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晓云
1
江小祺的母亲听到楼下有声音,知道江小祺起了个大早,当看到江小祺的后背像一堵厚实的门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挂不住晨曦般的那抹亮光,“君君,起这么早,吃药了吗?快先吃药!”江小祺不耐烦地说:“妈,你烦死人。”这样的母女对话持续了好多年没有变过。老母亲最恨她这点,总是不肯直面自己的病,总是和她对着干。身为工作四十年的老护士长,老母亲十多年来为没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让女儿管住嘴,把身体健康放在首位而捶胸顿足。更让她咬牙切齿的是,江小祺的一句“没有吃的自由,还不如去死”如一把利剑插进老母亲心窝。“这是你说的!这是你说的!我叫张怀林评评理,看他管不管。”老母亲怕呀,月月怕,年年怕,一直怕,怕女儿走在自己前头。“死?开什么玩笑,那么容易死?早着呢。”张怀林无一例外各打五十大板,回回也没评出个什么理。
江小祺是独生女,这在20世纪70年代很稀罕。那个年代谁家不是三四个兄弟姐妹,五六个的也不在少数。江小祺父亲去世得早,临了时拉着她的手说:“带着你妈过吧。”江小祺重重地点头。世界上最心疼她的人走了。江小祺是抱养的,其养母没有生育过。
江小祺出嫁后,老母亲嘴上说一个人过,可是三天两头往江小祺家跑,对江小祺说不能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更不忍心小外孙没人带。加之医院大院要拆迁,面临着寻找新住处的问题,她索性主动拿出一部分拆迁款给江小祺,买了一套带跃层的大房子,堂而皇之地与女儿、女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江小祺是怀孕时下岗的,她都用不着难受一下,就随着一大把好手好脚的人扎堆下岗了,下得那么理所当然,还没来得及想想怎么着。那时江小祺怀着身子也瘦巴巴的,五六个月也显不了怀。丈夫张怀林在高校当老师,眼看要一人养活三口,嘴上说:“下就下吧,那你就在家吃一碗蔬菜饭吧。”江小祺不服气,凭什么呀!就不能吃点肉啦!儿子六岁时,老母亲搬来住,经济上宽裕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事也顺带多了几成。江小祺闷在家里,老为带儿子的事与老母亲吵吵嚷嚷。张怀林保持中立,视而不见。那时江小祺正当妙龄少妇,白嫩的肌肤与少女时相比有了微妙而无以言状的变化,张怀林最喜欢无以言状的东西,那对他有致命的杀伤力。
皎月如洗般清静的夜晚,江小祺哄睡了儿子,理了理乌漆漆的长发,刚在床沿落下曼妙的身子,腰肢就被结结实实地扣住,张怀林的一双手又伸了过来。江小祺拍拍他胳膊说:“又来缠人啦!”张怀林不吱声。窗外月光皎皎,祥瑞安宁。她晓得,大幕即将徐徐开启。
如胶似漆的时光,是什么时候突然终止的,江小祺磕破脑壳捋过好几遍,还是没捋出头绪。大概是从江小祺在高校承办学生食堂开始的吧。正值改革开放的初期,个体承包制出现后,江小祺几经周折承包了高校的三处食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加入了暴发户的行列,人们开始称她江总,江小祺与张怀林听得都很受用,两个人的个头都好像垫高了一大截。江小祺开始发胖,身子板像饭堂蒸笼上呼呼冒着白气的馍馍,身上的肉与口袋里的钱成正比增长,这上升的傲人势头,挡是挡不住的。
张怀林觉得不大对劲了,原本身材苗条的江小祺大出意外地胖得回不去了。张怀林对江小祺的冷暖感变得界限清晰,持有特别的辨识度。钱当然是一如既往地温暖人心,可一碰到江小祺的身子,就浑身发冷,一种不祥的恐慌,死死地压迫着他:这个死胖子!江小祺发胖事件超速蔓延着,压根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她的身材快速走样,变得模糊不清,张怀林心里憋屈着,背地里干冒心火。
