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知展
不能用小来形容它,可城区确实不大。蒲天丽开车绕了几个圈,仍没有物色出一处合适的角落将后备箱里的东西扔掉。这时她才觉得,城市还是小了,到处都熟门熟路,没个躲避处。蒲天丽停了车,蓦然一惊,不觉竟开到了董广川的店铺旁边。想想前因后果,她长长叹了口气。
曾以为这个不大的城区,对她来说足够了,可以安放她平庸的余生。泛起这个念头时蒲天丽哑然失笑,她算个什么呢,无名之辈。这小城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大家热热闹闹的,过得好着呢,倒是她,成了闯入者。
准确地说,蒲天丽是从大城市败退下来的。毕业后,她先是在省会上了一年班,觉得工资低,没出息,辗转到南方沿海城市工作了六年,其间换了好几份工作,公司文案、策划、行政主管助理,再到小部门的二把手,蒲天丽不可谓不努力,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沉默刻苦的身体。如此辛劳六年,她存了近四十万,对网络上动辄年入百万的精英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对她来说,很可以了。一个普通工薪族,存下的每一分钱,都要在吃喝拉撒房租中精打细算,每一块钱都是她和生活斗智斗勇的胜利结余,带着沉甸甸的成就感。可眼见房价直蹿云天,蒲天丽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望着远处城市地标楼宇滚动的霓虹,再看看自己银行账号里缓慢增长的存款和日益攀升的年龄,朱颜辞镜花辞树,树留不住花,这城市也留不下她。
先是与处了三年断续同居了两年多的男友分手,再是工作上换了个部门领导。男友分手时他终于遇到了个本地女生,一见钟情,无非想走点捷径。男友辩解“恋爱和结婚不是一回事”,不辩解还好,一辩解更显薄情无耻。再说这个领导,排挤掉原领导上位的,带着尊贵的派头,业务上没见得多出奇制胜,小官僚习气倒挥洒自如,媚上者必欺下,她从上司讨好得来的那点儿权力,必然对下属无所不用其极,从上任之初,就处处刁难蒲天丽,一个方案改来改去,总难令她满意。部门例会上,将她打印的讨论稿,两根手指夹着,悬在半空,轻轻摇动,几张无辜的纸哗啦啦地扑扇,领导斜着眼,说了句:“小蒲,这就是你做的方案?”蒲天丽低着头,涨红着脸,职业尊严就此碎一地,再也拾不起。同事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夹紧无形的尾巴,装作恭敬地看笔记,内心难说不窃喜。蒲天丽反思,自己因是原部门领导一手提拔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难被现任视为“自己人”。上一任领导对她充分信任,在她曾是领导跟前的红人时,以为是自己能力所得,并没顾忌同事的敌意,如今新领导将她和上一任绑在一起,也算咎由自取。事后她才知,也不单是她之前被重用,现在打压她,能更好地树威风;还有一点,她还是名义上的小组长,挡着领导安插亲信了。她的存在就是错的,再怎么努力,也于事无补。
重新规划办公室之际,蒲天丽的工位被调到最前面门口位置,隔壁挨着茶水间,人来人往,脚步杂沓,常有异响;新领导的工位在最里面,与她成斜线,只需眼角略一扫,蒲天丽一举一动都逃不掉。领导到办公室换下高跟鞋,常踩着软缎拖鞋,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蒲天丽身后,借布置工作,探向她的电脑桌面,看她到底是在“划水”还是在做方案。那种得时刻夹住绷紧、如芒在背的紧张感,孤立无援的凄惶感,怎么努力都不被信任的徒劳感,被领导以大义凛然的借口排挤的委屈感……蒲天丽怆然一叹。
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坚持忍住?领导再一次在例会上自吹自擂,并顺带羞辱她时,蒲天丽拉开椅子,从会议室直接出去,当然,门摔得有点响。可视化的写字楼触目都是玻璃墙,她其实无处躲藏,冲了一杯速溶咖啡,靠在茶水间走廊尽头。窗户没关,风灌进来,楼下人来人散,蒲天丽忽然觉得真没意思,一切都没意义,她想哭一场,又怕同事看到,牙齿哆嗦着,抱着马克杯,回到了工位。杯子被她攥得太过用力,勺子在杯壁磕得叮当响,咖啡洒了出来,她喝了一口,真苦,得咽下去。蒲天丽甚至都想着该怎么送点礼,以作缓和。
私下里,她给以为交好的同事吐槽新领导,其中有一句:“既无作品又无人品,装什么狗屁前辈,无非先死先退,有什么可傲娇的?”
这吐槽断送了她的前程。同事也可能对新任心怀不满,将对话框截图给另外的同事,她给自己打了码,却让蒲天丽无遮无挡。截图传播开来,必有心腹向领导告状。新领导气得一蹦三尺高,直接杵到总经理跟前,扬言让经理在她和她之间选一个:“这样的下属,我是没能力管得了了。”
蒲天丽出局。
数年里,她一直为公司尽心尽力,熟谙那些口号:公司给了你事业平台啦,以公司为家啦,感恩啦……打工几乎打成了精神股东,到这时,才发现,没人为她说一句话,都装不认识。公司对她,弃之如敝屣。
那段时间,蒲天丽内分泌失调,满嘴起泡,总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那儿,有时午夜梦回,脑海里盘旋的都是领导刻薄的嘴脸。蒲天丽无助地哭了,哭着又忍不住攥紧拳头,杀心顿起。为了一份小小的工作,想杀人,她想,至于吗?事后当然觉得可笑,可自己就如一只蚂蚁,当时的一粒石子就横亘如大山,她翻不过去,何况还有那么多隐形的壁垒。
关隘重重,路路不通。
积郁已久,生了一场病。她一个人,顶着张惨白的脸,捂住两个多月来血污淋漓的裤裆,掐着断续疼痛的腹部,在妇幼保健院四楼排队做彩超。她总怀疑肚子里长了个什么东西,要不然怎么月经动辄几个月不来,一来就持续不止,像轮胎在慢慢漏气。排队的间隙,看见检查完从彩超室出来的人,有的一脸轻松,有的垂头丧气,竟然有那么多年轻的女性身怀暗疾,甚至有个女生刚拿到结果,就扑在男友怀里哭了……蒲天丽一颗心提着,人家哭还有男友陪着,又是递热水又是拎包,自己呢,死活都无人问。透过医院的窗口,她回望公司的方向,近处的天桥下,仍然车水马龙。到这时,她才发现,如果此刻得了绝症,这偌大的城市,繁华也好热闹也罢,再与自己无关。城市的光鲜亮丽,不是为她准备的。蒲天丽灰了心,局外人似的,盯着奔忙的人们,有多少人能在此扎根?不过都是一节节电池,供养了这个城市的声色辉煌,等电力耗尽,就被淘汰出局,如丢一件垃圾。
漂泊异地,冷漠的人际关系里,无数个被孤独啃噬的夜晚,蒲天丽时时涌起逃离的想法,可真决定卷铺盖走人,也就在一刹那。稻草一根根堆积起来,在临界点,骆驼倒了。
幸好是虚惊一场,诊断结果是体虚,饮食不规律,说起来,都是气的。医生让她好好调养,再这样糟蹋身体,将来生育都是问题。出院后,她辞了职。缴械投降,我认命,行了吧?
真正的离别是无声的,连个再见都不会说,事实上真到离开,也没有几人让她有说再见的冲动。蒲天丽特意选了慢车的卧铺,蓄意酝酿一些伤感,毕竟在这个城市待了六年多,不为别人,为自己抛掷的年华势必也要感伤一下子。
可惜没能如愿。车里同坐的乘客带着孩子,一路上倔强地哭笑吵闹,耳机也不起作用,她那点离愁别绪被冲得溃不成军。蒲天丽一路坐下来,只有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小孩子是什么奇异的物种,怎会有如此旺盛的精力?让人抓狂!
那位挺着孕肚的年轻母亲也处在崩溃的边缘,疲倦油黄的脸,向对面的蒲天丽抱歉连连。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扯下耳机,主动帮她接热水冲奶粉,拿出零食哄住幼童。在他终于止住哭声时,蒲天丽适时夸奖:“真棒,好可爱啊。”违心又郑重。做母亲的疲惫的眼睛里溢出笑容,认领了赞誉,也适当地表示了谦虚:“性子倔,有时调皮得很呢。”
蒲天丽的热情是带着目的的。此番回去,不免被亲友诱导步入相亲、结婚、生子的通用程序里,和这位已做母亲的同龄女性聊聊,算是课程前的自主预习。得了样式精美的巧克力,男孩未长齐的牙齿专注地、参差地开垦,她们正好有聊天的空隙。攀谈下来得知,她叫“姐”的这位母亲,比蒲天丽还小两岁,二十七,同行的儿子刚满三岁,肚里还有已满六个月的硕果,这次就是把儿子送回老家一段时间,以便生养老二。蒲天丽佩服又困惑:在压力如此大的城市,有必要连续生育吗?她阴暗地想,或许这位家里老公有钱,她不用上班,可以安心回归家庭。可从她的言谈来看,她也是工薪阶层,还在担心产假能不能得到保证。
得知蒲天丽比她还大,尚未婚育,她似乎有了优越感,好像一场游戏,她比蒲天丽早通了几关,觉得有资格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她指点:“女人嘛,还是要结婚生子的。”
“现在都流行‘躺平’,谁还愿意辛苦结婚生育呢?”蒲天丽小心回应。
“那还不是自私?”她说,“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女生,喝个咖啡啊看个展啊旅游打卡个景点啊,自由自在似的,那种虚假的自由,可太容易了。不用抚养孩子,谁做不到呢?”她说,“她们不想想,她们的父母当初也这么想,哪有她们现在的潇洒呢。”
这打击面实在有点大,将蒲天丽也裹挟进去了。蒲天丽觉出她层层的“重”,同时也觉出自己的“轻”,她似乎要为这轻愧怍,又不知愧怍什么。对面的小母亲好像不忿于单身年轻女性的轻,要把她这样的重加诸所有女性才觉得心意能平。蒲天丽感到一种无端的惶恐,不敢再搭话,戴上耳机,默默去追喜欢的悬疑小说新更篇章。
小说里有一段,说有一种铁线虫寄生于蝗虫体内,蝗虫看似能自主活动,神经系统其实已被铁线虫控制,它不停地觅食喝水,似乎为了自己吃饱喝足,其实都是铁线虫在发出指令,它一生奔波劳碌,供养的不过是体内的寄生虫。到最后,蝗虫会在神经系统的指挥下,“自愿”奔赴河流,将自己淹死,以便让铁线虫钻出体外。
蒲天丽移开手机,叹口气,谁的一生不是在做着辛辛苦苦走向河流的徒劳的努力呢?
