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齐林
松 脂
老家的牛角屏山上种满了松。薄暮时分,万物呈下坠的姿势,刺眼的阳光开始变得柔和,年幼的我坐在院落的小板凳上,双手托腮,静静地凝望着山尖的松树。它们一排排站立着,仿佛一根根火柴,井然有序,清晰可见。山尖的松笔直地矗立着,连绵起伏地伸向云端,让我充满幻想。
认识一棵松起初是从祖父开始的。
祖父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彼时祖父虽年过六旬,却身姿挺拔,站如松。闲暇时,祖父常在院落踢正步、站军姿。寂静的院落里,桂花香气四溢。我紧跟在祖父身后,学着他的模样。祖父不厌其烦地给我做示范。他下意识地重新收腹挺胸,双手笔直地垂放于双腿两侧,转瞬之间整个人就变成了一条愈加笔直的线。
掌握站军姿的要领后,我常和祖父两人在宽敞的院落里举行站军姿比赛。我从学校里偷偷带回来一支粉笔,在院落的地板上,用白色粉笔划出仅够站两只脚的圆圈。我和祖父分别站进各自的圆圈。通常不到两分钟,我就坚持不住了,手脚像失去了控制一般,不时地动来动去,时而摸一摸爬满汗珠的额头,时而又捏一捏微微发痒的大腿。祖父却纹丝不动,如雕塑般。每次比赛都以我的失败而告终。见我颇为沮丧,有时祖父会故意输一回来鼓励我。
不站军姿、踢正步时,祖父经常给我讲乡贤旷伏兆的故事。
旷伏兆是开国中将,江西永新人,地道战的创始人之一,距离我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1942年,旷伏兆和他的战友刘秉彦生前曾约定以后两个人死了,埋在大清河岸,继续为平津保三角地带的百姓们站岗服务,陪伴每一个英勇牺牲在这里的战友,不让他们寂寞孤独。为此,他们还商量了一些细节,必须在他们坟墓前栽种一棵松树。年幼的我懵懂无知,问为何要在墓前栽松树,别的树不行吗?祖父说松树在风雪中依旧傲然挺拔的铮铮铁骨,像极了他们在黑暗中战斗的模样。
1996年6月4日凌晨一点,灰白的病房里,旷伏兆心脏旧疾突发,一番抢救无效后,一生戎马,经历过众多生死的旷伏兆安静地走完了这一生。在战友刘秉彦的主持下,旷伏兆的骨灰葬在了雄县米家务烈士陵园里。两年后,刘秉彦也因病救治无效去世,家人遵循他的遗愿,把他埋葬在雄县米家务烈士陵园,与旷伏兆将军的墓地仅几米之遥,一南一北,两棵松树站立在寒风里,显得肃穆而安详。
祖父常说等他死了,他也要像旷伏兆一样在墓前栽一棵松树。
在祖父的影响下,我对松充满敬畏。祖父带着我慢慢靠近一棵松。
四月,温暖的阳光洒落大地,和煦的风吹动树梢,触目所及皆是一片青绿。祖父早早起床准备去牛角屏山上割松脂。晨曦微露,村庄还笼罩在晨雾中,路边的草木沾染着晶莹的露珠。待太阳高悬,光芒万丈,晨露蒸发殆尽,年幼的我跟随祖父祖母沿着山间小路,往山林深处走去。
密集的松出现在眼前,粗细不均,一棵棵耸入云端。它们井然有序、笔挺站立的姿势仿佛是在接受首长的大阅兵。调皮的我禁不住敬了个军礼。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祖父见了扑哧一笑。
松的种类繁多,二针一束有马尾松、湿地松、黑松;三针一束有火炬松、白皮松;五针一束有红松、大别山五针松等。
祖父用镰刀披荆斩棘,于乱草丛中开辟出一条小路。一棵棵松笔直地站立着,树冠如盖,如守候山林的士兵。祖父手持一把锋利的松刀,在一棵松树前停下脚步。他用松刀小心翼翼削剥松树的表皮,生怕弄疼了它们,片刻后树上留下一个“V”字形的侧沟夹角。祖母在下方钉一个塑料袋。
祖父割累了,坐在厚厚的松针上歇息,从腰间取出祖母给他备好的一壶米酒,缓缓喝上一小口。祖父嗜酒,祖母每年入冬时节就会买来酒曲,用自家种的糯米酿酒。山风吹来,吹乱了祖父的发梢。祖父微眯着眼,露出舒畅惬意的神情。
年幼的我见状,拿起祖父身旁的松刀学着他的模样在一棵幼小的松树前削起来。祖父见状,迅疾走过来,制止了我。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棵松树还小,你一割它就死了。”祖父摸了摸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祖父一般选择树龄大一点的松树割松脂,这样不会影响松树的生长。
