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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测试

时间:2024-05-04

丁力

1

老丁四十岁下海,似遭遇难言之隐。选择深圳,据说这里生活节奏快,大家只顾着赚钱,没人打探他的隐私。

创业本钱不够,应聘超年龄,最后只好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混。

是房地产营销公司,不是房地产开发公司。后者门槛高,老丁进不了,首先年龄就超限。

是小公司,大公司如“中原地产”估计也不招收四十岁以上的老腊肉。房地产销售属于中介,业务员天天跟客户打交道,第一条就是要讨人喜欢,哪个客户喜欢老腊肉?

公司叫“田禾地产”,听名字就不如“中原”或“万友”大气,它也确实像棵小“禾苗”,随时要蔫的样子。有模有样有能力的人早跳槽去大公司了,起码去比“田禾”稍微大一点的中介公司,留下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像老丁这样有难言之隐的老腊肉。也正如此,老丁才能混进来。

小公司也有好处。第一是门槛低,像老丁这样四十开外的老腊肉也能混进来,可美其名曰“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做成一个大单呢!第二是给的提成比例高,利润差不多是业务员和老板对半分,而且成一单结一单,当场兑现,所以经常有一些“跳单”的业务员过来。就是业务员把已经谈妥的业务从大公司带到“田禾”来成交,获取更高的个人提成。据说“田禾地产”的女老板田小禾之前就是大公司的业务员,但她比一般的业务员聪明,早已悄悄注册了自己的“田禾地产”,专等碰到大单的机会,机会来了,田小禾拿出为事业献身的勇气与决心,锁定客户,锁紧,然后不是带单跳槽到提成比例更高的小公司,而是直接用自己注册的“田禾地产”签约,利润百分之百归自己,摇身一变从大公司的业务员变成小公司的小老板,这才有了今日老丁的容身之地。

小公司的缺点是没底薪,当然更无“包吃包住”之类的福利,简直就不像公司,像一个大家搭伙做单的平台。

老丁喜欢这个平台,他认为搭伙做单很好,很公平,做成一单是一单,做不成怪自己没本事。但是,没有底薪业务员怎么生存呢?老板田小禾是业务员出身,能体察员工的难处,自创了解决生存与发展矛盾的“生活费预支方案”,就是有业务提成之前公司预支给业务员基本的生活费,等提成兑现的时候再扣回去。但生活费只发三个月,超过三个月没业绩说明该业务员缺少灵性与运气,不是这块料,遂停发生活费任其自生自灭。

老丁毕竟是老腊肉,虽遭挫折,没资本东山再起,但基本的生活费还能应付,即使预支款停发他也不至于立刻“自灭”,于是一直撑到年底,成了这家房地产销售公司的“老员工”。

撑到年底很重要,因为有言在先,有一单结一单,但当时只兑现一半,另一半等到“年终奖”再兑现。老板田小禾解释她这样是为了“留住人才”,老丁理解老板此举能够“稳定队伍”,如果全部结清,有灵气或运气好的业务骨干立刻带着钱走人,留下的平台还不散架了吗?

老丁比田小禾年长,他似乎能把老板看穿,但看穿未必一定要揭穿,维护老板的脸面是打工人的本分,老板的船翻了老丁也要落水,他去哪里容身?所以老丁不但不揭穿田小禾,还帮她遮掩,以闲聊或谈心的方式给同事做思想工作,说就算老板赚业务员几个月利息,也能理解,不然公司怎么维持和运转?

2

聊天和谈心是老丁与人沟通的基本方式,不仅用于同事之间,也用于他和老板之间,还直接用在客户头上。聊天是第一步,他常常像考古新发现一样突然发现对方身上的某个亮点,然后表现出夸张的惊喜与欣赏,紧接着给予毫不吝啬的表扬,再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谈心是第二步,也可以说是聊天的升级版,例如某次搭乘出租车,他发觉司机是河南人,但普通话讲得不错,于是推断对方可能当过兵,一问,果然如此,老腊肉立刻大谈革命军人的优良品质,说当过兵的人有见识,先天带着责任感,有大局观且遵守纪律服从命令等等,全部都是大实话,没一条是虚的,并说退伍转业军人也是“军人”,遇上打仗真要上的,所以国家应该给予退伍转业军人更多的关怀与照顾等等,说得司机恨不能当即免了他的车费。老丁当然不要对方免费,只是话锋一转,切入“谈心”程序,问对方哪一年来深圳的?对未来有何打算等等。然后不管对方怎么回答,他都非常贴心地劝对方要想办法在深圳生根,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下一代着想,说人生来平等,如果硬说有什么不平等,那就是出生地的不平等,生在深圳的小孩和生在河南老家的小孩能一样吗?生在深圳的天生就是“深二代”,自带流量与光环,生在河南老家的大部分成了留守儿童……听得对方眼睛湿润润的,说:“我倒是想‘生根呀,可是根在哪?怎么生?”

