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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美丽的“我们仨”

时间:2024-05-04

俞妍

1

刘顺爱抽线头的习惯,很早就被我发现。

在我们这种封闭管理式的实验中学,学生各种减压的小动作都不足为奇。上课拔自己头发的,一根一根拔下来排在书页上,让人联想到《罗生门》里拔死人头发的场景。考试时咬笔头的,吱吱嘎嘎啜着口水,一不留神笔头断了,再呼地吐出去。还有啃手指头的,啃得十根手指头通红,像从红染缸里捞上来似的。更多的孩子喜欢掐脸上的痘痘,右手握笔左手掐痘似乎成了标配。而刘顺的手常常在衣裤上移动,在领子,腋下,前襟下摆,甚至裤脚上,找他需要的东西。我原先不知道他在摸什么,有一回见他的课桌上浮起毛茸茸的一圈,才明白他在抽线头。他的左手揪住校服右腋下的一根黑色线头,拉长拉长,在手指上绕圈,然后猛然一扯——线断了。我发现他的短袖下半截有明显的破损,下摆的贴边都像被老鼠啃过。

那日午后,天气很燥热,操场上的体能抽测依旧在进行。很多孩子穿着春秋校服跑1000米,一个个咧嘴吐舌,脸上涌起火烧云。这样跑下来,没成绩不说,不中暑已算万幸了。几年前,邻校有个初三女生,中考体育得了热射病,都送进了ICU。

我抓住一个女生,叫她脱掉外套,她甩甩袖子说自己不热。“怎么会不热呢——你里面明明穿了夏季校服……”我喊道。一个猴精样的男生蹿过来,挤眉弄眼:“她里面肯定没穿小内衣……”他用刚刚变声的嗓子嘎嘎笑着。女生挣脱我的手,恨声骂道:“神经病……”

“那你呢……你不是女生,为什么遮遮掩掩的?”我毫不客气地拉住一旁的刘顺,刚才一瞬间的羞恼全涌了上来。刘顺挣扎说“不想脱”。我揪住他,一下剥去他的厚外套。

像一段视频突然卡住,孩子们停止了哄笑。他们大概被刘顺的短袖T恤吓住了。那确实是一件悲惨的衣服,像一具高楼上摔下来的尸体,面目全非。下摆的贴边彻底消失,被撕拉得左高右低。腋下已没有布料,直接两个窟窿,隐隐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腋毛。两只袖口的松紧带只剩一条粗线,勉强维持着两袖的形状。

不知谁先笑起来,怪异得令人惊悚。我回过神来,竟然是刘顺自己在笑。他的笑声引爆了周围的沉默,几个男孩子围住他,笑着高喊:“丐——帮——帮——主——”刘顺笑得五官混沌一片。他夺过被我扯下的外套,抛向空中。

我呆立着。蒙着迷雾的日光晒在身上,像穿上了不透气的冲锋衣。待刘顺桀骜的背影渐渐走远,我沮丧地走向会议室。会议还没开始,我的嗝先来了,接连不断地沿着食管泛上来。“嗝——嗝——”声音时短时长,很难控制调门。坐在旁边的吴大姐轻拍我的肩,戏谑我“肚里仙”又“进位”了。她以前教我用右拇指掐住左手穴位的方法屡试无效,我已彻底放弃了。

我清晰地记得这个怪症的起因,那简直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噩梦。那日放晚学前,一对男女生吵架。我稍稍批评了男生几句,他就冲向办公室北面,一脚跨出了玻璃窗。那男孩个子瘦高,我几乎拼尽全力才将他拦腰抱住,死命才拽回来。后来,回想起这一幕,我不禁浑身发抖,如果当时自己迟疑两三秒,那我这辈子就玩完了。我们的办公室在四楼,可以想象一具年轻的肉体自由落体后的惨状……

