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轴承厂往事

时间:2024-05-04

曹军庆

谷建设是我从前的同事,我在公园碰到他,他穿着西装,也在散步,我们寒暄,彼此打量对方,然后坐在公园长椅上交谈。谷建设两年前才从美国回来,他和妻子应红在美国住了5年。女儿谷有恒在美国留学,然后留在那里结婚生子,谷建设夫妇去那边照顾外孙,一住就是5 年。

他们回来的消息是汪为森告诉我的,汪为森是我们城里的能人,后来在武汉发展,他是谷建设姐夫。我好多年没见到谷建设,年轻时我们在轴承厂同事,轴承厂曾是城里最大的工厂。我们都以为能在厂里干到退休,还有人开玩笑说,我们生是厂里的人,死是厂里的鬼,退休能领取厂里发放的退休金,死了,还有工友为我们送葬。但是大家的理想落空了,轴承厂破产改制,我们都成了下岗职工。

谷建設和我都在供销科工作,供销科那时候是好部门,他主要跑销售,全国各地差不多跑遍了,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有20来天在外面。每次回来便是报账,各种账目,比如车票、住宿发票和其他票据,然后给我们讲外地见闻。我也经常出差,我跑供应,大多是几个相对固定的地方,回来跟他见上面的时候其实不多,只要能见上,我们就喝酒,直喝到天昏地暗。

应红是个很文艺的女人,在宣传科工作,我们厂宣传科很厉害,据说跟县委宣传部的名气不相上下。宣传科的科长叫付青松,是文化名人,不仅在县里有名,在省里也有名,写通讯报道,写杂文,还能写散文和小说,摄影听说更厉害,真正的多面手,还曾在电影里客串过一个小角色,人还长得帅。他手下有两个人,按厂里习惯都是他徒弟,都叫他付师父,俩徒弟一个叫应红,是谷建设妻子,另一个叫李云,还没结婚,都是女孩子。李云跟着付青松写文章,轴承厂各种通讯报道都是她写,付青松在文章上署名就行,应红则跟着他学习摄影,李云文章需要配图,就用应红的摄影作品。一文一图张弛有度,珠联璧合,俩美女也是俩才女,跟着这么个风流潇洒的师父,行走在我们厂里,的确是一道亮丽风景。听说李云正在谈恋爱,恋爱对象是厂里的劳模小范,就在李云准备结婚时,出事了。

付青松阻止她结婚,不准她嫁人,事情闹大了,他和李云的关系也暴露了,原来李云是他情人。付青松用弹簧刀在她脸上划了一刀,他说如果你结婚,就让你破相,让你毁容。事情到了这一步,太狗血,李云和小范去报警,付青松被警方拘留。但警方没把这件事当刑事案件处理,付青松关几天又放出来了,这桩丑闻轰动了全厂。人们发现有些受人尊敬的文人,在道德上信不过,尤其在县城,他们因为有名气,有本事,就有资格放纵自己,胡作非为,私生活混乱。人们议论纷纷,恰恰是李云的事情还没完,随着事件发酵,付青松在派出所又供出几个人。他的供词,在他还没有正式放出来之前,就已经先行传出来了。人们更惊奇了,付青松的情人远不止李云一个,还有别人,关键是这其中就有他另一个徒弟应红。应红拍过很多优秀照片,有些照片在省里报纸上发表过,有些在很重要的摄影展览中展出过,她衣着讲究,是我们厂里的文艺明星。在国庆节或元旦这些节日的文艺晚会上,她不唱歌不跳舞,总穿着长裙朗诵诗歌,她朗诵李白的诗,有时还朗诵屈原的《离骚》,性格沉静优雅,很多人都曾把她当作暗恋的女神。出了这桩丑闻,应红的名声被败坏了,人们也以为谷建设的家庭会因此而毁掉,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想错了。

李云、小范告发付青松,李云治好脸上的创伤,想办法调到另一座城市。但他俩没结婚,拿了结婚证在法律上是结婚了,不久又拿了离婚证。付青松从派出所出来办了提前退休,还受了什么处分,没对外公布,退休后的付青松开了家网吧,以此谋生。