“买房。”老丁这才画龙点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方忍不住笑起来,说,“大哥您真会讲笑话,这笑话您要是早说二十年多好哇!可惜二十年前我还没来深圳,听说那时候出租车司机辛苦一年能在龙华买套房,或在福田、南山交个首期,但现在我就是不吃不喝忙一年,也买不了一间厨房啊!”

“照样可以。”老丁继续点穴,“买农民房。”

“那玩意儿没房产证。”司机说。

“房子是用来住的。”老丁说,“你也不打算用来抵押贷款,要房产证干什么?”

“这个……”

“怕不保险是吧?”老丁问。

“是。”司机说。

“怕遇上拆迁得不到补偿是吧?”老丁又问。

“那倒不至于,”司机自己说,“补偿少一点吧。”

“那你還有什么不敢买?”老丁进一步问。

“这个、这个……”

老丁乘胜追击,说深圳的农民房不同于北京的“小产权房”,后者属于“违建”,违章建筑,理论上随时可以拆,而且拆了白拆,可以不给补偿,或只象征性给一点“搬迁费”,但深圳的农民房不属于“违建”,它们是合法建筑,是当初国家在深圳建设经济特区的时候与当地农民达成的协议,政府“只给政策不给钱”,这个“政策”就是将百分之十的土地留给农民,允许他们自己在上面建房,你说,深圳的农民房算“违建”吗?

司机摇了一下脑袋,承认这不算“违建”。

“不算违建你就能买!”老丁说,“只要你确实是只打算‘生根而不是打算‘炒房,在深圳农民房和商品房就没有本质的区别。”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冒出一句,“你自己买了吗?”

“当然买了!不瞒你说,我刚才就是看房回来。走,掉头,回到刚才那地方,你见多识广,帮我看看我选的那套农民房怎么样。不能按揭,但可以分期付款,如果你也觉得好,欢迎和我做邻居。”

如此,老丁开辟了自己的营销模式——向广大出租车司机推销深圳的农民房。

3

市场足够大,老丁的格局没必要太小,他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在兑现提成后请大家吃大餐的晚宴上,老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对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复述给同事们听,本以为会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与热烈感谢,没想到大多数同事的悟性还不如那位出租车司机!于是他相信部队确实是一所大学校,至少有一部分退伍军人的悟性和格局超过普通的大学毕业生。于是老丁第二天就给出租车司机打电话,拉他入伙,利用他自己是出租车司机的身份,现身说法,做广大出租车司机同行的工作,动员他们为了子女而在深圳“生根”,用准备回老家买房的钱买深圳的农民房。老丁和出租车司机“里应外合”,很快做成了几单,兑现了提成。当然,按照“田禾地产”的规矩,只兑现了一半,剩下一半要等到发放“年终奖”时兑现。

出租车司机尝到了甜头,干脆辞掉了司机的工作,全职加盟“田禾地产”,成了老丁的同事。好处是不用老丁“里应外合”,他自己独立操作,因此也就不再让老丁分走一半的提成。

司机似觉得对不起老丁,有过河拆桥的嫌疑,遂主动提出继续与老丁分,哪怕老丁分少一点。

“不用。”老丁说,“也没这规矩呀!再说市场够大,不存在‘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问题,‘桥面很宽,所以你这不算‘过河拆桥,还留着那么宽的桥面呢!没必要不好意思。其实,我还要谢谢你,是你让我第一次‘开壶,并且我们还配合着做成了几单。”

“你真这么想?”司机问。

“当然这么想。”老丁说,“不对吗?”