我花了大半个小時才处理完这个意外。其实,那小子在我救下他的瞬间就后悔了。他因为昨日的科学成绩被父亲扇了一巴掌,今天上午又考砸了英语,下午便很气愤地与女生吵架。“我不是故意的……”他垂着头泪眼婆娑。看着他跟随父亲出去后,我才双腿发软。彼时,每周一次的教师会议早开始了,我冲进会场,台上的Z校长已开讲。他斜了我一眼,翕动鼻翼,喷了一句:“狗呀猫呀都知道天晚了要进窝,有些人竟然不知道……”会场很安静,我却感觉胸口有一股气流在膨胀,几乎要爆裂开来,炸毁整个会场。“嗝——”我不客气地来了一声拖长音的嗝,像放了一个蜿蜒悠长的屁。随即,压抑的空气里爆发出低沉的笑声,不可抑制地四处流转——Z校长轻咳了一声,射来严厉的目光,那目光刺穿我前排的女同事,又刺穿我。我的打嗝声不由得加快频率,奔跑起来。从此,进会场打嗝成了我的标配,偶尔喉咙里没有涌起强大的气流,反让我深觉诧异。

2

之后好几日,我有点提不起精神。

周末黄昏,我胡乱刷抖音划微信,天色在手机屏幕中昏沉,眼前浮起青烟样的虚无。

我刷到了老单刚刚发的朋友圈。“儿时家住农村,父亲挑粪担从屋前走过,我总掩鼻喊臭。某日父亲不屑地说我不用捂鼻子,若不好好读书,将来定然也干此臭活。为了摆脱‘子承父业的命运,我发奋读书。多年后我手持肠镜管,每每被没有排泄干净的患者喷一身粪便,总要长叹一声:辛苦多年,依然没有逃离父亲说的宿命……”文字下面配了一张图片:一个男人侧躺身体,撅起屁股,医生捏一根肠镜管通过他的屁沟。

我笑得一口茶喷出来。这个老单最喜欢发这种搞笑的朋友圈。前几日,他说人家穿白大褂能穿出风衣的效果,到他身上感觉像个炸油条的。那天胡美丽也看到这条,在后面跟了十二个爆笑表情。

我们几个朋友,无论谁发朋友圈,胡美丽总是最先来点赞,几乎秒赞。近些日子,胡美丽岗位调动,专门负责监外监管,与几名协警二班制。“这个月,我天天在这里哟。”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自拍照。照片里,胡美丽有一张饱满的脸,发际线虽有些高,眼睛还是流光溢彩的。她的背后是一棵茂盛的樟树,再往后的河道就模糊不清了。这样的景致,你根本分辨不出她到底在哪里。就像以前她负责档案时,常在朋友圈里发一些老档案里的图片,那些奇形怪状的字迹,写的却是“张伟”“李国庆”之类的名字。要知道“张伟”这样的名字,全国就有30万个,鬼知道这个“张伟”是哪个。老单说胡美丽的朋友圈就像她的名字,美丽是美丽的,但美得很“胡”(糊)。

“晚上拉二胡吗?”我问老单。老单回复:“拉。”我又问胡美丽,胡美丽也说有时间。老单很兴奋,说总算能聚在一起了。他恳求我们教他二胡已经很多次了。在县文化馆的“百姓课堂”里,老单上二胡基础班,我与胡美丽上二胡沙龙班。有一段时间,我和胡美丽都狂迷二胡,在汇报演出时曾合奏一首《小城故事》,也算得上对方半个“知音”了。

我们约好一起去人民公园。其实,人民公园不适合练琴,没有琴凳和谱架,连亮一点的灯光都没有。我们选了两把靠近的长石凳。头顶昏黄的灯光穿过杜英树叶,在地上投下小黑鱼样的影子。

老单提议,我们一起拉《葬花吟》,我连声叫好。突然一股气流不识相地从喉咙里涌上来,我惊恐地打了一声嗝,很害怕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不断。但那嗝似乎不是来捣乱的,而是来打通穴位的。它就那样兴奋地自嗨一声,溜走了。我跟老单说了这该死的嗝,老单按着琴弦说,啥事都没有,神经性的,让我自己去药店配点谷维素和吗丁啉,平时吃谷维素,开会前吃一颗吗丁啉。“管用吗?”我眼巴巴地问。“除非你不做老师,或者换一个校长……”他笑道。我捅了他一拳。