山风呼啸,偶尔一只鸟伸展双翅冲向天际。我看着鸟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而后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百多棵松树,祖父小心翼翼地割着,需要好几天才能割完。他们割松脂时,我就独自在松林间游荡,无所事事。祖父沉浸在一棵松的世界里,他们做了大半辈子的事情,依旧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们去完成。在一刀刀的刻划中,他们与松融为一体。松林间寂静无声,偶尔从树梢上传来几声鸟鸣划破了山林的寂静。年幼的我喜欢依靠在笔直的树干上,抬头仰望耸入云霄的树尖。祖父祖母的身影隐入松林间,趁他们不注意,我如猴子般迅速攀爬到松树的顶端,而后骑在牢固的树杈上看山下的村庄。松树笔直的身躯映射出一个个弯曲的身影。我看见一个老人弯着腰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村里的那条小路上,她的身躯几乎弯曲成九十度。
祖父喘息的瞬间,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四处搜索,却看不到我的身影。他放下刀,四处寻觅。我看见他疾步朝悬崖边走去,在悬崖边的石头上张望许久,又急匆匆地跑回来。
我捂着嘴,沉默着。看着祖父愈发焦急的样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迅疾惊醒了沉睡的松林,一旁的几只鸟受到惊吓腾空飞起,朝天空飞去。
“爬那么高,摔下来可怎么办?快下来,快下来。”祖父见我爬到十几米高的树梢上,神情愈加恐慌起来,生怕我一不小心摔个半死。
一个月左右,白色的松脂沿着侧槽流到塑料袋中,松脂遭遇空气,白色变成了淡黄色。天气酷热时,松脂分泌的速度会加快许多。
密集的松树林里,一棵棵松树裸露出一道道白,仿佛在前线身受重伤包裹着纱布的傷员。它们无声地呻吟呼救着。山林里弥漫着一股清冽而辛辣的松香味,一阵风吹来,松香由浓而淡,飘到遥远的地方。在远方走路的人沉浸在松香里,眼底满是一棵松树的身影。
一段时间后,白色塑料袋中积满了黄色的松脂,足有几斤重。祖父把取回来的松脂卖给收松脂的小商贩,留一小部分松脂家用。
彼时虽已通电,但祖父为了省电,夜幕降临时,桌子上和供奉先祖牌位的案上点满了松油灯。夜风袭来,灯火左右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油味,清新、木制的松香,厚重而又轻盈,散发出巨大的能量。
面对锋利的刀,松默默流泪,分泌松脂缝合自己身上的伤口。祖父祖母也如松一般,生活中无形的刀割过来,留下一道道伤痕,他们选择隐忍的方式,保持缄默。
松脂是松流下的泪。祖父却不轻易流泪。祖父说,军人流血不流泪,男子汉就该这样。
松油点燃了祖父昏暗的生活,让他感到温暖。
松树是神给人的恩赐,它给予我们生活太多,它只付出,不求回报。松浑身都是宝。松脂、松菌、松针,还有金字塔状的松塔,都让清癯的生活变得丰盈无比。松木可作铁路枕木、矿井頂板;松脂可提炼成松节油和松香;松子可食用或榨油;松花粉则含有多种营养成分,具有补充营养,调理、缓解疾病以及美容养颜等综合功能。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经常有松木被风拦腰刮倒在地。祖父把松木扛回家,丢在院落里暴晒几日,而后刨去斑驳的表面,切割成一块块松木板。松木耐腐蚀,祖父用它来做床板,做建房子用的模板。水泡万年松,在过去还没有钢筋混凝土的时候,古人修筑堤坝、建桥都是木桩基,而松木就是最常见的一种木材了,把它打入水下长时间也不会腐烂。
夜色渐浓,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村庄静谧无声。躺在松木床板上,仿佛躺在一棵松树上酣睡,稀薄的松香隐约飘至鼻尖。松木床板质地柔韧,纹路清晰,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色调让人心旷神怡。
祖父祖母从松身上不断得到生活的启示和生存的智慧。
松 塔
20世纪90年代末,祖母的六个孩子,只剩最小的五叔年近三十了还未结婚。“再不结婚就要做光棍了。”面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深夜,窗外夜凉如水,祖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祖母是个不轻易向别人伸手的人。次日,祖母心一狠,去了趟几十里外的亲戚家。她东挪西凑借来八千多块钱,准备给五叔娶老婆。
祖母怀揣着一沓钱,面红耳赤地走在归来的路上,她想着必须准时归还。
五叔刚结婚,家里捉襟见肘,欠下诸多外债。逢年过节经常有人上门催债。祖母不躲债,她敞开门,一个劲地赔不是。
孩子们都结婚后,祖父祖母仿佛一夜间老了下来,鬓边爬满白发,曾经笔挺的腰身弯曲如弓。