2
日子在庸常乏味的来来往往中转眼即逝,很快入秋了。下班前,江小祺打电话给张怀林说:“今晚要在外面吃饭。”“你还吃呀!”张怀林没好气地甩过去一句,“都‘三高了,你自个儿不照照镜子瞅瞅,还能看了?”两人气呼呼地大吵一通,江小祺狠跺大门一脚,夺门而出。“三高”江小祺不怕,令江小祺大愕的是张怀林终于说出嫌弃她肥胖的话。张怀林有段时间没碰她了,她反倒有时间做梦了,梦到张怀林白晳而修长的手压在她胸上,令她喘不过气,他突然又松开,远远消失在云锁雾罩的山峦中,她奔跑着追上前没抓住,急得大喊大叫。她撩开前襟看自已的胸,胸前悬着两只空口袋,分不出高低上下了。
更让江小祺惊悚的是,她听闻张怀林与一个女生关系异常,她半信半疑。五六年前她听张怀林说过,帮助过自己的一个女学生留校任教,后来怎么了,她只顾忙着做生意,忘了这回事。江小祺问过张怀林,张怀林没承认有这回事。江小祺咬着牙想起曾见过那个女生,前胸饱鼓鼓的,后腰收得紧,准备等着男人搂似的。
江小祺与一帮生意人应酬完回家时,已是深夜零点,家里没人。老母亲与一帮老同学去英国旅行去了,儿子好几天不见人影,张怀林也不知去向。这倒清净了。这个白天氛围沉闷的家,夜晚灯火明亮,祥和安宁。她白天与儿子、丈夫、母亲的交流是用眼神的,这眼神就没有直线过,彼此睥睨着对方,单单这样,什么呛人的话也不说,就够让江小祺头皮发麻,要生闷气。她拨开心里乱糟糟的东西,决定先洗个澡,放松一下。
她冲进卧室拉出一个大收纳箱,翻出一件刚买的漂亮睡裙,乐滋滋在胸前比划了几下,又丧气地垂下了双手,好像又胖了,穿不下。像是典礼刚开幕就闭幕了。这段时间跟张怀林闹别扭,怎么吵都不算什么,但嫌弃她胖,就是一根扎进她心尖的刺儿,拔都拔不出来。
张怀林憋屈好几年了。前些年人家还江总江总地称呼他老婆,这些年就直接说你们家胖厨娘怎么怎么了,一是生意大不如从前,嘴上捧场的人少了,再就是江小祺的身材大走颓势,把张怀林恍惚得一时无法接受,又不好直说,两口子的话越来越少,都骂对方是神经病。嘴上没有亲热劲,身子随着就冷了下来,两个身体相遇的时候,也都是侧着身子让过去,几天不见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张怀林借口教学工作忙,索性在学校办理了临时宿舍。
江小祺吵起嘴不差一口,其实内心惶恐而怯懦,自卑感不请自来。她深知身段對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女人的上身下身模糊不清,分不出个高低错落,像只瘪了皮滚动的汽油桶,那就真的怪不得男人要走神了。为了减少肥胖给人蠢笨的感觉,她把自己朝嫩的方向打扮,站在那儿从不正面,而是侧身且侧脸示人,不穿裙子,漂亮裙子没有她什么事,穿不下,衣服以黑色系为主,看起来显瘦,走奇装异服路线,尽可能配戴大分量金玉首饰,高调炫富,不跟任何人照相,当然包括不与张怀林合影,就怕他捏着照片私下左看右看心里添堵。
云曼遇到江小祺,是2013年的事。她俩是失联二十多年的初中同学。那次江小祺一身珠光宝气的富婆标配,大摆酒席,请接上头的初中同学们吃饭。同学们口耳相传江小祺的确是挣了大钱,这回见面得叫江总。可是见面的时候,江小祺的肩膀给拍肿了,也没听到一声江总。江小祺一点不生气,反而感到十分真实,因为她不用再端着,可以完全放松身心,白胖胖的身子这一刻竟然呆萌可爱了,喜滋滋的讨人喜欢,全然没有富人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膜感。同学们热热闹闹把一顿饭吃完,一段断了二十多年的同学情堪称完美对接。