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厂风雨飘摇即将消失的时候,三年后轴承厂就破产改制了,所有工人下岗,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真快啊,如同一场雪崩。而在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谷建设会有反应,有动作。宣传科在供销科楼上,同一栋行政楼,他们上下班都要从我们门口经过,应红这个道貌岸然的,这个总是朗诵我们听不懂的诗歌,长得像女神一样的人,一下子掉进了粪坑,受到轴承厂所有工人的谴责。而谷建设更被人瞧不起,相对女人,戴上绿帽子的男人更无耻,更无能,更抬不起头来。大家普遍认为谷建设必须抛弃应红,在抛弃她之前,他还应该狠揍付青松一顿,当着众人的面,把付青松按在地上,抽打他的脸。不管谷建设做出多么过火的行为,工友们都能接受,那样才解恨。大家痛恨男人打女人,平时也不会做这么下作的事,可是如果谷建设打应红,大家不会责怪他,很多人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等待谷建设来做这些人们想象中他应该做的事情。但是谷建设让大家失望了,所有人都恨铁不成钢,他不像是个有血性的产业工人,甚至不像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他对整件事都不为所动,从头至尾什么也没做过。你说可怕不可怕,谷建设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都没有询问过应红,真正做到不过问,不吵架。

我还没结婚,住在他们隔壁,是邻居,我有间单间房,他们则住着一室一厅的套房。我当时羡慕过他们,等我结婚了,也向厂里申请一套他们那样的房子,有客厅,有卧室,有厨房,还有个小厕所。有天晚上,我听见隔壁应红说:“如果你忍受不了,要和我离婚,我能接受,我签字。”房子不隔音,我能听到应红说的话,这是她的态度,很压抑,但我没听到谷建设说任何话,第二天早上,他依然在上班。

谷建设上班时,见到人照常打招呼,就像根本没什么事情发生,他仍然要求出差,领导派他去了江苏。他因为工作缘故,经常往外跑,家务事主要是应红在打理。应红爱干净,房子狭窄,却收拾得温馨清爽,女儿谷有恒的学习也是应红照应,她不厌其烦地去学校跟老师沟通,谷有恒的学习成绩特别好,那时候不叫学霸,但谷有恒就是学霸,应红和学校老师的关系也处得亲近。

工友们都用愤怒蔑视的眼光看谷建设,谷建设从不跟同事正面对视,故意躲开每个人投向他的眼神。但无论是办公室,厂区道路,还是车间,凡是他从前需要出现的地方,他照常出现,凡是他需要跟人说话的时候,他照常跟人说话,就像生活没有出现任何变故。

应红的名声已臭不可闻,她曾经高傲的面孔变得憔悴不堪。她没有对事情本身觉得羞愧,而是事情被揭穿的方式,令她不能接受,她不是因为自己不检点才被人发现的,而是从另一个人那里牵扯出来的,这让她愤怒。更让她丢脸的是,李云还是她同事,是她内心痛恨的人,尽管她主要搞摄影,但她认为在文字方面,自己也远强于李云,李云在很多方面都不配跟她竞争,不配跟她抢男人。她们居然同时跟师父有那种关系,这让她实在不能接受,师父的品味怎么那么差,那么低级,你既然已经有我,为什么还要她。应红曾经将自己和付青松的关系,一厢情愿地定义为小城里浪漫主义的典范,她喜欢读书,读过《安娜·卡列尼娜》,读过《包法利夫人》,她不喜欢主人公的结局,却喜欢她们的经历。被她视作浪漫主义典范的这段关系,如果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败露,被人诟病,甚至千夫所指,她都能坦然接受,并且骄傲地昂起头。不幸的是,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李云,自己这件事情哪怕是丑闻,也只是乌龙事件。而且付青松居然阻止李云结婚,他在控制她,她损毁的面容才是事件的中心,才是整件事情的主题,她脸上的鲜血和划上去的刀痕多么有镜头感,所以李云才是人们关注的重心。而在应红和付青松之间,跟他们比起来,简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他的多个情人中,应红不过是个数字,附属品。就像那句俗语说的,扯出萝卜带出泥,李云才是那个萝卜,应红只是带出的泥。人们意识到付青松过着混乱的性生活,他玩弄女性,应红仅仅是被他玩弄的女性之一,她对自己处在这个尴尬的位置感到委屈。所有人将她视作破鞋,她的痛苦没有地方可以申诉。