…………
正在驾驶座上胡思乱想,她隔着车窗,依稀望见董广川从“石之心”走来的身影。蒲天丽笑了笑。很苦。
虽早有预料老家也非逃避之地,有件事还是始料未及,先是亲戚的不解、轻蔑,嘴里说着“回来也挺好”,眼里却尽是“混不下去了吧”,她自觉低矮一截,如宴席上欲坐贵宾席而没抢到位者,讪讪退回,同桌的虽都为普通宾客,看她的眼神意味可就复杂了。她并没有因为降尊纡贵,而被他们视为同类,在将她视作上蹿下跳的“不安分子”同时,因他们在下等桌占位已久,根系牢固,彼此熟络,觉得颇有资格对她进行提点、说教;她作为闯入者,只好唯唯诺诺,灰头土脸地承接着丰沛的唾沫星子。
在镇子上,一个将近三十岁还没婚嫁的女性,是食物上的霉斑,喉咙里的鱼刺,全家人的心病。母亲一辈子强势,此时也不得不点头哈腰,对前来串门的亲友顺势央求:“她姨,有合适的,帮着介绍一下啊。”
当确定她不再返回后,亲友们爆发出的婚介热情,她招架不住。蒲天丽恶毒地想,她的出现,如天上突降一具鲜活的女性,雨后蘑菇似的,谁采到算谁的。七大姑八大姨将身边能搜罗到的单身男性一股脑介绍来了。她充分认识到了男人的多样性,歪瓜裂枣汇集。有加了微信没聊几句,就让她“发张照片看看”,还要求“素颜”的,理由也给得充分,“不爱那浓妆艳抹‘P’得亲娘都认不出的不过日子的女人”,一副点菜的口吻;有一上来为表示跟她是同路的,说自己也在大城市打拼过,挣过大钱,见过世面,意即不憷她这样的女人,蒲天丽刚试探地问他年收入多少市里有房吗,他就恼了,说“小姑娘不要这么势利”;也有张口就问什么工作工资多少的,虽没教养,也还能忍;入夜就问得深入了,也问得花样翻新:“年纪这么大了,之前处过几个男朋友啊?”“真就一个?分手这么久了,那个……怎么解决啊?”“没流过产吧?哈!”……哈你妈呢,蒲天丽真想大吼一声,热情问候他八辈祖宗,一颗心气愤起伏,久难平息。
一圈下来,她悲哀地意识到,唉,也不全怪介绍人,在媒人眼里,自己也不是什么新鲜货色了:二十九岁,非倾国倾城色,无稳定工作,眼界被养得虚高,不接地气,家境普通,还有个弟弟,不愿伺候丈夫公婆……镜花水月,都是空。她自取其辱。不该回来的,至少,不该相亲。
在家两个月,见了几十个,都是浪费时间,一通忙乱,蒲天丽将这段时间介绍来的微信全部拉黑,唯独一人,犹豫很久,蒲天丽不敢了断,一因他是亲戚介绍的,再就是他下手快,已经被母亲掌过眼。小伙儿名叫陈威,矮矮的,胖胖的,就显示出了忠厚之相,每次来她家,都带着不菲的礼品。贵重的东西母亲当然不会收,几趟下来,得到了母亲的首肯。“这孩子,实诚”,让她,“正经处处看”。
蒲天丽不置可否。以为能敷衍过去呢,他却带着介绍人,按规矩送来礼品,这就如两国正式建交前的会晤。她这才发现没有明确回绝就成了默许,对方已按部就班启动聘娶流程了。
这场会面,像是拍卖展,蒲天丽不尴不尬的,像件静默的货品,被两方暗中估价交易。在她的阻拦下,母亲倒是没收男方的见面礼。介绍人脸上有点难看,所以他们走后,母亲立即卸掉脸上招待的笑容,语带愠怒:“不满意,你倒是自己找啊,这么些年,也没见你带来一个男的。这托人给你介绍的,都知根知底,你又嫌弃,这事那事!”母亲抛掷手里的抹布,喊出:“反正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啦,你想咋的就咋的吧,我不管了!”熟悉的路数。
母亲最擅长内疚型控制的招数,先历数其辛苦,让你感到愧疚,觉得忤逆她简直没良心,她再循循善诱,以此达到控制的目的。尽管路数谙熟,蒲天丽还是不禁为自己的挑剔感到羞耻,为自己如此年纪还没完成世俗任务感到羞愧,为母亲心焦而她仍不领情感到羞惭。蒲天丽内心一叹,矮下身,柔声哄母亲,直到表了态:“那不得再处处看嘛,再说,我爸还没回来,总得也让他过过眼。”
“他回来能怎么着?他见了也得觉着好!”母亲当家做主惯了。
“好啦,妈,别生气啦,是我不对,你歇着,屋子我来收拾。”
母亲又一次胜利。可样子犹气哼哼的,坐在沙发上,边查看留下的礼品边自言:“你看陈威多懂事,带这么重的礼,隔三岔五就送吃的喝的,你还想要什么样的?”母亲已站在钦定的未来女婿立场,瓦解她的防线。翻开一封果子,母亲喊了一声,“呀!”礼盒里是三沓钱,崭新的三万。敌方还是暗戳戳地将见面礼强给了。
蒲天丽软磨硬泡,让母亲打电话给介绍人,把见面礼收回。介绍人老奸巨猾,在电话里笑嘻嘻的,说:“钱,什么钱?我不知道啊,不就几盒果子嘛。要说,小威这孩子真有心,专门开半天车去开封老街上定做的喜馃,好吃吧?丽儿要喜欢的话,让小威以后常给她买。”又说,“他姨,赶快让俩孩子定下来吧,彩礼才是大头,更让你惊喜呢。”
母亲放下电话,摊开手,表示事已至此,她也没法回转。脸上却笑意难掩。
程序还是启动了。
蒲天丽寄望于父亲回来能扭转败局,可想到父亲在家里惯常的地位,回来了也无改大势,最多只能提供劝慰情绪。
得知父亲的归期,陈威及几个兄弟早就在车站外等着,一俟接上,“叔,叔”喊个不停,又是点烟又是递水,热情得起腻,弄得父亲一个在物业做绿化养护的园丁如将军凯旋,在陈威和朋友的护送下,几辆豪车开往城郊饭店,接风洗尘。
这处依托莽山风景区的农家乐风格餐馆,是他的底气,是他一米七不到想娶和他同样身高女生的“内增高”。陈威背着手介绍,派头便出来了。蒲天丽得承认,如果他稍微降低要求,他在婚姻市场上会很抢手。
入得前门,一块凸出的红漆牌匾:乾坤炖。两旁镌联:一锅炖乾坤,三杯倾日月。横批:吃好喝好。雅俗相映,倒是应景。一顿饭下来,将父亲服务得勤恳周到。父亲望着陈威的个头儿,态度虽保留,可也不敢一票否决,只说:“随你们年轻人吧,处得好了就谈,处不好也不能强求,是吧,小。”长辈称不熟而又要表示亲昵的后生为“小”,初次见面,也算认可了。陈威眉开眼笑,说:“叔叔说得是。”不拘老头儿说什么,他都郑重地点头,表示,“叔叔说的是。”蒲天丽暗自冷笑。
等回到家,父亲刚当着母亲的面商量性地说一句:“那小伙子,确实是矮了点,”他还要说什么,母亲一个眼神瞪过去,父亲就只好改口,“人倒不错,看这小孩,挺实在。”又说,“妮儿,你可要好好定夺。”很语重心长了。从这句里,她读出父亲的意见。
“她定个屁!”母亲开宗明义,“她有什么主心骨,咱关上门说,妮儿,你之前谈的,倒是长得好,可除了让人白睡几年,到最后,落到什么了?”母亲说得伧俗直白,“听我的,不会错,我打听过了,他家就他一个,父母都是可靠人家,除了这爿饭馆,县城里还有处门面。这小孩我也观察很久了,错不了,放心吧。”母亲一锤定音。
唯独不说,这个男人,圆墩墩的,两只眼睛,小,圆,闪闪有光,局促中透着莫名的张皇,让她常联想到某种鼠类。
月亮被云层遮挡,呈现一小汪模糊的暗黄。
蒲天丽睡不着,披件衣服到院子里。父亲正站在迎门墙的一丛竹子旁抽烟。父亲多年养成的习惯,从不敢在母亲跟前抽烟。从后面看,父亲佝偻枯萎,年纪不过才五十五六,好像就已是残垣颓壁,背不动时间的重量。她想起以前公司的经理,同样的年纪仍西装革履争权夺利……黑蓝的烟在青竹叶间寂寥盘旋。父亲一阵剧烈咳嗽,扶住墙壁,往旁边洗手池吐了一口。蒲天丽隐约看到池中泛着猩红。见她过来,父亲急忙扭开龙头,哗哗的水流,什么也没有。
“乖怎么也出来啦?”