初中同学算是发小,十多岁的孩子,整天在学校打打闹闹,天不黑都不回家,是彼此看过脸上糊着泥星和汗渍的玩伴,几次面一见,岁月這座横亘的大山轰然崩塌,一条温情脉脉的小溪潺潺而流,滋润着中年人干涸的内心。几个投脾气的拉了一个微信群,小姐妹们在群里聊天都眼羡江小祺能挣大钱,出手大方,妥妥的购物狂一枚。疯狂购物成了江小祺新的发泄口,她必须要以此忘掉自己的穷山恶水,披荆斩棘,拓开一片豁然开朗的晴空。
江小祺买起东西从不手软,一天能收十几个快递,搞不清到手的是啥,要扯开包装袋看一眼才知道。她每天有一大半时间在与快递小哥斡旋,包裏是拆了看,看了换,换了退,周而复始,像个产品验收员,弄得满屋子大包小裹如仓库。有时也懒得打开,索性朝大门后一塞。张怀林发现大门总是掩着,不能全打开,也不能全关上,挤挤压压的大门随时会有栽倒的危险。有一回张怀林出差回家,一踏进家门,脚踝一崴直接跺进一口大锅里,摔得四脚朝天,气得鼻孔直喷火:“厨房里的锅七、八、九、十个,还在买,真不愧是开饭店的。”“开饭店怎么了,没我开饭店,哪有你浑身上下全是名牌!”江小祺嘴不饶人的,话没两句对不上茬,就直接说恨张怀林,恨待在家里憋闷。她喜欢到云曼家串门,把一肚子闷在心里的话吐个痛痛快快。
云曼家在六楼,江小祺爬得最勤,她身子最重,六楼得一层一层地挪着爬,她不怕气喘吁吁,那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她感到自己就是从家中生活剥离出的一只八哥鸟,只有在和小姐妹们相聚的时候,才有说不完的话,享不尽的愉悦。江小祺承认,因为有相聚,达到一定精神高度的生命,在灵魂世界里不断升华了。她有自己的理想,她要当快乐的小福娃,所以她不怕受苦受累,每次经过艰难的跋涉,总是第一个到云曼家,然后窝在沙发里给在路上的小姐妹们催电话。等她们陆续到达时,大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再晚一步,估计杯盏盘碟难全乎了。大家也不想扫她的吃兴,哄她开心说:“吃饱了才有劲减肥嘛。”
江小祺在手机唯品会上买东西不是一份,而是一样要买四五份,分送给姐妹们,最终情况是人人满眼是她送的东西。那回,云曼说她的香奈儿拎包好看,江小祺说:“好看呀!拿走!”哗啦啦兜底倒出包内的东西,啪地扔进云曼怀里,“刚买没几天,旧的哦,不担人情。”土豪吧,管你喜不喜欢、家里缺不缺,她都闭着眼睛朝你怀里塞东西,拿着,拿着,看看还有什么用。能有什么用呢?光围巾就给了云曼八九条,加上云曼自个儿的七八条,一个冬季戴不过来。各种旅行的纪念品和小挂件不知给了云曼多少,云曼文艺呀,挂在自个儿脖子上,家里门把上,厨房柜子上,阳台架子上,走哪儿都感觉江小祺在那儿晃荡。
江小祺跟小姐妹们无话不谈,说她最近有个大动作,她买了套门面房。小姐妹们一致颔首称道,眼放光彩,夸她出手不凡。“有钱就是任性,钱闲着也是闲着,玩笑,玩笑啦!”江小祺开句玩笑都是气人的。“那个地段的门面房价位高呀,得要一百万吧?”云曼弱弱地问,江小祺故作惊乍:“可不是,一百万起步哦!”多大黄鳝多大洞,江小祺儿子买车,二十几万的不要,非要六十多万的一款白色宝马,最终还是依了儿子。“买给儿子,又不是买给小白脸,得了,得了,别在这儿烧包了。”云曼恨人多金。“哎!这小子以为他妈钱是西北风刮来的,你猜我儿子怎么说,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买个便宜车,丢不起这个脸!”她儿子算是掐准了她的命门。
买车没多少日子,江小祺又打全款豪横地给儿子买了180平方米的婚房。云曼眼瞅着江小祺买房子像买小青菜,打心眼里羡慕嫉妒恨,恨自家老家伙不争气,没钱没车,还动过跟老家伙离婚的念头。都是同学,人家混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没有愁这么个字眼,自己天天为钱犯愁,真是肠子悔青了,盘问自己怎么就跟了这么个老东西混了那么长的日子。
3