为了还债,年过六旬的祖父祖母开始走街串巷捡破烂。天微亮时,他们就出发了。晨曦中,祖父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十几里外的隔壁小镇收破烂,祖母则绕着村子走一圈。天大亮时,祖母挑着满满的一担子垃圾回来了,她把捡回来的垃圾倒在院落里,里面有旧鞋子、易拉罐、啤酒瓶、塑料盒以及废纸等,祖母顾不上吃早餐,蹲下身子仔细地把它们分类。午休时分,祖母又出发了,围绕整个村庄转了一圈之后,又把范围扩大到了附近的几个村子。祖母挑着担子行走在烈日下,走走停停,不时用肩上的湿毛巾擦拭着额头上层层细密的汗珠。冬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当村里人都在屋子里烤火时,祖母撑着一把破旧的雨伞,拿着灰旧的蛇皮袋,行走在村落里,她灰白的头发上沾染着雨雾,清晰可见。
两只脚陷入生活的泥潭之际,松又伸出了援助之手。村里从东北嫁过来的凤婶,每年深秋时节都会回东北打松塔。凤婶见祖母如此操劳,心生怜意,建议五叔跟她去东北打松塔。
临行前,凤婶说,要不把林林也叫上,反正小孩子坐火车也不用火车票,叫上也能帮忙,让五叔在树上打松塔,林林在树下捡,也能挣份工钱。我一听,眼底满是渴望。父母亲犹豫再三,不断确定没有危险后,点头同意了。
打松塔是一项高风险的工作,但习武多年的五叔,身形敏捷,擅长爬树。
几乎所有的松树都结松果,只有少数松树结的松果里面才有松子,而只有红松结的松果才有可食用的松子,其他的松树也结松果,但是松子太小不能食用。
故乡山上栽种的松树大都是马尾松和白皮松,马尾松的果子轻盈娇小,表面带有棕褐色的一层膜,马尾松松子靠风传播,不能吃的。红松的松子硕大饱满,口味独特,可以食用。
南方酷热的天气不适合种植红松,成活率很低。而北方的松树大部分都是红松,红松是一种对土壤、水分要求高的松树,北方寒冷的天气适合红松的生长。
浓雾弥漫的清晨,我跟随五叔踏上了前往黑龙江的火车。铁轨蜿蜒着伸向远方,五叔说铁轨下面的枕木就是松木。松木经过煤焦油和蒽油的浸润,再经过特殊处理,就成了结实而耐腐蚀的枕木。五叔这么一说,年幼的我忽然倍感亲切,脑海里浮现出山尖一棵棵松树熟悉的身影。一棵棵松以别样的方式陪伴着我们抵达远方。
一路辗转颠簸,三天两夜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一下火车,一股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东北林区是红松的故乡。成年红松高度能达到三十余米 ,红松每年都会孕育出饱满的松子。松子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
深秋时节,打松塔的人们如鸟般从全国各地飞到东北林区的一棵棵红松树上,他们靠打松塔谋生。
野生红松生长缓慢,在阳光和雨露的孕育下,时光的脚步行二十五至五十年才能结出硕大的松塔。
在人的干预下,一棵人工种植的红松仅需要七年时间就可以结出丰盈的松塔。
一片红松林蔓延了方圆几公里,风吹来,树林里哗哗作响,仿佛有人在低语。清晨,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夜色还未完全退去,沾染着露水的小草在晨风中左右摇曳。松树在寒冷的冬季依然挺拔茁壮,针叶也不会掉落。
凤婶带着五叔和我向红松林深处走去,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站在树下,抬头仰望近二十多米高的红松,能看到耸入云霄的树梢随风在半空中轻轻摇摆着。打松塔只要会爬树就行,却是高风险的工作。
高风险意味着高收入,许多人愿意做一回杂技演员,在生活的悬崖峭壁上表演踩钢丝。
站在树下抬头向上仰望,二十多米高的红松,只看见灰褐色的树干和密密麻麻的松针。硕大的松塔多结在树梢和树冠的四围。
五叔朝树梢久久望了一眼,而后穿上铁质脚扣慢慢往树上爬。铁质脚口深深扎入树干,五叔爬了几分钟就开始适应了。松树主干上长满“松钉”,松钉是枝干断裂后伤口处形成的愈伤组织。有时脚扣踩在坚硬的松钉上容易打滑。五叔每爬一步每落一脚都力求稳当。
他双手抱着树干,一步步稳稳地往树梢爬去。
爬到十米高时,他停了下来,骑在一个结实的树杈上喘息片刻。从树上往下看,树下的人变成了模糊的一个点。树下捡松塔的我看着五叔抱着柔软的树枝在空中随风摇摆着,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禁不住朝他大声喊着,叮嘱他注意安全。五叔不怎么恐高。他休息了几分钟,喝了一口水,继续抱着树干往上攀爬。