“睡不着。”
“还在想相亲的事?”
“爸,你觉着他合适吗?”
父亲不吭声,只低头抽烟。良久,憋出一句:“乖,你先和他处处看哈,”他说,“我再慢慢和你妈说说。”
蒲天丽有点恼火,说也白说。她烦躁地跺了下脚。
父亲歉疚地笑笑:“乖,你不该回来呀。”父亲宠溺她的能力有限,可在口头上,从来都是温软地叫她“乖”,洋溢着宠爱;不似母亲,高门大嗓叫她“大妞”“妮子”,难听得要死,稍敢不应,一连串“死丫头死妮子”,如一声声夺命令。
“你不也回来了?”
“爸爸是没地方可去了,” 父亲说,“要到头的人啦,在世上还能有多少日子呢,也该回来了。”
“说啥话呢,爸,你才多大……”
“老啦就是老啦。”父亲说,“还好,你们都长大了。”
她偎近父亲,亲昵地喊了声“爸”。父亲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发现女儿比他还高一点,蒲天丽弯下腰,靠在父亲肩膀上。
黑暗里,父女俩一时无话,看向不分明的月亮。
父亲想起什么,拉她坐下,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张塑料袋重重包裹的银行卡。“乖,这是这些年交给你妈妈以外,爸爸私下接点装修之类的活儿存下来的,不多,就七八万。乖,你拿着,遇到什么事了,应个急。”父亲把着她的胳膊,不容她拒绝。
“你弟不成器,别听你妈的,你以后不用管他。上学供他上了,没考上公立高中,就上私立的,他瞎混;大学没考上,送他去铁路技校学技术,他不好好学,毕业证还是托关系才给的;后来把他分到西南山区修路架桥,干了不到俩月,他嫌苦,工资都没来得及结就跑回来了……不说操心,单说钱上,他可费得太多了,爸能做的都做了,也不再觉得欠他了……”
她不知道父亲何以存了这么多体己话,可父亲交代什么似的,还在说:“你妈这个人,嘴硬心软,看似强梁,其实呢,眼窝子浅,遇到大事,看不远……爸爸不说,爸爸都知道,乖这些年给家里省心,委屈我乖了……”父亲抽了几口烟,烟雾遮住他的脸。
蒲天丽靠在他狭窄的肩上,眼泪无声无息,一个劲地流淌。
“爸爸一辈子没出息,乖,对不起哈……”
蒲天丽后悔多年,当时她就应该读出父亲欲言又止的隐语的,可她仅理解为一位没能力的父亲对女儿的亏欠,不能为她的人生助一臂之力。
“爸,以后别出去干活了,我给你养老,好不好?”
“傻姑娘,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要管爸爸……”
“小乖长大了……能挣钱了,我有钱,爸……”
“你有是你的,爸给你就拿着……爸就这么大本事,乖不要怪爸爸就好。”
“爸,你别说啦……”蒲天丽又要哭。
“嗯,不说了,不说了……”父亲望望天上,“月亮出来了。”
挣脱了云层的遮挡,月光明亮,落在地上,如一层白霜。她真想回到小时候,就坐在这里等父亲回来,父亲兜里藏着点心,喊她小乖,避开母亲和弟弟,塞给她点心吃……她说:“爸,还记得不,街角那家点心铺做的糖馃子,可甜了……”
父亲眯着眼,忘了抽烟,脸上掠过怅惘的神色,兀自笑了,喃喃地说:“多少年了……”
月偏西了。
父亲掐灭烟蒂:“凉了,回屋吧,乖。”
“再坐一会儿吧,爸。”她拉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干燥、粗粝、温暖。
“嗯,那就再坐一会儿。”
也没什么话,他们继续看月亮。
没多久,父亲还是拉着她回到屋里,怕久在外面,母亲责怪。果然,刚进屋,母亲就低斥一番:“说好明个请陈威来咱家,你爷儿俩还不睡,在那叽叽呱呱嘀咕什么,就显得你俩亲?都赶快给我睡,明儿早起好帮我准备酒菜。”
礼尚往来,母亲做了丰盛的午餐,说是招待陈威做客,实则明摆着撮合,因为饭吃到一半,母亲接了个电话,说句:“你二姨邀我去有点事。”并朝父亲使眼色,“老头子,你送送我。”
家里就剩他和她了。
他的诚意和朴实,是放大的,亦假亦真的,因为诚实这种传统的品质在老人家那里有市场,装一段,是要有物质兑现的。拖了两个月,他就不想装下去了,撕破面具,露出本性。不时投来一瞥,又匆匆收回,期待回馈。
开始还好,云山雾罩地讲述他开饭店的艰辛和现在的辉煌,后边,他说着话,挨近她一点,离她越挨越近。在她看来,他每一句话都声如雷震,她心脏为之一紧。那种被陌生人挨着,却不知他下一步会有什么突发的动作,随时被胁迫的惊恐感,空间被侵犯的窒息感,如此强烈,如异物扎入身体一般。她装作玩手机,打电话给父亲,央求他快回。电话刚接通,父亲的手机却被母亲劫持了去,她大声武气地说了声:“和你爸得一会儿才能回去呢。”陈威听到了,这句话透露的信息让他喜不自胜。他的行为,即便小小出格,也被家长默许。蒲天丽在心底对自作主张的母亲骂了一句:“蠢死了。”他带着被怂恿的热情,拉了拉她的手,笑嘻嘻的。
蒲天丽躲开,在聊天里说他:“不老实,动手动脚的。”
母亲笑了,当是什么事呢。“傻闺女,亏你还恋爱过呢,年轻人耍朋友,不都这样嘛。”
她后悔那天按照母亲的要求穿了裙子。只顾回复信息,长裙露出后颈和一小片裸背,他在她身后,趁她低头对着手机打字求救,忽然凑上去,亲了一口。带着丰沛的口水,几乎是啃,还暗戳戳说了一句:“露出来的地方,真白呀。”他转动眼珠,眼里盛着两窝笑,舔舔嘴唇,意思很淫亵:没露出的区域呢,是不是更白?
一股子浓重的恶心和惊恐,冲决而出,蒲天丽捂住胸口,干呕了一声,慌忙拽开门,跑到院里……
思忖良久,不甘按部就班步入婚姻的泥潭之前,她不能再等了,得先逃离,喘口气。
喘口气的办法,就是还得和家庭疏离。
多荒谬啊,原想回到老家,会有稳固的亲情,她可以身心放松,过一个从容的人生。现在看,还得离开,保持距离。
她仍然是只蚂蚁,在热锅上打转,只不过换了一口小点的锅而已。
蒲天丽去了市里,她一刻都不能忍了。她发微信给父亲:“爸,你说得对,我不该回来的。你照顾好自己哈,等我安定了就来看你。”父亲回复一个微笑,不知老头儿从哪儿学的,还连发了几个“欧耶”的胜利手势。
她先入住酒店,拉紧窗帘,沐浴时,勾着手给脖子和后背擦了多遍肥皂,皮肤都擦红了……洗完澡,吹着空调,躺在床上,喝着汽水,那一刻,狭小的空间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命运却没给她回来再看父亲的机会。
“美女,我看过了,咱们实话实说,你这个镯子,先上了仪器,折射率1.65,不太对;咱打白光灯看,这上面能看见很明显的酸蚀痕迹,里面色泽漂浮在表面;咱再打紫光灯看,里面充满荧光……我觉得是翡翠里B+C的货,经过酸洗、充胶、做色……”
“啊,这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的……你看现在能值多少钱?”
他伸出一个指头。
“一万?”
他摇摇头。
“一千?”
他摇摇头。
“一百!”来人终于目瞪口呆。
一百还不一定值呢。他微微一笑,见惯不怪。“物无美恶,爱者为珍,很多东西,有时也不是价钱能衡量的。”这当然是安慰的虚词,不为问价值,大老远来你这里鉴定什么呢,他又指着什么挣钱呢?
