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于燕青
那些绿
我很怀念我的旧居。要不是旧居面积太小和产权问题,我会一直住下去。钱锺书在《人生的边缘》里说:“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我的窗子可是四季常开的,因为我居住的这座小城四季如春。我爱旧居就是因为窗外的景色。旧居靠近城郊,凭窗而眺,近处是菜农们的一畦畦菜地,包心菜、花菜、小白菜、笋菜酐畅滕烈地绿着。远处是聚翠聚绿的果树,暗绿的橘树、鲜绿的香蕉树、墨绿的荔枝树疏密有致,更远处是青黛色的圆山和森绿的九龙江长堤,堤上有层叠的植被。放眼这平畴绿野,仿佛梵高的画作《奥维的风光》。有风时,还不时夹杂着植物清凉的香,沁肺入心。
每每有朋光临小舍,总在感叹居室过于狭小的同时,又被窗外蓬勃的绿所惊艳。对友人的居室观我不敢苟同,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不就是因窗而乐,才忘乎居室过小的苦恼吗?
后来听说这里要开发,心里忧虑起来,我知道这些绿抵不住突飞猛进的市容扩建,它们正步步包抄而来,我不知道窗外那些绿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忽一日,满载沙土的一辆辆卡车,往返而驰,先是那一大片菜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脚手架。那些绿,七零八落的几近绝唱。最后还是被这日益繁华的城市一一蚕食了去。
从我居住的小城到我曾工作过的县城,十几里乡路,两旁稻香袭人。隔了段时间再去,便见不到任何植物了,只见挖掘机、推土机风卷残云,很快就铲平了这个地方。光秃秃的黄土地蔓延到远方,工地上各家开发商的彩旗、红布条在风中作猎猎状,什么幸福工程、精工品质、经典贵族建筑、美好家园、千秋伟业等五花八门的广告词,特别是那个“新世界”的广告,在风中张牙舞爪,搅得人脑壳晕乎乎的,让你觉得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人间天堂了,至少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新世界。好吧,新世界就新世界吧,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别墅、商城林立,一个现代化的商贸住宅区即将到来,但绝不是天堂。
从旧居搬出来,有诀别之痛,欣慰的是,新居附近有两块绿地,两块绿地中间隔着一座立交桥。两年后的一天,忽然发现一块绿地上的树和草都被铲除了,露出赤裸的黃色泥土。也就几天没去那里散步就变了样,我到处打听,有人说是要盖大型商场。那些年,大型商场一个个地进驻我们这个三线小城,沃尔玛、艾美、大润发等攻城略地而来。如今,这个广场的绿地被铲除了一半,只剩桥这边的了。晨昏时,我发现来这里走走坐坐或是锻炼的人忽然多起来,很快我就明白,人多起来的原因,自然是两块绿地的人加到一块来了,密度大了。
来这里走走坐坐的人里,有个六十来岁模样的老人,老人带着一个小孙子。小孙子两岁左右,很皮。绿地中间的一棵莲雾树缀满了莲雾,粉色的莲雾水灵灵的,很是好看。树下也落满了莲雾,那孩子欣喜地跑过去捡,并往嘴里送,他爷爷马上阻止。爷爷的依据是,若能吃,早就被人摘光了。所以他认为这棵缀满了成熟果实的树有问题,这些莲雾一定不能吃的,可能有毒也说不定。他的依据是人的贪欲和占有欲,认为有机会的人不会为别人留下能吃能用的东西。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跟他聊了才知道,他原本是这附近郊区农民,因为土地被征收,农民变闲民,也就常来此地休闲。他看上去生活得不错,也许就是那些因拆迁富起来的人。但他脸上没有高兴的表情。桥那边轰轰隆隆的挖掘机正朝着绿地剖腹挖肠,他看着,忽然痛心地说:“讨债啊讨债,可惜原来建绿地投了那么多钱,那么多钱呀……”看来他心疼的只是折腾来折腾去浪费的钱。虽然我也心疼钱,但我想跟他说点什么的欲望还是打住了。
机 器
正在赶一篇散文,忽然眼前一片漆黑,电脑黑屏了。电脑里的文字烟消云散了,人脑里的文字被卡住了。电脑瘫痪了,我的脑子也瘫痪了。电脑维修人员说明天才有空,于是我的白昼瘫痪了,夜晚也瘫痪了。总之,电脑坏了,我一筹莫展。漆黑的电脑屏幕如同漆黑的深渊,我跌进了这漆黑的深渊里。
我百无聊赖,从浴室出来,关了热水器又开了空调,开了冰箱拿出饮料,又打开电视。有金属气味弥漫开来。电视里有披头士在疯狂地演奏与嚎叫,整个世界飞沙走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重金属乐队吧。我换了频道。我躺卧在沙发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按着遥控器,一边看书,我不知道我是更想看电视还是更想看书,书是随手从书架上拿下来的,罗伯·格里耶的《吉娜》,一段文字打在我的眼帘上:“机器在监视你们,你们别再害怕它!机器占据了你们所有的时间,你们别再为它牺牲!机器自以为比人更优越,你们别再重机器而轻人类了!”我被罗伯·格里耶的这段话惊到。我原来以为是我在操纵机器,原来机器也在操纵我。可不是吗,从电脑到热水器、空调、冰箱、电视,我想我的一系列动作都与机器有关。机器确实占领了我的时间和空间,仿佛蒙上了人的眼睛变成盲人。可电脑究竟算不算机器?让我享受写作便利的电脑算不算机器?电脑修好后,我百度了“机器”一词,上面是这样写的:“机器是由各种金属和非金属部件组装成的装置,消耗能源,可以运转、做功。它是用来代替人的劳动、进行能量变换,以及产生有用功。”由此看来,不仅仅是带来便利的电器是机器,电脑也符合这个定义。由此看来,我是真离不开机器的,这是城市生活的必然结局。
看那满大街急匆匆的人群,不都是奔赴一场又一场机器的盛宴吗?