打松塔的工具是可以长短伸缩的长杆子。近处的松塔,他一只手握住伸缩杆打。远处的松塔,则必须伸长伸缩杆至七八米才能打到。这时,他通常是站立在比较牢靠的树杈上,双手握住伸缩杆打松塔。他用力打松塔时,能感受到松树在轻轻颤抖。红松的一个松塔能达到2斤左右,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苍绿的松针和枝丫上的树皮屑也簌簌落下。
看似寂静的树林里却危机四伏。一次,五叔双手紧握伸缩杆站在两根硕大的树干分支上打松塔,或许是打得太投入,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踩了个空,他心底一惊,像是想起什么,迅速抱住树枝,才没有掉下去。松塔掉落在地发出的沉闷响声不时在耳畔响起,劫后余生的他想着刚才自己很有可能如掉落的松塔般坠落在地,禁不住冒出一身冷汗。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刚入树林时还是风和日丽的天气,爬上树梢的那一刻天就变脸了。柔和的风忽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咆哮着在树林里游荡。在风的裹挟下,结满松塔的树梢随风剧烈摇摆着,仿佛在跳舞。此刻,擅长爬树的五叔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树枝,等待着调皮的风安静下来。风好像跟他作对似的,不停歇,反而帶来了雨水。五叔只能抱着树干,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五叔在树梢上打松塔时,我就在树下捡拾着松塔。五叔爬累了就靠在树杈上喘息片刻。我不知疲倦地把一颗颗硕大的松塔扔进风桶子里,很快就捡满了一木桶。累了就会坐在厚厚的松针上喘息片刻,剥一颗松塔吃。咯嘣一声,松子入口清香无比,脆而甜。
清晨四点多出发,一直忙碌到薄暮时分,五叔才从树上下来。中午饥饿难耐时,他就坐在牢固的树杈上吃几个备好的包子和馒头。暮色降临,广袤的红松林即将被黑夜淹没。
五叔打了三十多袋松塔,打一个松塔两毛钱,这样算下来我们这天每人能挣两百多块钱。
“十斤松塔一斤籽”,剥下来的松子经过筛选机按个头筛选,会以五六十元一斤的价格出售。
打松塔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五叔和我带着六千块钱回到了故乡永新,回到了祖母身边。一下火车,故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接过五叔手里的一沓钱,祖母去墟上买了一些水果。寂静的午后,寒风在村庄的角落里游荡着。祖母紧捏着裤兜里的钱,挨家挨户给人还钱去。
她佝偻着身躯缓步行走在寒风里的身影,许多年后依旧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归去来兮
几年后,打工的浪潮席卷全国,村里人个个如一条条鱼般游荡而出,五叔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在祖母的目送下慢慢远离故乡。
五叔在广东深圳、东莞等地跟人安装空调,第一次开工,悬挂在高墙边有如悬挂在悬崖边,他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在师傅的指导下,几次下来,他才掌握要领,慢慢调整好心态。有一次安全绳没拴牢,他险些从八楼坠落,幸亏工友发现及时才幸免。
五叔说,他挂在墙壁上安装空调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在东北林区打松塔的欢快时光。相比于一棵棵生命力十足的红松,城市里的钢筋水泥是冰冷的。
随着时光的脚步,我慢慢长大成人,逐渐远离故乡。
大学毕业那年,祖父已年过七旬。收拾行装准备去广东寻觅工作那一晚,祖父把我叫到屋子里,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林子,出门在外身体第一,腰板更要像山上的松一样挺直。祖父的话我一直铭记于心,每当面对种种诱惑,祖父的话总会在我耳畔响起。根植于故乡的那一棵棵笔直的松就会浮现在我脑海里。
在安徽漂泊时,我特意去了一趟黄山。当我看见松枝舒展的迎客松,脑海里就浮现出祖父祖母的身影。迎客松如好客的主人,挥展双臂,恭迎四方宾客。祖父祖母也是如此好客。
我如一粒松子般被故乡的风吹到城市水泥的罅隙里。在异乡,白天黑夜,我不断伸展着根须,试图在泥土深处扎下根来。狂风暴雨把我吹得东倒西歪,伤痕累累。