如果这时候谷建设和她离婚,她还可以借机闹一场,大闹一场,即使要死,也要轰轰烈烈去死,可是谷建设却像个窝囊废,不闻不问,暗自吞下了苦果。

应红百无聊赖,只能把所有精力放在谷有恒学习上。谷建设从江苏回来没多久,又去了山东,他现在出差的目的是清收货款,而不是销售货物。轴承厂每况愈下,关于工厂的未来谣言四起,在未来三四年时间里,我们将分崩离析,就像电视里看到的NBA篮球比赛,在胜负已定的最后几分钟,赛场上的基本是垃圾时间,对于机构臃肿的轴承厂来说,最后这几年也是垃圾时间。在这不算漫长的垃圾时间里,当谷建设风尘仆仆一无所获地回到家里,应红却再次出轨了。

我没有勇气正视谷建设那张脸,应红这次出轨的男人是谷有恒的语文老师冯老师,我们都认识他,给谷有恒补课期间,他曾多次来过厂区宿舍。冯老师已婚,应红和他好上,实际上是在公然跟自己对抗,公然跟谷建设对抗,更是公然跟所有人对抗,她有一种没有爆发出来的戾气需要爆发,需要宣泄,哪怕在宣泄中毁灭自己。然而冯老师的老婆小朱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在谷建设回家时,突然跑来闹事,当着谷建设的面大骂应红。应红听着她骂,始终面带微笑,她揪住应红的头发,试着把她脑袋往墙上撞,应红任由她撞自己脑袋,丝毫没有反抗。工友们都在围观,小朱个头小,真要撒泼打起来,不是应红对手,应红却一声不吭,任由她对自己下毒手,微笑着承受殴打,小朱还往应红脸上吐唾沫。我们这些围观的人一开始还在起哄,工厂马上就要破产,未来不知到哪里讨口饭吃,对命运感到焦虑的我们,总盼着发生点什么事,所以一开始,我们怀着窃喜和幸灾乐祸的心情起哄。但是当应红完全放弃反抗,任由小朱殴打,我们开始觉得不得劲,太不对称,就像战场上一方对另一方,或者占领者对投降者实施大屠杀,尤其是她还往应红脸上吐唾沫,这太过分了。无论应红多么无耻堕落,毕竟是我们厂里人,小朱毕竟是外人,外人这样打到我们厂里来,欺負我们的人,确实说不过去。

有人开始吼叫小朱:“你不能在这里打人。”

“你把她打死了怎么办?”

谷建设刚回家也没理睬,他把行李放回屋里,好像还洗了把脸,喝了杯茶才出来。他是个很高大的男人,这时走上前,一把将小朱扯开,像扔杂物那样扔到一边。小朱哭哭啼啼地对谷建设说:“你老婆偷男人你不知道吗?给你戴绿帽子你不知道吗?”

老实说,应红已经让我们很烦了,现在她竟敢这样当面羞辱谷建设,更让我们烦。谷建设还是不答话,于是有工友对小朱喊道:“快滚,滚远些。”

“再不滚,小心老子动手了。”

应红头上扯掉了好几缕头发,她进屋前怨恨地看了谷建设一眼,还说了一句话,我们大家都听到了。她说:“你怎么不跟我离婚?你这个窝囊废。”说完,一扭身进屋了。没想到她随即又出来了,很平和地跟我们打招呼,她说:“大家都回吧,没事了。”

她还给男人敬烟,发糖果,后来我一直为此困惑,敬烟发糖果这种事,难道不是新娘子才做的吗?

轴承厂终归垮掉了,仿佛是一夜间垮掉的,工友们各自找门路谋生,有人开店,有人摆摊,有人到外地打工。谷建设也跟着朋友去了长沙,他朋友做诈骗生意。谷建设以前在供销科工作,工作性质是推销产品,这让他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我们笑话他说,凉水在他嘴里,都能说得点起灯来。在诈骗行业,嘴皮子功夫大概算是基础性能力,谷建设在这方面才华横溢,不久就成了骨干,成了他朋友的心腹。谷建设在短时间里挣了很多钱,挣快钱太容易了,纵横江湖近十年,何等快意。

谷建设不久就在城里买了高档住房,他们最先从轴承厂搬出去,也是最先住进商品住宅楼的人,他以少有的聪明才智挣了大钱,但他没有背叛应红。应红不上班,有足够多的钱实现艺术梦想,她练古琴,买高端摄影器材,到有名的地方拍照片。她把拍照当创作,她不是摄影爱好者,而是摄影家,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当谷建设哗哗挣快钱的时候,我们对他挣钱的方式嗤之以鼻,我们这帮做苦力的工人,认为凭良心挣来的钱花着才安心,他的钱不干净,是伤天害理的钱,会有报应。后来印证了我们的观点,他的朋友也就是那个老板被抓了,谷建设却逃脱了,他逃亡了一段时间,才又回到城里,看来报应还是来了,但报应只落在老板头上,没落到谷建设头上。