在小城的商厦闲转腻了,江小祺提出去南京某购物中心逛逛,说那里的西餐特好吃。云曼白了她一眼:“吃!吃!你吃得死呀。”江小祺拍拍身上背的小包说:“我带着药在,总行了吧。”江小祺的高血压病有不少年了,前年又查出了糖尿病,医生说情况不大好。江小祺对外不说,也不承认自己在吃药,觉得吃药是个丢面子的事。她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她有病,包括在小姐妹们面前。其实她的病到了吃饭前得打胰岛素的地步了,可她没有打。医生叫她少吃主食,少吃大鱼大肉,她当刮过的耳旁风,照吃不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江小祺悄悄跟云曼交过心,要是让人知道她有“三高”,谁还会给她承包学校食堂,生意还做不做了?摊子早就铺大了,不做生意,这一大家人撑大的胃口怎么填,进项哪儿去找?云曼点点头:“也是。”
这家购物中心的美食对江小祺的诱惑是致命的。四楼是轻奢西餐厅,有一家是德克士,江小祺眼睛一热,德克士有她最喜欢吃的脆皮炸鸡。她还喜欢吃豪享来的西餐牛排,还有巴贝拉的意式比萨饼,这些只有像南京这样的大都市才有。那年他们去南京旅行,张怀林第一次带她吃德克士,那时的江小祺身材曼妙,楚楚动人。
两人等着上餐,江小祺的眼睛突然涨起潮水,温润的笑容收敛住了,肉嘟嘟的手掌拍着云曼的纤手说:“我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家里的那货只关心我挣了多少钱,我吃我自己辛苦挣的钱,不行吗?”江小祺边说边嚼,瞬间两份脆皮炸鸡下肚,又端起冰镇可乐咕噜咕噜连喝了两杯。“这个太冰,不能喝了,伤脾胃的。”云曼伸手去抢可乐杯。“你别管我,我现在除了吃,还活个什么劲!”江小祺的情绪顿时像受惊的野马,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双眼暴出红血丝,烈火灼心,快要烧到她喉咙眼了。她转身又从食品区冰柜买了一瓶冰雪碧,一仰脖子咕噜下了肚,随手扭弯空瓶塞到角落,指着对面一对年轻人说:“我年轻时比那女的苗条。”憨厚的笑容又回到她白白胖胖的脸上,她挽过云曼的手臂,头靠在云曼的肩上亲热地磨蹭着,云曼很享受这份被依靠的感觉。
云曼她打心眼里喜欢江小祺,喜欢她憨厚的样子,总是向着江小祺,倒不是江小祺有钱,而是觉得她让人舒服。她是小姐妹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从不讨强,总是舞动着她胖乎乎手说:“你们先来,我最后,我听你们的。”云曼因为江小祺没少跟小姐妹们吵架:“人家不就是多吃了点,凶巴巴的有意思吗?”云曼扫了一眼江小祺,她肥厚的双肩仿佛担着世界上所有的沉重,神色惘然而迷离。她在走神,全然没有听见云曼跟人家吵嘴。“我家男人都不管我,你们操哪门子闲心,没有吃的自由还不如死。”对方彻底被击怒了:“你就不能活得漂亮点给他看!”江小祺耷拉下了双肩,双眼直直地向着窗外。云曼一见江小祺这副样就来气:“给谁看?活着就得活出个自我,给谁看都是白看!”她知道只有在吃上江小祺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洒脱和自在,她意志坚定地站在江小祺这边,谁说二话她顶谁。
每年一到学生暑假,江小祺就忙得脱不开身,一头忙竞标,一头陪着生意上的上家和主管领导的孩子们国内国外满地瞎飞。云曼好担心她肥胖的身子架不住旅途的颠簸劳顿,可是如果她不亲自去陪游,上家会说她没有诚意,来年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人家不签约,生意就黄了。还有主管的各级领导,哪炷香没烧到,没烧好,都没有好果子吃。每次江小祺办完“公务”回家时,俨然是个课外辅导员,亲切又慈祥,肥胖而臃肿的身子像只疲倦的老狗熊。
