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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

时间:2024-05-04

芦芙荭

秦楚楚结婚那天,远在南方的舅舅没有回来。

舅舅本来是想回来的。

母亲在电话里说,人家秦楚楚都结婚了,你回来是咋回事呀,你是来祝福她,还是怎么的?你们有这样的结局也是造化,就不要回来添乱了。

舅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母亲能感觉到,舅舅心里还是放不下秦楚楚,可能还有些不甘心。沉默中,母亲听见电话里传来了刮风下雨的声音,哗哗啦啦的。

母亲说,你那边在下雨吗?

舅舅说,刮台风呢。

舅舅大概是走到窗户跟前了,风雨声陡然大了起来。紧接着,电话里传来了丁零当啷的声音,大概是台风将广告牌什么的吹起来砸在墙上了。

咋又刮台风?

在母亲脑子里,风是有形状的。麻城的风就像是舞台上花旦手中的水袖,轻飘曼舞,恣意飞扬,是柔和的,是缓慢的,是温暖的。而南方的台风就不一样了,它们打着旋儿在空中像鞭子一样挥动着,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破坏力极强。母亲头脑中这个概念的形成,当然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母亲从来没去过南方,也就没有经历过台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舅舅去了南方,这也是母亲最操心的。她常常对我们说,南方有什么好的,动不动就刮台风。

那天晚上,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天气预报说,今年第6号台风“烟花”已于7月25日12时30分前后登陆舟山普陀区,登陆时强度为台风级,中心气压965百帕,中心最大风速为每秒38米。这些数字在母亲的脑子里迅速转换成了画面:倾盆大雨中,树被风刮断了,房顶被风掀翻了,空中飞舞着广告牌、垃圾袋、泡沫板还有臭鞋烂袜子……

母亲问父亲,这台风名字是谁取的,竟然还叫“烟花”?

父亲正在用木盆泡脚,父亲天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脚,他的脸被泡得红扑扑的。他或许并没有用心看电视,抬起头瞪着眼看着母亲,半天也没明白母亲怎么会突然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秦楚楚举行婚礼那天,是个周末,母亲去了婚礼现场。

婚礼是在麻城酒店举行的。这几年麻城新建了不少大酒店,都是带星的。一些原来的老酒店也在改造升级,只有麻城酒店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酒店里的菜都是麻城的传统菜,不仅保留了原来的味道,而且有许多菜品已被申报成市级非遗项目,成了酒店的看家菜,比如麻城烩菜、石磨豆腐、核桃饼等。特别是鞑子梁烤馍,酒店里虽然有烤箱,但为了保持烤馍原有的口味,他们仍旧用木炭火烤,这样烤出来的馍,就有股烟火气。麻城人把麻城酒店称为自己的酒店,他们办喜事都喜欢放在这里。特别是像舅舅这样远离家乡,常年生活在潮湿南方的人,每次回来都喜欢住在这里。

那天的天气真好哇,母亲到麻城酒店时,秦楚楚和她丈夫正站在酒店门口,迎接参加他们婚礼的人。酒店门外用气球搭起了一道彩门,母亲从彩门上得知秦楚楚的丈夫叫肖钢,一个落地有声的名字。那时,肖钢正站在秦楚楚身边,他身穿橙黄色的消防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秦楚楚也没有穿婚纱,而是穿着她平时穿的白色护士装,看起来比穿上婚纱更多了几份韵味。

母亲往酒店门口走去时,心里还有些忐忑,她并没有接到秦楚楚的邀请,她的出现会不会让秦楚楚觉得有些唐突。

舅舅最终在母亲的阻拦下,没有回麻城。但他却给母亲转来五万块钱,让母亲转交给秦楚楚。舅舅在电话里说,这算是我对她的一份心意,也算是对她的祝福吧。母亲将舅舅转给她的两万块钱存在了一张卡上,密码是秦楚楚的生日。现在这张卡就攥在母亲手里,她还没想好见到秦楚楚时怎样将这张卡交给她,又说些什么。

就在母亲还在犹豫时,秦楚楚已看见了母亲,她向母亲迎了过来。那一瞬间,母亲明显地感觉到秦楚楚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当她目光从母亲身后收回来时,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那光就像空中的烟花,只闪了一下。