蒲天丽很难说清她的回来是否因为他,甚至所有的相亲对象她都在暗自和他做参照。人最怕比较,心里有了情感投射,觉得那些小男生跟他比,怎么都显得浅薄。他叫董广川,年已四十余,在市里开一间玉器店,闲暇时帮人鉴定玉石翡翠。鉴定为真的就适当收费,假的则免费,然后推荐在他店里买相应的玉饰,保证真品。
董广川顺应潮流,将鉴定的场景拍成短视频,发在平台上。短短的视频里,言谈之间,由玉石真假,可以折射出世间百相:有的是男友送的,信誓旦旦,东西却是假的;有的是朋友抵债,有所谓大师亲笔背书,东西也经不起推敲;有的是民间捡漏,却价值不菲……一方小小的石头,放大了人心和欲望,就像小小的锅里,烹出活色生香。这些视频里,他隔着铺就绿绒布的案桌,和鉴定人似是隔河相望,水面上浮着的是生死未卜的各色玉石。他眯着眼睛,专注地盯着玉石,笑眯眯的,不悲不喜,如端坐在审判席,身形圆圆胖胖,低眉含笑,如弥勒状。好像他是这形形色色欲望天平另一头的压舱石。
蒲天丽追着看完这些视频,如看了一系列连续剧,得知结果时瞬间的惊喜或沮丧,都那么真实而集中。有人鉴定为真,一开心,多给他一点费用,他也不喜;有人鉴定为假,直接对某人破口大骂,他也不劝;有人要在他店里买一方贵的玉饰,他觉得佩戴不合适,反而推荐顾客一件价低的。总之,生意做得很佛系,却因为巨大的诚意,他的视频号关注人数和实体店的生意渐渐风生水起。
蒲天丽是最早关注他的那一批“粉丝”。何时加的微信已想不起了,想必是看了他视频,又是老家同城的,她在异乡,心生亲近之意,留言让他鉴定一枚玉牌,就留了联系方式。按照他的要求拍了玉饰的照片,可她出租屋不朝阳,拍出来光度不够,她索性开了视频,让他仔细给“上上眼”。
他看了一圈,说出结果:“姑娘,假的。”
玉牌是前男友送的。那时,她在市区工作,他在城市边缘。那么大的城,她要倒两趟地铁再坐一班漫长的公交才能见到他。他做市场,休息时间不固定,她一般情况下休息日是正常的,为了他能多睡一会儿,都是她去找他。有次,她周六加了一天班后往他那里赶,而他周日一早就要出差,那天早上他走时,一关门,她就号啕大哭——跑了这么远、这么辛苦,还没跟他抱上一会儿呢,他已经走了,她又要背着包回市区了。
就这样付出了两年,换句话说免费送人上门两年。她记得清清楚楚,情人节那天,照例是品尝完她送来的身体之后,他献上了这枚玉牌,言之凿凿多少多少钱买的……董广川说出鉴定结果那一刻,蒲天丽虽能预料到人性的凉薄,可还是承受不住,也不是被欺骗的愤怒,就是觉得可笑,没意思,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玩玩的。她想笑,一撇嘴,却沁出两股子泪,真没意思,真没出息,有什么好哭的呢,可就是情难自已……她甚至忘了还开着视频。等她渐至平息,手机里才轻轻传出一声叹息。蒲天丽意识到失态,赶忙揩去残泪,却也不解释,说句:“谢谢您了。”就要挂断视频。他摇着手里的玉饰,和她这枚式样相似:“我店里的,可能没你那个好看,但能保证是真的。送给你吧,姑娘,你会遇到更好的。”
蒲天丽中了邪似的,“哇”的一声,哭得他措手不及。
就此认识。
都市是滋生大剂量寂寥空虚的温床,特别是一个女子,背井离乡,再忙,一回到出租屋,蒲天丽就莫名心慌,似乎空间和时间都带着咬噬的重量压来……他是那根稻草,是她精神的寄托,她迫不及待地找他的对话框。
他耐心。像是稳坐钓鱼台,耐心是他可忽略不计的成本。机会难得,只需一点细水长流的饵料,放长线钓年轻的美人鱼。她又饥又渴,势必逐渐将钩咬紧。这场围猎也好攻破城池也好,他始终是站在她这边战线的,至少她这么觉得。他们说了多少话啊,每一次都高质量,意犹未尽,言犹在耳,那些灵魂里电光石火的对谈,比性更难得。她信了,人这一生,遇到性遇到金钱,都不稀奇,难得的是,遇到懂的人。
她说:“一个女生,到了一定年龄,如果没驯顺地结婚生子,你尽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为了事业,为了保持美丽和自由,为了不降低生活品质,可在他们眼里,你就是自私。”
他说:“不如把自私换成另外一个词,自我意识。文化程度越高,自我意识觉醒越彻底。”
她还说:“你跟父母聊事业有成终身不婚的名人,他们说啊这么好的基因怎么没有孩子?或者,那么多钱有啥用,都留给谁?”
他还说:“在这个国度,结婚生育跟宗教一样的。你没有办法的,姑娘。”
她又说:“最近好烦哦……吧啦吧啦……”
他又说:“平凡的我们,本来就是漫长的重复和无聊里,夹杂一些小快乐小幸福小伤感和小痛苦,庸常的生活里注定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
她接着说。
他也接着说……
每一句都到心坎上,心如一堵墙,被攻破后,她的心就是一张床。床上,他端坐中央,笑眯眯的,等她下了班卸了妆洗完澡不设防地和他言语间你来我往。他欣赏她身上的光,也指导她的迷茫;看到她的能力,也理解她的困境,他们说啊说啊,说不够,一夜又一夜,一场又一场,一波又一波,手机按键起伏涨落,渐入佳境,风光旖旎,高潮迭起。既是精神导师,又是知心大哥,不管她吐槽什么,工作的烦琐、同事的甩锅、上司的白痴,他都听着,不是敷衍地只听不顾,他帮她参谋,哪怕不同意她的思路,也先顺着她的情绪,让她发泄出来,等她冷静,再提出建议。
这种棋高一着的处理和性格上的体贴,让她沉迷。
她能做点设计,常帮他做一些视频剪辑和后期处理,他很感谢,只要是个节日,都会转给她一个红包,不是钱多钱少,是那种被人挂念的感觉,让她觉得美好。
聊了小半年,在她和领导发生冲突的那晚,她和他语音了很久。他耐心地听完,给她建议,直到最后说出:“真不想干了,也没啥,回来帮我拍视频吧。”
在他,或许只是安慰的话,蒲天丽却当真了,甚至都想好怎么分镜头怎么写文案,才能更好地在平台上引流了。她搜了和他类似的做得很火的账号给他,分析他们火起来的原因。她条分缕析时,发现他眼神迷离,只是在听着她的声音,似乎她年轻的声音才是主要部分,至于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她提醒他注意时,他微微一笑,说:“我就是闲着,录着玩呢,没想过能火。”“现在要想啦。”“好,那就想。听你的。”语气里分明有点耍赖。蒲天丽微有点气,“打起精神啦,要不收益都不够我工资呢,怎么给你打工?”
他这才明白她当了真。
沉默许久,才给她回复:“刚我静下来算了算,目前的积蓄,除去店面正常运转之外,还可以给你开四年工资的,四年之后,就不知道了,” 他又调皮道,“兴许那时,世界已经崩塌了呢。”
她看了,心中一恸。半夜,发了一条朋友圈:人世浮沉,我们好像曾经离得那么近……
仅他可见。
他及时评论:不是好像,是真的;不是曾经,原来是梦,现在,竟然,未来可期。
蒲天丽又是几欲涕零。
所以,刚从家里逃离,蒲天丽就奔他而去。至于为何不从海城回来就去找他呢?自有原因,正值假期,他要陪女儿。他已婚,他说他离了。这就是蒲天丽为何只敢迟疑地“好像”和“曾经”。
可他们,还是将网络上的虚无在现实里落实了。
他帮她在店面附近租了个小公寓,买了比较专业的拍摄设备。在她的积极敦促下,视频拍得多了,她剪辑、配乐、撰文,基本做到了一天一个更新,一段时间内,关注量有所上升,到了一个临界点,她还是那么勤勉,可收效就没那么显见了。有时她愁眉苦脸,为一句文案绞尽脑汁,为一个镜头补拍半天,他会觉得,有必要吗?本来是为随手记录的,却有被绑架的趋势。店铺确实在市区更知名了,蒲天丽还踌躇满志地要“直播带货”,董广川哭笑不得,他盈利的主要部分并不是常规卖货,可不能说。事情有点本末倒置了。更不能说“不用这么当回事的”,成年男女,从一开始,其实就心照不宣,可必得有拍摄这个事,哪怕在中间做个幌子。她这么卖力,就是不想单纯是“那个事”,要凸显自己的价值,可她越起劲,事情便越吊诡。
人跟人啊,真到了一起,以为是“离得那么近”了,还是得山重水复。
董广川反而坦然了,就像是一条河,想翻个水花,旁逸斜出一股,被岸阻拦了一下,就算了,还是倦怠地继续流吧。中年男人的无欲无求,是懒得费力,顺带手能捎带一朵花就顺流而下,捎带不了也就懒得强摘。
这个时候的董广川,在蒲天丽眼里,持续显示的是美好的一面:他的懒散和谈及玉器鉴定时的专业干练;他庞大的身形,却没有侵略性,颓丧里偶尔的幽默和抒情。诸多特点,矛盾又迷人地统一在一起。
比如,她嚷着减肥,也建议他多锻炼,他笑呵呵地一句话挡回去:不重不威嘛。酒局上有人恶意劝年轻人酒,他一句话也能解围:“这么好的酒,给他喝多浪费,来,我们几个好好喝点。”
且常有警醒之语:“肉身,不过是时间的标点。”“一不小心投胎做人,在人间混闹一场而已,几十年后都是一把灰,风一吹就散了,别想那么多。”“都是第一次做人,自个儿还活不明白呢,谁有资格给谁建议啊,是吧?”
