满意。大洋和一块金砖都归你。另一块你带回去交给发出‘布谷布谷暗号的人。”

胡吉恒被护送出敌军军营,当他看到红军军营,一屁股坐在山头,一会儿回望敌军方向,一会儿眺望红军防区。这次他什么情报也没搞到,还“卖”了情报。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胡说,将敌人的兵力说得重重的,布防密密的。说得重,首长不会轻易安排行动,也就不容易穿帮。刚进师部防区,周正东远远迎上来,嘴里发出“布谷布谷布谷”的声音。胡吉恒回应。“你好,同志!”周正东握住胡吉恒的手,胡吉恒心里顿时明朗踏实。他交给周正东金砖。周正东笑着鼓励他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好生活正在向我们招手。”首长接见侦察回来的胡吉恒,期望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胡吉恒还没开口,周正东抢先向师首长汇报,说之前胡吉恒已把情报详细汇报给他了,为了节约时间,他结合派出去的三拨人带回的情报一并汇报。师长同意。周正东的汇报与胡吉恒的腹稿如出一辙,但更全面周到。胡吉恒想,周正东潜伏在红军队伍中应该很多年了,老到油滑。他说的情报有价值,又无价值。敌人的重兵是意料之中的,但我师又啃不动这块硬骨头。没有突破口的情报,不算真正的情报。师首长打断周正东,说:“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希望下次听到有用的。”

顺利混过去,胡吉恒的心彻底放回原位。虽然都在特务连,且归周正东直接管,胡吉恒平常也不容易见着周正东。胡吉恒发现自己与周正东比差得很远,周正东是他学习的榜样。伪装得好,首先得表现好。一天傍晚,给他指派特殊任务的红军大领导带上警卫与胡吉恒秘密相会,大领导对胡吉恒只说了一句话:“你已渐入佳境,很好。望继续努力。”

6

胡吉恒一直没有放弃打听李香草的下落。战事频繁,而且有纪律约束着,他无法自由出入。各部队之间,严禁互访。红色根据地四周全是国民党的耳目,内部又有许多潜伏的特务。特务连有特别通行证,能够走动的地方相对多一些。胡吉恒刺探情报的同时,到处搜寻李香草的踪迹。李香草消失了,自从在培训班分开他就再没见过她,也没有听到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他更加疯狂地寻找,以安抚内心慢慢浓重起来的不安。一场场大仗小仗打下来,身边一些战友相继伤亡。胡吉恒心里不好受,尽管不是他提供给敌人的情报导致战友牺牲的。他一想到自己必须要伪装的样子,便心生厌恶。

1934年11月底,中央红军实施转移计划。胡吉恒随红三军团下属的师部向湘南出发,到达道县的当天下午,正在警戒的胡吉恒闻听得一阵清脆的布谷鸟叫声。隆冬季节,哪儿来布谷鸟的鸣叫,胡吉恒知道那边有任务了。胡吉恒若无其事地向右移动身子,贴近周正东。

“进入广西,你设法脱身离开,潜伏桂北。你的代号叫湘江,任务是联络桂军,监视桂军。”周正东说。

“上下线呢?”胡吉恒问。

“你没有下线,只有上线。联络暗号是乌鸦叫。”

胡吉恒给敌军提供情报,积攒了不少报酬。他日夜背着这些钱,像护着命根子。进入广西,1934年11月27日,红三军团命令第五师抢占新圩以南要地,保证全军左后翼安全,掩护中央机关及红军大部队抢渡湘江。11月28日拂晓,桂军向红五师阵地发起猛烈进攻。胡吉恒逃离的机会迅速到来。周正东挡着他的去路,告诫他说:“背叛的那天,就是你命丧黄泉的日子。花再多的钱重建老家新房,都抵不过国军一发炮弹。”

“我明白,我永远效忠国军。”胡吉恒说。

胡吉恒趁乱逃往桂军阵地,他身上揣有重要信件。靠近桂军后,他学乌鸦叫,一阵又一阵。他的叫声在两军枪声中能够清晰分辨。不多久,前方有了乌鸦叫的回音,一个黑影靠拢过来。胡吉恒亮出联络人身份证明,得到对方认可后,掏出信件。

胡吉恒留在桂军军营里,以“观察员”的身份见证了红军和桂军之间的血战。12月2日,他所在的部队开始撤退,胡吉恒到了桂林,住在桂军驻地边上的一套民房里。不多久,在上峰的大力支持下,他伪装成糖果商,开了一个糖果专卖店,面积不大,糖果种类却很多。桂林城里的大小姐们时常坐豪华黄包车过来购买新品种。胡吉恒有两个售货员,一男一女,上峰给配的。乌鸦叫的暗号一进桂林就被废止了。他的上线,他认识,瘦高瘦高的,留着胡子,戴顶黑色鸭舌帽,叼在嘴上的烟斗从来没冒过烟。“我叫高德城,是假名,你叫趙虎,也是假名。”上线说,“你还有个代号叫湘江。”

“明白。我记得。”胡吉恒说。

“我们之间没有暗号,只有接头地点,你这里就是。”上线说。

胡吉恒的糖果生意好,赚了不少钱,他把隔壁盘下来,开了家名曰快活林的酒楼。餐馆更能聚人,好酒好菜一弄,陪酒美女一上桌,不怕桂军高官不来。桂军高官一到,情报没有搞不到手的。胡吉恒身边美女如云,但他对她们逢场作戏,不动真情。他心里一直惦着李香草。桂林这边活动完全理顺后,他回到桂北老家。湘江边的苦战,红军血流成河,胡吉恒不敢断定李香草是否还活着。在湘江东西两岸,桂军和地方民团还在搜捕失散的红军战士。胡吉恒化装成老头儿,在白沙镇上正碰到民团在殴打搜捕到的几个失散红军战士,被制住的几个人手无寸铁,被打得血肉模糊。胡吉恒看不下去,赶快离开。

回到马洞村,胡吉恒又改装成一个糖果贩。先经过牛洞村,他进村摸情况,打听李香草的下落。悄悄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李香草在哪里。“她那年跟红军走了,就没再回过家。”他们说。胡吉恒背着装有糖果的布袋,意志消沉地行走在马洞村村道上。没人认出他就是胡吉恒。

小孩子们围在他身边。村里人无钱买糖果,大人们只是远远看着他,他父亲也在人群之中。胡吉恒分给村里孩子糖果,一人两颗,让孩子们散了。孩子们听话,吮着奶糖散开玩去了。胡吉恒一步步走到被烧毁的老屋前,仔细察看。祖上全力建起的这座砖瓦房,被桂军一把火烧了。这是他当红军的后果。“没事,我把它重建起来。”他暗自向祖先发誓。桂军放火烧屋那天,来了一个连,人人都背满子弹。他们以武力威胁村里人,不许动半步。房子外墙基石是大石头,墙面用青砖砌成,房梁、椽条、内壁则是木头。桂军弄来几堆干柴,浇上汽油点燃多处,迅速烧成一片大火。随着噼噼啪啪的响声,椽条烧断了,瓦落下,横梁烧断,内部崩塌。不到两个小时,整座屋子烧光,内墙燎黑。此刻,胡吉恒好像就站在那场大火中,身子熊熊燃烧,心被火灼烧般疼痛。他泪眼模糊,发现身后有人影,擦了两遍眼泪才看清是自己的父母。他靠近父母,不知情的父母后退半步。

“阿爸,阿妈,我是吉恒,我回来了。”胡吉恒掏出大洋和金条塞过去,“我在桂林,一切平安。不要告诉任何人。快用这些钱把毁坏的老屋重建起来。我会时常回来的。记住,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胡吉恒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到了门槛边,他抓了两把糖果放在石头上。没走多远,村里小孩又围上来了。他将糖果抛向一块平地的上空,小孩子们哄抢。他不断地抛,附近的大人过来了。他边抛边撤退,直到将包里的糖果抛尽。经过李香草他们牛洞村,他猜想,李香草家也一定遭到了烧毁。他进入村内,径直走向李香草家老屋。正如他猜想的一样,她家被烧了个精光。他和她的家人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可想而知。胡吉恒责备自己早没想到多带些钱,给李香草父母。

7

回到桂林不几天,他筹集一笔钱再次回到牛洞村。他化装,用变调的声音跟村里人说话。村人把他带到一座茅草棚——现在李香草父母住的地方。他将来人打发走,关上草门。“香草让我带给你们的,这些钱足够你们重新建房。”胡吉恒掏出大洋和金条递给李香草父母。

“香草在哪里?”他们并没有接钱,而是急切地问。

胡吉恒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是通过别人转到我手里的,让我务必交到你们手上。”

她母亲开始哭泣。

“我到打仗的几个地方寻了,香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讲,沿湘江两岸二十多公里都是战场。根本寻不过来。”她父亲说,“现在好了,知道她还活着,还带回来这么多钱。”

“请帮我们带话给香草,让她快点回来。回家嫁人。”她母亲说。

“胡吉恒人呢?”她父亲抓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打听到他,叫他快点回村,快点把香草娶回家。”

“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不嫌他穷。香草带回来的这些钱,我拿出一半建房,一半留下当嫁妆。”她母亲说。

“香草说了,这全是建房的钱,房子要建得漂亮些。不要心疼钱,将来她还会给你们钱,多多的钱。”胡吉恒说。

“胡吉恒家也被李军(桂军)烧了,我们必须分一半钱给他家建房。房子可建大可建小,我们用不了这么多。”她父亲说。

“胡吉恒家你们不用管,胡吉恒一定还活着,一定有办法的。”胡吉恒说。

此时,草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胡吉恒的父亲。胡家要建新房了,需要帮工,他过来请李香草父母帮忙。李香草父母很高兴,连声说大喜事大喜事。两家当即商定,等建好胡家的房就建李家的房。胡吉恒父亲听说李家也有钱建房了,心中升起暖阳。说话间,胡吉恒父亲看到了暗处的胡吉恒。

“是他给你家送钱来了?”胡父问。

“是啊,是啊,香草托他给家里送钱。”香草父亲说。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回来呢?”胡父挠头说,“当然,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难处。”

胡吉恒告辞出门。没走几步,父亲跟上來。“你不回家?为什么要装扮成老人?”父亲问。

“不要问,不要说话!”胡吉恒厉声说。他加快步子,很快走远了。送钱为李香草家建房,了却了胡吉恒的心愿。李香草下落不明,胡吉恒的心就悬着。他在桂军那里打听到,湘江战役后,曾经抓获过三个失散的女红军,据说是红34师的。但是,她们又逃掉了。红34师是红军后卫师,顽强作战,无后援,几乎全军覆没,不大可能有三个女红军流落桂北民间。

胡吉恒是国民党军统跟桂军的联络员。他有两个跟班,但跟班又不能真正算他的下属,两个跟班从上峰那里领取一定补贴,主要收入来自胡吉恒的糖果店。快活林餐馆开业后,两个跟班一人分管一摊,胡吉恒还分别招了员工。胡吉恒跟桂军也没什么可联络的,军事上重要的事,军委会直接联系桂军。他跟桂军联络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有时候电报来了,他两天才送过去,因为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内容。有一回他接到无聊的电报,说云南发现有人食用野生菌中毒,提醒桂军小心,不要从云南进货,不要专程去云南吃野生菌。还有一些电报是教桂军钓鱼知识,教授桂林三花酒豆腐乳制作方法,还有养猫捉老鼠的最佳办法。那些提示桂林天气、提示刮风下雨漓江洪水的,还算是正经的了。当然也有一些军事上的事,但都无关痛痒。上峰给他发这些可能有其特别的用意。有一天深夜,胡吉恒醒来,仔细想了这个问题。军统里并不都是一些无聊的人。他只是暂时分析不出上峰的意图。

与胡吉恒对接的是军机处下面的一个联络机构,有七八个人,四个女的。之所以说七八个人,是因为联络办主任是上面一个什么处长兼的,平时很少见到。四个女的二十到三十岁不等,国民党军服穿在女人身上的确好看。胡吉恒来了就盯着穿军装的姑娘们看,在心里把她们的脸换成李香草的脸。她们知道胡吉恒开糖果店开饭店,人长得不难看,还很大方,就放开了让他欣赏。接到他送来的电报,好笑的,她们放声大笑;不好笑的,埋怨说“太不好笑了”。这些传声筒,根本不理解电报隐含的意义。两年后,胡吉恒职位进一步提高后才知道,军统每一封电报都是有所指的。比如说云南有人食用野生菌中毒,是提醒桂军不要跟军委会对着干,不然会像滇军那样“中毒”;警告桂军不要学习滇军、联络滇军。军统向桂军传播钓鱼、猫捉老鼠等知识……无一不是敲打警告桂军。联络办的人看不明白,桂军高层一看就明白。不然,他们桂军会允许胡吉恒这样的联络员存在?资本逐渐雄厚,胡吉恒招了一批耳目,培养成心腹,专门搜集桂军的一举一动。他的两个跟班都不知道。这些耳目不光是社会上的,还有的在桂军内部。有了这些耳目,胡吉恒获取信息渠道多样,信息量大增。