竞标最终尘埃落定,江小祺明年的食堂承包权丢了,让另一家抢去了。这家老板是个女的,正年轻,还漂亮。江小祺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江小祺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场酒会上,就一眼,她就意识到自己完了。那天酒桌上还有刘副区长在,他们谈笑风生,看上去很熟。后来她打听到那女人的丈夫在市发改委当着小头目。
这几年,江小祺的生意断崖式大跳水,大不如从前,如今一年的利润也抵不上往年两三个月的进项,明年情况又横遭突变,学校生意做不成了,出路在哪兒呢?这些天她血压一直很高,头昏昏沉沉的,心烦意乱。老母亲的唠叨声也少了,身体也大不如以前,有时声音很大地冲着江小祺发无名火:“多少天了!看不到个人影!家像个家的样子吗?”江小祺说:“妈,你就不用管了,他学校的事也多。”老母亲只要一看到江小祺身子不舒服,就数落张怀林:“一个男人不扛大头,要他还有什么用?你就睡床上,睡个几天几夜,看他回不回家。”
江小祺不想再安慰母亲了,老话头没意思,转身上楼去,头和身子分别重重地砸倒在床上。疲惫如一轮潮水淹没了她,她漂浮在咸凉的海面上,任海水一轮又一轮向她冲扫过来,每一轮的冲洗,都冲刷掉她的一层汗渍和泪斑,当潮水退回平静的天际线时,她独自从沙水里爬起来,四望无人,来自内心的那股微弱气力再也撑不起她庞大的身子。难道真的是无事可做,无人可期,无生可恋吗?张怀林以前不是这样,自己以前也不是这样,一切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这些年她早起的时间点与老母亲越来越接近。她带上门,早早下楼去外面透口气,只是为与这个盛着自己灵魂和肉身的屋子拉开一下距离。她居住的小区原是小城最古老的街坊,宋代时就是小城最东面的城郭所在地,从东门到南门,不是两个门,而是两段围墙围成的老街,巷陌纵横,集聚着许多老铺子。如今老铺子和徽派建筑风格的民居几乎都成了残垣断壁,倒的倒,拆的拆,毁的毁,老巷流动的气息中夹杂的熟悉的老味道日见稀薄,她与姐妹们初中同窗读书的红木楼,也沧桑成岁月中残破的风景,依然还在,但孤零零的,像把刀,见一回扎一回她的心。
江小祺少年时代的灵魂曾在这块市井烟火气息浓郁的老宅群里奔跑游荡,怎么跑都跑不出熟悉的老味道,温暖而踏实。而今宽大的马路和耸起的高楼抢占了悠长的老巷子,毁掉了积年的人气和沉香。百年老味道的老濮凉粉铺子招牌还在,江小祺吃了快四十年,可是店铺的徽派老屋子被拆毁,好像从她身上抽掉了热乎乎的血,往昔经久的温暖和踏实,猛地荡然无存。光溜溜的大马路白晃晃的,干涩得扎人眼,新建的老濮凉粉铺子跟麦当劳、华莱士、老乡鸡中外快餐店凑合在一块,老气韵彻底散了,与新气味又搭不上。经年沉积的人脉敌不过一个拆字,拆散了人心,拆冷了人情。尽管如此,江小祺还是经常独自去吃老濮凉粉,指望着能偶遇一两回吃凉粉的老街坊,还能拉着小矮凳坐下来叙个旧,打听下李大婶家的小儿媳的病后来好了没有。可是她再也没有碰到过老熟人,他们都去哪儿了?满心的难过搅动着往年旧事,只落得丢魂落魄,心如死水。
老老少少的身影时不时地在她眼前晃过,无以言状的失落感填满她的心。四散的故人虽然都不是她的亲人,却不比亲人差,往昔无数有趣的日子跟他们一起度过,江小祺每每忆起旧日子,连眼睛都会笑出声,心里燃起了一把暖暖的火。
4
晚上,张怀林突然回家吃晚饭,把江小祺的心调回到冰冷模式。她烧了他喜欢吃的菜,做给老母亲看的。机械地做一顿饭也没那么难。饭桌上张怀林一如往常不开笑脸,闷头扒饭,江小祺问:“这些天忙好了吗?”张怀林答非所问,说他体检了,报告出来了,前椎骨边长了块肿瘤,要开刀。张怀林的老脸阴沉着,说话有气无力。儿子小峰听到了:“啊!那快呀,上医院去呀!”江小祺放下筷子说:“我来找医院的人先看看,别急。”江小祺好像被什么硬东西给敲打了一下,萎靡的精神头猛地一扬,像是被人逼着说了上面一番话。这个男人心不知在哪儿了,但身子不能病,这个男人是儿子的父亲。第二天,她找了母亲单位一位医生看了片子,医生说这种情况比较少见,肿瘤切除,手术不大,有点风险。