母亲从身上掏出红包,她没有将红包交给秦楚楚,而是递给了秦楚楚身边的肖钢。母亲说,肖钢,你可得好好待我这个妹妹。说着,母亲伸手握住了秦楚楚的手,当她的手握住秦楚楚手的那一刻,她明显地感觉到秦楚楚的手抖了一下。在两只手的中间,就是舅舅送给秦楚楚的那张银行卡。

肖钢不明白秦楚楚怎么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姐姐,手里握着红包,站在那里客气地笑着。

母亲抬头看了看天,说,这世界真是大呀,你看我们这里天气这么好,可南方却在刮台风。

母亲说完这句话,连她自己也都觉得莫名其妙。

秦楚楚说,我昨晚也看天气预报了,说那台风叫“烟花”。

那天的婚礼仪式其实很简单,但气氛很热烈。婚礼现场,白大褂和消防服交織在一起,看起来很壮观,也很特别。秦楚楚和肖钢两人都属大龄青年,能结合在一起,双方父母自然很高兴。

肖钢长得又高大又帅气,母亲总觉得她以前好像在那里见过,直到婚礼主持人介绍时,她才突然想起来,这个肖钢原来是在报纸上见过呢。肖钢从部队转业回来,被安置在麻城消防队工作,看起来一身正气。三个月前,麻城一老旧小区发生火灾,通往小区的道路因车辆的堵塞,消防车没办法开到小区跟前,等消防队员们赶到现场时,大火已蔓延到了五楼。当时,三楼住户的一对母女被大火逼到了阳台上,母女两人手抓着阳台上的铁栏,绝望地呼叫。作为医护人员的秦楚楚亲眼目睹肖钢第一次冲进火海救出女儿后,又第二次冲进去救出了母亲。最后,肖钢和那对母女一起被送进了医院。《麻城日报》在报道肖钢的事迹时,刊登了那对母女在阳台上的照片,两个人手抓铁栏,那眼神几近绝望,让所有人看了都扎心。那对母女住院时床头上就放着那张报纸,每次秦楚楚去给肖钢换药扎针,那对母女的眼神就在她的眼前晃。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男人,这对母女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怕也只有这眼神了。因此,在肖钢住院期间,她悉心照料。当肖钢伤好出院向她求婚时,她竟然连矜持一下都没有,一口就答应了。

那天,在婚礼现场,当婚礼司仪让秦楚楚和肖钢向来宾讲述恋爱经过时,秦楚楚对着话筒只说了一句:我们俩人没有恋爱经过,只有经历。我是被他救出的那对母女绝望的眼神感动了。

母亲也被秦楚楚这番话深深地感动。要不是因为舅舅,要不是因为她知道秦楚楚和舅舅之间的那些事,她也会像婚礼现场其他人一样,感动得泪流满面。母亲从进入婚礼现场手机就没离手,她几乎对秦楚楚的婚礼进行全程录像。当然,这都是远在南方的舅舅给她嘱咐了的。

秦楚楚婚礼结束后,母亲就将秦楚楚婚礼现场的录像传给了舅舅。

在麻城人眼里,舅舅就是个走狗屎运的人。舅舅大学毕业不久,就成了麻城副市长的乘龙快婿,又随着副市长的调动去了经济发达的南方,不仅有了漂亮的老婆,还有了高收入的工作,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舅舅刚去南方时,还经常回来。每次回来都是他一个人,但在家待的时间都不长,一般不超过三天。就是这有限的时间里,舅舅也很少在家里待。他每天都在外面忙,也不知忙些啥。那时候,舅舅因他的这桩婚姻,心里还记恨着外公,舅舅即使在家里待着,也很少和外公说话。舅舅从南方回来,给我们每个人都带有礼物,当然外公也有,外公喜欢喝酒,舅舅就给他带两瓶茅台。那时,在麻城很少有人能喝得上茅台酒的,这算是份大礼了。我们的礼物舅舅都会亲自交到我们手上,只有那两瓶茅台摆在外公客厅的电视柜上,舅舅不说,外公也视而不见。直到舅舅走了,回南方了,外公才把那酒拿过来,放在茶几上看了又看,再摆在家里显眼的位置上。有外人来了,还炫耀说,这是儿子上次从南方回来孝敬我的。那时候,外婆总是对母亲说,你爹和你这个弟弟呀,就是两头犟牛。

在外公和舅舅这件事上,母亲曾说过舅舅。

母亲说,弟弟呀,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看看你现在的日子,有多少人羡慕哇,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舅舅说,这是他要的生活,并不是我要的。