快活林酒楼主要经营湘菜。桂林城里,一半以上是湖南人,他们以各类手艺南下桂林落脚,有的已是第三代,他们爱吃家乡菜。但招牌菜还是桂北全县(今全州县)的醋血鸭、禾花鱼、腊猪肝。桂林城里人爱吃,当兵的,不论来自桂南桂西桂东,一吃就爱上。酒楼生意很红火,资本家、小商贩、桂军官兵、政府要员,排着队来吃。

进入桂林化名赵虎,胡吉恒就有意识地隐去自己的真名,他每天书写五十遍“我是赵虎”,写完,烧掉。坚持一年,他脑子里就只有赵虎了。上线高德城极少出现,他几次想专程请他喝个酒,找不到人。按照规定,他没权主动联络上线。他不知道高德城住在桂林城哪个角落,以什么身份作掩护。胡吉恒的身份也只有两个跟班和桂军高层、联络办为数不多的人知晓,别人只知他是在桂林经营招牌菜出了名的赵老板。高德城没有指派过他具体任务,及时接收上峰发来的电报并转给桂军就是任务,十天一报桂军动态就是任务。情况紧急时,随时上报桂军动态,上峰欢迎。他跟高德城之间没有什么交流,不知道他任何底细。但他时刻感觉到高德城两只眼睛在盯着他,火辣辣的,容不得他有半点不忠诚不卖力。

8

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李腊将我们带到他家。他事先通知了他姑奶李香草。这回,李香草对我们的正式采访特别重视,4点钟就起床了,她打电话将李腊叫醒。“还早呢,姑奶。采访约的是9点。”李腊说。“不早了,都4点啦。”李香草起来后,仔细刷牙洗脸,一连刷了两遍。她翻箱倒柜,考虑穿什么样的衣服。作为一位老红军,她接受过无数次采访,很多次采访她被要求穿上红军军装。她有好几件军服好几顶红军帽,从没穿坏过,几十年如一日的新。接受我们的正式采访,李香草不准备穿军装,因此,穿什么衣服就成了难题。李腊两口子以及被叫醒的儿孙来到李香草房里参谋,七嘴八舌的主意太多,她更拿不定主意了。这天李香草胃口比平时好,侄孙媳妇做的一大碗三鲜米粉,她差不多吃完了。

8点钟,侄孙媳妇说:“姑奶,我看你穿的这身就很好。”李香草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慢慢走到镜子前,同意了。“第一次拿到的衣服是最合适的。要相信第一感觉。”侄孙媳妇笑着说。

“第一感觉,有时就是一生的错误。”李香草喃喃自语道。

从8点到9点,李香草每隔10分钟催李腊一次:“去看看,采访的同志来了没有!”

见到我们,李香草其实认不出来。离前次来拜访她过去了十来天,而且那次我们没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的助手架好摄像机,从三个角度拍她。

“我每天盯着他,他跑不了。”李香草朝对面看看。胡吉恒正坐在阳光下打盹儿。李香草记日记,日记内容只有一项:胡吉恒的动静。李腊应她要求抱来几大本日记。全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字好,一笔一画很工整。内容基本都是重复的。

“胡吉恒还搞特务活动吗?”我的一个年轻助手问。

“行动上他敢搞,我当场枪毙他。他思想上搞,梦里搞特务活动,我没办法啊。”李香草说。

她在我的提示下开始讲述。她声音很大,像做报告。李腊提醒说:“姑奶,你小声讲吧,别浪费气力。”李香草说:“他听得见吗?”李腊说:“你是希望胡吉恒爷爷听见还是听不见?”李香草说:“希望他听见。”

“你声音再大他也听不见。隔着一个大中心花园呢。”李腊说,“他听力远不如你,脑子也远不如你好使。”

李香草轻快地笑了,说:“狗特务就这个下场!”

“你想让他听,我们录了音送给他就是了。”我说。

“呸,他不配。”李香草说,顿了顿,又说,“让他听录音,让他接受革命教育也好。”

她前后矛盾的想法,我们只能绕过去。停了片刻,李香草终于开始轻声地讲述。

1936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一、二、四方面军分别于甘肃会宁、将台堡胜利会师,完成了伟大的长征。国民党桂林的报纸电台却避而不谈,消息的公布来自一家进步的民间报纸。李香草相信这家报纸内容的准确性,她曾秘密跟这家报纸举办宣传正义民主进步的活动。他们的副刊还刊登文学作品,含沙射影地对国民党蒋介石的种种恶劣行径进行过批判,公开赞扬红军紧贴贫苦大众的作风。桂军追查过两回这家报纸,但没有做特别处理。据说,他们有背景有后台,桂军驻桂林部队奈何他们不得。都知道桂军与蒋介石的矛盾,双方貌合神离,各自打小算盘。后来有史学家分析,主要是因为李宗仁白崇禧睁只眼闭只眼,希望看到更多人反蒋厌蒋。这家小报倒一时间成为读者们信赖的信息源,发行量一度超过大报。

李香草从这家著名的民间小报上获得红军长征胜利的消息。一拨一拨进步青年拥向延安,积极参加革命,李香草心痒痒的,她的心已经飞到延安。他们小东江米粉店一位女员工也去了延安。出发前那天晚上,李香草将女员工请到自己房间,听女员工讲述去延安的理由。得知她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心里很高兴。李香草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给女员工讲了许多革命道理。

“我们一起去延安。”女员工说。

李香草摇头,说:“我不去,我不能去。”

“你是口头革命派,我看不起你!”女员工跟李香草闹翻了。说好的,李香草送她衣物和路费,她一样没要,还往李香草这边啐了一口。李香草本想让这位女员工到了延安后帮她打听胡吉恒的下落,也不可能了。

这家进步报纸的采编人员还有老总,偶尔来小东江米粉店吃米粉。李香草与他们相互认识,但从不打招呼,装作不认识。有一次她想从这家报纸记者那里获取胡吉恒的消息,转念又想,万万不可,而且也几乎不可能打听到。脱离部队,潜伏到桂林,李香草还没执行过一次上级下达的任务,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根本算不上特工人员。特工人员最重要的是隐蔽,不能轻信任何人,特定情况下,上线也不能完全相信。她庆幸跟女员工闹翻,避免了失误。

万里长征,一路艰险,胡吉恒还活着吗?

9

她与胡吉恒都在桂林,碰上的机会总是有的。这一天终于到来。第一次见面,不是碰上,是她找上门。小东江老板那天高兴,去快活林吃饭,带上了李香草。老板待员工们不薄,每月请员工到饭店吃餐饭,唯独带不动李香草,她尽量避免出现在各种场所。老板好心,饭后打包回来。吃到桂北家乡的醋血鸭,勾起她的思乡情。桂林到白沙镇,再到牛洞村,不到两百公里,在桂林的这两年,她没回去过。吃到家乡的味道,更加想家。她不能离开岗位,需要随时听候上级安排任务,任务却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老板提起过,快活林酒楼老板叫赵虎,有几个招牌菜,剁椒鱼头、醋血鸭、黄焖禾花鱼等。她虽然没去过,却把那里的招牌菜吃了个遍。今天能带动李香草,老板觉得挺有面子的。李香草和太太在他的左右,人们都认为李香草是他可爱的女儿。老板不解释,只是开心地笑。老板没有请别的客人,李香草便不需要应酬。他們三人坐在二楼南边一张四人小桌上,菜上得快,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醋血鸭就上来了。

胡吉恒出现了。他带客人上三楼包厢。这幢楼三层半,上面有两个豪华包厢,重要客人都上三楼。胡吉恒一身上流社会人士打扮,举手投足彬彬有礼。李香草不敢相信,这就是胡吉恒。胡吉恒也认出了她,两人都惊喜但同时相当冷静,只在心中呼喊。胡吉恒向小东江米粉店老板招手,他们是老熟人了,这一招手也是向李香草打招呼。

老板见李香草看着胡吉恒,介绍说:“他就是赵虎,精明能干得很。”李香草说:“真不错。老板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来这里吃饭认识的。他对每个食客都很客气,给人印象好,都愿来他这里吃饭。”老板说。

李香草心里涌起快乐的涟漪。她一边应付着跟老板夫妇吃喝,一边猜测胡吉恒是如何潜伏在桂林的。中央红军西进转移,各师特务连有自己的部署,也受各方面军甚至中央军委的指派。李香草潜伏桂林,一定是更高机关的统一布局。她相信,红军过桂北,安排留下的特工人员肯定不止她一个,胡吉恒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没过多久,胡吉恒下到二楼,坐到李香草他们这张桌子来。他先是跟老板寒暄,又向老板太太问好,然后假装与李香草幸会。老板充当中间人,介绍胡吉恒李香草,两个人你来我往表现得自然得体。这一相遇,两人将思念放到一边,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确认对方的身份。胡吉恒想知道李香草目前的状态;李香草对眼前的胡吉恒也是一无所知,但她没有往叛变上想。她迫切需要上级给予确认。湘江一战,红军损失惨重,胡吉恒和李香草很想知道对方是怎么闯过来的。提起湘江,李香草心中有愧,她没参加过战斗。胡吉恒呢,在国民党桂军前沿阵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红军战士倒下。

精明的胡吉恒有意把话题引过去,假装对湘江之战情况不明。胡吉恒朋友多,不断有不同雅间的人呼他进去。他出了这个雅间进那个,手中酒瓶提到这儿又提到那儿。李香草第一次见识胡吉恒的酒量。桂北山区人,从小就喝酒,冬天以酒抵御寒冷。李香草没去过胡吉恒家,不知道他喝不喝酒,参加红军后,没条件喝酒。她弄不清他的酒量是天生的还是后来练出来的。听人说,多醉几次后,酒量就上来了。胡吉恒再次出来想跟李香草聊天时,老板已经带着太太和李香草离开了。深夜,胡吉恒骑自行车来敲小东江米粉店的门。“还有米粉吗?我想吃米粉。”胡吉恒拍门板。李香草不出声,摸到另一个员工房里,悄声说:“告诉门外的人,没有米粉卖,想吃米粉明天早上来。”员工说:“声音像赵虎,就是你们今晚去吃醋血鸭那家酒楼的老板,快活林酒楼。其实我们还有卤水,还有两三碗米粉,我起来做给他吃吧。”李香草想了想,说:“行吧,但你千万不要说我在店里。”

员工开了灯,开门迎胡吉恒进来。胡吉恒东张西望,问:“她呢?”胡吉恒不知道李香草是不是用的化名,所以叫不上名字。米粉店老板介绍过李香草姓李,整个饭桌上胡吉恒叫她李小姐。此時,胡吉恒想起来了。

“李小姐在吗?”胡吉恒继续问。

“这么晚你找李姐干什么?”员工笑着反问。

“不要误会,我随便问问,今晚她到我酒楼吃过饭。”胡吉恒说。

员工打开煤炉,烫热米粉,浇上卤水,放了许多马肉和猪肉锅烧。胡吉恒坐下来,吃得耐心。员工陪着他,他假装不经意,句句话却在打听李香草情况。员工闪烁其词,她说:“我刚来不久,对李姐情况不清楚。李姐今晚不住店里。她是全县那边人,但她的口音全变了,能讲一口流利的桂林话。”胡吉恒再耐心吃米粉,一碗米粉也不禁吃。吃完米粉,他就找不出待下去的借口了。但他说:“我想再坐一会儿,可以吗?”员工说:“太晚了,我困得慌。”胡吉恒说:“我就坐一下,喝完水立刻就走。”李香草房门半开着,让胡吉恒的声音传进来。胡吉恒打听,员工回答,员工却没有反过来问胡吉恒的情况。李香草干着急。胡吉恒离开后,员工关上门,封好煤炉,笑着对李香草说:“赵老板对你一见钟情。”李香草嗔怪说:“只许他打听我,你也不帮我打听打听他!”