司机没有回答老丁对还是不对的问题,只是冲着他竖起大拇指,说了两个字,“格局!”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当出租车司机真成了专职的地产中介不再和老丁“里应外合”之后,他的成交量却越来越少了。因为出租车司机的圈子就这么大,该买的已经买了,不买的他把嘴巴说破也没用,所以很快,出租车司机就只能吃老本了。

他是拿过业务提成的人,连“预支”的资格都没有。

司机打算重操旧业,回去继续开出租车。

老丁劝他坚持。说起码要坚持到“年终奖”,兑现另一半业务提成再走,这时候走了等于自动放弃,怪可惜的。

在“坚持”的日子里,老丁又开辟了新的渠道。房源仍然是深圳的农民房,客源却换成深圳去惠州大亚湾看房的小中产。所谓“小中产”,就是他们在深圳已经有一套自己住的房产,但手上仍有少部分闲钱,打算炒房,可炒深圳的房子本钱不够,或者是因为限购而炒不成,于是就跑到惠州的大亚湾、雙月湾、小径湾买便宜且不限购的房子。老丁混在其中,但他不是混吃混喝混玩,而是跟这批人混熟,加上微信,建群,相互交流购房经验与心得。老丁毕竟是专业人士,说的都是行话,加上他有意“混熟”,所以很快就在这群人中成了“丁大哥”。当人家打算出手买房的时候,总要听听“大哥”的意见。老丁在给出专业分析的同时,不忘提醒对方“货比三家”,然后自然而然地把当初说给出租车司机的观点,再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更加圆润地述说一遍。大多数人仍然固执己见,坚持买惠州海景房,但总有人相信老丁的分析更有道理,“买深圳的农民房也比买惠州的商品房升值快”,况且农民房同样不限购,于是,在出租车司机等待“年终奖”度日如年的日子里,老丁又成交了几单,他也果真在出租车司机购置的农民房附近增加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成了司机的“双料邻居”。出租车司机想与老丁恢复“里应外合”关系,老丁爽快答应,但眼看着年底了,再度合伙只能等待来年。

4

终于等到发“年终奖”的日子。老板很重视,专门开了一场酒会,就是买了许多熟食和酒水在公司里边吃边喝边开联欢会,辞旧迎新并庆祝兑现“年终奖”,预祝大家来年获得更好的业绩。

吃喝欢庆进行到一半,老板田小禾公布了今年应支付员工另一半提成的金额。总共接近一百万,其中老丁一个人占了一半,第二名是出租车司机,剩下的才是其他业务员的。还有两个人的提成为零!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新员工,还没干满三个月,一单业务没做成,却也没到被“自灭”的期限。为体现集体主义精神,田小禾主动提出自己补贴一部分,使业务员的“年终奖”总额达到一百万,圆圆满满,尽可能让每位员工都有钱过年!

老板此番表态获得了掌声一片,甚至夹杂尖叫和口哨声。趁大家反响热烈,田小禾半开玩笑半认真鼓动老丁也贡献出自己的一部分提成来,让完全没有业绩的员工也多少有口饭吃。

此建议再次获得掌声、尖叫、口哨,似反响更加爆棚。只有老丁来不及反应,但他不能扫大家的兴,于是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点头。虽然老丁的点头幅度不大,似开玩笑的成分超过认真,但依然获得了大家的满堂喝彩。

此情此景此氛围下,出租车司机也坐不住了,他也打算跟着老丁一起贡献一部分他自己业务提成,尽管他的提成比不上老丁,但多少也能尽点心意,谁知,正当出租车司机跃跃欲试即将起身表态的时刻,却被老丁使劲扯了一下胳膊。

老丁拽得比较重,让司机感觉他这一拽包含很多自己尚未掌握的信息,于是司机出于对老丁的信任与尊重,不得不强忍住冲动,甘当一回“小人”,没充英雄。

确实有他未掌握的信息,是公司打扫卫生的阿姨透露给老丁的,老丁还没完全消化,所以他没来得及告诉出租车司机。

原来,“田禾地产”真正的“老员工”,除了老板,就是打扫卫生的阿姨。阿姨负责后勤,不做业务,所以没有业务提成,她每月拿固定工资,不存在“兑现一半”和“自生自灭”的问题,因此一直没走,成了公司资历最老的员工。老丁遵循公司的传统和规矩,每做成一单拿到一半的业务提成,都要请同事们吃一顿。大单吃大餐,小单吃排档。但老丁是有主见和个性的人,除了遵循公司的传统和规矩外,还夹杂了他自己的做法。按照公司的惯例,吃请的只限“同事”,也就是同样做业务的其他业务员,不包括老板和做后勤的阿姨,但老丁则叫上她们俩。不是一起叫,而是分别叫。如果是大单吃大餐,他叫上老板田小禾,如果是小单吃大排档,他就叫上公司做后勤的阿姨。之所以不同时叫,是因为他顾及老板或不愿意和打扫卫生的阿姨同桌共餐。不一定是田小禾势利,而是市场文明下的尊卑有序。田小禾对老丁的吃请或许并不领情,但打扫卫生的阿姨却很感激他。就在前两天,阿姨瞅准机会,悄悄提醒老丁,让他当心田小禾,说老板田小禾鬼得很!在兑现剩余一半业务提成的时候,肯定又要耍花招!