他受到惊吓,洗手不干,那段时间我们见到他,也不搭理,对他侧目而视。即使在大街上碰到他也不理睬,感觉他比小偷更令人厌恶,没有被抓住坐牢不是他的幸运,而是不幸,因为他没有得到悔过的机会。虽然没有受到法院的审判,但他已经被我们判了罪,我们认为他是个罪人。可是谷建设依然不在意,每次都是他主动跟我们打招呼,在他那里,就像应红那些事不算什么一样,他自己那些事也不算什么。

然后谷有恒考上大学,到美国留学,应红认为女儿的成就,至少有她一半功劳,女儿从小跟着她,性格上随她,读书聪明,后来谷有恒在美国结婚,生孩子,谷建设跟着应红一起去照顾外孙。

他们在美国,好几年没回来,听说后来他想回来,因为疫情原因又回来不了。

我们和谷建设断了联系,我后来在武汉,才偶尔听说他一些事情,都是从他姐夫汪为森那里得到的消息。

汪为森是个人物,以前在我们县城,是某个小单位的负责人,之后犯了错误,到底是什么错误,现在已经无法想起来了。总之职务免了,他觉得还待在那个单位没多大意思,然后跟着谷建设姐姐调到武汉来了。谷老师是某专业领域技术人员,武汉有研究所点名要她,汪为森把自己作为妻子调动的先决条件提出来,就一同调来了,他是谷老师带来的,到了新单位,汪为森只能做后勤行政人员。我碰到他的时候,他退休了,这时候他明确告诉我说,他已经是个诗人。

他跟我说:“我不是像郭沫若那样写新诗的诗人,而是像杜甫那样写古诗的诗人。”

汪为森现在的身份是诗人,是像杜甫那样写古诗的诗人,他说,有很多老干部,退休的老同志都写古诗,因为有他们支持,这个群体非常大,非常有活力。汪为森是一个在生活中混得开的人,所有机会他都能抓住,即使没有机会,他也能创造机会,并把它抓住。他脸上永远保持着笑意,那笑容就像是他面部皮肤上的又一层皮肤。我每次看到他,觉得似乎在那笑容背后,随时有可能变出另一种笑容,就是说他的笑容里面还潜藏着别的笑容。这种感觉是从他眼珠里发现的,因为每次跟他说话,当他笑容可掬的时候,他的眼珠总在骨碌碌转动,即使他已经衰老了,他的眼珠也还是转动得很快速,好像他一直在琢磨什么重要事情,然后根据琢磨出的结论,再换上合适的笑容。

他是个健谈者,总能得到好处,我记得谷建设对我说过,他不喜欢自己这个姐夫,坚持认为他是个虚伪的人。他从来没有立场,或者说他的立场总在变化,更让他对姐夫不以为然的地方是,他反复说汪为森是寄生在谷老师身体上的某种东西:“他不过是我姐姐身上的寄生物。”

但是汪为森自己并不这样看,他认为能在晚年成为诗人是他的荣幸,他参加了某个名头很大的诗词组织,这个组织经常到各个县市去和当地的诗词爱好者交流互动。

他说:“我的生活现在很有价值。”他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着。

我对这一块不熟悉,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虽然在武汉时不时都能碰面,但我也不想就古典诗词向他请教。我努力回想,在我们中间还有什么共同的东西,这时想到了谷建设,我便问他:“谷建设近况可好?”