母亲就说,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你现在都结婚了,该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了。弟妹人也不错呢。

母亲嘴里的弟妹就是我的舅母。

舅舅去南方后也曾带舅母回来过一次。

外公外婆听说儿媳要回家,别提有多高兴。舅舅回来的头一天,外婆就让父母过去帮忙,父亲按照外婆提供的菜单上街买菜。母亲帮着给舅舅舅母收拾房子。全新的被子放在太阳下面晒了又晒。可谁也没想到,一家人吃完饭,舅母却说她要去酒店住,她说她在来的路上早已将酒店订好了,是麻城酒店。舅舅当时别说有多尴尬了。外婆说,去酒店住也好,那里的条件毕竟比家里要好些。外婆对舅母说,明早多睡一会儿,睡好了就回家吃饭。我给你做好的吃。舅母嘴上答应了,却并没回来吃饭。那几天,舅母都是吃住在酒店里。

那时候,关于秦楚楚和舅舅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开了,说舅舅在做副市长的乘龙快婿之前就和秦楚楚好上了,是外公拆散了他们,让自己的儿子攀上了高枝。舅舅人去南方,心却还在秦楚楚身上,这几年舅舅每次从南方回来,明面上是回来看望外公外婆,暗地里却是以此为借口和秦楚楚约会。最初,秦楚楚还是麻城医院的护士,医院里给她分有一间单身宿舍,舅舅一回来,两个人就窝在秦楚楚那间单身宿舍里连门也不出。也是怪了,只要舅舅出现在医院单身宿舍的那几天,医院宿舍楼上经常断电,管宿舍的人一路追查,就在秦楚楚的宿舍里查出一只大功率的电炉子。原来,两人为了能在一起多待会儿,连饭也不愿出去吃,就用那只电炉子做点饭吃。后来,舅舅再回来,就在麻城酒店开一间房,两人连同吃饭也让酒店送上门。传闻还有更离谱的,说舅母和舅舅一起回来的那次,舅母提前在麻城酒店订好了房,而舅舅等舅母走了后,也去酒店开了房,外公外婆以为舅舅是去酒店和舅母住一起了,而真正和舅舅住在一起的竟然是秦楚楚,两间房子竟然是相挨着的。

那次之后不久,外婆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外婆去世时,舅母和舅舅一起回来,这是舅舅和舅母结婚后第二次回来,可她依旧是住在麻城酒店,只是在外婆下葬的那天闪了一面。

安葬完外婆,舅舅和外公谈过一次,这是那么多年来父子俩第一次面对面坐下来谈话。舅舅以外婆去世为由,说外公年事已高需要照看,他准备回麻城来,回到外公身边。

外公说,你媳妇也一起调回来?

舅舅说,我想一个人回来,她已习惯了南方生活,可我不习惯,我不喜欢那里的潮湿,更害怕那里的台风。

外公说,那她怎么办?

舅舅说,我想和她离婚。

舅舅一说到离婚,外公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暴跳如雷。

那天,我和父母都在门外,外公和舅舅的对话,我们听得一清二楚。母亲担心这父子俩会闹得分崩离析的。果然,两个人最终在屋里面吵了起来,外公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倒是舅舅很冷静。他被外公狠狠扇了两耳光后,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他甚至没理我们,就那样走出了大门。

那一天,舅舅走出那个大门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母亲为此哭过无数回,她觉得外公有些太不近人情。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样扔到了南方,扔到了那个潮湿而常常刮台风的地方。他只要舅舅有个完整的婚姻,也不管他过得好不好。

外婆去世,照看外公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们家的身上。母亲几次做工作,想让外公搬过来住到我们家里来。可说破了天,外公也不愿意。

母亲明白,外公也是头犟牛。

其实,舅舅这人挺不错的。这么多年,舅舅没少给我们家资助,我们家买房子,我们兄妹上学,舅舅明里暗里都没少给钱。特别是我们家买房子时,舅舅当着舅母的面明里给了我们五万块钱,暗地里还给了父亲五万块。本来,这钱舅舅是给到母亲手里的,可母亲却让舅舅把钱给到父亲手里,这一转手,意义就大不一样了。舅舅将那五万块钱塞到父亲手里时,父亲竟有些感动。父亲说,兄弟,我这家就是你的家,以后随时回来,就住我这里,我给你留一间房。话是这么说,毕竟买来的房子就是那么大個面积,说是给舅舅的那间房,其实是我住着。只是在舅舅要回来时,母亲才把我赶出来,将房子收拾一番打扫干净,给床上铺上新被褥。