天色昏暗,路灯亮了一点。头顶飘浮着细小的飞蚊,时不时袭击我们的头面。老单与胡美丽玩得很投入。胡美丽乌黑的马尾辫垂在脖颈上,鬓发几乎碰到老单的前额。老单的粗手指按胡美丽的指引,一个一个按压在琴弦上,滑上跳下,打音,揉弦……

一个老妇人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是单医生吗,您在学胡琴……”她怯生生地问道。老单转过头,尴尬地轻笑,说他比较笨,没学几个音呢。“那你们慢慢学哟……”她对着胡美丽点点头。路灯下,我看见她背脊嶙峋,步履蹒跚。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挂在东南角的树梢上。胡美丽为我们唱谱,又不时提醒老单指法。我们沉浸其中,试图用笨拙的手势拉响曲子里的悲情。

老妇人的黑影子又出现了。“单医生……”她耷拉着手臂,凑上来。这会儿,老单回过神来,问什么事。老妇人犹豫了一下,嗫嚅道:“那我还是下次给您说吧。”“你儿子还好吧……”老单追问道。“他……还好……”老妇人欲言又止的。她穿着一件暗紫碎花雪纺衫,看上去身子羸弱又单薄。她向我们欠了欠身,似乎不太情愿地转身走远。老单向我们解释说,一个病患的母亲,她儿子以前常常在他这里住院的。“你是桃李遍天下,我算是病人遍天下……”他自嘲道。“少来这套,拉琴……”我轻声骂道。

老妇人的黑影子消失在薄雾样的月光中。我们的《葬花吟》再次响起,喑哑刺耳的声音弥散开来,带着一丝滑稽的忧伤。树丛中似乎有萤火虫样的光斑在闪烁,时明时灭。“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胡美丽指引着老单拉出那段颤音。乌黑的弓的抖动中,弦丝“嘣”的一声——断裂了。

“弦断了……”老单惊叫道。我和胡美丽面面相觑。

3

日子依旧庸常。

三人二胡群里倒是天天热闹。每晚,大家都会把新近练习的曲子录音放上去,然后互相评论一番。老单勤奋得有点走火入魔。大白天的,突然发来一条唱谱的语音,问我们某个音怎么处理。我们笑他,推一下肠镜管,唱一句“尔今死去侬收葬”,拉一下肠镜管,再哼一句“未卜侬身何日丧”。他也不恼,自嘲是被肠镜耽误的演奏家。胡美丽喜欢在群里唠叨她的竹子。最近她迷上了玩竹子,时不时地贴出她新做的小玩意。一架让人怀疑坐上去就会摔死的迷你秋千,一个表面刻满歪歪斜斜字符的笔筒,她都可以说上十几条语音。无非是说自己没有称手的家伙,都是一些老钝的斧头小刀刨子,否则她会成为工艺品大师。我能想象她坐在某个小区门口的树荫下低头划手机,或抬头望望那幢囚拘着犯人的单元楼,脑子里琢磨着这根竹子与那根竹子的搭配。“我必须搞点东西做做,你们知道吗这次我监管的是个哺乳期女人……”她在群里突然发了一条文字。等我问她怎么了,她撤回了,打了三个哭泣的表情,然后用语音说了一句:“用这种方式看管一个女人,挺郁闷的……”那条语音活了一分钟,又被她撤回了。这个胡美丽,也有那么不爽快的时候。

我呢,每天只是忙碌地穿梭在教室与办公室之间,扑打翻烂的备课本,批改让我眼花的作业,嘴里哼唧些自以为幽默实际上很难听的教训人的话。周一开会照旧打嗝,时不时被Z校长赐予白眼。自那个小子跳楼未遂后,任何学生的骚动都让我风声鹤唳。“乞丐衣”事件后,我都不敢正眼看刘顺。奇怪的是刘顺的“贱手”停下了,不再见缝插针地拉扯线头,整个人却像手淫过度,萎靡不振。课堂上,他常常塌着屁股,下巴扣住桌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轻推他后背,他微微动了一下,手指仍没停下来。原来他已改行——开始撕手指上的皮肤了。一点点撕下来,白白的小碎皮撒在桌面上……