江小祺回家跟张怀林商量怎么办,到底在哪儿手术。小峰抢过话头说:“去北京呀!咱家不是没这个钱,到北京去找最好的医生开刀。”“那你陪你爸去,你去联系北京的医院。”江小祺说。“我哪有时间呀,我要上班嘛,最近我的车在保养,随时会叫我,叫我拿钱买这买那,你上次说给我两万块的,怎么还不给呀?”江小祺在一张小凳子上落下沉重的身子,厚实的背团成了一个球,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几天,过几天有一笔钱到账,我给你。”“讲话算话哦!”小峰用手指点了点江小祺,随口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同学聚会哦。”转身出门,砰地重重带上了门。
张怀林低着头,盯了江小祺一眼,很快又弹回目光,没吱声,屋内又冷场了,没有人说话,像是个空屋子。江小祺感觉张怀林突然像是丢了魂似的,如一座山遭遇轰炸,正天崩地裂地崩塌着,一块块巨石翻滚而下,虽然这座山在自己的眼前不再那么伟岸,变得遥远而空幻,但她不想看到这座山倒塌,他曾经是自己最踏实的依靠。她感到他的眼神离自己近了,正温情脉脉地触摸着她的交感神经。“去北京,找最好的医生手术!”江小祺发出了厚重而低沉的声音。那正是张怀林最想听到的,一股莫名的暖意涌进了张怀林的心田,尽管有十二分的陌生,但毕竟是来了。晚上,张怀林的兴致也来了,要有点动静表示一下,江小祺突然缓过神来,冷冷地摆摆手说:“洗洗睡吧,省点力气吧。”
老母亲担心年近半百的女儿身子扛不住,在屋内焦躁地踱来踱去:“你还是不要去了,那么远,好几千公里,让小峰陪着他爸去吧。”“妈,你真能想得出,那孩子不靠谱,你不知道?没高没低的,我能放心吗,让我省省心吧。”江小祺担忧的还不仅仅如此,她怕如果自己不陪在张怀林身边,或许就会有学校的人去陪,到时打的是自己的脸。与其说江小祺是在抚慰张怀林,还不如说是追奠旧情。她这么做也是要个面子,做给别人看,顺便堵一下母亲的嘴,其乐融融的一个家才像个家的样。
江小祺没有和小姐妹们打招呼就和张怀林匆匆去了北京。天下最煎熬的事就是进京看病。江小祺看病看烦了,对医院有本能的抗拒,一进医院就头晕。从小城来到首都,人生地不熟,江小祺手里握着一大把病历单从这个诊室跑到那个诊室,挂的都是专家号,看着一大早排着长队的人流,江小祺额头一层层地冒汗,抹了一把又一把,黑压压的人头仿佛是压在她胸口的石块,她感到头一阵阵晕乎,艰难地挪动肥胖的身子靠到墙边,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只手死死握紧一大把化验单,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安慰自己说:“别急,别急,慢慢等吧。”她心腹烧得发烫,想喝一口冰水,可是没有。初秋的京城暑热难消,楼上楼下来回跑几趟后,江小祺完完全全虚脱了,她看见自己的灵魂腾出了躯壳,飘浮在白花花的诊室间,穿梭来去,她知道血压肯定是飙上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擅自给自己停了降压药,或是三天两头不吃药,原因是吃了血压也降不下来,去医院看过多次,也是不了了之,查不出个名堂,加之生意忙起来屁股像着了火,只能先救屁股。张怀林对这事大概也不清楚,懒得问,有时问两声,江小祺总是冲他凶一句:“我的事,你少管。”然后两人无话可说,沉默笼罩着一个又一个死寂的白天和夜晚。
等了三天,张怀林得知了做手术的具体时间,江小祺把随身带的银行卡准备好了,高兴的是钱终于能花出去了,这个钱要是真的花不出去,她可就一点辙没有了,张怀林是要怀疑她的财力和诚意的。