城市是机器的集聚地。城市本身不就是一部大机器吗?城市是强大的。当年,强悍的成吉思汗曾发愁他所征服的帝国城市是否对游牧民族有用,他的将领们主张夷平它,但城市的商品与赋税的利益吸引了这些征服者,征服者最终被他们征服的城市所征服。这是怎样的讽刺?在强大的城市面前,只能是被淹没,来不及挣扎。
但有时一座城也是脆弱的,像一朵雪花顷刻融化。历史上,毁于自然灾害的城市很多,海啸、洪水、地震、火山爆发、泥石流、风沙等等都能让一座城市毁于一旦。公元365年一场地震,震动了亚历山大城,吞没17000英里以外的尼阿波利斯城。还有,酒色之都庞贝城也是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成了天然历史博物馆。留下惊骇之景如同警示,许多人死在睡梦中,有人在家门口死去,惊恐地高举手臂张口喘着大气的样子;不少人家面包还在烤炉上,狗还拴在门边链子上;奴隶们还被捆着绳索。遗址有太阳神庙、斗兽场、大剧院、酒肆、商铺和娱乐场馆,这座罪恶的城市,这座极尽奢华的城市,这让奴隶和战俘被迫成为角斗士互相残杀的城市,这座壁画以饮酒和肉欲为炫耀的城市,这座以“尽情享受生活吧,明天是琢磨不定的”为格言的城市不复存在了。
新居周边有一条小水渠,沿渠还有一排柳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反正迁居来的时候就有了。那时水还不算太浑浊,只是大雨过后才浑浊。每每下雨,水流丰沛,岸边会多出几个垂钓之人。待水流安静下来,那些绿柳倒映在水里,也蛮好看。后来这条渠不知怎么就成了排污的通道,慢慢就有了臭味,水也浑浊起来,也没了绿柳的倒影。这都是工厂的排泄物给污染的。
水渠的一头有座桥,桥边上有个小菜市场,平常日子的食材足够丰富了。我每天都去那里买菜。有一天,我从桥上过,闻到了臭味,从桥上看下去,那水是静止的,深绿的,好久没下雨了,各种污染源和水藻的泛滥已使这条水渠病入膏肓,如大地溃烂的盲肠。两岸婀娜的杨柳,看着,便有了讽刺的意味。
一个游离于菜市三尺之外的老农,脚下摆着一担青菜,也就是说,他是临时摆在菜市场外的菜摊。老农的衣服看上去有些别扭,一看就知道是进城才穿上的,不像西装,也不像中山装,灰色上衣连褶皱都显出拘谨来,和他脸上的卑微表情很吻合。老农的筐里是细嫩的茼蒿和小油菜,我喜欢这样小棵的嫩菜,于是就拣了一些茼蒿和小油菜。老农笨拙地过了称,一看就不像菜市场里那些油滑的菜贩子。老农又劝我多买一些,我说太多了吃不完。话音未落,那一刻我被他眼底的忧伤击中,那表情让我不忍,于是我又多拣了几棵。我的指尖抚过这青翠的、幼嫩的小菜,仿佛摸到了老农微凉清瘦的灵魂。
老农感嘆:“哎,这么小的菜就得摘下来!”我听了好奇,问何故,老农嘴里嘀咕着“做路,做路”。哦,原来是做路,我能想象一条开发中的路,豪情万丈地从他的菜地上踏过,也就是说,有一些大机器要从他的菜地踏过,于是他的菜地就被机器吞噬了,轰隆隆的铲土机呼啸而过,绿色顿时就被消灭了……似乎,那轰隆隆的声音是从大工业时代一路而来的,机器修正我们的人生,也修正我们的环境。
我对老农说,这样你能得到赔偿的钱呀,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老农茫然地抬起头缓慢地说,钱花完了怎么办呢?我又想起一句话,一句很流行的话:“要想富,先修路。”一切必须为路让路。我的笔也曾歌颂过筑路的丰功伟绩。啊,这真是矛盾呀。我默默地走开,没有要老农找的零钱。他一下子不知所措,愣了一下就抓了一把菜在我身后追了几步,他的样子让我想哭,我不敢转头看他。
就在此时,我接到一位家在农村的老同学的电话,而我的情绪依然不能离开刚才的情景,于是,对于雄起的城市和式微的乡村的感叹沿着电流贯通。她亦有同感,说:“一个社会的和谐必然仰赖大自然的和谐,其实上帝已经为人类把大自然安排得很完美了,而人却要改造得面目全非……”有点振聋发聩,也有点不敢苟同。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说,那就是上帝留出一部分工作让人去完成,所以改造也不是完全不必要。我正想说出我的看法,老同学让我有空去她家玩,我说听说你那乡下的路不太好走。她立马说,再过一年就好走了,我问什么意思。她说马上有一条大路就要修到她家门口了,一年后通车。我无语。