汪为森马上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了小舅子的现状,他知道我跟谷建设曾经是同事,正如谷建设瞧不起汪为森,汪为森同样瞧不起谷建设,谷建设在美国过得很不好,他的不好有两层意思。汪为森眨着眼睛对我说,第一个不好是作为中国人在美国受歧视,第二个不好是他同时也会受应红歧视。应红能说简单的英语,谷建设一句也不会,他不爱喝咖啡,不习惯吃西餐,因此在家里被应红讥讽,离开家到了外面,因为语言关系又寸步难行。

轴承厂后来被开发成了住宅小区,谷建设的那个老板刑满释放,出来了,回到老家做了栋别墅,但他很少在老家,更多时候都住在某大城市。在他被抓进牢房时,大家都诅咒过他,认为他应该受到诅咒,应该得到报应,但是现在,人们却对他富裕高级的晚年生活赞叹有加,报应是什么结果,不报应又是什么结果,每个人都那么健忘。

而我只能说,生活从来没有改变过谷建设,无论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都不是可以被改变的。我在公园见到他时,大约是在他自杀之前。

谷建设终于从美国回来了,许多人没见到他,关于他回国的消息,也是从汪为森那里听说的。汪为森在他的诗词组织里谋得了一个闲职,大约是理事或联络员之类的虚职,他对这个任命很兴奋,引以为傲。他在某个深夜打电话告知我这一喜讯,我言不由衷地祝贺了他,他说道:“这个职位在古典诗词领域,在大咖云集的古典诗词领域的确算不了什么,但是对我们县来说,却是了不起的突破,因为这个组织是全国性组织。”

汪为森还把他新近写的一首七律诗在电话里念给我听,他现在创作力旺盛,每天至少能写一首古诗,有时候甚至能写三首。我当时听得昏昏欲睡,即将挂断电话时,他提到了谷建设,这时我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他说:“谷建设和应红回国了,但是不好的消息是,应红得了绝症。”我问他应红到底得了什么病,他说了个很奇怪的名称,之前我闻所未闻,这种病最要命的地方是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

我要了谷建设的电话号码,回到城里,我打电话要去见他,却被他拒绝了。他说:“我在照顾应红,现在不能见你。”

应红的病情迅速恶化,谷建设拒绝请保姆,也不请护工,他自己照顾应红。谷有恒、汪为森,包括谷老师,都建议他把应红送进福利院。可是谷建设不同意,他觉得把应红送进福利院太残忍,那会让她受罪,他因此于心不安。他把网上那些福利院护工殴打老人的视频发给谷有恒,发给汪为森,他说如果应红碰到了这种护工,我可怎么办?应红又能怎么办?

谷建设不愿意见我们,从前的老同事都知道,他正在一心一意伺候瘫痪在床的应红。尽管年轻时我们瞧不上应红,都认为她是个堕落的女人,不应该在晚年得到这样的爱护,她不应得到这些。但是我们又为谷建设的善行一致叫好,或许他的好心只是对应红,但这仍然是完美道德,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至少此时,在我们所有破败的人生里面,谷建设建立起了某种让人敬仰的东西。大家不再坚持去看他。他不接待我们,有人甚至到了他家门口,无论怎么敲门,他都不开门。我不是太能理解,他为什么拒绝我们走进他家门,可能他拒绝我们看到应红那种样子,应红那种样子只能被他一个人看到。

两年后,应红病故。临终前,她安排谷建设把家里存款都转给谷有恒,房产也过到女儿名下。她明确告诉谷建设:“我这样安排是避免在我死后,你重新找了另外不相干的女人,侵吞我们的共同财产。”谷建设没有表示异议,答应她,马上把所有财产转给谷有恒,谷有恒不答应,她说:“那是你们养老的钱,我不能要。”应红知道后,大骂女儿没良心,如果谷有恒不接受,她死不瞑目。

谷有恒只好假意答应,表示愿意接受,应红这才放下心来,并很快撒手人寰,但是谷建设又告诉我,他女儿在母亲去世后,把所有财产都退了回来。

应红不在了,谷建设走出家门,他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当然他老了,我说的是他走路的姿态,面部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仍然是那个从前的谷建设。在我碰到他那天,他告诉我,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忍受,这是他悟到的人生真谛。即使在美国,他补充了另外一些细节,应红和谷有恒,包括女婿,也经常指责他,因为他的生活方式和饮食口味,都严重影响到他们。

我说:“我从汪为森那里听说过。”

谷建设说:“我在美国的时候,姐夫經常打电话,他的目的就是打探我的情况,得知我在美国过得非常不好,能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我和他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他又说:“姐夫长袖善舞,他是个脑子空空如也的人,但他能够无中生有,总能依附在某个人身上。年轻时他依附在姐姐身上,姐姐退休后,姐夫只沉寂一两年,很快找到新门路。你能想到吗,他成了诗人,而且已经是著名诗人了,因为他在武汉又攀附上了另一个大诗人大名人。”

我感觉谷建设跟汪为森不和,他们的关系恶劣到了这种程度,只要有机会就相互诋毁。

“我没有跟他不和,”谷建设说,“我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你是个特别能忍受的人,汪为森却是个特别能折腾的人。”

“他不光能折腾,而且还十分虚伪。”

“你又一次对我说他虚伪,为什么你要说他虚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反正我就觉得他是这样一个人。”然后谷建设又对我说,“但是他未必比我过得好。”

“你们在暗中较劲吗,谁比谁过得更好,谁比谁有面子,谁比谁幸福,然而,谁比谁过得好有标准吗?”