你说不清他是庸俗的市侩哲学还是看透后对肥皂泡的戳破,或是为自己陷入中年境地的开脱。他迷人的地方就在于,说这些颓丧的话时,笑呵呵的,一脸真诚地望着你,眼睛都不带眨的,要把心底全敞开给你看的样子。真诚是动人的,哪怕他曾俊朗的脸型已经臃肿,哪怕他音色带着被烟酒和生活腐蚀的沙哑,哪怕他髀肉复生的腿根和微凸的肚腩已攒射不出有力的箭,她得承认,他仍然值得她沦陷,或者说,她的能力范围内就这么一片水潭,她累了、热了,可以在潭里玩会水。闲着也是闲着呗。这么想,她笑了,不知不觉中似乎她也习得了他的处世哲学。
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是个周末。黄昏,他开着他的破车带她到水库边,坐在乱草上,欣赏鲜艳的落日,感受水面吹来的幽幽凉风。是她未曾有过的体验。微小、廉价,但珍贵、新鲜,有务虚的美感。
水库旁边是一座封建割据王朝残存的帝陵,封土高隆,古木披拂,曾经的悲喜静默地封存其中,陵墓外的岁月汩汩流逝。在这时间不停地流逝之中,他们忽而无言,看落日。
天地都静。
水库浩渺的水面托住斜阳,余晖笼罩的人间,一切都水润润的。有细微的风,从水上带来丝丝清凉。几乎不约而同,他们凑近嘴唇,亲吻。吻得小心又凶狠,沙漠里跋涉遇到一捧水,或苦海里泅渡的人得到一颗糖,每一下,是珍惜,也是报复。甜蜜而悲哀的报复,为何这命运到迟暮,才吝啬地送出礼物?
夕阳涌动,水在流,在这似乎亘古不变又时刻更新的风景里,他们两人共振得越发生动,美好正在铺开,龃龉还未显现。后来想,时间该在那一刻停下来,世界静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就此死了,才是好的。
夜色铺盖下来。
转移到车里,他节奏放慢了,闲庭信步似的,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闭着眼,她有一刹那逃离,她复习了一遍前男友的手,小,白皙,软绵绵的,看不到骨节,是养尊处优男人的手,但抓握她的时候,手上青筋凸起,都是年轻的力。他的,则是匠人的手,粗拉拉的,每一把落下来,有质感,粗糙中透着细腻,有重点,有分寸,好像她也是一块玉,他在把玩,在查验,鉴别真伪。
她甚至不愿计较他上身前吞了两粒白色药丸。“消炎的,这几天上火,喉咙疼。”背对着她,他脱去衣服,不让她看到凸起的腹部。过分漫长的前戏,不是他不心急,是缓兵之计,以期真正短兵相接时能省点力。真正上得身来,时间并不长,冲撞也显凌乱,毕竟四十多的人了。岁月暗河一样,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抽走力量。
“早认识你几年就好了。”他指体力方面。她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棱角分明,目光炯炯,隔着衣服,肌肉也呼之欲出。她说:“现在也不晚。”她确实挺满足,被他厚重的身体包裹着,大动物热辣辣的汗酸味,她有一份实在的安全感。蒲天丽抵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对性没有那么大的期待,说起来还是因为前男友的滥用无度,提早消耗了她的激情。那几年,他开心或者失落,都会兑现成性上的飞扬跋扈。他年轻、灵巧、身体好,打桩机似的,她的青春是裸露的矿藏,他是小煤窑老板,滥开滥采。
在这个时候想起前男友,真是悲哀。
“没事的,”她说,说了一句她正在编辑的短视频文案,“不管我们是沙子还是珍珠玉石,时间会吞噬一切。不紧不慢。”
向阳桥下,每到晴天,一溜打卦算命的,摸骨、麻衣神相、测字、摇签,也有吹得厉害的,说是擅用易经蓍草占卜。卦师术业不同,却如盗墓贼的各法打洞,都能勘破命运之井。蒲天丽被区域内最有名的大师摸了骨,看了相,测了字,得出判语:美女今年竹节运,此前安稳了六年,到了结节,合该有此一劫。
“有法子破吗?”
大师恰到好处地停顿。蒲天丽立刻奉上现金。大师略一沉吟:“今年务必远离男人。”
后续围观而来的大叔先“扑哧”笑了,来了个金句:“现在的小姑娘,你让她不吃饭行,不招惹爱啊情啊,难哪。”很感慨了。
蒲天丽讪讪走掉。一转头,她可以不招惹男人,男人却来招惹她了。陈威在不远处,倚着车门,微微笑,朝她招手。她刚要扭头就走,陈威喊了一声:“大妞……”大妞是她在家的小名,下面有个弟弟,可不就是大妞。可大庭广众喊出来,尴尬得像吃了只苍蝇。蒲天丽噔噔噔噔,怒气冲冲,杵到他跟前:“有什么事?”
“你妈,我姨,病了……”
蒲天丽扬起唇角,挂着不屑,还用这么蹩脚的招数诈我:“我知道啊,被我气的嘛。不听她安排的婚事,她不气才怪呢。”
“那你也不该拉黑她微信,不接她电话。”
她心说,那是我妈,不需劳驾你来指导,我自然熟谙她的亲情高压道德绑架。“还有什么事吗?”
“我大老远来一趟市里,找到你也不容易,不请我吃顿饭?”陈威笑嘻嘻的。许是做惯了生意,他擅长带着一份自来熟的喜气。见蒲天丽不理,又说,“看你抠的,我请你也行。上车,走吧。”说着,就要上手来拉她。
蒲天丽甩开。“陈威,我们真的不合适。”她一脸郑重,“你条件挺好的,应该不难找,放过我吧,真的,我不想耽误你。”
陈威有瞬时的愣怔,略带被拒绝的羞恼,可很快就一笑带过:“我们不是耍朋友玩哦,结婚,要实打实的。”他收起笑,“你也不小了,觉得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吗?”
蒲天丽压住恼火:“陈威,我知道你条件优渥,我确实年龄不小了,可我们不是玩游戏,随便捉对凑在一起。正因为是结婚,才认真地跟你说,我想过了,我们不合适。”
“你是嫌我矮吧?”
蒲天丽无语。“我可没这个意思。”
“那你觉着跟现在那个老男人就适合?”他又眯着眼笑了。
“你跟踪我了?”蒲天丽一惊,“陈威!”
“既然做了,害怕什么?”他说,“你以为市区有多大呢,你以为你藏得很严实呢?”他冷笑,说,“其实,前天就打听到你在哪儿了,观察了两天,发现你挺会玩嘛。”
“我的生活,轮不到你管。”
“我哪能管得了呢,是吧?”他抽了支烟,晃下手机,意思不言自明,他可以拉来她的母亲、弟弟、七大姑八大姨,总有能管住你的。小小的猴子,还妄想逃出五指山?
“也就我不计较你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我是想着和你结婚的,你别真觉得自己多金贵。是你妈让我来找你的,彩礼她都收下了……我劝你,还是回家吧。”
蒲天丽脸色红涨,强撑着没出恶言,跑出去一段,觉得陈威看不到她了,扶着墙角的栏杆,才一下子泄了气,浑身瘫软。她细细想了一遍,和董广川在公共场合很少有亲密动作,怎会这么巧就被他拍到呢?他无非在吓唬她。可她转念又想,前天晚上,和董广川在一家新开的田园风格的餐馆里,灯光摇曳,音乐暧昧,气氛烘托得到位,喝了点红酒,老董心情也好。出门时,掠过一阵晚风,天上有好大月亮,月亮旁有颗小小的亮亮的星。她一时动情,说了句:“月亮真满呀。”老董情绪到了,幽幽接了一句:“也真寂寞,”他说,“幸好,有颗星陪它。”他即兴篡改了几句俄罗斯诗歌,低吟给她:
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一条石子路在雾中发亮。
夜很静。荒原面对着太空,
星星与月亮互诉衷肠。
天空是多么庄严而寂寞,
大地在蓝蓝的光影中沉睡
而你,亲爱的姑娘
悄悄来到我身旁……
蒲天丽怦然心动。任他拥着,人呈柔软的攀缘状,耳鬓厮磨,酒意的嘴给道行浅薄的耳朵下蛊。人被自以为是的爱情架着,如提线木偶,脚步轻盈,醉上加醉,两人都有些忘情。天地辽阔,宇宙洪荒,人间烟火,都是背景,他们互拥着,亲吻着,走了一段……蒲天丽想,好像那时对面树丛边有人影呢。
在她家里,母亲是舵手,是强光,是方向,弟弟为虎作伥。她和父亲是弱势的一方,自然组成联盟,可有时父亲都难以自保,对她也是爱莫能助。按说,父母一个强势,一个软弱,他们的性格应该互补的,可别扭在哪里呢?母亲的强势是不得已的,家里家外,柴米油盐人际运转,都需要操持,男人唯唯诺诺,办个什么都不利索,至少她觉得不利索,只好自己抛头露面,打点一切。如果办得圆满,再看男人那副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母亲心性虽强,其实有个小女人梦想,总想有个大包大揽的男人,伸开胳膊,为她圈出一方港湾,所有的风雨都由他扛,她只需无忧无虑,幸福地做个温柔的女人……是以,每次唠叨,母亲常拿某某有出息的男人怎样怎样,来和父亲对比;父亲呢,由于性格内向,做事温暾了些,被母亲压着,言语刺激着,就算是块铁,被母亲拿捏几十年,也成了泥团。夫妻关系里,父亲一生不得舒展。所以他常年在外打工,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沉默寡言,常陷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抽支烟,喝杯酒,有烦心事也不说,有开心事就自得其乐。母亲最恨的就是他这一点,他内心的世界,始终和她无关。骂起父亲时,她言语凌厉,手势翻飞,恨不能剖开他心肺,摧毁他内部那独自陶然的小花园。
蒲天丽总以为父母是性格不合,才一辈子过得别扭。直到她初三那年,父母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母亲不依不饶,一哭二闹三上吊。事后蒲天丽隐约明白了,父亲在外面“有人了”。母亲颇有策略,只在亲戚邻居跟前表演,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拍打着地面,节奏感十足,逐一控诉:“嫁到你们蒲家多少年了,你没本事我也不说了,里里外外我一个妇道人家操持,哪一点没让你满意?你倒好,做着甩手掌柜还不满足,竟然有脸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这个家吗,你对得起孩子吗……”父亲低着头,不吭声。有人围观,母亲就如是表演一番。看客兴致减了,散开了,母亲一骨碌起身,掸掸浮土,喝口茶,该干啥干啥。
突击了几回,母亲也没抓到实质性证据,要真捉奸在场,以母亲的性格,早就敢手起刀落。
其实,父亲只是喜欢去街上点心铺里坐坐。卖点心的女人丧夫,叫红,有着安宁的面容和一双羞怯的眼睛。一个成年女性,似乎对人世仍然懵懂,开了几年店,她也没学会别的小商贩那份圆滑和世故。红算不上美,与母亲的张牙舞爪纵横捭阖相比,有一份矜持的静气。从脾性上,她和父亲是同类。她明白小时候为何父亲舍得常给她买甜食了,她曾以为是父亲额外的宠溺,现在来看,不单是这样的。
父亲常去红姨店里,有时帮着卸卸面粉,有时什么也不做。红姨忙着做糕点、炸馃子、包礼盒,父亲就静静坐着,看她忙活。红姨忙起来身段灵活,熟能生巧的动作里有轻盈的观赏性,父亲总看不够。两人共处一室,实则什么也没干,可母亲说:“孤男寡女,在一屋里,还掩着门,拉下帘子,是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在那儿扯闲话吗,放他妈狗屁,骗鬼呢!”母亲的推论不错,可父亲确实还真是“清谈”,有时候也称不上“谈”,就两个人沉默着。这沉默也是好的。
“就你那上阵三两下的能耐,自己家的还没本事耕好呢,还想去外面开荒……”母亲以前常说父亲“不中用”,父亲循例不吭,低头吸烟。她当时以为母亲嫌弃父亲的社会功能,没本事,现在想来,都是另有所指。蒲天丽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细究下来,谁的人生不是另有隐情,不是千疮百孔?
