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毓
中医药理标注紫珠:活血、通经、解毒。跟外公背过《汤头歌》的庞建华选择在他和艾小云结婚的新房门口栽下一棵紫珠,以图祥瑞。
紫珠开花了,结果了,果子从青绿变深紫真是一个美好的过程。紫珠成熟,颗颗晶莹。“宝珠一树,太好看啦。”艾小云叹息。
至于紫珠的药效,庞建华曾在艾小云掰青玉米遭蚊子叮咬后,用紫珠叶熬过水给艾小云泡脚洗腿试过。“蚊子闻见这么香这么鲜的肉,不吃太傻了。”庞建华给艾小云满是红疙瘩的白腿吹气,一边往那些红疙瘩上撩紫珠水。
一觉醒来,艾小云的小腿平滑无痕迹了。
艾小云抚摸自己的白腿,一副忧戚模样。庞建华想要躲避,来不及了,见艾小云自揭忧郁,忽然明朗,更觉惊慌,但已无路可逃。
“放我走吧。”
“我走远。你我都好,大家都好。”
庞建华当然理解,“你我”指他和艾小云,他和艾小云之间的秘密,艾小云用离去替他保全,但假如从此没有艾小云,他日子的意义在哪里呢?他承认除了对艾小云深深的歉意和羞愧,他倒是糊涂自己对生活哪点不满意过,他全心全意爱她。有她陪伴的一生就是最好的人生。庞建华不敢站在艾小云的角度想,每当他要站在艾小云的角度想一生的时候,就仿佛有堵高墙围困住他。良医无策,无药可救。
两人如何商量的外人不知,但艾小云走了。
“那么年轻,又好几年没个孩子,趁年轻出去打工多赚点钱。”外人替他们解释。
“咋没一起出去!没孩子父母牵挂,你们倒自由。”还有外人劝道。
庞建华站在岔路口上。等到年底,艾小云没回来,过年的时候也没回来。
艾小云走后,庞建华忍住不给艾小云打电话,“忍一个月,最多一个月,一个月满,她不打电话来,我就联系她。”撑到满一个月那天一早,庞建华第一件事就是给艾小云打电话,按键声如擂鼓,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庞建华猛然听见电话铃声,熟悉的旋律。艾小云的手机铃声是公鸡的打鸣声。自从她把铃声设置成公鸡打鸣,就再也没换过。现在,公鸡在阁楼上打鸣,庞建华脑海中一连串惊雷,刹那间,一万个念头奔袭而来,他惊慌着艾小云是寻短见了。循声奔去,小阁楼一目了然,艾小云的手机在一个安上就没用过的插座上插着呢。庞建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迅速从一片喧闹变成死寂,双腿虚弱,一屁股塌坐在楼梯板上,冷汗从头发里、脊背股簌簌滑落。
第二天,庞建华锁了门,拿着那枚钥匙,掂量了好一会儿,把一枚悬挂竹筐的木楔取下,把钥匙放进那个孔洞,再把木楔塞好,将竹筐挂上去。如果艾小云回家,那她一定会去孔洞里找,从前他们就是这样留钥匙的。他也要出去打工了。
有一天,庞建华趁工休走到海边,他忽然明白了,他其实是在追寻艾小云,艾小云最爱大海,他想她一定是到了有大海的地方。天阴着,海水灰蓝,只有海浪滚出一道道白,“哗啦”涌上来了,又“哗啦”涌上来。一点儿也不像他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但生动多了,尤其那股大海才有的宽阔气息,叫他禁不住在心底赞叹。庞建华在海滩徘徊,在一片海水打不到的沙滩上坐下,他渐渐看清海浪里有人,黑黑的小点是人,冲浪者。冲浪者衬在一片灰蓝上,只有白色的浪涌起时,他才看得清他们,他们冲上去,又快速地跌下去,有时候黑点消失,全然不见,庞建华等得担心时他们又冒出来,却在另一片海面上了,仍是小小的黑点。看得久了,庞建华不再担心他们溺水,那是些弄潮儿,是和他这个旱鸭子不同的人。
旱鸭子。弄潮儿。一种熟悉的深深的羞愧和自卑,以及灰心,提醒着庞建华。“要是能躲进海水里哭一场,也是痛快的事情。”庞建华从哭泣联想到眼泪,进一步联想到海水的咸滋味。海水是怎样一种咸?就像他不能体会和艾小云在一起,会有怎样一种甜。
庞建华决定尝一尝海水的咸,他蹲下身用嘴夠海水,够不着,他索性面朝大海躺着,一道海浪涌来,他张大嘴迎接,灌进满满一口海水,他头一昂咽了下去,带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转眼新一年,庞建华趁清明放假回了趟家,他看见青草长满院落。他取出钥匙,开了门,站在门口朝屋里望了很长一段时间,屋子蒙满了灰尘,但他确定灰尘下的一切还是老样子。他慢慢转身,又锁了门,照旧把钥匙放回原处。他走到那棵紫珠树下,紫珠正开花,树冠向外扩了一大圈,真是繁花似锦。
庞建华离开的时候,折了一枝紫珠花,插在背包上,走了。
庞建华不确定啥时候还会回栽有紫珠的屋子,但他现在的心情和身体保持一致了,一样的不起一丝微澜。
“味苦,寒,无毒。”药书上这样说紫珠。
每有姑娘把庞建华当成白纸试图在他那里描画图样的时候,他就想起这些话。
工余,庞建华最爱去海边,看那些冲浪者,为抓准一个浪,冲浪者常常愿意等待那么久。
那一定是特别值得、特别快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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