一日午后,教数学的杜老师把刘顺拉到办公室里。杜老师戳着他的脑门骂他逞能。上节课,杜老師解题时,刘顺趿拉着球鞋跑上去,夺过杜老师手中的粉笔演算了他认为的更简便的解题方法。

“你这么有能耐,为啥期中考才考了个班级平均分……”杜老师推搡着刘顺,把刘顺逼到角落里。杜老师平时没多少力气,此时因为办公室里有我在,小个子也爆发出力量。我拉住她。她叉着腰唾沫横飞。不由得让我想起多年前她训斥我的样子,彼时我也是她的学生。二十多年过去了,她那句“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一直无法让我忘记。

上课铃响了。杜老师停止训斥,劈手关了门。下一节课,她在邻班。她把教训刘顺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转身看刘顺,他瘦高的身子,有点风雨飘摇,又似乎随时都会射出子弹。

“你这么聪明,没必要这样……”我轻拍他的肩膀。他巍然不动。“回去吧……”我挥了挥手。他依旧僵持着。“好了,可以回去了……”我轻笑着,摸摸他的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突然扭转身开门,撒腿就跑。阳台上几只跳跃的麻雀,惊得飞向半空。

我也走出门。初夏的烈日有些刺眼,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路过教室门口,我瞥见刘顺已在托着下巴听课。多少日子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真听课。我摸摸自己的喉咙,觉得自己该死的打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我天天揪心。

下午四点半,我走入会场。此次教师会与往日不同,进行职称评聘演讲,要求每位教师上台推销自己。Z校长推了推黑框眼镜,哼唧几声,便走下台。很奇怪,他从台上走下来,我的嗝声就停止了。

同事们一个个上台。他们讲述忙碌辛劳的工作,讲述讲台前流逝的青春,讲述漫长时光中的欣喜、痛苦与屈辱……“我们都是普通人,从事着很普通的工作……我们只想得到普通人的尊重,互相关爱互相取暖……”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教师脱稿讲述道,我竟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教历史,有着宽阔的额头,清朗的脸庞,常常见他在操场上独自散步。我无端觉得,他对这世界有着比很多人更深刻的体悟。而我似乎也希望十年后成为他这样的人,不卑微不油腻。

轮到我上台了。看到下面乌压压的人头,讨厌的嗝又开始了。台下有人在笑,我咽了咽口水,试图扼住喉间强大的气流。“亲们……”我没有用“尊敬的领导,亲爱的同事”之类的称呼,“我想先讲讲我的两个学生……”我开始讲“跳楼男孩”与刘顺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没有写在稿子里,是听了刚才那位中年男教师的演讲后灵光一现的。我不知道讲他们的意义何在,但我觉得把它讲出来,心头会舒畅些。我讲那个男孩的一时冲动,差点坠楼,又讲刘顺扯线头的习惯,那扯烂的校服怎样暴露在同学面前……“其实,我们都活在自己的牢笼里,却出于职业的需要,仍然在努力拯救别人,即便是失败的拯救……”我能感受到台下同事们的目光,那是一种温热信赖同情的目光。我下意识地瞥向台下第一排,只见Z校长翘着二郎腿,正自顾划手机。我停了下来,一句超出想象的话语不可抗拒地闯了出来。

“Z校长,我记得您说过,台上有人讲话,下面就不能玩手机,这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现在,请放下您的手机……”