第二天清早,老板夫妇过店里来,员工说:“昨晚半夜还卖了一碗,赵虎赵老板给了三倍的价钱。”老板说:“他准是饿坏了,不然不会半夜来敲门。每天都泡在酒缸里不吃主食,开酒楼也不容易啊。”老板娘接过话,说:“开酒楼的会饿肚子?准是想念我家米粉了呀。”老板连声说,对对对。老板娘对员工说:“钱全归你了,不用上交。”员工谢了,说:“见者有份,李姐也有。”李香草说:“我可没见,我睡得像死猪呢。”员工说:“那就全归我了,等我攒够钱,我请你们吃醋血鸭。”

上午10点,店里客人少了许多,胡吉恒又过来吃米粉。他观察李香草,李香草偷偷看他,他们不直接说话。李香草不仅要隐藏自己,还不能暴露同志。从这天早上起,胡吉恒天天过来吃米粉。李香草觉得有些不对劲,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不应该反复接近自己的同志。李香草渴望通过上级获知胡吉恒的真实身份。上级领导邹家良没出现,上线巴落也没有出现。邹家良作为当年的红军特务培训班教官,是个相当出色的谍报人员,他一定担负着更重的任务,不然不会潜伏在桂林这样的小地方。巴落呢?他在桂林吗?理论上讲,巴落会在桂林,不然怎么当她的上线呢?她转念又想,也许巴落也不在桂林,上级有意让她这个潜伏的特工人员慢慢“睡”着,等到该唤醒的时候才唤醒她。

胡吉恒还是天天来吃米粉,吃完米粉都要待上一阵才离开。有时没话找话跟李香草说上几句,有时候用家乡方言交流。李香草不主动挑起话题,回答他的提问,简短,有意包含着不耐烦。冷落他几次,李香草又开始于心不忍。要不是胡吉恒从小帮她,教她学文化,她也会像所有桂北山区姑娘一样,早早嫁人,永远在井底一样窄小的世界生活。她想,也许胡吉恒也像她想念他一样,太想她,忍不住天天来见。能天天见着李香草,李香草能天天见到胡吉恒,两个人都很满足。虽然他们不能谈情说爱,有了每天的见面,好过多了。有一天,小东江老板太太对胡吉恒说:“是不是看上了我家李香草?我可以保个媒。”胡吉恒说:“好啊好啊,要是我把李小姐娶回家,你不要心痛哦。”老板太太说:“我就当嫁女好了,这样的话,你就是我女婿了。哈哈。”李香草却不同意,老板太太说:“这么好的小伙子,哪里找去?”李香草说:“我有男人的。”老板想起李香草寻找东江那档子事,笑着说:“就那个叫东江的?他为什么总不来看你呢?”李香草不置可否,老板太太传话给胡吉恒说:“李香草有男人,叫东江。就是不知道眼下东江在哪里。”

李香草没有用化名。用不用化名,大部分情况下由上级决定。化不化名有时候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代号。弄清代号的真实身份,找出代号真人,抓住代号本人,才是特工人员拔钉子工作的核心。胡吉恒派人盯李香草,一个月下来,李香草几乎没离开过米粉店。胡吉恒想,李香草的接头工作一定是在店里完成的,情报就是在付米粉钱那一瞬间移交。胡吉恒派人盯不出名堂,他自己又不可能整天坐在米粉店里,而且食客来来往往,每天几乎都是熟面孔,无法分辨。胡吉恒倒不是想找出李香草的上下线,而是想弄清她的社会关系,以及情报工作的特点和性质。由于李香草是一个“睡着”了的谍报人员,胡吉恒看不出一点破绽。胡吉恒给上面发出一个秘密电报:“我根本料想不到李香草在桂林。李香草到底是什么人?”上面严厉地回复说:“不该你打听的事不要打听!”

隔天,两人在王城古榕树下相会。这是没有约定的约会。古榕树下的这条街充塞着密集的摊贩,显眼的是卖治跌打损伤中草药的和算命的。人来人往,容易掩护。胡吉恒递给李香草点心,李香草接过去缓缓吃着。李香草心里问,你是哪一部分的?但不敢问出声。没有上级的批准,他们私自接头已经违反了纪律。“你……”她注意观察左右后开了口。胡吉恒倒没那么紧张,他说:“想你,特别想你。我们闯过了湘江的血战,就应该好好活着。”她脸上略显惭愧。她想,他能从湘江战役里活下来,老天太开恩了。她流下眼泪,泪水包含的信息复杂,有庆幸,有感激,有失去战友的痛心。情人就在跟前,却不能对他诉说衷肠,此刻她硬是什么也不能说。“我不想知道你的工作,能经常见到你,我挺满足,但远远不够。”胡吉恒说。李香草抹干眼泪,稳稳情绪,说:“我也特别想你。永远想你。”说完大步离开,果断结束这个“违纪”的约会。

10

终于,巴落出现了,他大大方方走入小东江米粉店。许多人都看他一眼,心里想,此人好久没来吃米粉了。巴落的打扮像个知识分子,举止文雅,给人的印象是他有可能在桂林的某所大学任教,至少也应该在中学教书,而且还是离得比较远的中学,否则,他会天天来吃米粉的。桂林人离不开米粉,米粉是唯一能够取代任何食品的早餐。巴落不看左右,直接排在取米粉的队伍里。第一个窗口收钱,第二个窗口取卤菜米粉,第三个窗口取汤菜米粉。交了钱的自动选择第二或者第三个窗口。李香草负责收钱给票,所谓的票是一个小铁皮圈,上面刻着“二两”“三两”,食客交钱后拿着铁皮圈去到第二或第三个窗口丢进一只大碗里,金属碰撞瓷器,声音清脆悦耳。巴落刚出现在门口,李香草就看到了,她心里又惊又喜,身子拉伸了一下。沉住气,等到巴落交米粉钱,她手伸过去,除了钞票,并没有字条或别的能承载情报信息的物品。李香草非常失望,她盯巴落一眼,巴落没有看她,而是落座,旁若无人地吃米粉,李香草一直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巴落吃完米粉,出门去了。李香草追出去,追不远,巴落停下,回头瞪了她一眼,她立即止步。李香草意识到自己因为着急做得过分了,转头回米粉店。

下午三点多接近四点钟,店里食客少,老板拍拍李香草的肩,示意她放下工作跟他走。李香草这一天一直在回想巴落出现,却什么任务都不指派、什么信息也不传递是为什么,老板这一拍,她受惊吓,差点叫出声来。老板带着她通过一道狭窄幽暗的通道,七拐八绕来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坐着好些人,灯光昏暗,看不太清人脸。巴落在场,上级邹家良也在,李香草惊喜不已。这次聚会,李香草终于知道了中共在桂林的地下组织。邹家良是联络员,他负责联系湖北、湖南、广西、广东这一片各地的党组织。她还知道了,小东江米粉店老板邓松享是中共桂林组织第一支部的最高领导,他1923年在上海求学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9年年初上级命令他回到桂林,在广西开展革命活动。与邓松享一批奔赴各省的党员多达19个,他们分别在不同的省份组织群众运动,发展革命力量。这些连老板夫人都不知道。

这次会议开得简短,邹家良传达上级指示后,邓松享做了广西、桂林的形势报告,报告做得短,却字字珠玑。会议结束后,与会者通过各条秘密通道离开,回到李香草猜不到的工作岗位。由于光线暗,李香草没记住任何一个陌生同志的面孔。最后,邹家良、巴落、邓松享及李香草留下来。邹家良宣布,其实是向李香草介绍说,邓松享代号漓江,以开米粉店为掩护,开展革命活动,同时做生意挣钱为华南地区甚至党中央筹集军费和活动经费。他夫人感觉到他在干正当的大事,但不知道具体干什么。她从不过问,米粉店挣得的钱,任由他支配。邓松享的生意不止米粉店,他还开了布店、盐店,布店在东西巷,盐店在盐街。在盐街开盐铺的大都是从安徽来的。生意体量大,才能源源不断为革命队伍提供经费。当初邹家良给李香草取名东江是有道理的,东江是注入漓江的一条支流,她投奔邓松享就是东江奔向漓江。关于李香草的身份和历史,邓松享了如指掌,但邓松享没派过任何任务给她。是还不到时候。其实,李香草一直就在为党做事——在小东江米粉店辛勤工作,为党赚取军费、活动费。前线有炮火硝烟,后方也有辛苦的汗水。革命事业分工不同,各有各的贡献。听了邹家良和邓松享的谈话,李香草舒舒爽爽的,觉得自己这几年并没有荒废,一直在战斗。

谈话即将结束,邹家良问李香草有什么话要说。李香草说,胡吉恒也在桂林,不知道他是哪条线的,迫切想知道他的身份。红军搞特务工作培训班,邹家良是教官之一,他对胡吉恒没什么印象了。李香草仔细说了当年培训班的情况,邹家良似乎想起一些什么。一般情况下,在桂林的地下党组织成员,邹家良、邓松享是知道的,即便不知道人名不认识人,也知道代号。在他们所掌握的范围里,没有胡吉恒这个人。但不能排除,党中央或者中央军委有特别安排,有与地下党组织不交集的情报人员。

邹家良报告给中南片区负责人,层层往上报,半个月后上级回复说,经查实,胡吉恒在湘江作战中失散。尽管如此,邹家良还是不能确定胡吉恒已经叛变,因为,为了保密及顺利开展工作,上级经常散布善意的谎言。邹家良指示邓松享密切观察胡吉恒的动向,如果发现有违背党组织的行为,就证明他已叛变,可以汇报给上级。如果发现他的工作方向与桂林地下党组织一致,就避开,默记于心。关键时候双方还可以打配合。邓松享物色了地下黨组织一个小姑娘,以向胡吉恒推荐人才的名义带小姑娘上门。

胡吉恒看了看小姑娘,说:“邓老板身边果真人才济济,人,我收下了。”胡吉恒留邓松享吃饭,席间两人话里有话,斗智斗勇,互取内心密码。饭局结束,邓松享回想饭桌上与胡吉恒的言语刺探与交锋时,突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傻事,不该那么轻率地派小姑娘去到胡吉恒身边,因为传递给胡吉恒的信号非常明显——他想摸清胡吉恒的底牌。如果胡吉恒是中共谍报人员,邓松享不该派人打听;如果胡吉恒叛变了,邓松享更不该明目张胆地派人上门,公开暴露意图。想到这里,邓松享浑身冷汗,彻夜难眠。第二天,他想出另一个计策,让人装扮成小姑娘的父亲,借口家中有急事,领小姑娘回家。小姑娘倒很机灵,她的戏演得天衣无缝。胡吉恒大笑着说:“来去自由,回去代我再次感谢邓老板。”人是领回来了,邓松享仍然觉得,再弥补也留下了一个疤痕。他命令地下党组织所有人员,任何人不得直接打探胡吉恒,只可秘密获取信息,并且从长计议,不可心急,不得鲁莽。

胡吉恒感觉到李香草那双锐利的眼睛时刻在背后盯着他,她的同事严密监视着他,让他十分不安。胡吉恒又给上面去了一封密电说:“我快撑不住了,我该怎么办?”回电立即过来:“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你都不能暴露身份!否则,前功尽弃!”

后来,在采访现场,我插话说:“上面,你指的上面是谁?”胡吉恒说:“还能是谁,当然是……”他话说到一半,闭上嘴,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脸面变得严肃呆板。

11

李香草跟其他同志想法不完全一样,她与胡吉恒青梅竹马,搞清胡吉恒的真实身份,对她至关重要,十分紧要。李香草挤出时间暗中调查胡吉恒,有一次她看到胡吉恒走进桂军军营,待了两个小时才出来。如果胡吉恒已成长为中共高级谍报员,能打入桂军内部,的确是了不起的。第二次,她在山坡上观察进入桂军军营的胡吉恒。她装扮成一个采蘑菇的姑娘,手提竹篮,篮子里放着一把小镰刀。这座山上爱长蘑菇,季节气候不同,蘑菇品种也不一样。正是采蘑菇时节,山上来了不少采蘑菇的妇女和少年。这座无名小山,正对着桂军驻桂林总部大门,站在山上能够清楚俯视进进出出的桂军。胡吉恒跟平时不一样,今天他是开着车来的,到达桂军军营大门前的小广场停下车,走出来。他似乎无意识地朝山上望了望,抽了半根烟才重新上车进入军营。他的车窗拉着窗帘,看不清里面。胡吉恒突然开车进军营,估计情况不一般。李香草脚下有一些蘑菇,她却愣在那里不采,经过的人对她好奇,说:“蘑菇你采不采?不采我采了。”李香草无心采,就挪开步子,默许别人来采。

她死盯着桂军军营,她也知道这样盯着没什么实际意义。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想到能暗中调查出胡吉恒真实身份的办法。她的肩膀就在此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胡吉恒正站在那里微笑。“我从前门进,后门出,你没反应过来。我的车停在山背面脚下。”胡吉恒说。李香草有些尴尬,她承认胡吉恒反侦察能力比她强,她真心希望胡吉恒已成长为有高超能力的中共情报人员。

“你篮子里一朵蘑菇也没有,回去怎么向邓老板交差?来,我们一起采蘑菇。”胡吉恒说。

李香草说:“好。”

小时候,他们就经常相约一起采蘑菇,他们边采边学习文化,手持小树枝在落满松针的地上划拉写字,胡吉恒把学到的知识全部传授给她。

“你知道吗?”胡吉恒说,“咱俩跟红军走后,桂军烧掉了我们两家的房子。”

李香草睁大眼睛,说:“那我们家里人住哪里?桂军太坏了。”

“得到村里帮助,他们搭建了茅草屋。大火来得太快,家里东西一样没剩下。烧房那天,桂军来了很多人,镇压试图救火的村民。”胡吉恒说。

李香草僵在原地,眼泪流了出来。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家你家已重新建起了砖瓦房,跟从前祖先留下的一模一样了,甚至更大。”胡吉恒说。

“不可能,他们哪儿来的钱?”李香草摇头。

“是真的。”胡吉恒说。他想告诉她钱的来历,忍住了。

“最近读了什么书?”李香草不相信家里有钱重建房屋,干脆转移话题。

“这几年读得少。”

“中外进步书很多,你不能不读啊。改天,我们一起去漓江书局买书,我帮你挑选。”李香草说。

“看来,你读得不少啊。”胡吉恒赞扬说。

“也不算多,有了空就读。”李香草说。

“小时候,我当你的老师,现在你可以当我的老师了。”胡吉恒说。

李香草的脸羞涩地红着,幸福溢满她的心胸。他们在不经意的闲聊中采到半篮蘑菇。“够了。”她说。“真的够了?”在得到她的首肯后,他继续说,“走,我们下山。”