多年后,我省吃俭用在市区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终于在异乡有了一个窝,一切似乎稳定下来。
异乡的小区,一栋栋楼,层层叠叠,坐落着许多房子,看似彼此相邻,却形同陌路。抬头的瞬间,我忽然想起故乡松树上宛如金字塔状的松塔。年幼时,我如调皮的松鼠般在松塔层层叠叠的房子间跳来跳去,四处串门,寻觅松子。而今异乡小区的房子房门紧锁,我像迷路的孩子迷失在城市的森林里。
在异乡寂静的夜里躺下,我的耳边却传来阵阵松涛,祖父祖母的身影不时走进我的梦里。城市里四处灯火辉煌,刺眼的灯光让人目眩。陪伴祖父祖母一生的松油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的场景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
午后,看着几个孩子在小区的空地上踢正步、站军姿,年幼时与祖父在花香弥漫的院落里站军姿的场景不由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多想回到老家与祖父一起再来一次站军姿比赛。只是,许多年过去,如今的祖父已满头银发,曾经挺拔如松的身躯早已弯曲成一张弓。薄暮里,我常看见他拄着拐杖,弓着腰,在故乡的小路上缓步行走着,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
松树是长寿的,不会轻易倒下。目前全世界活得最久的松树已达5000年。松树经冬不凋,被视为仙物,后成为道教长生不老的重要原型。松是不死的象征,道士服食松叶、松根,以期能飞升成仙、长生不死。
松有着长寿的基因。松属雌雄同体。雄花粉在松的基部,雌花粉在树梢。松树的孕育周期非常漫长,雄花粉在深秋时節开始萌发,次年清明时节才长出花粉穗。在风这个媒婆的撮合下抵达树梢,与雌花粉结合在一起。紧接着是长达十三个月的受精时间,到次年春天才发育成种子,种子在时光的浇灌下,秋天才能成熟。从花芽萌发到松子落地又要经过漫长的三年。
十月怀胎的人,在没有遭受疾病侵袭的状态下能活一百二十岁。由此推算,松的正常寿命长达千年。
一盏松油灯陪伴了祖父祖母一生。他们耗尽一生的力量把六个孩子抚养成人。
一棵树站久了也会躺下。2010年盛夏时节,身患食道癌晚期的祖父走完了他的一生。
生命的最后时光,祖父咬着牙未曾掉一滴泪。
夜色深沉,寂静的祠堂里,棺材旁,一盏松油灯在夏季微凉的风里微微摇曳。
祖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一脸安详,仿佛睡去。这副松木棺材是祖父生前特意请人打制的。松是山尖上祖父养育了几十年的松。刷着枣红色油漆的棺木正中是一个醒目的寿字。祖父过世时刚好迈过八十的门槛。
松陪伴了祖父一生,祖父过世后,松又陪伴着他沉入地下。松与祖父生死相随。松木耐腐蚀,即使随祖父沉入地下也不会轻易腐烂。
父亲依照祖父的遗言在他墓前栽种下一棵松树。
十二年后的2022年,当年在祖父墓前栽种下的那棵松已枝繁叶茂。这一年初春时节,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寒意。深夜,周氏祠堂里寂静无声,守夜的人疲惫至极,已进入梦乡,一盏松油灯在夜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着,年过九旬的祖母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次日,在县殡仪馆,一把火将祖母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小捧骨灰。紧抱着祖母的骨灰盒,我脑海里浮现出年幼时站在灶台旁,祖母弯着腰往灶台里烧松针的场景。祖母如枯黄的松针般,被一把火烧尽,只留下缕缕青烟缓缓朝天际飘去。
祖父祖母都走了,村后的牛角屏山上那一片茂密的松林还在,阵阵风袭来,哗哗作响。
父亲依照祖母的遗言把她葬在两棵巨大的松树下。
“松养了我一辈子,我死后要给松做肥料。”祖母生前笑着说道。
薄暮下,缓步于寂静的松林间,轻轻抚摸斑驳的松树,仿佛在抚摸过往的时光。我喜欢在寂静的松林间徘徊游荡,看着一棵棵耸入云霄的松,仿佛在看着远去的亲人,焦躁的心瞬间安静下来。依靠在碗口粗的松树上,仿佛年幼时倚靠在祖父祖母的怀抱里,往昔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如此清晰。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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