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拉上金色的遮阳布,白天便成了黑夜。
头顶复古的球形灯投下红的绿的黄的光。时值盛夏,我们一群人在KTV光膀子高歌。唱的应该是郑智化的《星星点灯》,当我们唱到“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厚重的大门被推开,走进一位手提金属篮筐的姑娘。
姑娘长什么样看不太清,当时我坐在包厢的角落,只看到姑娘穿着亮晶晶的衣服,好像一条鱼游到我们面前,把啤酒、果盘放在茶色玻璃桌上。姑娘眼睛很大,在灯光的照射下泛出灵性的光。还没等我继续打量,站在中央的王多鱼放下麦克风,穿上丢在沙发上的T恤,满脸真诚地说:“姑娘,我想给你写首诗……”
我和王多鱼只见过那一次。当时石囡出诗集,他把平城大大小小的诗人全都请了去,当然包括我和王多鱼。我们坐同桌,刚开始他拆开桌上的一盒烟,挨个给我们分。轮到我时,我冲他摇头,并笑着摆了摆手说,你们抽,我不抽。
其间石囡来到我们这桌,我们一并起立,举起白酒干了一杯。待石囡离去,和我们同桌的马灯说要借花献佛,再敬我们一杯。于是,我们又干了一杯。马灯一个月前还在平城报社,如今业务不好,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他就出来单干了。
马灯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盒烟,又给我们发了一遍。这次我没有拒绝,借着电子打火机呼呼的蓝色火焰点着了烟。我并不抽烟,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要接那根烟,可能是因为以往都是我敬马灯酒,这是他第一次敬我酒,还是他第一次递我烟吧。
马灯曾是《平城晚报》文艺版的编辑,每周四晚报上就有一页印着“责任编辑:马灯”。我一共上过两次《平城晚报》,都是近几年的事。前年上过一次,去年上过一次。之前我也向马灯投过稿,投了有五六年了吧,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前年经过石囡点拨,找机会给马灯送了两瓶酒,很快我的一首诗就跑到了报纸上。
我把发表的那张报纸看了又看,拿起手机拍了又拍,最终选了一张满意的照片,编辑了一个小时,又在网上找了句寓意深远的古诗,一起发到了朋友圈。我去超市拎了提打折的啤酒,回家就着花生米喝了起来。看着朋友圈逐渐增加的点赞,我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一刻,我似乎触到了成功的大门,我顿悟了送礼的魅力。不过,我并没有把悟到的灵活应用于工作中,以至于在今年的第二轮裁员中不幸中弹了。
毕业十多年,我一直在培训机构当语文老师,混得不能说好,但也不至于很糟。本以为能这样干一辈子,没料到遇上“双减”和疫情的夹击,让本来蒸蒸日上的单位如垂死之人,只剩下半口气。突然没了工作,我尝试过找一个立足之地,但没什么地点可供我长久站立。
我在超市门口发过半天传单,当过两天搬运工,快餐店门口穿着小丑气球服跳过三小时,什么都干不长久,可能骨子里还惦记着之前体面的工作,虽然不比学校里的老师有编制,但在机构也有学生喊老师好,孩子们考好了会发自内心地高兴,也会有家长虚心地向我询问孩子的学习情况。
如今工作没了,许多家长把我的微信删了,还有部分我看好的学生也把我删了。但人要接受现状,马灯在酒局上说的话让我很受益。他那么大的编辑都能放下身段东山再起,何况我呢?马灯和我们每个人碰杯,虽然他叫不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我们都记住了他,记住了他干杯的意义,他说办了一家自媒体叫“新平城”,让我们都关注一下。我们掏出手機,搜索公众号,点击关注。
再抬起头,马灯已经跑到其他桌敬酒去了。马灯成了石囡新书发布会的主角,最后我们离开酒店去KTV的时候,马灯还顺走一盒烟。当他看到我在看他时,他笑着把烟递给我。我把手挡在胸前,摇着头拼命说不,直到他笑着把烟装进兜里,问我叫什么名字,好像在哪见过。
加上马灯的微信后,我们始终没有聊天。马灯整天在朋友圈发他公众号的各种文章,我一篇也没有点。直到今天早上,他用微信给我打语音电话,当时我正在睡觉,《星星点灯》的铃声响起。
揉了揉眼,摸到手机,我坐起来,问马总有什么吩咐。马灯兴奋地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说是不是俄罗斯使用核武器了?他笑着说不是国外的。我问是不是不用做核酸了?他说是文化圈的事。我哦了一声,问是不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事?那个法国女作家的作品我没读过,名字也没记住,但我知道她以前也做过老师。我挠了挠头问马灯,您不会是让我谈谈对这个作家的看法吧?