4

我在二胡群里说,我报仇了,第一次破了“老大”的紧箍咒,以后应该不会被那该死的嗝折磨了。

“要不今晚约一个!”老单几乎是秒回。胡美丽也窜出来拍手称好。大家商定,这次约在老单妻子工作的B超室里。

那是一个全新的练习场地。胡美丽一进门,便仰身躺倒在检查床上。“来,撩起衣服,肚皮露出来……”她毫不顾忌的淘气样,把我与老单都吓了一跳。好在老单是做医生的,身体各个部位在他眼里都只是器官。而我一直把胡美丽当兄弟看,感觉我们之间性别差异纯属巧合。胡美丽在床上滚了几下,爬将起来,说:“应该把老单的老婆叫来,这样我们四个油腻中年就可以在检查床上搓麻将了。”老单被逗乐了,含在嘴里的茶水“噗”地喷在无纺布床单上,暧昧的空气顿然消解了。

这回我们练习《晴雯歌》。老单说,他已经自习过了。他调了音,开始演奏。第一句出来,我翻谱子的手停住了,胡美丽也放下手上的松香。我们对视了一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称“学渣”的老单三日不见已成“学霸”。那连贯的音调,减少了大量杂音。他的手指如灵猴在树间上上下下,自然挪移。胡美丽逼问他有什么秘诀,能如此赶超。老单说:“我还有什么秘诀,就是喜欢呗,每天拉拉拉……”

那确实是最好的答案。我和胡美丽的胡琴也轻漾起来。“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胡美丽轻盈的声腔和着老单的二胡,弥散在B超室里,其间也夹杂着我的琴弦摩擦声。这真是别出心裁的聚会。这个白天给病患查看身体伤痛的隐秘空间,晚上却成了我们油腻中年人的伊甸园。明日一早,有人躺在床上,那涂抹了凡士林的仪器在身体上划动时,会不会听到我们忧伤的胡琴声?

一曲终了,幽秘的空间余音缭绕。

“这几天有点抑郁……”老单突然说。为什么?在我们眼里,老单一直是个张着河蚌嘴,乐呵呵的,喜欢自嘲的暖男。老单把弓扣在二胡杆子上,说有一个病人让他挺难过的,像他这样见惯生死的人,也一时想不明白。

“六七年前吧。”老单说,他接收了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病患。那家伙天天喝酒,搞得自己有了肝腹水。他的老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儿子不争气,明明知道自己肝病厉害,还这样醉生梦死。他的妻子是个漂亮又温顺的女人,待男人几乎百依百顺,但那个酒鬼还时常骂她。老单当时常劝慰他,好好珍惜自己身体,更要珍惜这么好的老婆,那家伙总是沉默以对。病情稳定出院后,不到半年,这家伙又开始酗酒,身体再次垮掉,又来住院……如此往复,这个酒鬼成了他们的老病号,只是最近半年没来住院了。前日,他去乡镇医院坐诊,那个老母亲特地找上门来了。老母亲抹着泪说,她儿子一个多月前去世了。“还记得上次在人民公园拉二胡时,遇到的老妇人吗,就是他老母亲……”老单说,那晚老母亲碰到老单,就是想告诉他这事。因为以前老单待她儿子好,她还是来告诉他一声。“死了?!”我和胡美丽惊叫道。“死了……”老单叹息道。那声叹息,让我第一次见识了老单的伤感。兴许是他平时多搞笑宽厚,我们从没想过光头老单也有隐藏的深情。老单说,酒鬼这样自暴自弃,不能善终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更让老单难过的是,那位老母亲说,她儿子本来也是个老实肯吃苦的男人,他老婆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被他发现了,从此他不再干活,天天香烟老酒,最后把自己喝死了……

“怎么会这样!”胡美丽叫道。老单拿起一枚松香嗅了嗅道:“要是果真这样,这个酒鬼死得真叫人难过……他女人看上去真不错呀……”我想说,也许这是老母亲找的借口,毕竟儿子醉生梦死,做媳婦的多少也有责任。但我没说,我只说:“这男人真是想不明白,活不开呀……”“我呀,治得了他的病,救不了他的心……”老单长叹道。

没有人再应和,大家都陷入沉默。B超机像一个身体插满管子的病人坐在轮椅上,一旁覆盖着蓝色无纺布的检查床空荡荡的,隆起的枕头似乎暗示着白天有很多病患躺在上面,包括酒鬼那样的濒死者。