母亲本来是想让外公搬过来住我这间房的,可外公说他已习惯了原来的房子。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热,天气预报说麻城最高温度已到了39摄氏度,整个麻城好像是架在蒸笼上一样。外公不太舍得用空调,母亲就去商场买了个电扇,还有些降温物品,让我和父亲给外公送过去。父亲将电扇绑在电动车的后座上,我们就一路咣当咣当地去了外公家。

外婆去世后,外公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个干净的老头,现在动不动几天都不刮胡子。我们打开门,他穿着背心坐在阳台上,大热的天,窗户也不开,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对着自己晃着。阳台上的月季花、绣球花都各自开着,而那盆刺柏,扭曲着身子,斜着伸出的枝丫似乎被他刚刚修剪过。

父亲在客厅安装电扇,只一会儿,脸上就开始流汗了。他让我去将阳台上的窗户打开。

我跑到阳台上打开了窗户。就在我要回过身时,看见窗外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正仰着头朝这边看着。

我喊了一声舅舅。

父亲丢下手里的电扇也跑了过来,将头伸出窗外,他看到那个人确实像我舅舅。

那时,外公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

我和父亲赶紧往楼下跑,等我们跑到外面时,那棵树下连个人影都没见了。一只野狗正翘起一条腿对着树尿尿。

从外公家回来,父亲身上的衬衣都汗湿了。父亲放好电动车回到屋里,就一脸疑惑地问母亲,你弟弟是不是回来了?

母亲说,不可能,要是他回来了,怎么不给我们招呼一声?

父亲更是一脸的疑惑,说,那个人真像他。

母亲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母亲说着递给我一条毛巾,说,你俩赶紧去洗洗,看你们俩汗流的!

那天傍晚,我看见母亲躲在阳台上打电话,尽管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出了电话是打给舅舅的。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和秦楚楚的事也得小心点儿,你姐夫和你外甥好像发现你了。

听了这话,我吓了一跳。难道舅舅真的回麻城了,可他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外公?

看来,舅舅和秦楚楚的事是真的了。也就是说,这么长时间,舅舅看似没有回麻城,其实他并没有少回麻城呢。他回来就是和秦楚楚约会,而这事我们全都蒙在鼓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

我真的有点儿不敢相信,舅舅已有家庭,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也可以说舅舅这是在玩火自焚。可母亲竟然还在暗地里支持和纵容舅舅。

南方又刮台风了,这次台风名字叫“利奇马”。

在台风来的前几天,外公病了。

母亲给舅舅打电话,舅舅准备回来,可因为台风原因,飞机停飞了。

外公被送到麻城医院,却没有病床了。母亲一时没了主意,舅舅也很着急,就对母亲说,你去找秦楚楚吧,她现在是麻城医院的护士长,也许能想到办法的。

母亲也是没办法了,就去找秦楚楚。

姐,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秦楚楚说,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去想办法吧。

几天后,舅舅从南方回来。尽管秦楚楚动用了麻城医院最好的医療资源,外公得到了及时救治,还是半身不遂了。他躺在病床上,嘴眼歪斜,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外公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现在成了一个连他自己身体都调动不了的人了。

舅舅站在外公的病床边,握着外公的手,说,爹,南方刮台风呢,飞机起飞不了,我回来晚了。

外公嘴动着,努力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倒是把两滴浑浊的泪逼出了眼眶。

外公是坐着轮椅出院的。这个一身正气的老头,现在看这个世界可能什么都是歪的了。

那天晚上,舅舅在麻城酒店包了一桌,舅舅对父亲说,无论如何得感谢秦楚楚,如果不是她帮忙,爹现在怕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躺在太平间里了。

菜是提前订好的,我们推着外公直接去了酒店。舅舅是和秦楚楚一块来的。那天,秦楚楚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镶着蕾丝边,看起来特别素雅。她坐在舅舅身边,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和她在医院里那风风火火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吃饭时,父亲不停地拿眼去看秦楚楚,弄得秦楚楚有些不好意思。