“没标准,也可能有,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谁知道呢,说不定大体上也会有某种一致性。”

“你的意思是说,你很诚实,对吗?”

“不不不,我从来没说我诚实,我曾经做过那种生意,你还记得吧,做过那种生意的人能说自己诚实吗?我只是能忍受一切罢了。”他在我面前竖起一根手指,再一次强调说,“忍受一切。”

谷建设问我还记得他那段经历吗,指的是他个人史中最黑暗最不为人齿那一段,我当然记得,可是谁会在意?谁会在意!

那次见面后,谷建设组织了一次聚会,他把从前的同事都请来了,一共有20多人,在酒店里喝了场大酒。从前的同事有些已不在人世,有些身体生病不能前来,能来的都来了。谷建设还把李云请来了,李云在另一座城市,早就退休了,她一生没嫁人,大家在一起谈论往事,尽量不去触碰渐渐淡忘的伤痛。李云喝了杯白酒,明显喝醉了,我们都记得她年轻时好像不喝酒,那么这次,只能说她是故意喝醉的。

李云说:“我是爱付青松的。”她手上端着酒杯,“我脸上被划上的那一刀,不是付青松干的,他没有拿刀划我脸,是我自己划上去的。当时付青松劝我嫁人,劝我嫁给那个劳动模范小范,而我拒绝嫁人,哪怕没有名分,我也要跟付青松过一生,但是他不同意。我这才故意演了那一出,既搞砸自己的婚事,同时也报复付青松。”

她这番话,让酒桌上所有人目瞪口呆,天呐,关于一个人,我们到底能知道多少,这样巨大的反转,谁都无法理解。李云说完这些话,便提前离开了,她走到包房门口,又转回身来,喊叫着说:“我到现在还爱着他。”

人们恍然记得,如果不是李云,如果不是她和付青松的事情露馅,那么应红和付青松的事情就会永远蒙在鼓里,不为人知。拔出萝卜带出泥这话是应红说的,应红说李云是萝卜她是泥,既然李云这根萝卜没有扯出来,那么应红这块泥当然会继续深埋在土里。这个插曲让酒席进入新高潮,更多人喝醉了,我們想听谷建设亲口说点什么,毕竟李云有了新的说法,应红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也有新说法呢,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次酒席,谷建设什么也没说,只是热情地劝大家吃菜,温和地劝大家喝酒,他自己也喝了一些,但他没喝醉。

酒宴即将结束时,汪为森和谷老师同时出现在酒店包房里。汪为森说:“谷建设是性情中人,我们担心他喝大了,没法回家,所以我和姐姐来接他回去。”多么温馨的场面,汪为森满面笑容,“我羡慕你们同事间的情感,专门为这次聚会写了首诗,七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这里朗诵一下。”

谷建设很给面子,他说:“朗诵吧,朗诵吧。”

朗诵毕,大家一起鼓掌,然后汪为森和谷老师搀扶着谷建设下楼回家。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欢乐的宴会,居然是谷建设有意安排的与大家的诀别会,一个星期后,谷建设在家中自杀身亡,他服用了过量安眠药,长睡不醒。床头柜上留下了遗书,那封遗书警方拿到了,据说汪为森、谷老师也看到过。可是后来无论我怎样询问,汪为森都不告诉我遗书的内容,每当我提起这个话头,他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说这件事不提也罢,实在不可思议。我无法理解汪为森这些话的具体含义,无法理解谷建设为什么这样做,从他的身体状况看,他应该还能活着。况且在他生前,那么多无法忍受的事情他都忍受过来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他忍受了,为什么他却活不下去。难道,我突然想到另一层,他是不是认为,没有需要忍受的生活是不值得过下去的生活,他是这样想的吗?我已经没办法当面讨教谷建设,可是,在这世间,哪有什么,或者怎么可能——没有需要忍受的生活呢。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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