到了山脚,他邀她上车。正合她的意。车上后座还坐着两男一女,胡吉恒没向她介绍,她对后排礼貌地点头致意。车向南郊雁山方向驶去。“你带我去哪里?”她问。胡吉恒笑着说:“等下你就知道了。”后排三个人始终一言不发,胡吉恒跟李香草谈窗外风景。李香草知道在柘木雁山连片区域,驻扎着许多桂军,还有个小型军用机场。以前她没有机会去。李香草不认识路,车窗帘又紧拉着,她没弄明白是怎么到的这个郊外陌生之地。车停下,坐在后排的那个女的给李香草开车门。眼前奇峰突起,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高高的围墙内有一座“回”字形建筑,大石头砌墙,看上去非常结实。

胡吉恒将李香草带入一间屋子,里面的茶已经泡好,桌上有点心水果,待在里面的一男一女,跟胡吉恒点头打过招呼后出去,门也拉上了。

“这是哪里?”李香草问。

“这是哪里不重要,但这里很安全。”胡吉恒为她倒上热茶,剥了一个橘子。

在桂北白沙镇老家,茶不是这样喝的,通常茶叶泡在瓦罐里,一起煮。老家喝茶不讲究,茶叶老且带著细枝,采回来挂在火塘上烟熏,不是刻意熏,利用做饭的余热自然熏干。煮出来的茶水浓,汤色红得发黑,还有一股烟火味道。但经过“百草药”(柴火)化为烟尘的熏烤,茶叶具有清热解毒功效。桂林城里的茶叶无杂味,清香回甘。李香草一喝就爱上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只需你透露一点点。”李香草说。

“采蘑菇的时候你不是问我们两家新砖瓦房是怎么重建起来的吗?”胡吉恒说,“是我出的资。”

“你开快活林酒楼赚的钱?”李香草问。

“不全是,红军长征过我们白沙镇不久后,我把大洋钞票金条送回老家,第一次送回我家,第二次送到你家。”

“你哪儿来的钱?还那么多!”李香草问。

“国民党给的。”胡吉恒说,“也许你猜到了。是的,还在井冈山的时候,我就叛变了。我被金条和大洋收买了。”

李香草愣了一下,然后浅笑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胡吉恒说。

“看你这个装严肃的样子,就是在开玩笑。”李香草说。

胡吉恒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心情沉重地说:“我真没开玩笑。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容易叛变……我对不起红军首长,对不起红军这支队伍,对不起你……”

李香草走到他身边说:“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全是真的。”胡吉恒紧紧抓住胸口,想撕裂胸膛,“我也恨,可是,我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李香草听到自己身子发出咔嚓一声响,力气瞬间散掉瘫倒在地。胡吉恒拉起她,她想反抗,却使不出一点力气。胡吉恒递给李香草茶水,李香草不接,恳求说:“跟我回到红军队伍,将功补过还来得及。”

胡吉恒摇头,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末了加重语气,说:“回不去了!”

李香草流下眼泪来,哭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共产党、红军太穷了,他们是还没长大的婴儿,婴儿是打不过成人的。”胡吉恒说,“人一生短暂,就算共产党将来能得天下,也不晓得到什么时候了。我是个没志气的人,我只想求个好日子……”

“看在我们私人情分上,回来吧。我需要你,红军也需要你——只要你回心转意。”李香草苦苦相劝。她的心被眼前的光景刺破,血汩汩流淌。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胡吉恒悬崖勒马,跟从前一样,两人并肩战斗。

12

李香草被关在屋子里,她没有大喊大叫,她在思考改造胡吉恒的办法。最后她心头涌出一个吓到自己的想法:哪怕亲手制服甚至除掉胡吉恒,也比让他继续当叛徒强。午饭送来时,她胃口竟然很好。三菜一汤摆上桌面,一碟醋血鸭,一盘黄焖禾花鱼,一碗豆腐干,一盅青菜汤。李香草吃了几口,门又开了,胡吉恒进来,随后又上了两个肉菜。

“全是老家味道,做得还不错吧?”胡吉恒说。

“叛徒。”李香草自顾自吃着,嘴里蹦出两个有力的字。她叹一口气,说:“要是你没有任何污点,多好啊。有污点不可怕,我们将功补过。好吗?”

李香草瞬间变得温柔,胡吉恒心里掠过一阵暖意。他避开话题说:“要喝两杯吗?”

李香草说:“你答应跟我回去,喝得烂醉我也愿意。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胡吉恒说:“我是你心中的罪人,你要处罚我,我没意见。但我不会害你,永远不会。”

“你已经伤害了我,已经用匕首朝我胸口扎了十万刀。”李香草说。

胡吉恒低下头。然后不断抹泪。

“你回心转意了?”李香草问。

胡吉恒摇头。他叫来一壶酒,给李香草倒上一杯,李香草不喝,他自己一杯接一杯喝。太阳偏西,西窗有阳光照进来,光柱纯净无杂质,特别透亮。李香草有些担心,因为她过了时间不回米粉店,会引起邓老板的怀疑,受到他的批评。她擅自跟踪接触胡吉恒是违反纪律的。胡吉恒喝得有点多,舌头不利索。李香草灼热的目光盯着他时,他酒醒了大半。

他又出去了。

李香草被软禁在这间屋子里,太阳光线一点点退出房间,直到落入西边山下。晚饭,胡吉恒没出现。饭点有人将好菜好饭送进来。李香草想推门出去,被门外的两男一女挡住。

“不准出这间屋子。”一个男子说。

李香草被请回屋子。她知道邓老板——他们的漓江同志一定很担心了。也许漓江同志正召开党小组会,想法打听自己的下落,甚至制订营救计划。她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懊恼悔恨,不断跺脚捶胸。晚上八点,进来一个女子,请李香草移步到另一间房休息。房里有一张大床,床头柜上摆着台灯,崭新的全套换洗衣服搁在真皮沙发上。房间带厕所,带洗澡间。一个大大的木桶里盛满热水,水中有花瓣,还有带绿叶的鲜活草药,淡淡清香从木桶里散发出来。设施如此高档完备,这处郊外的建筑来头肯定不一般。她仔细看时,还在另一个床头柜上发现了收音机,她走过去拧动开关,声音从铁匣子里发出来。电台正在播送源于上海滩的情歌,之后是新闻。先是广西本地新闻,时政的、民生的、军事的新闻一条接一条。然后就是国内新闻,其中一条是关于国民党军又打败红军的。国民党军队素来报喜不报忧,李香草也没全信。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李香草有些紧张,立即提高警惕。她猜可能是胡吉恒来了,她还没想好如何对付胡吉恒呢。不用李香草开门,门开了,进来先前那个女子,她微笑着说:“李小姐,你需要什么,随时叫我们。我们就在门外为你站岗。”

听着广播,李香草睡着了。电台已经结束广播,收音机发出吱吱的电流声,噪音让她睡得更沉了。

转天上午胡吉恒出现,他从城区来,给李香草带来洋点心。李香草早餐过后就一直待在房间听广播。李香草被请到昨天那间客房,两人坐下来吃水果。桌上有把水果刀,李香草抄起了它,她亮出水果刀说:“我真想用它捅入你的心脏。”胡吉恒低头回避她的目光,说:“我理解你的心情……”然后,继续偏着头,胸膛往前挺了挺说:“你杀死我后,不要把我埋回老家。如果你愿意,有机会,麻烦替我尽尽孝道。”

有一股力量突然袭来,李香草手中的水果刀掉落。她脑中闪现出童年时的画面,闪现出她跟胡吉恒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总有一天会杀掉你的。”李香草仍然不依不饶地说。

胡吉恒说:“死心吧,你不可能杀得了我。我不能这样就让你杀掉。如果我死在你手上,我们两人都将成为罪人。唉,你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恨透你了。”李香草说。

仇恨涌上心头,李香草决定这回握刀的手决不发软。可是,她手伸过去刀还没拿稳,便遭胡吉恒重重一击,立即失去力量。

“有本事让我杀啊!”李香草撂出狠话,她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机会已经过去,我不会再坐以待毙。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不能让你杀掉我。”胡吉恒说。

胡吉恒离开了。他赶回市区,回到他的糖果店,去管理他的酒楼场子。李香草整夜不归,邓松享意识到李香草遇到了危险,他派人去胡吉恒那里暗查,却钻入胡吉恒的圈套,没捞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胡吉恒隔两天出现一次,劝她离开共产党,跟随他过新生活,均遭到李香草痛斥。胡吉恒早就猜到桂林有一個中共地下组织,特别是偶遇李香草后,这种感觉更强烈。这个组织在哪里?领导人是谁?这不是他的工作职责。他负责监视桂军,临时配合军统桂林站行动。他知道,软禁李香草,迟早会暴露。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撤退办法,离开桂林。他是这么决定的:首先,必须带走李香草;其次,万一带不走李香草,他也要尽快撤离。

13

卢沟桥事变,中国全面抗战,整个中华大地抗日救亡情绪空前高涨。桂军积极北上抗日,留守在广西的桂军很少了。胡吉恒撤离桂林的机会因此到来。桂军筹集粮食,募集军费,扩充队伍。桂军反复向商业界征粮募钱,邓松享的三个铺子被强行刮走一大半银子。桂军征集钱粮为的是打日本鬼子,邓松享没有理由不倾其所有,可他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党自己的队伍。应付完桂军,邓松享全部的精力用在寻找李香草下落上。这么久没有她的消息,恐怕凶多吉少。邓松享心急如焚。

胡吉恒趁桂军主力北上抗日,向上峰提出撤离桂林。迟迟不见上峰答复,而一答复就是让他当夜随桂军第三拨抗日队伍离开桂林,赶赴武汉,且不得带家属。胡吉恒无法带走李香草,也来不及安顿她,就是他的糖果店、快活林酒楼也来不及转让处理。情急之下,他想到邓松享,这两年的交往,他对邓松享有好感,觉得是个靠得住的朋友,他赶来跟邓松享商量,希望邓盘下他的店铺和酒楼。邓松享说:“你的店铺和酒楼生意红火,为什么要转让呢?”胡吉恒找借口说他要去外省发展,桂林所有的生意都不要了。邓松享拿不出钱,两人谈好价钱,邓松享当时给他打下一张欠条,约定两年内全部付清。

最后关头,胡吉恒还是想带李香草走,不管冒多大风险。他驾车火速赶往南郊。看到他忙乱的样子,她猜出情况紧急。李香草每日好肉好饭吃着,整天与收音机为伴,得到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得到了桂军北上抗日的消息,得到了中国共产党决心联合国民党抗日的消息。

“快,来不及了。”李香草被拽上小车。他开车一路狂奔,赶往桂军军营。他要到桂军军营,随桂军坐专列北上。车在军营大门前被拦下,两三个士兵粗暴地将他拉下车,并朝车内喊:“其余人全部不许进!”

胡吉恒几乎是被抬进军营的。“放开我,让车上的人进来。听到没有,放开我!”他一路嚷着。不得带家眷,是上级的死命令,不论平时得过胡吉恒多少好处,桂军军官这会儿都不敢通融。军营大门关上,士兵放开他,他跑回铁栅栏门前朝已经下车的李香草喊:“我去的是武汉,你到武汉找我。”“糖果店是你的,快活林酒楼也是你的。我要撕毁跟邓松享的协议……”

李香草回到小东江米粉店,胡吉恒叛变得到确证,地下党组织立即将信息传到武汉。武汉中共地下党组织和特工人员制订锄奸计划。他们大海捞针似的捞了两年,没见到胡吉恒的影子。多年以后,桂林市公安局审理胡吉恒时才得知,他到达武汉后,立即向上峰申请去南昌,获得批准,到了南昌再次改名隐藏了下来。

经过考察,邓松享确定李香草仍然可靠,也原谅了她的鲁莽。他接过胡吉恒留下的糖果店和酒楼,精心经营,同时跟李香草一同努力恢复被桂军破坏的进步组织。从卢沟桥事变到上海战事的节节败退,蒋介石和国民党内部已经认识到日本要的绝不是东北的局部利益,而是企图吞掉整个中国。若上海失守,日军将南下直捣南京政府。抗日形势严峻,9月,国共两党建立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一时间全国上下抗日爱国情绪高涨。10月,新桂系在桂、柳、邕、梧四区招考学生军,全省青年踊跃响应,广西第二届学生军成立,邓松享领导的中共地下组织做出很大努力。之后,桂林设立八路军办事处,邓松享将李香草安排进去,直接做敌后抗日工作。李香草参与了党在桂林的所有活动,包括所有的抗战活动,保护美国飞虎队,与日本间谍斗智斗勇,李香草立下汗马功劳。武汉沦陷前后,中共地下党组织一直没放弃寻找并清除胡吉恒的行动。到了1942年,中共南委的组织部部长郭潜被捕叛变,带领国民党中统同桂系特务一同破坏中共广西省工委。同志们一个接一个被捕遭到杀害,李香草想到胡吉恒早已是个叛徒,只能将心底的爱越埋越深,而漂上来的是更强烈、决绝的恨。