皮 草
特莉·纽曼的《名作家和他们的衣橱》一书,对50位世界闻名的作家的服饰做了描述,连头发胡须眼镜都不放过,可谓对文学与时尚的跨界书写。服装,成了名作家们对抗世界的盔甲。我原以为,卓而出群的人物对服装不甚用心,因为手不释卷占满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我的认知被打破了。看来,爱美真是人的天性。
我还想起,张爱玲对人生用衣服作比喻的那句惟妙惟肖的话:“一袭华美的袍,爬满虱子。”张深懂衣服,她的才华与审美都是一流的,超越了大众的认知。于是,在众人眼里,她穿的是奇装异服。为了赴胡兰成的约,张特意穿上闲置许久的水獭皮大衣,来掩饰自己的涉世不深。也许张和许多青春少女一样,以为深谙世事的贵妇更有魅力。羊皮画里那位美女,就是裹了一袭浓墨重彩的皮草滚边大衣,边塞皑皑的白雪,衬托着她高贵的美。20世纪30年代,那些出入社交场的名媛贵妇,绝不能少了风情款款、高贵当道的一款皮草大衣。香飘叶落的秋风中,只穿少许皮草点缀领口的小家碧玉,亦算得上精致优雅。
可是华贵的皮草没能掩饰胡兰成世事洞明的眼睛。这至少说明张并不喜爱皮草。然而,华美的袍子确实需要贵重的材质来制作,贵重的皮草就是首选。
我以为黑色、紫色、红色,更适合皮草这样贵重的面料。黑色,那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颜色,以黑色面料配皮草,无论制成什么样的款式都是美的。着一身黑色皮草服,青楼女子也能有良家妇女的端庄,大家闺秀可偶露诱惑之色。黑色是巅峰,又是沼泽。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舞会上就是以一身出挑的黑艳压群芳。紫色最添女性魅惑,总让人想起《聊斋志异》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女狐女妖们在某个暗香浮动的夜里,化作一缕紫烟悄然来去。紫色,不仅千娇百媚,还有高山流水、琴瑟落玉之声,同时,紫色也是拒绝安定庸常的剑走偏锋。美国好莱坞演员泰勒最钟爱紫色的服饰,她嫁给议员的那些日子,却因为紫色代表偏激招来反对,让她痛苦不已,仿佛议员夫人必须以牺牲娇艳的有个性的紫色为代价。
红色,有满世界的喧闹。穿这种色泽的皮草,出塞的昭君最得当,她压得住这剑拔弩张的大俗大雅之色。杨贵妃也适合,红色皮草能让她更加雍容华贵。
那些长桥边、古道上的村姑,她们也喜欢这种色泽,只是没有皮草的衬托,但也更显纯朴,不夸张不煽情。少了皮草的跋扈,大红,也就成了民俗里最广泛的深爱之色。红色,既有皇服国色之香,也有草履布衣之质,差别只在有无皮草。
皮草,抚慰了多少寒冬里的落寞。在时装设计师的手下,兔毛、羊毛、狐狸毛、水貂毛不断地撞击着人们的眼球,皮草成了时装舞台上一道永远的风景。皮草,一直是设计师们的宠儿,且并无退隐的意思,皮草的诱惑之于女人,其魅力是很难抗拒的。皮草在欧美一直受青睐,也许因为冬天寒冷的缘故。但相对应的是欧美一些爱护动物的人士、重视环保的人士,他们举着捕杀野生动物的恐怖图片在皮草服装店门口示威抗议。不知这样的行动是否最终取胜,得以抑制对野生动物的捕杀,消灭皮草时尚的流行,能否给皮草时尚一个当头棒喝,换了人造仿制毛的服饰,不再奢望华贵的动物皮毛。无论如何这样的行动是令人敬佩的,使我们在皮草的时尚麻木里有一根神经被触痛了,尤其那配了皮草的红色,仿佛动物淋漓的鲜血。
其实,那些人造仿制毛,那些假的动物皮草也是好看的,也很保暖。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由此想来,穿假皮草或者兔毛、羊毛服装,就显得比昂贵的动物皮草更温婉更高贵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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