蒲天丽还是回了家里。因为父亲死得措手不及。
非年非节父亲就回家,一方面是他年龄大了,打工的物业公司不景气,早有辞退他之意,但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召唤,让他叶落归根,不做孤魂野鬼。他是去给小姑家帮忙秋收,干活累了,喝了一顿大酒,不听劝,到了傍晚,非要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骑车路过个小沟,摔了一下……到死都说不清父亲是摔着了,还是酒后心梗猝死。奇怪的是,父亲的身边留有一地烟头,而事后她询问父亲相熟的工友,父亲没辞职前公司组织的例行体检里,父亲的肺部“有问题”。
灵床上的父亲,清寂安详,刮干净的胡子一夜后泛着青霜。父亲瘦小的身体裹在祥云团花的寿衣里,真像是睡着了。蒲天丽哭不出来,她一遍一遍整理灵堂。这个时候她就恨,恨父亲的性格,恨父亲到头来什么也不跟她说,恨父亲这么突兀和决绝……可她更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上次没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
父亲这样死去,算不算临终命运对他网开一面?没有痛苦,走得安然。火化后,蒲天丽将父亲常戴的那枚小玉坠放在骨灰盒里。疫情下丧事从简,亲族一起吃了白事饭,就埋入村里的祖坟了。蒲天丽没有一滴泪,自始至终有一种悬浮的不真实感。
父亲的去世,像是经历一次渡河落水,刚上岸的他们短暂地有一种格外珍惜的血脉相连,连平常看不顺眼的弟弟,都觉亲近了不少。
弟弟在清点收的奠仪。每家每户都有一笔人情账,婚丧嫁娶你随了多少,我便只多不少地还回去。可人心人情就分轻重,因为父亲至死一文不名,有的人还按多少年前他家收到的金额来还,就不地道了。弟弟一边清点,一边骂骂咧咧,刨去花销,所剩无几,烟酒钱还欠着呢。弟弟将零钱往兜里一揣,抽着烟,踩上摩托,发动机轰鸣着,临末,冲蒲天丽喊一声:“姐哎,镇子上的烟酒寿衣账,记得还啊。”弟弟从来不惮于问她索要,似乎做姐的天生欠他,或者在他看来,姐姐比他能挣,一个女生,存那么多钱干吗呢,将来还不是要出嫁,钱都留着给他才是对的。他早就怂恿母亲劝说姐姐帮他在县城出个首付,母亲也暗示了多次,蒲天丽没搭理。在钱上,她被母亲以爱施压,历数她操持一个家的不易,蒲天丽上当次数太多了,不会再掉以轻心。
她拦住弟弟,甩了一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爹,你赊的账,你还去。”
弟弟瞪眼,拧了下油门,摩托喷出的狼烟如他的怒气,蓄势待发,他近乎吼道:“可谁都知道,咱爸疼的是你啊。”
“那咱俩换换,好吗?”被一个不能当家做主的父亲疼着,就像她现在和董广川的私情,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尴尬。可疼爱和私情又都是真的,她被自己的喊声呛出泪意。想起那些场景,父亲眨眨眼睛,示意她出来,从兜里掏出几块馃子,让她吃完,帮她擦了嘴巴,再回家……这样可怜巴巴的爱,再也没有了。
母亲看不下去:“你们的爹刚死啊,小狗日的,都给我消停会儿!”
弟弟出去后,母女俩没心思吃晚饭。蒲天丽和衣躺在床上,回复董广川的问询信息。母亲在隔壁破口大骂一番,蒲天丽以为她又和谁置气呢,也没在意。母亲就有这样的本事,猛地想到之前的某件事,惹了她的、得罪她的,回想一下,又能把自己气着,得骂一骂,发泄出来。母亲骂了一会儿,大约睡下了,没多久,忽地一声尖叫,蒲天丽吓了一跳,趿拉拖鞋跑到她卧室时,母亲脸上的惊恐仍未消失。
母亲指着灯泡:“我关了开关的,刚才,它一闪一闪!”
蒲天丽望着蒙尘的旧灯泡,25瓦苦巴巴的光,憔悴的黄亮。她开了又关,灯泡好好的,再没母亲说的“一闪一闪”。“咦,你爹到底疼你,你一来,就好了。”母亲吁一口气,“你爹和我闹呢,”月光照在床边的窗户上,泛着阴森的白光。“刚才我迷迷糊糊一睁眼,就看到你爹披头散发穿件白衣服,没有脚,身子飘着,站窗户跟前,在正上方看着我的脸,眯着眼,笑啊笑的……做人时没出息,做鬼倒出了奇,以为我怕他呢,被我吐了一脸,骂了一顿,又拿灯泡捣鬼,”母亲冲着屋子里某处,似乎真有人站在那里,“做了一辈子夫妻,你狗日的死了,还不安生,就会作弄我……”母亲竟然抽抽搭搭地哭了。她一时不适应母亲陌生的哭声,这次的哭和之前以眼泪要挟的撒泼手段不同,哭得委屈,委屈里又带着愠怒。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鬓角银点闪动,随着她的肩头松动,银色呈现小股的波涛汹涌。原来母亲的头发灰白这么多了……从她褪色起皱的背心口,可以一览无余母亲枯瘦下垂的胸脯,随着她的哭,乳袋干瘪地起伏……蒲天丽眼角发黏,喉头潮涌,血脉里本能的呼应,让她情难自已。这是她的母亲,她是从她身体里来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泪,她是她的发源地……可是,这给她性命给她肉身的母亲,又在算计女儿。父亲的死,不耽误她极力撮合。她为什么一定要她嫁给陈威呢?还不是想着对方条件好,她攒下的钱可以支援弟弟。她咳嗽一声,压下去这股情绪。蒲天丽响亮地开阖几下开关,言不及义地劝道:“兴许是开关接触不良呢,明天找电工来看看。”她说,“睡吧,妈。”
母亲没理会,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蒲天丽进退失据,只好抱来枕头,缩在床的一侧。
“熬了我一辈子,什么都没弄成。”母亲还在絮叨,愤愤不平,“我图他什么,要钱没有,要人指不上,最可气的,他和那个女人坐在那里,唧唧呱呱,一说半下午,一说半下午啊,跟我,就没什么可说的!”母亲拍着床铺,“做那个事的时候,他都能咬着牙,不吭不哈,弄完了,从脚头爬下去,像块死木头……”那个叫丈夫的男人,爬上去,再下来,盖章似的,履行他们的婚姻,过程无趣,程序刻板,像是去灶台添一碗饭或是去井边提一桶水,饭吃完了,水打上来了,就算完。
母亲又哭:“他就这么烦我,就这么恨我吗?”母亲说,“他这一撒手,倒是轻松了,剩下的一摊子,还不得我来苦撑。”母亲恨恨的,“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了你爸,还不如我一个人过素静呢。”
良久,等母亲平静下来,她悠悠地回了一句:“那你还逼我结婚,不怕我也陷在这样的婚姻里吗?”
