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欧阳健子
春天从一棵杨柳出发
古人多喜折梅寄春,把梅花比喻成春天的影子。南朝诗人陆凯与南朝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后汉书》作者范晔交情深厚,常以书信来往,互诉情谊和对时世的看法。当时南北朝对峙,陆凯于北魏景明二年(501年)冬天的某一天,把一枝梅花装在信袋里,暗暗交给驿使捎给江南好友范晔。范晔拆开信一看,里面赫然放着一枝梅花,并有诗一首: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范晔被陆凯这种一身清白、忠心爱国、盼望南北山河统一的精神所感动,不禁潸然泪下。自此以后,折梅赠春、寄梅问候的佳话令后世文人称羡不已。“一枝春”也就成了梅花的代称。
如果说,梅枝是伸向春天的傲雪之身,那么杨柳则是春天的灵魂之物。所以杨柳才是春天真正的别名和象征之物。梅花带雪飞琴上,柳色和烟入酒中。唐代诗人章孝标的这首《早春初晴野宴》虽是残篇剩句,却难掩其梅雪柳春的惊艳光芒。你看早春时节,梅花枝头残雪未消,带雪梅花飘飞琴上,花瓣随着琴弦的拨动而起舞;青青柳色伴着雨雪后的淡淡烟雾,映入酒杯,酒似乎更加清冽醇厚。梅、雪和琴,柳色、烟和酒,自然景观和人文巧妙联系在一起,高雅而富有诗情,野餐也更充满了雅趣和雅兴。仅剩的这两句诗历来为人所称道,被称为“妙句之妙”。更有后世文人雅士仿其风格续写失传诗句。
待阳春三月,你站在河岸上四周一看:“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你向高处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你再朝远处看:“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那浓浓的春色,皆是浓浓的柳色所致。杨柳堆烟,柳丝挂雨,柳暗花明春事深。此时此刻,你即便不会作诗,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咏柳的唐诗宋词来:“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白居易《杨柳枝词》)“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白居易《勤政楼西老柳》)“好在章台杨柳。不禁春瘦。淡烟微雨面尘丝,锁一点眉头皱。”(蔡伸《上阳春·柳》)
所以我说,无酒不成席,无柳则不成春。
折柳赠别意
柳枝不仅是春天的象征,还是友情的信物。这几千年折柳赠别的历史文化传统,蕴含的是中国人珍惜友情的精神内涵。“折柳”一词寓含“惜别”之意 。“折柳送行”的习俗最早见于《诗经》里的《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古时柳树又称小杨或杨柳,因“柳”与“留”谐音,表示挽留之意。离别赠柳表示不忍相别、恋恋不舍的心意。诗仙李白就写有好几首折柳赠别诗,如《折杨柳·垂杨拂绿水》: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
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
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这里的攀条折春色,便是指折柳赠别。他的另一首《宣城送刘副使入秦》:“此别又千里,秦吴渺天涯。月明关山苦,水剧陇头悲。借问几时还,春风入黄池。无令长相思,折断绿杨枝。”又如李白的《劳劳亭》曰:“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李白诸多折柳赠别诗句所蕴含的离愁别绪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有异曲同工之妙。从多如柳丝的折柳送别诗句里可以看出,古代中国无论在北国南疆,还是边塞内地,折柳送别是普遍的习俗,这也是中华文化中注重友情的精神基因,更是当下市场经济发展大潮中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
何以能形成折柳送别的习俗,欧阳修有诗:“游丝有意苦相萦,垂柳无端争赠别。”是说,柳树的天然特性,对送别环境有适应性,因而成了赠别的寄情物。
古人很看重送别,送别极具仪式感,送别的地点多在长亭、桥头或大堤,如李白《忆秦娥·箫声咽》中“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灞陵”(附近有霸桥)。张籍《蓟北旅思》中“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的“客亭”、周邦彦《兰陵王·柳》中“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的“隋堤”等。