秦楚楚在医院时穿着护士服,又戴着口罩,几乎是看不出她的样子的。口罩一摘,那种漂亮就彻底地暴露在眼前。她为了参加今天的晚宴,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本来就好看的脸,还长着一颗美人痣。她那淡淡的妆,似要把那颗美人痣遮挡住,却又没有遮挡住,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更加迷人。

秦楚楚在酒席上看舅舅的眼神,更加坐实了父亲原来的一些猜测。这也让父亲大大受到了刺激。那时候,父亲大概是有些喝多了,他举起酒杯对舅舅说,兄弟呀,艳福不浅哪。来,我们碰一杯。

舅舅举着酒杯愣怔了一下,母亲生怕父亲嘴里没把门的,接下来说出什么更出格的话来,手里给外公喂着饭,脚在桌子下面踢了父亲一脚。

那时的外公,已没有了一点威严,他只能斜眼看着秦楚楚,唯一抗争的方式就是母亲给他喂饭时,他拼力地扭动着身子不张嘴。

后来,父亲对别人说,那晚他和我舅舅都有些喝多了,两人一起去上厕所,站在尿池边,舅舅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裤子开口解开,半天却掏不出来。父亲就伸过手去,说,兄弟呀,这样的小事还要你亲自动手,我来我来,说着就帮舅舅掏出来,舅舅尿完,父亲还帮着舅舅抖了抖。父亲把裤子开口扣上时,一脸不屑,说,兄弟,就你这,凭什么?

那顿饭之后,舅舅和秦楚楚的事就在我们家成了半公开的秘密,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开罢了。

外公出院后,就直接住进了我们家,住进了母亲为舅舅准备的那间房子。我们家在一楼,外面还有个小小的院子,舅舅每天将轮椅推到小院子里,陪在外公身边。当两个人真的能坐在一起时,外公却是说不了话了,倒是显得心平气和了。外公歪在轮椅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时,他想什么也没有那么重要了,舅舅则捧着手机,或许是在和秦楚楚聊天,偶尔会会心一笑。

秦楚楚会在每天下班后过来,外公刚刚出院,她每天过来帮外公检查一下身体。检查完身体,她会帮着外公做做按摩,顺带也给母亲教教按摩的一些技法。外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曾经被他亲手跟儿子拆散的女孩,现在却是这么细心地照料着自己。可外公似乎并不怎么领情,秦楚楚明显地能感觉到外公是在用他的身体在与她做着抗争。

舅舅开始过上了真正的候鸟生活,外公的病给他回麻城提供了更充分的理由。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回来住几天。用父亲的话说,舅舅是过上了南方婚姻、北方爱情的生活。

舅舅和秦楚楚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舅舅陪着外公时,秦楚楚一有空也会过来,两个人当着外公的面卿卿我我的。他们似乎是在向外公挑战,你不是不让我离婚,不让我和秦楚楚在一起吗?我们现在就这样了,你能拿我们怎样?

外公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轮椅上折腾,他用他的身体去反抗。有一次,外公看着舅舅和秦楚楚当着他面亲热时,外公对舅舅的愤怒终于到了极点,他拼命地在轮椅上折腾着,竟然一头栽在了地上。

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对舅舅说,他都那样了,你就放过他吧,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其实,那时,外公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好的时候,他可以用他的另一只手转动轮椅,自己到小院子里去。有时候,他的嘴蹦豆子似的还能蹦出一些字,一个一个地蹦,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也能听出一句半句的话来。但是,只要舅舅一从南方回来,外公又就回到原来的样子,在舅舅面前,他是不愿意回到从前了。

父亲对这个小舅子是颇有些微词的。他对母亲说,你这个弟弟呀,不是个什么好货色,吃着碗里,霸着锅里,眼睛盯在辣子窝里。父亲的言辞既有愤懑,也有嫉妒,听起来酸溜溜的。但这些话也仅限于当着母亲面说说而已。等他和舅舅见了面,两人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显得十分热络。

终究还是出事了。

那天中午,母亲出外办事,也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回来时,家里的门开着,外公不见了。

母亲屋里屋外都找遍,也不见外公的影子。外公打从医院里出来,就没有一个人出去过。我们一家人,包括邻居,在小区的院子里找了几个来回,也没有找见外公。一个坐着轮椅的人,能跑到哪里去呢?