耍花招?还“又要”耍花招?她耍什么花招呢?

老丁追问,阿姨却不说了,匆匆走开。

因为阿姨没说完,所以老丁就没有完全弄清楚,因此他也就没对出租车司机说,只是今天老板突然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当众建议他贡献自己一部分提成时,老丁才陡然警觉,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即便心里觉得不合理非常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假装只是开玩笑一样答应。可是,当出租车司机也打算学着他这样做的时候,老丁又忍耐不住使劲扯了司机一把。

司机没有扭头,他侧目用余光打量老丁,发现老丁正注视打扫卫生的阿姨。阿姨则不接老丁的目光,低头专心擦拭万年青的叶片。擦得非常仔细,仿佛这时候擦拭万年青的叶子更加紧迫与重要。司机感觉到了名堂,但具体什么名堂他不清楚。再看看老板,发觉田小禾今天的表现有些异常,主要是表现得过于兴奋。

今天大家都蛮兴奋,但田小禾作为公司老板平常很严肃的,今天却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兴奋,出租车司机感觉不正常,似乎老板的兴奋有故意夸张的成分。老板为什么要装得很兴奋呢?

老丁起身,似去卫生间。

出租車司机立刻跟了出去。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老丁是真上卫生间,上得比较慢,似有意等司机,但司机来了后,他又一个字没说。出了卫生间,老丁却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进了最里面的茶水间。

出租车司机很默契,跟着进了茶水间。

茶水间比卫生间更小,而且很空旷,不像卫生间那样有封闭的厕位,不可能正好藏着人。

尽管没有人,但老丁依然长话短说。他没说一句完整的话,只说几个关键词:别喝醉。可以装醉。注意名堂。见机行事。

5

二人回到大厅,老板已经开始发放“年终奖”。这才是当晚的重头戏,前面的一切皆为铺垫。

其实就是兑现业务员的另一半提成。白白被老板占用半年时间,搞到年终才兑现,却反倒像是老板给员工发“年终奖”了。

但也可以理解成“年终奖”:其一,如果当时就兑现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恐怕早就花完了,不如集中年底兑现能存得住;第二,老板特意取来现金,一百万堆在那里,看着就过瘾,喜庆;第三,这一百万现金中有几万是老板田小禾个人“补贴”进来的,至少这部分是属于“奖金”。

刚开始过程很顺利,毕竟每人该领多少钱是明账,谁该拿多少自己心里有数,即便老板如打扫卫生的阿姨提醒的那样“鬼得很”和“耍花招”,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侵吞员工的业务提成。

想到这里,老丁忍不住再次抬头寻找角落里的打扫卫生阿姨。

这次阿姨没回避,她非常肯定地小幅度地坚决摇头,似再次重申她的善意提醒。

阿姨这次之所以敢接老丁的目光,并敢于给予回应,是因为此时此刻大家的眼睛全部盯在钞票上,没人会注意到她。可是,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出租车司机。他心中的疑惑一直存在,并越积越厚,对老丁刚才在茶水间的嘱咐并未完全理解,怎样“见机行事”也不是很明确,一头雾水,但他似乎隐约感觉老丁的谨慎与这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有关,所以他就特别注意老丁与阿姨之间的眼神交流。

大部分人的提成领完了,最后只剩下四个人,老丁、出租车司机,两个迄今没有做成业务因此没有提成的新人。老丁警觉到剩下的时间才进入关键,假如打扫卫生阿姨提醒他的“鬼得很”和“耍花招”是真的话,那么老板的“花招”只能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展现。

出租车司机也紧张起来,一方面是老丁的表现与嘱咐,另一方面他的另一半提成还没拿到手。这些年闯荡的经验告诉他,钱只要还捏在老板手里,没交到他自己的手上,就不能算自己的,就容不得大意。

两个新人则很兴奋,因为他们原本没有“年终奖”的,甚至打算来年就“自灭”了,没想到老板突然开恩,自己往里面“贴钱”,并且一开始就明确说是为了“让每位员工都有钱过年”,说明此时桌子中央这大概八十万红彤彤的票子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属于他们的。同样数额的金钱,在口袋鼓鼓和口袋瘪瘪的人眼睛里造成的观感是不一样的,现在,这八十万现金让他们俩兴奋得几乎要提前击掌庆祝!