“我也说个事吧……”胡美丽打破沉默。她说这事已有一星期了,压在她心头,难受得不行。“那个女人,其实挺可怜的。”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但我很快明白,她说的是她监管的那个哺乳期女人。

那个哺乳期女人的故事像一个传奇。她年轻时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后来妹妹嫁了人,吃尽婆婆的苦。直到妹妹被婆婆雇人杀死,她才发现那个老太婆是个变态狂,见不得儿子与儿媳好……“你说的,莫不是一年多前,轰动全国的鸣山恶婆婆?”我惊叫道。胡美丽说正是这家,她现在监管的就是被害媳妇的姐姐。我吸了口冷气。那个女人得知妹妹被害,挺着肚子跑到妹妹家,当时恶婆婆还没被抓走,女人直接拿了刀砍伤了恶婆婆的腿。后来,恶婆婆因为牵扯到另一桩案子,两案并审,被判处死刑,这是我们桥城妇孺皆知的新闻。至于那个女人生二胎,监外管制,那就不知道了。

“几天前,女人跳河了……”胡美丽道。我与老单齐呼:“为什么?”胡美丽突然问我们身边有没有酒。“酒没有,酒精有。”老单逗她。胡美丽坐到床上,双手抱膝,下巴磕在膝盖上。她说那日傍晚,与她一同监管的协警去上厕所,她坐在小区门口划手机。那个哺乳期女人冲过来,她刚想起身拦住她,那女人竟猛跑几步纵入河中。没有任何预兆,女人就那样直接跳了下去。“我喊了一声救命,自己也跳下去……”她苦笑道。她说,当时她脑子一片空白,其实她不会游泳。“后来呢?”后来,河里跳下两个壮汉,才把她与那个女人救起来。“其实,那个女人也就是想出去看看她妹妹的女儿,却用了这样极端的方式……”

“你们演的又是哪一出呀?”老单咬着杯沿,一次性塑料杯罩住他的鼻子,看起来活像个卓别林。我发现自己紧握二胡杆子的手心全是汗。他们今天讲的两个故事,都太荒诞太惨烈了。这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可以为了出轨的女人,把自己活活折磨死;又有多少姐姐可以为妹妹以命相搏……相比他们这样的中年生命,我们简直如同路边缝隙间的草芥,默默生长,悄悄葱茏,最后在压抑与卑微中死去,无声地化为烟尘。

“不说了,拉琴!”胡美丽吸了一下鼻子。我一抬头,发现她已满脸泪痕。

5

胡美丽的家在老城区,从中医院出发,开车十来分钟才到。

路灯下,可以看清单元房外墙都贴着老式的马赛克。植物很茂密,石榴花与凌霄花像暗夜的精灵闪烁着艳丽的光,樟树、杜英树形成了绿色的拱门,爬山虎攀满外墙,让人觉得那些房子就像是被绿色巧克力覆盖的巨型蛋糕。“小区里要是有一片竹林就好了……”胡美丽说。她领着我们走向楼道。楼道里散发着冰糖气味,我恍然感觉这房子确实有年头了。有年头的老房子让人联想到硬皮革沙发,扬谷器款型的风扇,夹着蒲扇的煤球炉子,月白色纺绸衫……还有悠闲散淡的慢时光。

吹着顶楼的风,我们走进胡美丽的家。胡美丽说,她丈夫这几天值夜班,儿子高中住校,就她一个人每天疯玩。她领着我与老单走到书房门口,叫我们闭上眼。等我们睁开眼,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书柜、书桌、窗台上都摆满了竹子做的工艺品。整间屋子,像个小型竹艺展览室。老单撩拨了一下竹风铃,一件件细看。我也凑近端详每一件玩意。当初在群里看她胡乱拍摄的视频,很不以为然,到了现场,才发现每一件都有可看之处。那些小玩意因势象形,构造与细节都颇为精妙,没有一颗痴迷之心是做不到的。