母亲一愣。没想到自个儿的气话授人以柄。“你爹和陈威,哪能一样?妈妈辛苦帮你选的,肯定是为你以后好啊。”
又是这一套。
“睡吧,睡吧。”
父亲没了,以后她没事应该不会回来了吧,蒲天丽松了一口气,母亲的绑架随时可以解套,她离自由很近了。母亲唠叨就让她唠叨吧。
回市区之前,她专门去了镇子以前的那家点心店。那个叫红的女人已经不干了,她辗转打听,才找到她。红姨苦尽甘来,儿子成器,在县城有几处铺面,红姨含饴弄孙,安享晚年。见了她第一面,红姨就以叹息般的语气说道:“和你爸真像,特别眉眼那里。”她说,“你爸那时候总提你,可宝贝他这个女儿了。”红姨笑的样子,静静的,河面上现出水花的样子。这是一个耐看的、有韵味的女人。她为父亲的审美感到欣慰。
“你爸走了,也没能去送送他……”
“他是心梗,走得急,也好,没受罪,我也没赶上最后和他说说话。”她说,“姨,就想来看看你。我听过你们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替我爸给你说声谢谢吧。”她弯下腰,鞠个躬,眼泪不由自主,落在地面。也不知为何,就是忽然心口一恸。
“傻孩子,哭什么,都过去了,”红姨拉过她,坐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感应,你爸死的那个晚上,我刚睡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以为晚上贪吃了两块糖糕胃不舒服呢,刚要起来找药,就听‘啪’的一声,很轻,可又听得分明,是这枚玉坠子,从中间裂了个纹……人走了,玉随主人,就碎了……”红姨抚着心口的水滴形玉坠,上面有一道清晰的裂纹。这种莽山产的岫玉,在玉石里,不算名贵,难得因形寓意,雕工好。
红姨和父亲戴着的,是一对。
蒲天丽握着玉坠,父亲葬礼上没有哭出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她抱着红姨,哭得打噎……红姨也哭了,给她倒水,拍背,让她倾泻。
“每个人都在世上孤独地做自己,事实上,自己也做得三好两歹的。到最后,没顾上亲人,也辜负了自己。”
泪眼迷糊中,她望着红姨,讶异她何以能说出这样的心语,也更确信父亲为何一下午一下午地流连在红姨店里。红姨眼神迷离,如蒙了一层糖浆,陷在往事的回忆里,怅惘里,有甜意。
“后悔的是,没和你爸好一回,”她微微而笑,意态羞怯,神色坦然,“白担了坏名誉,其实什么都没做,手都没拉一下,”她说,“你爹胆子太小了。”她转过头低语,“当然,姨也胆小。”
那晚,回到市区,在董广川那里,两人小别胜新婚,在要紧处,蒲天丽将董广川箍得紧紧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她眼泪热滚滚的,就那么缠绕着身上的这个男人,一直在索取,一直让他嵌进自己心碎的身体……她说:“哥,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就一个了……”说得肝肠寸断,哭得梨花带雨。董广川也疼惜得泪眼迷离,不停地回应她:“哥会好好疼你的,疼你,疼你啊……”两个人从没这么好过,到了新天地,那种赤诚相见,灵肉合一,性命相亲,如人生沙漠里奔跑的孩子,向着对方,在大孤独里,欢天喜地。
董广川睡后,蒲天丽做了个梦,梦到父亲站在房间里,母亲依然年轻,他们的婚姻还没出现终成深渊的裂缝,弟弟刚长成,而她中学暗恋的男孩子,正在巷子口等着她上学。她和他走在路上,朝阳隔着树杈洒下来,都如星光……然后,梦醒了。
董广川的手机在震动,因为刚才过分的欢好消耗了体力,董广川鼾声打得酣畅。出于好奇,蒲天丽拿过他的手机。
梁园夜宴,汉宫秋月。这夜梁王大邀群臣,赏鉴的是一块巨大的心形碧玉。莽山蜿蜒连绵,东南有处偏峰独立,高耸入云,上下笔直,是时连日暴雨,忽地从峰顶落下这块玉石。山民献给梁王,王大喜,以为吉利,命玉工精雕细镂,因形赋意,琢一男一女立于两侧,中间捧着一颗心,凤鸟祥云,碧色莹润。这位窦太后最宠溺的封王,汉景帝酒后失言要传位的胞弟,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在沃野千里的封地内,负爱矜功,钟鼓馔玉,富庶奢靡,和王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所以,有人说这块精美碧玉是要献给窦太后的,寓意母子连心;也有人说是送给美丽的王后的,良辰佳期,欢好永续。
这枚玉现在董广川手里,是他反复强调的镇店之宝。关于它的故事,董广川每次讲起来都神采奕奕,如此美玉什么机缘流传到他手里的,汉玉朴厚里的灵动之气,连同楚汉相争时那几个英雄人物的传奇,莽山汉玉所处的地理位置,集燕赵侠气与楚地灵秀,玉和人都有情有义……董广川讲起来,滔滔不绝,真假莫测。
有一次,激动了,也是欢爱情浓,董广川指着玉上的男女,笑呵呵地说:“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这辈子,续前缘来了。”将她上辈子比作死时身着金缕玉衣承恩受宠的王后,蒲天丽也入了戏:“据说梁王可是痴情种子,你也要只爱王后一个哦。”董广川携起她的手:“一生一人,一生一心。此玉为证。”欢爱时的言语,如戏剧中的痴男怨女,至少那一刻,投入了全部情绪。
回到现实里,最近短视频的拍摄陷入瓶颈期,粉丝增长有限,她精心剪辑制作的视频,还不如董广川架起手机自拍时信口而谈时显得自然,好容易有个游戏广告找上门来代言,董广川还瞧不上,空余她转圈着急。她早想围绕这枚传奇碧玉做一系列故事,由董广川讲解,她来配图文,连相关影视剧涉及梁王、王后、窦太后等片段都搜集好了,董广川却总是笑笑,大约不舍得外露此宝。蒲天丽不死心,还想软磨硬泡,把这个系列做起来,说不定就是流量爆款呢?
还有一件事,让她头疼,陈威步步紧逼,他要是没拍到点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肯定会继续躲在阴暗角落里跟拍,不然怎么敢来明目张胆要挟她呢?
午休后,蒲天丽循例从公寓出来,买了杯奶茶,漫步在林荫道上,越想越乱。蒲天丽步子飘飘摇摇,就这么晃到了“石之心”玉器店。
门虚掩着。
董广川在里间,和一位女性低语浅笑。他有几个固定客户,前来找他或买玉器或鉴定时,请进里面的小屋,泡茶拿点心,严阵以待,恭维小心。从她们的穿戴气质判断,非富即贵。每次她们来,董广川都要把蒲天丽支开,大约不想让她见到他圆滑奉承的一面。
能听得出来,他在卖力展示幽默,殷勤地逗弄女人发笑,掌控着节奏,调整着语流,像一个渔获高手,撒网下钩,先是一条一条,后边猛一收网,捞上岸来一堆鱼,活蹦乱跳。这鱼,就是伊人的笑。两人的谈话到了兴处,小高潮推着大高潮,滔滔不绝。隔着不到五米的距离和门帘,蒲天丽凭笑的声量和幅度,能想象到女人从矜持、到扑哧、到花枝乱颤、再到娇笑连连的全过程……这个调情高手,还是那平日懒洋洋、坦诚中带着狡黠、人畜无害的中年大叔吗?
一股酸辣的感觉上涌,几乎是本能,蒲天丽必将后悔地咳嗽了一声。石破天惊。云收雨散。笑声没了,浪没了,高潮也没了,一切归于平静。狭小的店铺里,一下子繁殖了太多的静,压在所有人心上。里间的谈话恢复了正经的正常,公事公办一样,寒暄几句,两人就出来了。经过蒲天丽时,女人眼风一扫,其实都没看她就掠过去了,扬着头,踮着脚,高跟鞋噔噔叩击,轻挥一下右手,赶苍蝇似的,随口嗑瓜子一样吐出一句:“董儿,这就是你新招的小店员哪。”
哼,小店员哪,多没眼力见儿!
“刚才看的几个镯子,都包起来吧,”女人朝蒲天丽的方向递过去信用卡,两根手指夹着,姿势傲慢又好看,轻飘飘里,都是金钱。女人的卡被怠慢了几秒钟,她以为蒲天丽会屁颠屁颠跑过来,双手接圣旨一般,小碎步退着,虔诚地去刷卡。她预估错了。蒲天丽坐在那儿,八风不动,还陷在想生气又被女人的华丽和气焰打击的情绪中,气也不能,不气也不能。
董广川包好镯子,没刷卡,说:“姐,您先拿着戴,玩儿一段,真喜欢了再付款,不急的。”女人笑了,“还是董儿会做生意。放心,姐再介绍几个闺密来你店里。”董广川自是千恩万谢。蒲天丽本想给她一个对视的,落空了。贵妇袅袅娜娜,董广川又是开门,又是搀扶,终于护送到车里,绝尘而去。
等他折返回来,吁出一口气,想对她笑笑,却笑得跟肇事现场似的,五官都错位。他不尴不尬地说:“老主顾,某某的太太,得伺候好。”某某是本地电台报纸常露面的人物。
蒲天丽没看他,逐一收拾拍摄工具,收拾完了,装进包里,脸上冷冰冰,嘴唇紧抿,耷拉着眼皮。直到这时,董广川才意识到她决意要走,不再笑嘻嘻了,问她:“嗨,你至于吗?”他拉她,“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店嘛,不奉承好这些有钱的女人,指着扫大街的阿姨来买吗?”这句话里的势利和恶臭,一下让蒲天丽倒足了胃口,这还是那个颓丧却不失体面的男人吗?