其他员工也处在亢奋状态,不是他们关心老丁等四人,而是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即便老丁和出租车司机把自己的业务提成足额领走,还剩下好几万,就是老板田小禾自己“贴进去”的那几万,而这几万不可能全部给两位新人,否则,毫无业绩的新人不是拿的比有些业务员的提成还多了吗?再说,老板不是建议老丁也让出一部分提成老丁也点头答应了吗,尽管明眼人一看老丁的头点得就是极不情愿,但既然他当众点头了,那么就不可能完全不算数,不可能一毛不拔,只要他稍微拔一小撮毛,加上老板“贴进去”的几万,对打工的人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所以,最后除了两位新人“有钱过年”之外,其他人应该多少也能再分一杯羹,他们现在关心的就是这杯“羹”,因此他们也关心桌子上的钱,也亢奋!

在揭开最后谜底之前,场面短暂沉寂,大家突然都不做声了,似屏住呼吸等待老板田小禾的最后揭晓。田小禾可能故意营造氛围,因为她精心布置的这场大戏需要恰当的气氛配合,或是她突然有些心虚,隐约意识到面前的这个老丁并不好对付!虽说打工人一般斗不过老板,但她这个老板算不上真正的“老板”,而老丁更未必真是给她“打工”的,只是借助于她搭建的“田禾地产”的平台而已,假如说今晚的这场晚会是一台大戏,她自己虽然是大戏的总策划兼总导演,但真正的主角是老丁,老丁一个人的业务差不多占整个公司的一半,他才是真正的“头牌”,即便在真实的剧组实际拍戏中,导演也会迁就“头牌”,况且在本场大戏中,老丁似乎已经和“男二号”出租车司机达成了联盟,这更增添了老板达成目标的难度!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大戏已经开场,感觉不顺也必须演到底,否则,田小禾难道当众收回开场的高调,抽回自己贴进去的几万块钱吗?

田小禾相信“人性的弱点”,别说老丁和出租车司机是由业务员和客户之间的关系转变过来的同事关系,即便他们二位是亲兄弟,在赤裸裸的现金面前,都有背叛的可能,平常说得越漂亮,关键时刻越容易背叛,房产中介当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发生!不说别人,就是我田小禾自己,自入行这些年来,被人背叛被人利用甚至被人设局的经历还少吗?我不就是因为“背叛”而成为“老板”的吗?所以,即便老丁是“圣人”,出租车司机不可能也是“圣人”,倘若我这个小小的地产中介机构一下子出了两位“圣人”,那么我赌输了也无话可说!再说,我拿几万赌他们几十万,并且是我坐庄我能先看底牌,这样的赌局我都不敢亮牌,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况且我已经下注了,想反悔也来不及,只能愿赌服输,拼到底!

这么想着,田小禾就重新振作,强迫自己以饱满的激情把剧情推向高潮。

6

“丁大哥!”不知不觉,田小禾也学着员工们对老丁的称呼,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喊他“老丁”。

“在。”老丁仍然保持自己是打工人的姿态。

“刚才你答应让出一份奖金支持一下没有拿到年终奖的同事,此话还算数吗?”田小禾发起挑战。

老丁略作停顿,回答,“不是‘奖金,是我的个人‘业务提成。”

“一个意思。”老板田小禾说。

老丁再次停顿一下,回答,“不一样。如果真是‘奖金,您根本就不用征求我的意见,自己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了。”

“好好好,”田小禾说,“我不跟你抠字眼。你就说你头先答应的话还算不算数吧!你打算拿出多少钱出来支持吧。”

“当然算数。”老丁这次没有停顿就立刻回答,“具体拿出来多少钱,要等我自己的提成到手后才能决定。现在我自己的钱还没到手呢,哪里能想到资助别人多少?”

田小禾听了一愣。众人都觉得此话在理。出租车司机则忍不住对老丁竖起了大拇指!

但老板就是老板,再小的老板也是经历风浪艰难成长起来的,所以,田小禾虽然被老丁戗了一下,但阵脚并没有乱,她继续先发制人,继续把控全局,并且仿佛已经找到了薄弱环节,吃柿子捡软的捏,她眼睛正对着出租车司机,说,“按照丁大哥的说法,这桌子上剩下的钱其实是我们三个人出的,你和丁大哥的业务提成,我补进去的几万,对吧?”