“李老师,你怎么知道的。”马灯笑着说,“不过除了这事,还有一件事,是平城文化圈的事儿,你没听说吗?”对于平城的这个圈那个圈,我一直都没进入,所以我在电话这头蠢驴一般沉默着,然后听到马灯让手下对平城的几位知名作家做个访谈,让他们聊聊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个法国女人。
“喂,喂,李老师在吗?”这是马灯第一次叫我老师。我赶紧回复:“哦,我这几天都在家,也不清楚平城文化圈有什么异动。”电话那头有人找马灯,被马灯骂了回去。“李老师,我和你直说了吧。”马灯顿了一下,我感觉他在抽烟,应该是连着抽了两口,他把烟头在烟灰缸按灭,终于把这件事吐了出来。
挂断电话,打开笔记本,搜了一下邮箱。王多鱼给我投过十来篇稿子,但我一篇也没用。我在五年前弄了本诗歌民刊《大瞳》,因为没有经费,前后只存活了不到三年。打开王多鱼的稿件,发现他的诗歌还是蛮不错的,可惜当初我并没有看,因为他邮件的收件人有好多个,这明显属于一稿多投。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王多鱼现在成了一个大红人。在我印象中,平城还没出过红人,特别是像王多鱼这样达到全民讨论级别的。
洗了把脸,我微信联系王多鱼,问他在哪,知不知道自己火了。寒暄了几句,我单刀直入,说自己工作没了,想去他那里看看。他问我不怕被网曝吗?我说无所谓,反正我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等了片刻,他发了个龇牙的笑脸,又给我丢过来一个定位。
坐大巴去平城县,又花八十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打算骑去雾村。国庆一过,天突然凉了起来。十点多,气温有所回升。通往雾村的路上基本没什么车,现在乡村的路比以前好太多了,我记得小时候都还是土路,现在都成了沥青路。两边高耸着白杨,远处是黄的绿的庄稼。
我当然不是闲得没事干,真去找王多鱼体验生活。马灯早上联系我,问有个活儿接不接。我说接啊。原来之前有人去偏僻的山村做公益,给孤寡老人免费照相,并打印出来作遗像。看到这个新闻,有人就动了歪脑筋,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商机,于是就跑到村里给老人们免费拍照,但想要拿到照片,必须要买一个高价的相框。这件事在网上吵得沸沸扬扬,而事件的主人公就是王多鱼。
挂断马灯电话,打开他发给我的视频链接:受访者是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小伙,面对记者的镜头,他控诉王多鱼下三滥的行为。他说自己的老妈在村里被骗了,他说王多鱼触犯了消费者的各种权益,他要求媒体共同抨击王多鱼的丑恶嘴脸。现在网上都炸了,上万名围观者堵在评论区谴责王多鱼,有人要王多鱼出来道歉,有人问王多鱼的良心痛不痛,还有人说要把王多鱼拉出去做成炸鱼。
我嘴里含了两颗仁丹,简单带了点东西就出发了。在大巴上想着马灯给我许诺的报酬,想着我将遇到不少真实的素材,作为写小说的我来说,这么好的机会打灯笼都找不到。从去年开始,我放弃诗歌转而写小说。我读过不少小说,我知道许多伟大的作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比如海明威不也是記者出生嘛。当然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但不影响我对这份新工作的向往。