一个手术下来,十七八万从银行卡上划走了。张怀林在得知自己身体确实无大碍后,精神头直冲九霄。他神采飞扬地对江小祺说:“我们先回家,我知道这笔医药费是你凑的,要不是生意不好做,早拿出去流动了,我这病就没救了。”江小祺扫了他一眼:“没这么严重吧,来首都治病费用高,这样的小手术老家也是能做的。”“哪能这么保险呢,北京的专家可是全中国一流的,病就是不能拖,早治早好。”张怀林一本正经地说着,江小祺点了点头,她肯定是承认这点的。
这些天,江小祺上下打点,张怀林的手术前前后后还算顺利,江小祺感到身子轻快了些,腆着泛白的脸凑近医生问这问那,医生说:“问题不大。”突然扭过头问她:“前两天看你的气色不大好,这几天感觉好些了吗?”见医生主动搭腔,江小祺哈着腰挺着笑脸说:“我高血压,降不下来。”医生说:“看出来了,在我们医院查一查原因吧。”也许是江小祺敦厚的样子没那么让医生厌烦,说了这番话,倒提醒了江小祺,何不就此查一查,来一次首都不容易。江小祺腰弯了90度说:“太谢谢您了,我请你吃饭。”检查结果出来,是肾上腺上长了个肿瘤,原来是这个瘤子让血压居高不下。这家伙是第一次出现在江小祺的病历上,她用手指弹了弹病历,太高兴了,心终于定了,决定打道回府。
5
江小祺的烦心事不止一件。她儿子跟女友同居快两年了,女友的肚子按兵不动,身材倒是向她看齐,越来越胖,闲肉没少长。婚事就这么撂着,哪方家长都不先提结婚的事。“真要是不能生人,我江小祺还忙活个屁劲,我是横竖都没什么盼头呀!”云曼记得那回江小祺真的哭了。“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昨天小丫头还拉着我儿子专门开车去南京吃板鸭,好几百公里就因为好那一口啊……”江小祺的肺管子都气炸了。小姐妹们个个跟着直摇头,然后又面面相覷。江小祺突然冒出一句:“我准备到湖州做生意去,合作伙伴找好了。”“妈呀,你有病呀,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外地做生意,你钱不够用怎么的?”云曼迎面呛上江小祺。江小祺无奈地说:“学校食堂承包黄了,不能闲在家里吧。”“闲着怎么了,你还没挣够呀!”小姐姐之一说。云曼也道:“你就是贱命!你拼命地挣,有人心疼你吗?”江小祺苦涩地笑笑:“哪能跟你比呀,身材苗条,一头乌发,愣是没一根白发,哪个老东西看着心里不发骚心思。”云曼听不得这种下流话,骂道:“滚!滚!滚一边去。”江小祺封了口滚一边了,瞪着云曼直翻小白眼。云曼慢条斯理地说:“再黑的发,到头来还是一个白,可我沒有你财大气粗呀。”她晃动着江小祺手腕上新添的两个金镯子。江小祺抬抬手臂:“哦,这个呀,不算什么,喜欢就买了。”
江小祺真的去湖州做生意了。从家门口水塘爬上岸一头扎进了别人家门口的水塘,深浅难知。不到半月工夫,就憋了一肚子气冲着云曼发火:“五个合伙人,七个老子八个娘,头搞得稀晕!钱投下去了,再难也得硬着头皮撑段时间吧。”不知情的人以为她的生意盘子铺大了,扩张到外地去了,个中滋味谁人解?只有江小祺自己冷暖自知。她总是在下半夜上微信:“妖怪们!都进洞了,洞里有没有小鬼呀?”“妖不妖鬼不鬼的,怪瘆人的。”云曼骂她二百五,“不能早点上线吗?”江小祺苦着脸说:“不到夜里十二点,洗不到澡呀。”云曼又补了句:“你就知道挣钱,挣钱!什么时候是个头!”
中秋节放假几天,江小祺突然从湖州回家,家里出事了。张怀林在学校的那个女人闹到家里来了,差点把江小祺的老母亲气背过去。云曼牙根咬得咯吱响:“这才几天呀,病是治好了,又去风流了。你还去做什么破生意,不正好给人腾地方吗。”云曼笃定江小祺就是做破生意,才讓自己的生活一团乱麻缠着一团乱麻。
云曼见江小祺表情一片漠然,好像没发生什么让她心惊肉跳的事,打住不说了。江小祺慢悠悠地说,此次回家是参加葬礼的,有同学通知她高中一同学突然去世了,脑溢血,才45岁。她长叹了一口气:“人呀!没什么意思,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该吃吃、该乐乐!别找不痛快!”云曼一时哑然。屋里没人再提张怀林,空气凝滞,沉闷无声。窗外的秋风袭来阵阵桂花香,这人世间要是只单单有大自然的美好,那该有多好!