出租车司机不得不点头承认,因为事实如此,谁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睁着眼睛说瞎话。

“好!”田小禾大声说,“我现在出一道人性测试题,你们做,做对了,钱你们全部拿走,包括我自己贴进去的几万。至于你们是不是拿出一部分资助同事,拿出多少,我绝不干涉!”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特别是不等老丁回应,田小禾立刻把桌子上的钱平均分成两堆,然后在这两堆钱面前各放了两块牌子,分别写着“平分”和“全拿”。

众人好奇,老丁同样来不及反应,田小禾却已经開始宣布规则。

这次,田小禾不仅对出租车司机,同样也对着老丁,更是面对大家宣布:你们每人只能选择一块牌子。如果全部选了“平分”,你们一人拿走一堆;如果你们全部取了“全拿”,你们都拿不到,两堆全部归我,但我不会独吞,我肯定会反馈一部分给你们和其他人;如果你们其中的一人选择了“全拿”,而另一个人选择“平分”,则两堆钱全部归选择“全拿”的那个人,另一个分文没有。

老丁刚想说话,田小禾抢先说,“你们俩可以商量。给你们三分钟,然后开始做选择。一旦选择,动手拿了,就不能反悔。”

全场顿时又陷入沉寂。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失。

三分钟看似足够,其实完全来不及,在三分钟也就是180秒之内,老丁自己理清思路都困难,哪里还能对出租车司机讲清楚并与他达成完全一致?田小禾说的很对,这是“人性的测试”,老丁表面上跟出租车司机很熟,其实对他并不完全了解,司机反过来对他亦是如此,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解建立信任取得一致呢?即便老丁愿意与司机平分,也不能保证出租车司机也这么想并这么做。即使他们现在紧急沟通,并且沟通顺畅,出租车司机答应与老丁一样都选“平分”,但在伸手的那一刻,看着金晃晃的几十万现金,谁敢保证出租车司机不临时动心?因为老丁要求司机选“平分”的前提是他承诺自己也一定拿“平分”,即便司机完全相信老丁肯定遵守承诺,会拿“平分”,那么在伸手的那一刻司机会不会想:既然如此,我只要临时背信弃义,把手伸向“全拿”,瞬间就几乎成为百万富翁啦!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

已经没有时间商量或串通了,因为田小禾已经开始倒计时读秒,“10、9、8、7……”

老丁没时间了!他必须果断伸手,他一把抓住“全拿”,同时大声对出租车司机说:“我已经取了‘全拿,建议你取‘平分,我保证立刻当众把属于你的那一份还给你。但如果你也取‘全拿,我们俩都一分钱没有,全部便宜老板啦!”

“……3、2……”

在老板读出最后一个数“1”的同时,出租司机终于抢着出手,取了“平分”。

老丁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浑身是汗!

他抬头看出租车司机,司机也满脸汗珠!至于出租车司机的身上是否也已经汗透,老丁看不见。

再看老板,田小禾扭曲的脸上强挤出笑容,说,“这就是一场测试,就是一个游戏,你们该领多少还是领多少,该怎么分配还是怎么分配。”

老丁不跟田小禾废话,立刻当着大家的面把两堆钱全部拢到自己跟前,然后把属于出租车司机的钱点数给他,把属于他自己业务提成的部分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工具包里,拉上拉链,斜背在身上。剩下的,也就是老板田小禾“贴进来”的几万块,公司十来个员工平均分配,包括其他业务员,包括还没开张的新业务员,也包括打扫卫生的阿姨和公司老板田小禾本人。人人有份,平均分配。

面对同样数额的“奖金”,每个人的感受并不相同,而且差异很大。趁大家各自品味之际,老丁拽着出租车司机出了门。他已经预定了专车,载着他们,直奔他们前不久买的农民房,那里是他们的“新家”,是他们在深圳“生根”的地方。当然,他们只支付了一半的“首期”,剩下的将在今后两年内分月支付,方式和买正规商品房的按揭差不多。

路上,出租车司机对老丁说,他明天一早就去村委会,提前把分期付款的部分还掉。

老丁纠正,说如今不叫村委会了,叫社区工作站,并建议出租车司机不如再买一套,用于出租,然后拿每月的租金收入偿还农民房的分期付款。

出租车司机没说话,他在想,或者说,他需要消化。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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