送别时不仅折柳相送,往往还饮酒饯行,有时伴以歌舞。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郑谷《淮上与友人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折柳送别时,要吹笛,有时还要放声歌唱,乐曲如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中的《折杨柳歌辞五首》:“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横笛,愁杀行客儿。”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中所说的“闻折柳”,都是《折杨柳枝》这支曲子。最著名的莫过于王维写的送别诗《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来由乐人谱入乐曲,并把末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反复歌唱,故又称为《阳关三叠》。由此成为一首非常流行的送别曲。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也表达了送别时依依不舍的感情。
试想千百年前,我们的先贤在长亭外、古道边、河岸旁、驿站里,折柳贈别,设宴饯别,歌舞曲唱之间酌酒辞行,文人墨客还要把酒吟诗作对,泼墨挥毫,再相拥作揖,道别遥送,直至船帆远去马迹绝尘。那场面多么震撼人心,那种不问金钱名利,唯独有患难之交的友谊多么珍贵而美好。
2022年2月20日晚上在北京鸟巢举行的第二十四届冬奥会闭幕式文艺演出晚会节目里,就有一个《折柳寄情》,“阡陌之上,杨柳依依”,在冬奥会的闭幕式上,2800余名运动员相聚在奥林匹克会旗下,没有国籍、没有抵制,有的是不舍、眷恋,还有地久天长的友谊。“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这个折柳寄情更是把奥运精神和中国人民珍爱和平友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通过融合传统文化元素淋漓尽致展示给世界。道别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就让那青青柳色传递着人间可贵的真情和人性的温暖之光。
柳所呈现的应该是美好的
柳更是美丽象征,由此相关的事物也多是美好的。人们形容美丽女人常用柳叶弯眉和柳枝细腰。我最早知道柳眉柳腰,是小时候在隔壁邻居家收音机里听单田芳老师的评书: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杨柳细腰赛笔管。典型人物是《水浒传》原著中描写潘金莲的形象: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金庸武侠小说中最美的女主,多是柳叶眉的造型。《红楼梦》中的女性,也多是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口的古典美女。如第三回写林黛玉:“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李商隐在《和人题真娘墓》中写道:“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孟棨《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现时的人往往把风月场所说成花街柳巷,把狎妓嫖宿说成寻花问柳。把柳与淫秽连在一起,这倒是对柳天大的委屈和冤枉。其实古人最早把郊外踏青游玩比作寻花问柳。杜甫《严中丞枉驾见过》诗:“元戎小队出郊坰,问柳寻花到野亭。”宋代王质《银山寺和宗禅师四季诗·春》诗:“寻花问柳山前后,隐隐钟声暮已传。”元朝谷子敬《城南柳》楔子:“只等的红雨散,绿云收,我那其间寻花问柳,重到岳阳楼。”清末吴敬梓《儒林外史》一七回:“这样好天气,他先生正好到六桥探春光,寻花问柳,做西湖上的诗。”后来不知从哪个文人开始写小说将寻花问柳喻作他意,与拈花惹草、偷香窃玉相提并论。这无疑是对柳的误解和不公。
当然,柳叶的形状不仅仅用来描写美丽的弯眉,人们还常常把手术刀称作柳叶刀,甚至中国武术刀中还有一种自明代骑兵和步兵就有的柳叶刀了。而令我诧异的是,自2022年3月开始的俄乌战争中竟出现了一款在可搜索模式下在目标预定区域长时间飞行的武器——柳叶刀,据说这种无人机发现目标时会像“空对地”导弹一样对其进行打击,同时自身也被完全摧毁。我想这两种用途截然不同的刀具和武器,对于生命而言,那弯如柳叶的温和的刀片,无疑会发出拯救与杀戮的不同声音。渴望和平幸福的善良的人类对于柳叶终归赋予美好的意义,英国人托马斯·威克利于1823年创办了医学研究刊物《柳叶刀》,立志成为“照亮医界的明窗”,至今已有近两百年,成为国际公认的四大综合性医学期刊之一。2019年《柳叶刀》还与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联合以刊物创始人和中国现代医学先驱伍连德名字设立威克利·伍连德奖,授予每年度医疗卫生领域重要话题的最佳论文。这大概是柳叶的另一种美好呈现吧。
还是魏晋陶渊明对柳树情有独钟,不仅在房屋边种植五棵柳树,还自号五柳先生,并写下《五柳先生传》,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因其不满官场黑暗腐败,不愿同流合污,不为五斗米折腰,被称为最有骨气的诗人。爱尔兰英语诗人、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1939)早年创作哲理诗《柳园里》。其中有两句:
她嘱我爱得简单,如枝上萌发的新绿。
但当年年少无知,不愿接受她的心语。
这首诗貌似简单,却向人们揭示了生活的哲理——对待爱情和生活,人们应当顺其自然,就像“绿叶长在柳树枝上,青草长在河堰上”。不然,会因为一时的愚蠢而遗恨终生。青春、爱情、死亡在错综复杂的世界里相互对视着,倾听着。
依依杨柳少年心
柳树是村庄的缩影。我曾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与柳有着与生俱来的深刻感情。那印象,就如萦绕我一生的村庄与炊烟。我的老家位于桐城龙眠河的下游筲箕湾。那是一个河道弯长、竹林连片、杨柳依依的美丽村庄。池塘边,河岸边,圩埂边,村头边,田地边,无处不在的柳和翠竹,伴随着我的童年,伴随着我乡愁里最柔弱和最美好的回忆。那时我们一群天真少年,学着电影里的小兵张嘎把柳树条围在头顶上,在龙眠河里游泳、打水仗,在塘埂里摸鱼虾、捉泥鳅、抓黄鳝、摘菱角。我们会把抓到的鱼用柳树枝从鱼鳃穿过鱼嘴里,一条一条的鱼挨成一长串,还在活蹦乱跳的,那是多么的快乐。
我还经常让一头犁田的水牛在农闲吃草时用它弯弯的牛角把少年的我顶到牛背上。我一手拿着柳树枝条,帮牛驱赶苍蝇蚊虫,让牛安静地吃草;一手拿着借来的小人书阅读。蓝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地,雪白的云朵,骑在牛背上的我,静静地看着牛的嘴唇伸向青草,看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看那空中柳絮纷飞,“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缘渠偏似雪,莫近鬓毛生。”(唐·雍裕之《柳絮》)有时在早春傍晚时分,趁着夕阳西下,余晖泻江,我一边放牛,一边放着自制的风筝。“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大概就是一种真正的诗意的栖居吧。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和六九,河边插杨柳,七九河冻开,八九燕子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那时少年的我一边听父亲说着《三九歌》,一边在房前屋后学着插栽杨柳枝。不久,那些柳枝便冒出了青绿的芽叶。哪想是无心插柳柳成阴。如今当年青涩少年栽插的依依杨柳已是合抱之木了,而我也快是青丝成雪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孩子,多半八九岁才上小学。那时根本没有作业负担,老师都在课堂上用心用力去授课,我们放学回家都会帮忙做家务、带弟妹玩耍。偶尔也会与几个顽皮同伴一起翻墙偷摘人家桃子、梨子之类。记得读小学三四年级,一次,我和弟弟两人一起赤脚翻墙到隔壁家偷杏子吃,不想被人家老太婆发现,老太婆拿起长竹竿追赶我们,吓得我们拔腿就跑,哪知我脚下踩空,一下子打滑跌入水沟里,双脚被碎玻璃划得鲜血直流。我只好用泥巴止血。晚上父亲知道了,不仅不心疼安慰,还抄起一根杨柳枝条抽打我,一边到人家去道歉,边走边说,惯儿不孝,肥田出瘪稻。子不教,父之过。那一夜,我挂着泪痕迷糊入睡。父亲当时严厉的神态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说的那两句话也刀刻一般铭记在心,深深地影响和改变了我。自此以后,我便不再贪玩。我每天放学做完家务,便到村庄上一位同姓宗族老先生家借书看,其中有不少中外名著,我也因此渐渐爱上了写作。我的作文时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全班甚至全校黑板报上展示。记得初一时在全省中小学比赛中获一等奖。奖品是一个精美的皮制文具盒、一支钢笔和两本笔记本。后来我学生时代的处女之作《柳》,发表在山西省临汾市的《作文周刊》上。我也由此彻底爱上了文学。大学时代,成为安徽师范大学江南诗社的骨干成员,还兼任師大广播站编辑和校报特约记者,在《人民日报》《文学港》《春风》《芜湖日报》《安庆日报》《安徽青年报》等发表诗歌散文。大学毕业后,虽数十年辗转于不同的工作岗位,扮演不同的角色,但是一颗文学的初心矢志不渝,并在知天命之年回归文学,担任文联主席,成为一名文艺工作者。
如今,我工作所在的文联机关位于桐城历史文化街区北门街,这是一座清末民初的世家大屋,环境古朴典雅,与“百科全书式”哲师方以智的故居潇洒园,一代名臣左光斗的左忠毅公祠,抗英保台名将姚莹的故居,桐城派晚期代表人物、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创办的百年名校桐城中学,同街比邻而居。几十米外穿城而过的龙眠河优雅而静静地流淌着,恰如这座城市绵延不绝的文脉与书香。我也常常独自一人沿着河岸漫行,春天那一排排柳树堆烟的景致总会唤起我少年的记忆,重新唤醒我心中有关柳树的文字。
有人说,少年的风景,是一生中的风景。我那少年的柳树,便也是一生中的依依杨柳。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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