胡美丽兴奋地介绍她的絕活。来回看了两遍,我才发现胡美丽做的玩意其实都归了类。书桌上排列的都是农具类的:水车、挖耙、箩筐、栅栏、谷风车,还有一个用竹筒做的粮仓,上面铺着竹屑做的鸟巢……我问胡美丽,小时候是否生活在农村。她说当然了。她捏住那个谷风车的手把,摇动起来,出谷口竟然真有风。

书架上摆满了风铃,都是用紫竹做的。一根根有着斑驳图案的竹子,排得密密匝匝,手一碰,泠泠作响。旁边还有两个秋千,也是竹子做的,竹篾扭成藤绳,竹片做成座椅。秋千上还坐着小竹节做的小人儿,手指一推拨,秋千带着小人儿晃动起来……这些玩意挺有意境的,会让人联想到明月之夜,三两知己,身处幽篁,席地而坐,风声萧萧,竹叶飘飘。

有两个笔筒搁在窗台上,都用粗毛竹做成,外面还刻画了竹叶,题写了诗句。老单笑谑胡美丽纤细的手哪来的力道锯断这么粗的竹子,胡美丽说做自己喜欢的,她自然成了大力神了。她随手举起窗台上的一根竹笛,说这也是自己做的,照家里的一根G调笛子选竹子,钻空打洞制成的。“没有阿胶,用大蒜汁粘了笛膜……”她咯咯笑着横吹起来,吹的是《红楼梦》组曲中的《叹香菱》。虽然音色不是很亮,音调还是准的。

“我有一件满意的作品,你们看了一定会喜欢!”她故作神秘地打开书柜门。原来是三个用竹节做的小人儿,各自坐在竹片做的小椅子上,面前都靠着一把竹子做的小二胡。小人儿与小椅子已经不稀奇了,用竹子做成的二胡模样实在叫人惊叹:那竹筒做的琴筒,竹篾做的弓弦,紫竹做的琴杆,还真像一把把二胡……胡美丽从书柜里搬出这些宝贝,摊在桌面上,指着状貌不一的小人儿说哪个是老单,哪个是我,哪个是她自己。“我做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想着我们三个小人儿一起戏耍。我们先去乡村兜了一圈,再到竹林里吹笛子拉二胡,荡秋千听风铃……”她摆弄着“我”的竹脚,戏谑我的脚最大,就选了最粗的竹节。

“这样是不是挺好玩?”她拨动“老单”的脑袋。因为老单是光头,她就削了竹子皮,用“白竹子”做头颅。“别摇,别摇,我头晕。”老单捂住“他”的竹脑袋。我极其小心地捏住属于我的“二胡”,拉起来。没声音,确实没有声音,只有风灌入阳台,风铃与秋千的晃荡声,风车的转动声。我索性将小椅子和“我”都搁在我的大腿上,闭了眼轻抚它们,像在轻抚另一个自己。就在那一瞬,我的脑海像拉开帷幕,闪过今日发生的那些事:刘顺被杜老师训斥,又被我放走;我在会场里讲了“跳楼男孩”与刘顺的故事;我发现Z校长玩手机;我们三个朋友去B超室拉二胡……

老单与胡美丽讲的两个故事,真让我震撼呀。此生,习惯了憋屈的我无论怎么努力,大概都不会活成故事中的人。然而,胡美丽却把我们带到这里。这个看似每天枯坐在树荫下无趣到给所有朋友圈点赞的女人,制造了我们“三个人”,还让“我们仨”过上了自由率性的生活……

我笑起来,笑得眼泪攀住鼻尖,都无法止住。老单摸摸我的额头,胡美丽也学老单摸摸我的额头。“你没事吧?”他们问。“没事,没事!”我摆摆手。我抚摸着“我”与属于“我”的“二胡”,一手捂住湿漉漉的眼睛。

“实话实说吧,其实我今天上台演讲,根本没点名让Z校长出洋相,我只是偷偷看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很熊样……”我松开手,慢慢睁眼看他们。他们摇摇头轻笑了一下,各自拿起自己的“二胡”。

“那是什么?”突然,老单指着地板叫道。原来是一只竹蜻蜓,鼓动着翅翼,像在努力贴着地面飞翔。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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