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定位点。雾村不怎么大,村西口到村中心连两百米都不到。村中央有一处老建筑,头顶一个泥五角星,门前的破木匾上依稀能看到“供销社”三个字,当然现在玻璃上贴着超市两个红字。
超市门前两侧有两根躺倒的树干,上面零星坐着的几个老头依稀对应着头顶电线上的几只麻雀。老人们盯着我,他们泥塑般的面孔如庙里沉默不语的天神,瞪得我心里发毛。踏上二手自行车,我加速逃离了现场。
在定位点等了等,没见到有人来。面前有一处院子,我下车敲了敲朱红的大门,回应我的是狗叫声。这狗的反应速度和门铃有的一拼,它大声叫着,警告我不要靠近。狗仗人势,我感觉这户人家一定不好惹。趴在门上听了听,除了狗叫,似乎没有其他声响。我又拍了拍门,这次力度比刚才大了很多。我刚打算拍第三次,就听到妇人的平城方言:“谁?门开着呢。”
推开铁门,一个被岁月揉成团的老人一瘸一拐向我走来。我赶紧跑上前,打算搀扶一下,可不远处的恶狗死死盯着我,试图挣脱绳索冲我扑来。死狗,叫啥呢,老不死的,老人朝狗骂道。狗瞬间蔫了,好像一下老去十几岁,趴在地上,皮肉松散,皱纹铺开,和老人的面容有了一点相像。
把来由说清楚,老人说王师傅去村南头了。我拿着手机问为什么他的定位在这儿呢?老人手指西北面的耳房,说王师傅晚上就住在这儿。离开老人家,骑车往南,穿过雾村中央,很快看到十几个老人如蚁穴前的蚂蚁在蠕动。凭着诗人特有的敏感,我很快顺着人群的密度找到一户人家。
一扇老旧的木门敞开着,有老人抱着相框从里面走出,还有人陆续走进。我把自行车停好,穿过木门,一大排老人出现在面前。这院子不小,西南角有一棵布满黄叶的杨树,后院三间下房没有门,最外的一间少了半个屋顶,里面站着一只小羊,它抬头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看,直到它咩了一声。另外两间下房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只能闻到一股刺鼻味。
前院三间崭新的大瓦房像三个从大城市走来的姑娘站在这破落的院子里,让这一切显得有些突兀。跳过一排坐在板凳、木头、砖块上的老人,我见到了穿军绿棉大衣的王多鱼。他面前摆着两张旧木桌,一张上面放着一台黑色的打印机,另一张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王多鱼坐在电脑前,一手操作鼠标,一手在拨弄手机。
我观察了他十多分钟,他一会儿给人拍照,一会儿用电脑修图,最后把照片打印出来,装到相框里。王多鱼干活简洁迅速,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
又一个老妇人抱着遗像离开。“阿姨,我能看看吗?”老妇人没理我,小脚继续朝前走。我一个大步赶到老妇人面前,重复了一遍我的请求。老妇人抬起头问:“你说啥?”嗓音沙哑,气息仿佛从沙漠底穿出。
“她听不见。”旁边一位大爷说完,手指相框冲老妇人大声说,“他想看看这个。”老妇人停顿片刻,把胸前的照片交到我手里。相框能闻到淡淡的木香,照片是黑白的,却远没有黑白照片那么清晰。毕竟这张“相片”来自于不远处的那台A4纸打印机。
在网上爆火的视频里,牛大妈儿子就抱怨过这个问题。他说王多鱼骗老人们的钱,强迫老人买相框不说,照片的清晰度连糊弄人都做不到,简直就是糊弄鬼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我手指模糊的遗像问老人:“这能看清楚吗?”