…………

艰苦卓绝的抗战获得胜利,解放战争取得胜利,桂林也迎来了解放。李香草一直以军人身份登记在部队花名册中。1950年1月,她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公安局。鉴于她搞地下工作和特工出身,局领导安排她到安保部门工作。她的直接上司是一位四野出身的南下軍人,两人配合默契,工作顺畅。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百废待兴,不甘于失败的国民党潜伏下来许多特务,还派出高级间谍潜入大陆。特务们炸工厂、爆机关、毁学校,坏事干尽。一些特务专事暗杀各城市高官。公安部门在驻地部队的支持配合下,捣毁了不少国民党地下组织,阻止了许多破坏工农业生产和暗杀的特务活动,但也有一些人惨遭毒手。

李香草转业时,已经35岁,是一个老姑娘了。组织上关心她,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不答应。有个师级干部,转业下来的,老婆在战争年代牺牲,是个单身汉,比她大5岁,两人很般配。李香草婉言拒绝。李香草无心谈恋爱。每晚睡前她脑海总是闪出胡吉恒,像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有规律,她对他的爱曾经深入骨髓,而后对他的恨深入骨髓。局长、政委轮流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向领导交底:“不抓住胡吉恒,决不恋爱结婚。”李香草有个直觉:国民党特务胡吉恒会回桂林。

她的直觉是对的。十多年以来,胡吉恒为“党国”干成了一些事,因此职务得到提升。国民党败退台湾,胡吉恒在潜伏大陆名单之列。胡吉恒职务提升的同时,也发了些财。他在经营酒楼上有一套,辗转于南昌、重庆、南京时,每到一地就开一家酒楼,生意火得不得了。上峰方案中有破坏广西新政府、炸桂林市新政府的任务,他主动提出回广西,并提出要求——任务完成后到香港工作,上峰批准了。完成任务不仅有丰厚的报酬,还能顺利到香港生活,这是他主动冒险回桂林的动力之一。胡吉恒作为桂北人,熟悉广西,特别是熟悉桂林,派他回来搞破坏是最佳选择。胡吉恒愿意回来,必须回来,还因为放不下李香草。因为心里有李香草,胡吉恒一直没有娶老婆。另外,如果他私自潜逃到香港,国民党定会派人将他除掉。因而,回桂林是他主动选择的,他也只有这一条生路可选。到桂林,他要完成两件事,一是找到李香草,二是炸毁桂林市新政府。

14

1950年春节前,负责桂林的五个破坏组成员以不同路径和时间分头进入桂林境内,他们在湖北黄冈得到潜入桂林的命令。国民党自知已暂时不能与中共硬碰硬,只能转到地下工作,特务们化整为零,分散到各地。胡吉恒他们这批特务未能随大军到台湾,台湾太小,容不下所有的“国军”,再说,反攻大陆,还需要“全面开花”。胡吉恒没想过逃去台湾,他要先找到李香草。他主动请缨潜入广西,分到广西组后又提出潜入桂林,上峰一一批准。胡吉恒还不是这个破坏组的最高领导,但却是爆炸行动的主要负责人。他们这个行动组共十个人,分成两拨,一拨潜入南宁,一拨潜入桂林。胡吉恒据经验判断出,行动组应该远不止十人,还有许多他们看不见的影子成员。他带着两个破坏小组成员,装扮成小商贩。入城后还没安顿好,他就去看他的糖果铺、快活林酒楼。那年匆匆离开,再不方便跟邓松享联系,邓松享所欠金钱,仍在那张已经找不到了的欠条上。他想知道生意是不是到了李香草手上。铁封山下的糖果铺、酒楼成了废墟。这是日本侵略者炸的。1944年10月底,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挽回太平洋战争的败局,日军一路疯狂南下,对桂林实施丧心病狂的轰炸,桂林主城区被夷为平地。抗战胜利,国民党忙着跟共产党打内战,顾不上恢复建设。这时共产党刚刚夺取政权,也还没来得及重建。看到满眼废墟,胡吉恒心情沉重,他走进去,当年酒楼里人们的高谈阔论回响于耳际,他想起了与李香草在此重逢、同桌吃饭时心中的狂喜。

他们小组的临时住所在七星岩普陀山下,是半废弃的民居,这里住着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混迹其中,不容易被发现。市公安局的人口调查和登记工作还在进行中,工作量大,人员庞杂,进展缓慢。胡吉恒回到临时住所时,两个外出打探消息的成员分别回来了。他们打听到桂林市新政府所在位置。根据侦察到的情况,他们初步商定了行动计划。第二天,胡吉恒他们分别装扮,以不同的身份和名义接近市政府,进一步侦察,为制订出详细的破坏计划搜集信息。市政府重兵把守,四周与民房相连,寻找到可靠的起爆点不容易。想一次将政府大院炸掉,办不到。大院人员进进出出,检查严格,一般人很难混进去。最佳办法是混进去后在市长办公室所在那栋楼安上烈性炸弹。暗中观察一天一夜,特务们摸清了市政府工作人员情况。当晚,胡吉恒召开小组会议,进一步研究爆炸计划。他们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方案。第三天,其中一个小特务化装成搬运工,进入市政府大院,借机在里面摸了一个钟头,搞清了市长市领导所在的办公楼(事实上,这并不是市长真正的办公地点,为了安全起见,这幢对外宣称为市政府大楼的建筑,里面只有一些职能部门人员办公)。胡吉恒如获至宝,他亲临现场外围观察,寻找爆破点。市领导办公楼是栋三层小楼,它的西面对着大院,东面挨着紧密的民居。从西面爆破,不可能,因为过不了重兵这关。从东面爆破,相对容易,但得摸进民居,在内部安装好定时炸弹。另一组外围特务发现,有一幢民居倚政府大楼墙体搭建,只要进入民居内部,在共用墙体上安上炸弹,即大功告成。

胡吉恒在现场意外地发现了李香草,她身着公安制服,英姿飒爽。胡吉恒猜测,李香草就在政府大院办公。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派出小特务进去摸底。但是李香草进去后迟迟不出来,小特务没见过李香草面容,即便混进了大院,也不知道李香草办公的地点。胡吉恒带着两个小特务在最佳观测点蹲守到半夜,仍不见李香草出来。她进去时是骑自行车的,但从大院出来的车辆有好几辆,不排除李香草已经乘坐小车离开了。

另一组特务摸了一下市领导办公楼东边的民居情况,大家一致认为,从东边民居进入是最佳方案。炸弹必须紧贴市领导办公楼的墙,才最有效。天刚亮时,胡吉恒带着人来到东边居民点。他们先熟悉周边情况,然后,装扮成市政府工作人员。此时,已到9点,外出上班的、做工的居民都陆续离开,留在家里的人不多。胡吉恒也不想炸死更多无辜的平民。

“我们是市政府的,進来检查你家生活情况。”胡吉恒用半生不熟的桂林话说。

主人是一个年近60岁的男子,他态度不好,拦在门前不让进。胡吉恒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说:“这是政府给你的补助,希望你能配合政府工作。”

接过钱后,主人态度好了些,他侧过身让出一条路。两个小特务迅速进入主人的屋子。主人跟着进了屋,站在厅里望着胡吉恒。民居低矮、破旧,应该是日本侵略者大轰炸后仓促建起来的。胡吉恒煞有介事地向主人提问,姓名、家中人口、经济来源等,一个小特务在小本子上记着。不多时,两个进入里屋的小特务出现在厅里,示意胡吉恒已经成功。胡吉恒草草结束“调查”,走出民房。走了几米,他们步子加快,甚至开始小跑。

胡吉恒突然停下来。他脑中闪出了李香草,李香草此时可能正在政府大院办公呢,还有可能就在市领导办公楼。李香草特工出身,很有可能是市长的安保组成员。

胡吉恒虽机敏,但没全猜对。李香草是公安局反敌特专案组组长,办公地点设在市政府大院,是为了便于随时向市领导请示、汇报工作。

胡吉恒转身猛跑,一头冲进那幢民居。“我们落东西了。”他对主人说。胡吉恒很快找到了定时炸弹,熟练地拆除。胡吉恒说:“这个仪器很重要,很重要。”特务们跟着胡吉恒往回跑,但跑到民居前,他们都停住脚步。再次离开民居不远,还在大街上,小特务们就埋怨起胡吉恒来:“为什么?机会多好啊!”胡吉恒很沮丧,他知道这机会来得太不容易了。但他怎么可能亲手炸死李香草!回到住处,小特务们不顾他是上峰,借着酒劲对他指桑骂槐。情急之中,副组长没把住嘴,说:“上峰已开始怀疑你是中共地下党,如果行动失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现在看来,上峰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副组长刚要拔枪,被两个组员制止。胡吉恒平静地坐着,不解释,不停地喝闷酒。

第二天清早,胡吉恒又带特务蹲守在路上。李香草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去,看看这个人在政府大院哪个办公室,是干什么工作的。”胡吉恒对一个小特务说。小特务找到了个机会,将一个行动不便的曹姓老人背进大院。这个人在桂林非常有名,但他腿脚受伤后,行动不便,今天他偏要进市政府来拜访市领导。人力车将他拉到门口,门卫不允许人力车进入。小特务跑过去,说:“我背他进去。”大院里的人们得知曹老到了,纷纷走出办公室。小特务认出了李香草,她是从挂着“反敌特专案组”牌子的那间办公室出来的。

得到情报,胡吉恒心里有了底。他计划先在另一处弄出一起爆炸案,引开李香草,然后,这边趁机起爆政府大院里的市领导办公楼。一组人员去寻找爆破点,另一组人员重新进入民居安装炸弹。两处爆炸必须有时间差,最佳时间差。胡吉恒带着两个人负责政府大院。派出去的人员得力,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成功地炸响了轧钢厂东江分厂。警车闻讯出动,从政府大院出来的车辆呼啸而去。

胡吉恒对自己的调虎离山计很满意,他直起腰站在人群中看着一辆辆经过的吉普车和三轮车,心里正得意,突然有一辆小车停在胡吉恒面前。

刚才无意中扫过路边人群时,李香草辨认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立即反应过来,胡吉恒!无论胡吉恒如何乔装,都别想躲过她的眼睛。直觉早告诉过她,潜入桂林搞破坏的敌特一定有胡吉恒。她立即让司机掉头。

“胡吉恒!”她大喊一声。

“狗特务胡吉恒!”李香草叫着跳下车,车上的警察随之跳下来,向胡吉恒扑去。胡吉恒傻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李香草,甚至还露出笑意。

胡吉恒被捕。另外两个特务想趁乱逃走,却没能成功。炸毁桂林市政府大楼的计划,宣告失败。

而另一组人刚将轧钢厂东江分厂大门炸塌,就全部被捕。

15

李香草亲自审问胡吉恒。在一间光线不充足的密室里,头上的15瓦灯泡将胡吉恒的脸照出萝卜花纹。公安人员给胡吉恒上了脚镣手铐,胡吉恒没做任何反抗。

面对胡吉恒,李香草鼻子酸酸的,她真想大哭一场,想冲上去给胡吉恒一顿拳脚。陪审员都看着站着不动的李香草,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指着胡吉恒大喝一声:“狗特务!”

胡吉恒笑得有些局促。“为了确认你离开大院,我才混在人群中观察。任务失败,责任全在我。一笔巨额报酬,我们拿不到了,也去不了香港了。”说着,脸上的笑容消失,露出痛苦的表情。

“狗特务!”李香草又骂道。

“我们有缘无分,命运早安排好了。”胡吉恒说。

“你这个狗特务!”李香草只会反复骂这一句。这句话包含多少恨,就有多少怨。

参与审问的专案组人员有些纳闷儿,李香草却听得真切。随后,胡吉恒说到作案动机和过程,逻辑清晰,前后连贯。他提供了自己掌握的进入广西的所有特务的名单。按照计划,爆炸成功后,五个特务拍完照片立即分散撤离,向着福建厦门方向。他们向军统长官提供完成任务的照片,随后会有人验收,军统获得确切证据才可兑现奖励承诺。按照胡吉恒提供的信息,公安人员在解放军支援下实施抓捕,但是一个可疑人物也没抓到。“也许,任务失败后,他们改变了撤离路线。”事后胡吉恒说。关于背叛党的过去,胡吉恒一点也没有交代,倒是说了许多在抗战中做出的贡献。他说他参与了多起成功暗杀日本军官的事件,探到不少日本的情报。专案组都记下了,但不管抗战期间做过多少有利于民族的事,都无法抵消破坏新政府的罪行。

李香草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让私情唱主角,必须压住。第三次审问胡吉恒,他提出单独跟李香草聊。李香草严词拒绝:“狗特务,你没资格提条件!”李香草想,当年她被胡吉恒软禁时就不应该心软的,这次决不能再松动。现在抓住了胡吉恒,但她没有资格亲手除掉他,她的目光如利刃,胡吉恒眼里却泛着柔波。

“恶心!”李香草忍不住脱口而出。

“胡吉恒,端正态度,好好交代!”陪审员严厉地提醒胡吉恒。

“好的。”胡吉恒说,但他嘴上这么答应,过不了几分钟态度又回来了。

李香草宣布暂停审问。两个公安人员押走胡吉恒。胡吉恒转过脸,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李香草。李香草愤怒地咬着牙,避开他的目光。