董广川也自觉失言,赔上更饱满的笑脸:“没办法,这是小地方,有时不得不放下身段。”他哄着她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想要点什么,就得付出,哪能都像你这么纯善呢。”
“也是,我要不是这么傻,会被你玩弄于股掌间?”蒲天丽质问他,“董广川,你到底还有几个暧昧的女人?”她说,“能告诉我吗,你不能把我当傻×玩儿还把我蒙在鼓里自己在那儿偷着乐呵吧?”
董广川脸色急转直下:“你查我手机了?”
“无意间看到的。”
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他过来揽她,压着怒,柔下声,说:“我也没别的能耐,就会卖个玉,卖烟酒你得巴结官商,卖玉器首饰你不得讨好这些官商的太太、情人?都是些逢场作戏,哪能当真呢。”他揉着她头发,“小涵在私立学校一年学费好几万,另外,我还想给你买个车,都要钱呢。”
蒲天丽还是为之一软。她这个人可以承受风霜刀剑,就是受不了这些带着爱意的许诺、誓言,她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眼泪迷离。他最后又来了一句,让蒲天丽心软了。他说:“我当你是我另一个女儿呀。”
董广川趁势抱住了她。她不再反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只觉得虚空。在他看来,是平息了,乖乖地被他紧紧拥着,揉着头发,说些甜蜜的胡话。她望着他的脸,他眯着的眼睛里,又是诚恳的、寂寥的、深情的海。
云开雾散后,两人都有些如从泥沼里上来,带点小小的重生感觉,温暖从身体里溢出,情和欲是浑然一体的,情的波动更需要欲来补充,来确证。几乎不约而同,两人相拥着进到里间。这一次来得汹涌,似是以一种情绪掩盖另外的情绪,都有点扑腾上岸的意思。甚至来不及闩上门,他就撩起她的棉裙,褪下保暖丝袜,从后面进入了她。蒲天丽被他压着又揽着,弯着腰,半跪在沙发上,以屈辱的姿势,用流水的身体,承受他的力。而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刚才那位女人的脂粉香气,还顽固地缭绕。随着他的冲击,蒲天丽开始长叫,孤狼似的,从胸腔里倾倒出来的嘶嚎,叫得莫名伤心、委屈,又快意。董广川始料不及,总体温婉的她怎么有这么大的“浪”意。他已经力不从心,房板也不隔音,董广川捂住她的嘴,祈求她:“姑奶奶哦,小姑奶奶,亲人,别,别叫,别叫啦……”
窗户大概是没关严,风吹得窗帘一开一阖,外面青白的阳光便一晃一晃地,鬼鬼祟祟照进来,似是窥探的复眼。蒲天丽想起陈威的眯着的小眼睛,她想象他就在对面偷看。因为恐惧,或是报复,蒲天丽攥住他腰间的赘肉,在他龇牙咧嘴的冲锋下,她正要汪洋大海地叫将开去……忽然,门被踹开。光浩荡地灌了进来。站在明亮处,披着一身光芒的,是刚才那位妇人。车行一站,她忽而想起包里还有件祖母绿翡翠挂件忘了让小董掌掌眼,按说打个电话让他屁颠屁颠跑到府上鉴定就是了,可最近老头子管得严,她不好让陌生男人再来,反正也无事,她在下个路口折转回来,到了店里,却不想,兜头撞见风流债……
但则见,妇人肥硕的手臂铿锵地指点着,唇红齿白,立眉竖眼,叫一声:“好啊,董广川!”端的修养好,只这一句,不屑于再出恶言,董广川已经浑身打战,早从蒲天丽那里翻身下马,唯诺着,抖动着,趋附到贵妇跟前。几乎半跪着,就差涕泪交加了,带着惭愧和懊悔,伸着手,落水的人喊救命一样,喊一句:“华姐,我跟她……跟你才是……”随着他的乞求,胳膊上的卡地亚超薄玫瑰金腕表华丽而风骚地抖动着。华姐见状更气,表是她送他的。不容他再分说,华姐兜头扇了他两个嘴巴子,一甩风衣,将拎着的玉器盒子掷向他,扬长而去。
霎时,静极。
玉镯玉佩落到地上,叮铃叮铃,发出惊心的玉碎之声。董广川的嘴脸半红半绿又青又紫,脑子里乱哄哄的,脑门上汗涔涔……满脑子想起的都是俗语: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蒲天丽裸着身子,忽然不可遏制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身体抖着,光在她年轻的身体上弹跳出好看的斑点,她笑得要喘不过气了……这荒诞的人间,多么可悲,多么可笑。她笑出一脸眼泪。
董广川怒气四起,踢了她一脚,却也蹲下来,抱住头,叹了口气。
陈威越来越肆无忌惮。他认定了,她会是他的盘中餐。亲朋看过蒲天丽的照片,听他说了她的情况,给他的建议是,脸皮再厚点,死缠烂打,早晚是你户口本上的人。有的哥儿们酒后说得直接:“就你矮墩墩黑团团的尊容,能娶到这身高盘亮的姑娘,算你家烧了高香,为了给后代改良基因,也得冲一把,加油吧,威哥。”
陈威端着酒,咂摸咂摸,也觉得是这个理儿。他后边也陆续相了不少女生,他能看上眼的,对方基本看不上他;对他热情的,身高长相和他不相上下,图的是他家境殷实点儿。相来相去,还是觉得蒲天丽是上佳人选:有学历,有模样,有身高,更好的是,家庭没依没靠,且准丈母娘全力支持,唯一不好的就是年龄稍大,转过年三十了,可想想自己也已过三十:“哥儿们凑合下吧,就她了。”陈威合上手机相册,笑呵呵的,势在必得。
蒲天丽拉黑了董广川的微信、电话,从他租的公寓搬了出去。父亲留给她的八万存款,她再加十二万,凑够二十万,办了张新卡给了母亲,这是她能为家做的最后奉献。父亲那张空了的银行卡,她一直带在身边,似乎仍带着父亲的体温。蒲天丽买了辆车,她想的只是,至少跑起来更快捷。她想起看过的一句话:有的女人,一生都在时刻准备着逃离。她想,自己就是这样的吧。
开着车,转遍市区,终于找到了一处称心的房子,南北通透,面积不大,私密性好,她最满意的是房子有一方大阳台,闲了,可以放个懒人沙发和茶几,对着晚霞,喝着茶,直挨到城市灯火连片。她再没理会董广川的信息,什么话似乎都不必说了,缘尽至此,就到这里了。她要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想想自己的人生,再决定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短短几个月,从南到北,从心里到身体,蒲天丽有了沧海桑田的感慨。还好,终于,又静了下来,虽然兜兜转转,还是一个人。
过了几天,夕阳正好。人世寂寥,内心荒芜,都被此时斜阳的光线包裹住,红彤彤的晚霞里,好得让人闭上眼,觉得就这样温暖地死掉也挺好。蒲天丽泡了杯茶,还没喝上一口,一转眼,陈威赫然出现在楼下。他眯着眼,盯着阳台上的她,一支烟抽得天威莫测。
蒲天丽措手不及,茶洒了,杯子掉了,她刚恢复平静的生活又得掀起涟漪。
再一转眼,人不见了,车停在路边。他应该是进了小区内,不知跟随别人还是搞定了门卫。蒲天丽的一颗心如走在布满地雷的战场,不知接下来哪一步就会炸响。她听到了,在走廊上,门没擂响前,陈威先笑了两声,逃不出掌心的笃定。
然后,门外传来喊声。
蒲天丽不应。
他更大声地喊,拍门,咳嗽。陷入一个循环,他砸门,蒲天丽不开,咣咣的砸门声越来越响,一下一下,像在夯击她的心脏。砸了一通,门没事,感觉心都要被捶出个裂缝时,她的神经绷到了极点,却突然,不砸了,不喊了,风平浪静。蒲天丽的心跳落下去,人仍是绷紧的弓,弦上的惊恐一触即发。
等了一会儿,门外没了声息,她以为人走了。没敢开门,从猫眼里往外看,视线里黑漆漆的,还以为门外的孔被他贴住了。她倚住门,让自己平复下来,刚要打开门看看情况,却忽然想,那黑漆漆的,是因为外面正好被他同时贴在猫眼的眼珠子堵上,她看到的黑,是他的眼仁!
蒲天丽崩溃,嗷嗷尖叫。
他在门外呵呵冷笑。
他开始新一轮的拍门喊叫,喊声越来越大,已有邻居探头探脑,能听到他在解释:“我媳妇儿,生气呢,把我关在门外了,嘿嘿。”
邻居关上了门,大约从猫眼里看戏。
蒲天丽不好报警,他会狡辩成家务事,解释不清。还有一点,从董广川那儿离开时,她卷走了所谓的镇店之宝,那枚碧绿的心形大玉。董广川指不定气急败坏成什么样子呢。
喝完杯子里的残茶,蒲天丽决定了,抓住那件碧玉,去开门。放他进来。
陈威刚探出头,笑咧咧的,还没出声,“砰”地一下,眼冒金星,他便如一摊肉泥,端直倒地。
那枚珍贵的、寄寓董广川无数传奇故事的心形碧玉,落在地上。
玉,碎。
蒲天丽掩上门。坐在沙发上,凝视白色大理石地板上逐渐洇染的血迹,花朵般艳丽盛开。躺在地上的陈威,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暂时不会骚扰她、跟踪她、半夜用不同的手机给她打电话了……终于清静了。
抬头望户外,已是天黑。她编辑了一条信息,却心头茫茫,不知发给谁:
“爸,你在哪儿?小乖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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