母亲突然就想到了秦楚楚。

麻城医院离我们家的距离并不太远。我们赶到时,果然看见医院门口围了好多人。秦楚楚推着外公的轮椅,正一脸焦急地准备打电话。看见我们,秦楚楚像看见救星似的,她对母亲说,姐,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你快把叔弄回去吧,东新街一小区发生火灾,救护车就等在门外,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母亲弯下身正要接过轮椅,没想到外公突然抬起头,叭的一声将嘴里的一口痰向秦楚楚吐了过去,然后竟然咧着嘴嘿嘿地笑起来,那简直就是一个胜利者的笑。好在外公已没力气了,那口痰并没有飞多远,然后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后来,据秦楚楚的同事说,秦楚楚在和肖钢结婚前,请假去过一次南方。知情人说,秦楚楚去的就是舅舅待的那座城市,她想在她结婚前再见舅舅最后一面。

在去南方的火车上,秦楚楚从手机上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据气象部门报道,在西太平洋密克罗尼西亚帕利基尔附近,有一个新的台风胚胎94W生成,中心气压为1008百帕,最大风速每秒37米,其中心位于北纬7.6度,东经154.7度,根据GFS预测,6月24号左右其中心气压会加强到987百帕,也就是说在24号左右会生成今年的第5号台风“蔷琵”。

94W台风胚胎整体势头发展良好,其中心路径会向西北方向移动,最有可能会向日本方向行进并发展壮大,从菲律宾台风网提供的数据也可以看到,副热带高压目前正在长江以南做“拦路虎”,所以这个台风登陆我国的可能性较小,但也不排除向江浙地区发展的可能性,具体还要看后续的发展。

看到这条消息,秦楚楚有些激动,也许这次能与台风“蔷琵”相遇了。

秦楚楚下了火车,找到了舅舅住的那个小区,她守在小区门前等了一天,也没看见舅舅。后来她才打听到,那个小区还有另外一个门,她又去那个门前守,果然就看见了舅舅。那是下班时间,舅舅一个人,走到门前时,舅舅掏出了电话。她没有想到,那个电话竟然是打给她的。

舅舅在电话里问她,在干吗呢?

秦楚楚看着眼前这个她喜欢的男人,竟然说,马上有台手术,要上手术台了。

舅舅说,你那里怎么那么嘈杂?

秦楚楚说,我马上要进电梯了,不和你说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秦楚楚看见舅舅握着电话愣了半天,甚至还朝着她这边望了一眼,才走进小区。

秦楚楚就这样转身去了火车站,登上了回程火车。那时,离台风“蔷琵”登陆还有一天时间。

舅舅是在秦楚楚和肖鋼结婚三个多月后回来的。

我们明显能感觉得到,舅舅的心情并不怎么好,他待在家里陪着外公,哪里也没去。

外公一定是知道秦楚楚已结婚,他和舅舅待在小院子里,再也不闹了,安安静静的。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咧着大嘴嘿嘿地笑几声。外公的笑声是越来越难听了,像风吹在干树叶上发出的声音。

母亲闲时也会坐在小院里。母亲坐在那里总有些心神不宁。

后来,母亲还是忍不住,问舅舅说,你该不会像以前那样背着我们去见她了吧?

舅舅明知故问,见谁?

母亲说,秦楚楚。

舅舅笑了笑,说,姐,你真够操心的。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弟,妈没了,爹现在又这样,母亲说着抬头看了外公一眼,说,我不操心,谁操心?

这一次,舅舅在家里只待了一天多,就走了。

舅舅离开麻城回南方的第五天晚上,医院旁边的一个宾馆失火了,那火势真大呀,消防车拉着警笛,从街道上开过时,母亲问父亲,哪里失火了?

父亲说,刚刚微信上说,好像是医院旁边的一家小宾馆着火了。紧接着,微信里不停地有人发来火灾现场的照片和消息。

又是过道太窄消防车开不进去。

又是等消防员赶到,火势已无法控制。

很快,微信里又传来消息:麻城医院旁一家小宾馆发生一起火灾,经消防队二十多分钟奋战,火已被扑灭。消防员在现场的一房间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男人因全力保护女人,整个身体扑在女人身上,身体已被烧焦,无法辨认。女人最终被确定是麻城医院的护士长秦楚楚。

看到这个消息,母亲的心往下一沉,她一下就想到了舅舅。难道舅舅又欺骗了她,说是走了,却没有走?舅舅以前也干过这事的。

母亲拿出手机,想给舅舅打个电话,翻了半天,才找出舅舅的电话,她在按下通话键时,手指微微发抖。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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