下一轮审问,李香草没在现场,她在隔壁监听。李香草不在场,胡吉恒不配合,他说:“请把李香草请来,我只跟她说。”专案组严肃警告他,他闭上眼充耳不闻。专案组晾了胡吉恒一个星期,再次提审时,现场仍然不见李香草,他又不干了。专案组押他回牢里,整整一个月不提审。他向看守人员要笔和纸,说要写交代材料。写完,他折好交到看守人员手上,“封面”写着“请交李香草同志亲启”。李香草打开前就预感到肯定不是什么交代材料,果真,是一封情书。李香草又羞又怒,看了几行就烧掉了。胡吉恒等着李香草回信,他每天问看守人员:“有李香草的来信吗?”消息传到李香草那里,李香草回答说:“只要他无任何保留地如实交代,我就给他回信,甚至可以见他。”胡吉恒信以为真,他在别人提审时,再次交代。李香草看了新的交代材料,说:“不行,不行,他没有完全交代。”新材料里,大部分是前两次说过的内容,另有少部分内容并无实际价值。消息反馈到胡吉恒那里,他发誓说,他已经交代完毕,肚子里没有货了。后来的多次提审,胡吉恒没再提供新的材料。专案组决定先将他关押起来再说。移到监狱,胡吉恒对看守人员说:“告诉李香草同志,她还欠我一封信。”

送走胡吉恒,爆炸案暂告一段落。关于李香草的个人问题,领导又关心起来。领导说:“你亲手抓住了胡吉恒,挫败了他们的阴谋,保护了市政府大院,该是考虑恋爱婚姻的时候了。”

“狗特务!”她说。领导听不太明白,说:“狗特务可恨,但再狡猾也落入了人民政府的法网。我手头有个合适的人选,我安排你们见面吧。”

领导安排的见面,她婉言拒绝。那个男子比李香草小三岁,各方面都很优秀。她没来见面,他主动去见她。李香草板着脸说:“现在我们已经见面了,我对你不满意。”次日,领导过来做工作,问她对男子哪点不满意,男子愿意改。李香草说:“我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以后不要再给我介绍对象了。”有一次市长召集公安系统骨干开会,轮到她发言时,她出乎意料地重复那次跟领导说过的话:“我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以后谁也不要再给我介绍对象了。”李香草油盐不进,后来多少好心人给她牵线,她都不答应。有人猜测说,她心里装着胡吉恒那个狗特务。政府里许多人不相信,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新政府对胡吉恒暂时没有做出判决,对于反革命特务量刑他们吃不准但又不能释放。胡吉恒就那么被关押着,参加劳动改造,按时学习新政府政策。

过了整一年,一个周末,李香草上菜市场买下一只矮脚麻鸭,托一个关系好的白沙镇老乡帮炒成醋血鸭,装进一个大保温盒,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送到西郊关押胡吉恒的监狱。她叫看守人员转给胡吉恒,同时交代看守人员不要说是谁送来的。李香草没有立马走,而是在监狱大门前站了半个小时,面无表情地看着监狱深处,连声骂“狗特务”,一遍又一遍。

看到醋血鸭,胡吉恒眼泪掉下来。他问:“人呢?”看守人员说:“闭上你的嘴。”他连续给李香草写信,写他在监狱里的改造和学习,谈他思想上的醒悟,开始后悔当初的叛变。信,李香草一封都没拆,直接就烧毁了。她后悔去了监狱,后悔给他送醋血鸭。探监那天她一路紧张,从出门就紧张,感觉好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对自己说,再也不能去了。但是没过几个月,她心里有个声音试图说服她:他已经是人民的改造对象,出于人道主义加同乡之情,给他送点吃的也没什么嘛。在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中,她再次买了鸭子请老乡炒好,送去监狱。她炒醋血鸭的水平总是提不高,不然不会麻烦老乡。她交代好看守人员后,仍旧在监狱外徘徊。郊外的风大,正是冬天,风过处刀割一样疼。

胡吉恒一案一直没有宣判,一年接着一年过去。作为公安人员,作为曾经的情报人员,李香草对胡吉恒一案有疑问:为什么没有一个判决结果?为什么要一年年悬着甚至上级领导都不过问?找到一个机会,李香草问局长,局长不正面回答,含糊其词地说:“上面有上面的安排,等着就是了,你不需要操心。”李香草的疑惑就更大了,甚至在心里为胡吉恒翻了案……但马上又自我否定。翻案、否定、再翻案,反反复复,李香草渐渐在怀疑的“迷雾”中迷失了。

她每个季度给胡吉恒送一回醋血鸭,但不读他的信,这是她最后的底线。“狗特务!”每次送醋血鸭站在监狱大门外,每次接到他的来信,她都会咬着牙骂。胡吉恒接不到她的回信,见不到她的人,从第五年开始,不再接受她送来的醋血鸭了。她得知后,便不再送。但是她已经习惯,到每个季度的某一天,她就去买一只上好的麻鸭,以蹩脚的厨艺做成醋血鸭,装进保温饭盒。醋血鸭就在盒子里放着,直到变质倒掉。她独自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孤寂而有序。三年困难时期,她的伙食标准降下来,市场上物资极度匮乏,她一年到头不敢吃一回醋血鸭。也是从那时起,她改掉了定时做醋血鸭的习惯,坏习惯。但她有时还会在脑中想想“醋血鸭——狗特务”,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固定搭配。

16

李香草是在60岁上离休的。那是1975年的初冬。这一年桂林的冬天特别湿润,西郊西瓜山的红叶比往年更加红火。可是坐落在西瓜山下的监狱里没有胡吉恒,这些年来,他被转移了两所监狱。她知道他所有的“行踪”。胡吉恒正待着的监狱同样在西郊,李香草还没去过。离休第二天,她骑上自行车去往西郊。她买的卤菜装在保温盒里,还有一包点心。那天风不大,吹过来时,不冷,还挺凉爽。她骑得慢,感觉体力远不如从前。她干到60岁离休,不是市里不让她退,是她骨子里不想退。她一个人无牵无挂,离开了工作,她干什么呢。60岁快到时,组织部门就给她来电话,让她做好离休准备,她轻声回答说好的。她已经在岗位上多赖了几年,不能再赖下去了。办公室里有她太多的东西,几乎是她的半个家,她不怕苦不怕累,有充足的时间来应付所有工作。她没事找事地忙碌,病痛因此很少来找她。單位为她准备了一辆卡车,她不要,只挑拣出自己的工作日记和几本领袖著作,余下的全都让秘书摆在公安局大院里,任由人挑选拿走。一辆吉普车就轻轻松松将她送回了家。她这一辈子轻轻松松进入革命队伍,最后轻轻松松光荣离休。正式离休的当晚,她失眠了,想到醒来之后没有安排,心里发慌。她决定次日去一趟监狱。

不是探视时间,但监狱领导知道李香草身份后,给她开了绿灯。李香草坐在接待室里等待胡吉恒出现。她的心怦怦乱跳,手脚无处安放。她可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哪怕当年孤身闯敌营。他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那次他扭过头来,边走边看她的样子。那次,他被押走,她心痛了好一阵,用了好几天才消化掉那些痛。胡吉恒出现在窗外远处,他自然早已不是记忆中的他。他跟那个特意接待她的狱警走在一起,越来越近,她基本能看清他的脸了。

“狗特务!”她轻声而有力地叫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就在这一瞬间,逃离的念头突然闪现在脑中。她转身跑开。狱警追过来。“领导,您突然不想见他了?”狱警问。

“狗特务!”她骂道。

“他是特务不假,但是他的改造称得上是最好。当然,在我们监狱没一个改造不好的反革命分子。”狱警说。

“改造得再好也是狗特务。”她说。

“我知道。”狱警顺着她说,他隐约感觉到她跟胡吉恒关系不一般,“胡吉恒一猜就知道是你来看他,得到消息时都哭了。来都来了,不见他一下吗?”

“不见了。”李香草说。她朝停在一邊的自行车走去,骑上离开。回去的路特别漫长,她的力气似乎在来的路上都用光了,蹬车的动作一下比一下吃力。

李香草人走了,胡吉恒有些失落又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在那里干坐着,望着一个不存在的李香草。他打开她送来的饭盒,是卤肉。他似乎明白,李香草不是从前的李香草了。其实是胡吉恒瞎想,李香草来探视是临时起意,来不及去买鸭子制作醋血鸭。她炒醋血鸭的水平始终没有提高,但是,身边已经没有炒得正宗的帮手了。一个星期后,她专门去菜市买来一只矮脚麻鸭,精心将它制作成醋血鸭。她食量大不如前,一只醋血鸭,吃不了几块。她尽量塞满保温盒,一个塞不下,又装入另一个保温盒里。一份送给胡吉恒,一份送给那个友好的狱警。

顶着风,她又骑自行车去往西郊监狱。她本可以向老干部局要车,但她不要,不想麻烦别人。

“您还是不想见胡吉恒吗?”狱警问。

“不见了,上回我已经见过。”她说。

“上回太远了。可以不让他看到你。”狱警说。

她默许。

她在那间屋子等待。不多时,胡吉恒在狱警押送下进入约定的屋子。胡吉恒真的变了,谁都扛不过岁月的消磨。胡吉恒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似乎在等待在盼望。

“她没来。”狱警说,“是我请你来聊聊天,没什么政治上学习上的事,就是闲聊。”

“我闻到醋血鸭的香味了。她来过,她来过。”胡吉恒站起来。“李香草,香草!”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喊。

“确实,她来过,送来了你家乡的味道。”狱警说。

胡吉恒站起来想离开,他说:“我回去劳动了。”

“不急,多坐会儿,休息休息。也快到饭点了,你吃完再回。”狱警说。

胡吉恒吃得有滋有味有耐心。暗处的李香草,看得同样有滋有味有耐心。这是一个衰老的胡吉恒,但他还保留着少年时的动作习惯。这动作缓慢一些了吗?李香草仔细地跟回忆中的胡吉恒对比着,一个细小的表情都不想错过。

这次,她用较长时间在暗处将胡吉恒看了个透彻,之后好长时间都没有再来的念头。大约又过去一年,她才再次给他送去家乡的美味,仍然没见他,只在暗处看了他一眼。这一年,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小声嘟哝一声“狗特务”,然后从容离去。

接下来的年月,李香草平均半年去探视一回。她总是在暗处而他在明处,胡吉恒看不到她。“狗特务没有权利看我,哪怕一眼。”她在心里说。胡吉恒向那个狱警打听李香草的样子。狱警为他描述:“她有一头乌发,身子挺得直直的,走路快,声音洪亮。”胡吉恒问:“她的脸呢?”狱警说:“她挺漂亮的,笑起来更加好看。”

“每次她都一个人来吗?没有家属陪吗?”胡吉恒问。

“一个人。据说,她一个人生活到现在。是个要强的女人。”狱警回答。

胡吉恒嘀咕:“她为什么不结婚呢?”之后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1986年夏天的一个周二,他被监狱领导叫到办公室。监狱通知他,可以回家了。胡吉恒说:“你们什么也没跟我说,就叫我回家?”胡吉恒误会了,他说的“家”是牢房。

“你可以离开监狱了,你自由了。”领导补充说。

胡吉恒迟疑了几秒钟,说:“能让我继续待在这儿吗?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你已经自由了。自由的人,我们不允许留下。”领导说。

“我留下来打杂,让我干什么都行。”

“不行啊。我们没办法留你。”

“我的判决下来了吗?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等结果,应该判我终生坐牢。”

领导说:“你到了该出去的时候了……出去后要守规矩,我党的纪律你是知道的。”

“党的纪律我当然知道,也会永远遵守。可是,我没有家啊。”胡吉恒面露难色,一脸茫然。

“你有老家,白沙镇马洞村不是你老家吗?这里是给你的生活补贴。”领导边说边将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胡吉恒看着领导,领导给他使了个眼色,他顿了顿,接了过去。

几天后,胡吉恒离开监狱回到马洞村。这一年他72岁了。他在村口久久站立,反复阅读自己的村庄。有两个出村的人看了他一眼,他们正在热烈讨论,也许没在意不起眼的胡吉恒。他俩操着正宗的当地话,胡吉恒耳朵发热,每一句家乡话都在他耳朵里燃烧。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心想,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回来。

17

胡吉恒没有信心没有胆量进村去,他打算就此返回桂林。此时,一个经过的人问:“老人家,你要去哪里?”