江小祺的手术约定在腊月做,她安排好生意上手下人的作息时间,准备下一步一门心思回家把手术做了。江小祺把手术的时间跟张怀林说了,张怀林迟疑了半晌问:“那边生意怎么办呢,这就不顾了?投了那么多钱。”江小祺瞪了张怀林一眼:“又没投你的钱,你心疼个屁。”“我要去江西考察一个教学项目,估计是陪不了你做手术,叫你妈陪一下吧。”
江小祺没有指望张怀林会陪她做手术。男人是一款最冷漠自私的品种,这是她最近得出的结论,没有跟别人掰扯过这事,要是跟小姐妹们扯起来,估计会炸锅。男人只要你为他面子活着,女人到了味同嚼蜡的份上,你就是他大妈了。你跟他说话,他眼睛盯着手机,耳朵听着电视,一口大气深藏于肚腹,大半天搭不上来话,你要是说去外地旅个游,他立马一股壮气直冲喉咙:“马上送你到火车站!”当晚江小祺连夜赶回湖州,张怀林没说什么。
几天后,江小祺在湖州参加生意合伙人晚宴,聊天等开席时,突然牙疼,刚抬手捂了半边脸,身子就朝下瘫,几个在场的人拉都拉不住,吓得大呼小叫:“江总!江总!你怎么啦?”江小祺双眼紧闭,被七手八脚拉上了救护车。医院诊断江小祺脑干出血。云曼赶到医院时,看见她紧闭的眼角挂着泪。饭桌上何种情况下引发的脑干出血?云曼脑子里盘问过多次,去问张怀林,张怀林说自己不在场,不好说什么。后来竟无人讨个究竟。
重症监护室里,医生和护士撸着白袖子上下穿梭,像是做着家务,探病的人倒像是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被安排在固定的位置不准动,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云曼认为这个声音江小祺是听得见的。她母亲离她最近,不停地摸着她的手,嘴里哼哼唧唧唤着她的乳名,听不大清楚,断断续续的:“君君,不要怕!不要怕!妈妈在!妈妈在!”护士过来喊:“来,来,家里人看一下时间吧。”护士的表情自然而平淡,显然这样的话没少说。这时间就是江小祺与这个世界诀别的最后一刻,在场人的目光扎向江小祺头边心电监护仪和血压显示器上,目送着一条直线的开始,一个生命的结束。云曼的心一片慌乱,她太着急了,好像再不出手,就晚了,她挤上前掰开前面人的肩,抵到江小祺躺的床沿边,拉到了江小祺垂在床沿边白胖胖的手,摇了摇。这双手一直是云曼认为最有福气的手,从不空闲着,嵌着一两个江山稳固的戒指,金的,玉的,蜜蜡的,你唱罢了我登场,无疑是江小祺最夺目的一方舞台,此时空空如也。江小祺裸露的前胸插着几股粗细不一的管子,拧在一起不知通向何方。云曼心想,江小祺没跟她说一声,就要去什么地方,这不行,得把她叫回来。真是的,开什么玩笑!云曼并没有泪水流下来,她的泪水还没来得及准备,她要和江小祺把情况问清楚,就如平日和江小祺说话一样,怎么会有泪水呢。江小祺母亲的满头白发在亮白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她的脸紧紧地贴在此生此世唯一的女儿脸上。
云曼被推出重症监护室门外时,才摸到脸上有泪水。她太蒙了,江小祺死了,死于脑干出血。云曼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严重到猝死。江小祺才47岁,怎么会死呢?自责和悔恨慢慢地淹没了她。
张怀林在短时间内快速查清了江小祺生前的财产,发现几家银行的存款加起来不到3万块,江小祺曾跟小姐妹们说的百万门面房和给儿子买的一套婚房,全是子虚乌有,根本就没有这档子事。江小祺戴的各种金戒指和金手镯全是淘宝上买的假货。更令张怀林惊诧的是,江小祺挪用了她母亲90多万元房屋拆迁款,那是她母亲放在她手上理财的。当张怀林胆怯怯地告诉江小祺母亲时,老母亲十分镇静:“我说嘛!”三个字似一道霹雳雷霆轰然炸开,穿透张怀林的胸膛,沉重地砸在他心窝上,他紧紧攥着颤抖的双拳,仰面朝天,嘴角翕动了几下:“纸胖子!纸胖子!”一头栽倒在地,张怀林中风了。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云曼梦到江小祺,江小祺说想要云曼家的玉露花,叫云曼等她来取,估计是要告诉她自己是怎么死的,可是江小祺没有来。云曼下床伏在桌上写了两首诗,醒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写的什么。第二天、第三天晚上云曼深更半夜爬起来坐在床上又等了两回,哭了两回,还是没有等到江小祺。
清明节,江小祺的墓前一盆肉嘟嘟的玉露花,在阳光下碧绿透亮,像极了胖萌萌的江小祺。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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