“我来马洞村,我是马洞村人。”胡吉恒说。

来人仔细打量胡吉恒,说:“你不是我们村的啊。”

“我离开几十年了。”胡吉恒说。

兵荒马乱的年月,从马洞村出去没再回来的有好些人,这些“失踪”人员成为村里的传说。“你叫什么?”来人问。

“我叫胡吉恒。”

“你就是胡吉恒?”来人说。

“对,我就是国民党特务胡吉恒。”

来人朝村里大喊:“快来人啊,特务胡吉恒回来了!”他的喊声招来许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胡吉恒,胡吉恒来不及一一回答,最后说:“我已经不是马洞村人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有人问。

“你要回到监狱吗?可是你已经出狱了呀。”

胡吉恒在村里已经是爷爷辈了,后辈们不忍心让72岁的胡吉恒在外流浪,他们联合留下他。村里后生他一个都不认识,同辈人中年纪最大的比他小20岁。他们开了个小会,把胡吉恒暂时安置在胡吉寿家,他们捐出柴米油盐,解决胡吉恒的基本生活需求。

“我是特务,你们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胡吉恒于心不安,他反复问大家。

“特务归特务,你还是我们家族的人村里的人啊。”

“你当特务,给我们村带来几十年的耻辱。”有人提及曾被戴过的“特务村”枷锁,全村人受的冷嘲热讽,立即唤醒在场者雪藏多年的疼痛。

胡吉恒向村里人道歉。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其实很少有人再提起特务村了。

村里人还在一块集体空地上为胡吉恒搭建起一座简易小屋,又捐了些钱粮,胡吉恒一个人住进去了。他丧失了劳动能力,村里人商量着,每年收割稻谷后,各家按人头拿出一点来供养胡吉恒。整族人、整村人,养他不是问题。胡吉恒手头有钱,但那时他不能花,否则需要解释,一解释就会出事,而且是大事。2021年的某一天,胡吉恒老人告诉我说。

胡吉恒出狱,李香草是去探监时知道的。她回到牛洞村,告诉村上的人,她要去马洞村安家。牛洞村为有她这个高干自豪。李香草乐善好施,对全村人好,全村人特别尊敬她。可她要去马洞村安家,村里人想不通。

“你的家在牛洞村啊。”

“狗特务回来了,我要去监视他,不能让他再搞破坏。”她说。

她决定下来的事,别人阻止不了。马洞村人也没能阻止李香草。她要租下胡志豪的小洋楼。胡志豪1981年夏天开始进城打工,是当地最早一批农民工。他勤劳,运气又好,挣回好几万,建起了三层小洋楼,是马洞村,甚至是白沙镇上第一座小洋楼。胡志豪全家都在城里,而且就在桂林。他曾经找家乡的高干李香草帮过忙,她要租胡志豪的小洋楼,纯属巧合。当天,胡志豪刚好回到村里,他说什么也不收她的租金,任由她住多久。小洋楼鹤立鸡群,站在三楼,能够360度观看全村风貌。李香草71岁,住在高楼不方便。但她必须住最高层,顶层有个平台,视野开阔,便于监视胡吉恒的一举一动。她带来一只高倍望远镜,从三楼平台或者房间窗户能将胡吉恒的家看得一清二楚。

李香草住进马洞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胡吉恒自然很快知道了。他兴冲冲地向李香草的租房走来。李香草在望远镜里看,胡吉恒走得遲缓无力,似乎进三步退一步。不到百米的距离他花去很长时间。一群鸡鸭跟着他,嫌他走得慢,各自发出不满的叫声,最后这群鸡鸭抛弃他去往别处玩耍。李香草终于弄明白胡吉恒的目的地,她站在顶楼平台上朝胡吉恒大喊:“滚开,狗特务!”胡吉恒停下脚步,他看不清楚,为了看清楚她,他左右移动身子,踮起脚尖仰望。胡吉恒不死心,试着又朝前走了两步。她向他“砸石头”。她手里没有石头,只做出真砸石头的动作。胡吉恒左闪右躲,还跳起来避开“砸”在他脚下的“石头”。

“狗特务出动了,快来抓特务!”李香草大声叫喊。

村里人走出家门,塞满胡吉恒与李香草之间的道路。

“狗特务想攻占地下党阵地,快给我拿下。”李香草对村里人喊。

“好好的,你攻击她的阵地干什么?”村里人质问胡吉恒。

“我没攻击,我是想看她一眼,我很多很多年没看过她了。”胡吉恒说。

“人家不让你看,你还看!”村里人责怪说。

胡吉恒在人们的劝阻中,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他一步三回头,走三步退两步。李香草的望远镜跟随胡吉恒,他进入屋内,她还盯了好几分钟。她希望自己的目光是铜墙铁壁,牢牢堵住胡吉恒出门的身子。

没能近距离看到李香草,胡吉恒心里难过,使劲回想她几十年前的样子。第二天清早,李香草还没起床,胡吉恒悄然来到她楼前,蹲在屋檐下。李香草弄出的声音传下来,胡吉恒猜想她的每一个动作。李香草从床上爬起来,举起望远镜眺望,胡吉恒家大门紧闭,这才放心。洗漱完,李香草来到平台上,继续用望远镜监视胡吉恒动静。没发现异常,李香草下楼来。她想在附近走走,认认村里的人,松松身子骨。胡吉恒方位判断准确,听到屋里的声音,身子紧贴外墙向大门移动。李香草打开大门,还没来得及呼吸楼下的新鲜空气,立即发现了胡吉恒。

“狗特务,好啊,你上门找死来了!”李香草骂着扑过去,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土块和小石子砸向他。胡吉恒不躲闪,她的土块小石子却跑偏严重。胡吉恒连续看了她好几眼,心满意足,像被追打的猎物一般逃走。胡吉恒偷袭成功,李香草气得不行,她在村里行走,推开每一家人的大门,控告胡吉恒的卑鄙行为,希望村里所有人包括狗都要提高警惕,第一要阻止,第二要及时向她报告。天黑了,劳作的村里人一个个回家,再听不到村道上的脚步声后,李香草来到平台上,朝下面喊:“出来,狗特务!”她的喊声很大,在安静的马洞村夜晚,声音基本毫无损耗地钻进邻居的耳朵。两个同情李香草的邻居走出家门,过来帮她。邻居分别沿墙搜寻,形成合围之势。碰头,不见胡吉恒;继续搜寻一圈,仍然不见胡吉恒。

“李奶奶,我们走两圈了,不见胡吉恒爷爷。”邻居说。

“狗特务一定是听到动静,溜掉了。”李香草说。

李香草养成习惯,每到天黑以及清早,她坚持喊一阵“狗特务,给我滚出来”。村里慢慢地知道她意在敲山震虎,于是就偷偷笑。胡吉恒已经满足,他不再明目张胆地凑过来看她。没事的时候,胡吉恒坐在家门前,有意暴露在李香草的望远镜下。几十年的岁月,把李香草塑造成另一种面容,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不敢相信她就是李香草。她只是他记忆深处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形象,他用差不多十天的时间来修正时光带给他的记忆偏差。

牛洞村时常有人过来看望李香草,他们不单纯是看望她,还带着炫耀和对马洞村的嘲讽。牛洞村出革命高干,马洞村却出狗特务。马洞村人不喜欢牛洞村人,他们借骂鸡鸭来表示对牛洞村人的不满。牛洞村人给李香草带来新鲜蔬菜,有时候还专程到白沙镇上割块上好猪肉送过来。李香草给钱,村里人不要。李香草过意不去,她有高额的离休工资,日常开支又特别少,她私下想,等积攒了更多的钱,为村里办一件大事。李香草的伙食好,马洞村人不能输,他们也轮流给胡吉恒送上好猪肉。胡吉恒拒绝不了,他流着泪感谢村里人。他时常叹息,当年不叛变不当特务多好啊。如果命大,坚持到革命胜利也是个人见人敬的离休干部。

18

李香草侄孙李腊从桂林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桂林。这一天,他回来看望姑奶。他上楼时,脚不小心踏空,摔倒在楼梯上。他想自己年轻,摔一跤没事,如果姑奶也摔一跤,怎么办?李腊拿过李香草的望远镜眺望胡吉恒的家,他移动镜头时,发现胡吉恒家左边有一块空地,突发灵感:在那里建一座小房给姑奶住。他征求李香草意见,得到默许;他提着礼品找马洞村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没意见。正好,这块地是村里公共的。村里人集中在村头,一致表态同意李香草建房。李腊请来乡村建筑队,按照农村建房样式为李香草建房。房屋不需要大,有堂屋,有一间卧室,有厨房厕所就可以了。听说李香草要在马洞村建房,牛洞村的人都过来帮忙。马洞村能容忍一个外村人建房,牛洞村人大为感动,对马洞村人友好起来,不再说嘲讽的话。那时候,白沙镇一带厕所还不做化粪池处理,李腊开了先河。帮忙的人多,房屋建得快,三四个月时间,李香草就入住了。

李香草与胡吉恒两家房屋相隔不到十米,李香草特意要求侧对着胡吉恒家的墙开一扇窗户,便于她随时监视胡吉恒。两座房屋平行相邻,李香草侧面开窗户的意义不大,她窗户对着胡吉恒家的墙,斜着看,视野严重受限。李香草家屋里铺上地板,地面光彩照人。她家因此显得非常高档。村里人一致认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这位老革命。建房的钱李香草出,装修购置家具,李腊全包了。入住前一天,李腊给李香草送来电视机,虽然是黑白的芦笛牌14寸,可是它往厅里一摆,顿时锦上添花。李香草交代李腊多买些鸡鸭鱼肉,做三桌菜,请马洞村牛洞村代表来吃饭,一是感谢,二是乔迁图个热闹。堂屋里只能摆两桌,另一桌有人建议摆到胡吉恒家去,牛洞村人不同意。天气不错,有阳光,阳光并不强烈,他们就把另外一桌摆到室外。见还有位置,李腊干脆把三桌都摆到室外。胡吉恒也把餐桌摆到外面,与李香草家的宴席平行。胡吉恒的餐桌是张小方凳,上面一菜一汤,一个小酒杯。肉是李腊悄悄送过来的,他说:“胡爷爷你炖烂些,人老了不能再嚼硬东西。”酒也是李腊送的,农村自酿的纯米酒,26度,喝起来安全可口。李香草这边举杯祝贺,胡吉恒也举起杯子,轻声说:“热烈祝贺李香草乔迁新家,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全村只有李香草家有电视机。马洞村的信号不算太好,时常有雪花点,但阻挡不了全村人看电视的热情。吃过夜饭,一到“放映”时间,村里人将李香草家挤得满满的,坐不下,就站着。屋子站不下,许多人站在室外听电视。天气好的夜晚,有人建议将电视机搬到室外,让更多人能看到电视。可是,电源线不够长。李腊再次回来看望李香草时,她让他买一个插线板,电线越长越好。李腊返回桂林,买了一根带十米长的插线板。只要不下雨,不刮大风,全村人就围着这台14寸黑白电视机。胡吉恒不敢出来看电视。村里征求李香草的意见,李香草不同意,她大声说:“狗特务没资格看我们革命胜利后的电视!”胡吉恒听见了李香草的话,很自觉地躲在家里听外面的声音。《新闻联播》开始后,李香草有意把声音调到最大,她心里想,狗特务,听吧,听听我们新社会的新闻。“正片”开始前,电视机前面的人很少,杂音少,这个时间点,村里人忙着家务吃着饭,无暇顾及电视。李香草有意将电视机转一个方向,胡吉恒只要跨出门槛就能看到电视上的图像。不经同意,胡吉恒不敢出来看电视。李香草连续数天转动电视机屏幕,村里人不解地问:“李奶奶,你为什么要转动电视机呢?”

“为什么?让狗特务也看看《新闻联播》,彻底冲刷敌特思想呀。”她调小电视机声音,提高嗓门,专门说给胡吉恒听。胡吉恒对看电视早已充满期待,李香草发了话,他就搬张板凳坐在家门前远远地看电视。

“吉恒爷爷,离那么远,你看得见吗?”村里有人说。

“看得见。”胡吉恒说。

“吹牛。”村里人笑他。

他嘀咕说:“我不吹牛不行啊,她又没批准我凑近看。”

有一晚,一个村里同辈对胡吉恒说:“吉恒哥,过来呀,过来坐呀。”胡吉恒不敢动,那个同辈小兄弟过来拉他。胡吉恒不安地坐着看了一会儿新闻,觉得安全了,这才安心地看下去。“正片”开始,村里人陆续到来,因为位置不够,李香草叫人将电视机纠正方向。胡吉恒自觉离开,给村里人腾位子。

白天,也有村里老人小孩来看电视,李香草的电视机从早上有图像开始,一直开到晚上出现“晚安”。胡吉恒在屋前开垦菜地种蔬菜,他随时欢迎村里人来采摘。村里人谁家都不缺菜,他们都是勤快人。胡吉恒仍然摘了蔬菜一家家送去,说:“拿来喂鸡喂猪请便,请不要嫌弃。”胡吉恒还养了一群鸡鸭,它们既是他的佳肴原料,也是他的伴儿。这天,胡吉恒杀了鸡,给族里一个兄弟端去,交代对方将其中一部分转送给李香草。族弟按胡吉恒的吩咐送给李香草,说:“我家杀的鸡,不要推辞,我们天天晚上来你家看电视呢。”胡吉恒不只让同一个人转送给李香草,否则,容易暴露。李香草没往深里想,只是觉得村里人太友好,她让全村人看看电视算不了什么,大家一起看电视才热闹嘛。胡吉恒做的鸡适合老人吃,李香草吃起来不费劲,她心里想,村里人不仅热情友好,心还很细。

胡吉恒的醋血鸭炒得不错,小时候有童子功,回到村里又多次请教、实践,水平基本达到当地要求。他殺了鸭,先将鸭炖一会儿,到了能让老人顺利食用的火候,再捞出来滤干水分,然后做成醋血鸭。他仍然采取“转送”的方法让李香草吃上。前两次李香草没往深处想,第三次,她想起当年给胡吉恒送醋血鸭的情景,敏感地意识到什么。她冲进胡吉恒的家,看到地上的鸭毛和锅里的鸭肉。她说:“狗特务,你今天果真杀鸭子做醋血鸭,收回你的糖衣炮弹!”李香草将醋血鸭还给胡吉恒,警告说:“再有下次,直接枪毙你。”

19

“我要种菜,我要养鸡养鸭。”没几天,李香草向来看望她的牛洞村人说。牛洞村人来给李香草开垦菜地,送来鸡苗鸭苗。鸡鸭半大不小了,正处于快速生长期,李香草饲养起来顺手,它们一天一个样。菜地整好了,各式菜苗也陆续送来。她的菜地跟胡吉恒的紧紧挨着,相隔不到30厘米。两人时常同时出现在菜地,松土、拔草、施肥、浇水。胡吉恒提水给她,她不接受,说:“谁要狗特务的水!”她力气小,时常到天黑菜地还没浇完水。半夜,胡吉恒借着月光来为她的蔬菜浇水。第二天清早,李香草发现菜地是湿的,蔬菜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就明白了,她骂上门说:“狗特务,管好自己的菜地,不要狗拿耗子!”

胡吉恒养的鸡中,有两只骚公鸡,不仅在自家骚,还窜进她的鸡群。胡吉恒发现后,过去追打驱逐自己的骚公鸡。

“狗特务,养的鸡都这么坏!”李香草骂道。

胡吉恒终究没能驱尽自家的骚公鸡,他稍不注意,骚公鸡就潜入她的鸡群,弄他个措手不及。当他的骚公鸡骑在她的母鸡上完成大事后,他一脸尴尬和歉意。“我宰了它!”他说。夜晚,鸡鸭归笼,胡吉恒将骚公鸡捉拿归案,次日一早全给杀掉,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就送给村里人吃。他的鸡梯队成长,长大的公鸡又成为骚公鸡,又跑去骚扰她的母鸡。骚公鸡驱不尽宰不尽,胡吉恒发誓说,下回不再养鸡苗,从能分辨出公母的时候养起。

“人又不是畜生,人跟畜生较什么劲呢!”有一天,在胡吉恒追打自家的骚公鸡后,李香草说。胡吉恒于是不再追打骚公鸡。两家的鸡有时混在一起玩,相处和谐。有时候,他俩分别坐在屋门前看鸡鸭们玩耍,看得出神。

两块紧挨的菜地,蔬菜蓬勃生长,牵藤的瓜苗爬到对方菜地,交织紧密,分不清谁是谁,原来的界线也被瓜苗完全覆盖。他们没有指责对方,默认了瓜果们的联系。采摘时,在自家菜地里,不管瓜藤主人,只管不过界地收获。两人暗自开展蔬菜种植比赛,蔬菜通人性,给予他们热情的回报。他俩分别将各类蔬菜一点点提回家,堆在房前,堆在屋子里。李香草力气小,她每提一篮蔬菜要用去很多力气,胡吉恒站着看着她,咬紧牙关为她使劲,也不敢前去帮忙。她总是不友好地盯着他,目光像强光一般。收回的蔬菜,他们分成许多份,分别通知村里人来领走。村里人配合,他们用箩筐挑走。吃不完,他们用来喂猪喂鸡喂鸭喂鹅。“我俩种的蔬菜足够全村人吃的,以后你们不用再种菜了。”胡吉恒对村里人说。村里人不同意,他们不能白吃两位老人的蔬菜,但让他们闲着不种蔬菜,也办不到。

多年后,村里有越来越多的中青年进城务工,家有小孩的拖家带口,全家出动。务工人如潮水向城市拥去。外出打工的用辛苦挣来的钱买回电视机,建起小洋楼。两三年间,村里大部分家庭有了黑白电视机,每到夜晚,到处响着同样的电视节目声音。到李香草家看电视的人渐渐减少。李香草很多时候一个人守着电视机,哪怕白天下地,她也开着电视机,让电视机声音做伴。胡吉恒在自己家听李香草家电视节目,她声音开得大,胡吉恒能清晰地听到电视里传出来的每一句话。

白沙镇、马洞村、牛洞村,在时代大潮中,悄然发生变化。李腊下海开公司,如鱼得水,事业越做越大。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姑奶已经很老了,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待在乡下。他开车回来,准备接姑奶回城里生活。乡村一天天变好,但条件还远不能跟桂林相比。村里青壮年人少,老人有个病痛什么的,十分不便。李腊已经准备好姑奶的房间,房间在顶层阁楼里,外面就是大平台,种着花草,也种着蔬菜。

“我不回城,我就待在村里,我要死死盯着胡吉恒这个狗特务。”李香草不同意李腊的安排,怎么劝都没用。

“胡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还能通敌吗?”李腊反问李香草。

“当特务不论年龄职业,不论文化水平。”李香草说,“孙啊,你不懂的,你可能永远也弄不明白。”

李腊没能接回姑奶,回到桂林,心里不踏实。“都盯他几十年了,还没盯够?还怀疑他投敌?”有一天,他那位在大学当老师的太太说:“你真的不懂。她盯着胡爷爷,是怕他再犯错误吗?!”这天,李腊站在顶楼平台眺望对面,对面顶楼平台上也种着各式花草,春意盎然,他心里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急忙下楼,穿过小区中心花园,敲开对方的门。

“我住你对面。”李腊自我介绍说。

对方友好地笑着挡在门口,说:“我认识你,虽然叫不上名字。我时常见你侍候天台上的花草。”

“我想买下你这套房。”李腊说。

李腊的要求提出得太突然,对方说:“你开玩笑吧。”

“我姑奶住我家,她的仇人没地方住,只有住你家,姑奶才能天天盯着他。”李腊说。

李腊简短地介绍了胡吉恒与李香草的过往。

经过多次沟通,对方因为同情而开始动心。对方也开着公司,公司挺大的,重新安家不是问题,因为他已经购买了一套大别墅。接触大约三个月,双方话语投机,成了朋友。“你如果很喜欢,不舍得卖,租给我也行。”李腊退了一步。对方考虑了两天,决定转卖。房子装修精美,不需要重新弄。对方只搬走了重要物品,家具什么的日常用品全部留下,折价卖给李腊,双方都省去了许多麻烦。

李腊再次踏上回乡接李香草回城之路。

“接你回城,让孙子尽孝心,我们四代同堂,多幸福的日子啊。”李腊对李香草说,“胡爷爷也去城里生活。他住对面,你每天都能盯着他。”

有了这种理想的安排,李香草终于答应回城。胡吉恒犹豫不决,说:“我何德何能享受你們一家人的孝心?!”

“凭你是姑奶的仇人,是她老人家的监视对象。”李腊说,“你不答应我,我姑奶不回城,我就无法尽孝心。进城,你不是拖累我,是帮我啊。”

两辆小车分别载着李香草和胡吉恒回(去)桂林。李腊买了两架新的高倍望远镜分别送给胡吉恒和李香草。新望远镜好用,旧的那个李香草就放弃了。

李香草跟李腊生活,每天安享天伦之乐。胡吉恒那里,每顿饭,都是李腊这边做好,让保姆送过去。李香草与胡吉恒每餐吃着同样的饭菜,度过一个年月又一个年月,从20世纪初摇摇晃晃走到了21世纪。

2020年11月初,我再次带着我的助手到丰泽苑看望两位世纪老人。这天艳阳高照,这座美丽的南方城市温暖如春。胡吉恒坐在椅子上,双手举着望远镜看对面,他身子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我们拉镜头看李香草,她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睡着了,很香。我们没有打扰胡吉恒,静静地记录。不久,李香草身子动了动,醒了。胡吉恒慢慢放下望远镜。

随后,我们去看望李香草。她的望远镜聚焦对面,镜头缓缓地上下移动。对面的胡吉恒,斜坐在椅子上,安详地睡着,嘴角流出口水。李香草轻轻说了句“狗特务”,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不久后的一天上午,“大事情”真的发生了。

部队、公安局的两位代表在县、镇政府领导陪同下来到马洞村。他们带来令人震惊的消息。部队代表手里关于胡吉恒的“身份证明书”及一沓荣誉证书,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部队代表宣布说,胡吉恒不是特务,是曾潜伏在国民党内的中共地下党!

胡吉恒故事的反转太猛,让人如跌深梦。

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村民们奔走相告:胡吉恒不是“狗特务”,他是地下党,是特工!

他们杀猪宰牛、放鞭炮庆贺。一路人马准备赶赴桂林报告特大好消息,顺便接胡吉恒回家。部队代表说,我们已经派人去接老革命胡爷爷。说话间,一辆军车停在人们面前。

胡吉恒走下车,人们围上来,村民面露惭愧之色,但很快又变成自豪与尊敬。胡吉恒浅浅地笑,顽皮地说:“‘特务胡吉恒回来了。”

我们坐李腊的车跟在后面,车上坐着李香草。我们扶她下车。这里发生的事情,她全看到听到了。她走到胡吉恒跟前,伸出两个大拇指,轻轻说:“‘狗特务技高一筹,甘拜下风!”

胡吉恒从没走出过上级领导的视线,无论他坐牢还是出狱。还在井冈山时,他受红军高层秘密指派,以叛变迷惑敌人,挖出众多真正的叛徒和潜伏在共产党组织内部的敌人;湘江战役后顺水推舟地脱离红军潜入国民党内部,他完成了许多党交给的重要任务。在监狱的三十多年,监狱方接到上级秘密通知,一直很好地关照着胡吉恒。

回到桂林,我继续采访胡吉恒老人。

“关于你的身份,我有不少疑问。”我说。

“你是说1937年我绑架并软禁李香草吧?”胡吉恒说,“为了‘坐实我的‘国民党身份,赢得他们的信任,我演了一场戏。李香草肯定没想到她用被绑架的形式配合了我。这一出多么成功,以至于我方不知情的同志后来还对我穷追不舍。”从神情看得出来,对此他是颇为得意的。

“那你为什么非要回桂林组织破坏市政府?”我问。

“不是没炸成吗?”胡吉恒笑了,“有我在能炸成吗?潜入广西的国民党特务搞破坏,成功了吗?没有,一起都没有成功。军统搞破坏的行动还没开始,消息就通过我传给了安全部门。”

“你被李香草当作特务抓住,送进大牢,上级为什么不阻止呢?”我说。

“我们潜入广西搞破坏未成,我的嫌疑最大,结合我之前搞情报留下的痕迹,军统开始怀疑我是深藏的中共地下党,因此我成为他们清除的对象。以上是我在牢房里分析得出的结论,与刚得到的解密文件基本一致。”胡吉恒说,“新中国刚成立,敌特到处都是,为了保护我,让我坐牢在当时是最好的方法。20世纪80年代后,以暗杀我为目标的敌特基本没有了,我已安全,才放我出来。”

“都让你出狱了,为什么没给你平反啊?这三十多年一直戴着‘特务的帽子。”我问。

“因为档案还没有解密,还没有到解密的时候,还有机密……”他说,“我很幸运,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荣誉证书,获得后辈的崇敬。我的许多战友、许多革命前辈,没能看到日本投降,没能看到新中国成立。他们不只是无名英雄,有的还永远背着敌特甚至汉奸的黑锅。我是多么幸运啊!”

“您受委屈了!”我说。

“我有委屈,为了革命我错過了爱情、辜负了自己的爱人。但我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呢?我现在不是等到了香草,她不也等到了我吗?”他擦干净眼角的泪水,“其实也谈不上委屈,数十年来等待解密的过程,与其说是煎熬,不如说是甜蜜的反刍。出狱以来的三十多年,我渴望解除潜伏状态,获得香草的爱情,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也渴望另一种情况:敌人解除对我的怀疑,唤醒我,重新起用我——我要为新中国再立新功。”

“我想为你写传记,你离开桂林二十多年间的潜伏故事我还不知道呢。”我说。

他摆摆手,说:“不要。中国的英雄千千万,英雄传记成百上千,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不值得一写。”

因为他的婉言拒绝,关于他更多的故事我只有以后找机会查解密资料了解了。但少了采访材料,将来的文章就少了血肉和灵动。

采访还没结束,李香草已经在门口催他了。胡吉恒丢下我,跟她走了。下得楼来,我看到这对手挽手缓缓散步的世纪恋人,心里有些自责。他们的生命已经论天计算,谁也不应再去占用,哪怕一分一秒。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光盘,本名盘文波,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广西“后三剑客”之一。广西作协副主席、桂林市文联副主席、桂林市作协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失散》《英雄水雷》《眼睛里的声音》《毒药》《漓水柔》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野菊花》《去吧,罗西》《西去的合约》等。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上海文学》《钟山》《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小说多次入选各文学选本。曾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广西第五、第十届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文学》年度奖,广西第七届青年文学“独秀奖”等。

父母离异令曹秀娥患上了重度抑郁双相情感障碍。生活的混乱,亲情的缺失,让她感到绝望。幸运的是她通过游戏虚拟世界“桃花岛”找到了理想中的生活,只要连接脑机接口就能进入那个完美世界,那里的父亲博学多才,母亲温柔体贴,正当她沉浸其中时,“桃花岛”中的父亲却意外猝死,刚刚被亲情治愈的她又陷入黑暗,而此时,现实中的父亲却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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