旁边老汉笑着,露出仅有的两颗黄牙说:“这怎么看不清,如果里面是别人,可能看不清,如果里面是你自己,那指定能看清。你想啊,现在你是活的,相框里面的人是死的,等你死了,相框里面的你就是活的。”
周围的人笑翻了,有五六十的,还有八九十的老人。
“你们笑啥呢?”等笑声退去,老妇人大声问。老汉把我的问题再次丢给老妇人:“后生问你能不能看清你的照片。”老妇人没反应。“他担心照片不清楚,看不到你自己。”老汉又大声说。
老妇人哆嗦着头说:“莫‘着相,莫‘着相,不能执着于‘相。照片代表我们,也不代表我们。”她接过我递给她的相框,抱在胸前,就像抱着自己贫瘠的乳房。她一步步离我而去。就在我恍惚间,我听到后面有人叫我。
“李弗来啦。”王多鱼站起来冲我摆手。他的军大衣破了拳头大一个洞,露出里面微微发黑的棉花。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低头看着破洞说:“这棉大衣是牛大妈借我的。”招呼我在一个小凳上坐下,他又开始忙碌。
“知道吗,你在网上火了。”我把带火的问题抛向王多鱼。“哦,我火了?可我还是冷。”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帮他给老人们拍照,这样速度快了很多。想到我的任务,想到马灯许诺我的酬金,我问他对网上的报道怎么看。他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谁投诉的我,就是牛大妈的儿子。”
“他说的是真的吗?”
“你等等。”王多鱼站起身,从棉大衣里掏出一瓶二锅头,拧开,倒满瓶盖,笑着递给我说,“来吧,李兄,先来上一口,让你也火一下。”
我本来要戒酒,因为查出有中度脂肪肝,但这鬼天气,还有这鬼任务,不喝一口还不行。“来,干杯。”王多鱼举起酒瓶说,“平时我在早上或天冷的时候才舍得喝上这么一口。”
仰脖,酒像火球顺喉滚下。咂嘴的工夫,王多鱼弯腰在课桌里刨出小半袋花生米,抓了一大把递给我。我放一颗在嘴里,面对着温暖的太阳。啊——我需要动用一个叹词来感叹这么好吃的花生米。
“这是牛大妈昨天炒的,味道不错吧?”
又一口酒下肚,我没有说话。
王多鱼的话多了起来:“你说二十贵吗?这十二寸的木框来自隔壁雨村,进价十三,我再拍照,打印。电脑和打印机虽然是二手的,但也要花钱买。你说收二十贵吗?况且打印免费,不买相框我也免费给打。妈的,居然冤枉我,说什么我强制收相框费。他奶奶的,这世道,你说说,李弗兄,你说说这是什么世道?”
“相框都是我们自愿买的,小伙辛辛苦苦给我们拍照,不能让他贴钱。”一位五十多的老人咳嗽了几声说。
“您还年轻吧,怎么现在就拍这个了?”我不解地问。
“哎,活不长了。有癌了。棺材都打好了,就是瞒着孩子。”
我借口上厕所,在街上又遇到几位老人,随机问了问,他们的看法异常的一致,他们都支持王多鱼的举动,而且说强迫买相框的现象的确没有。跑到牛大妈家,大妈说王多鱼昨天在他们家给一位无儿无女的老汉洗了脸,梳了头,照了相,还免费送了相框。
牛大妈问我是不是记者,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大妈一只眼看向我,一只眼斜向一方说:“你不用隐瞒,我看人很准的。”大妈笑着把我让进里屋。屋里炉火正旺,她给我端来一盘花生米,一盘麻花,一盘瓜子。“您可要给王师傅平反啊,他可是好人。你知道不,要不是我家那个兔崽子胡说八道,王师傅不可能今天就搬到别人家拍照去。”
我和牛大妈聊了聊,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原来牛大妈把王多鱼的事告诉了儿子,远在北京的儿子网上搜了搜,发现有打着免费拍遗像的招牌,却强迫老人买相框的现象,再看到母亲发来的A4紙照片,他便坚定地认为母亲遇到了骗子,于是找到在媒体工作的朋友发了一顿牢骚。牛大妈得知新闻后,找儿子说过,儿子反说她被人洗脑了,说什么宁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本以为儿子考上大学出息了,没想到去了北京一连五年没回家。”牛大妈叹了一口气说,“你说还有这样的儿子吗?他以为一个月寄点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有时候还真不如王老汉家那个没文化的儿子,天天在家能照看爹妈……”
我骑着自行车在村里绕了绕,据说雾村古代终年大雾弥漫,而且四季如春,人们不用穿衣服,只需在腰间系一个铃铛。当人们听到声响,便彼此打招呼。如果熟识才走近聊天,如果是异性或不认识彼此就走开。
我给马灯打电话汇报了一下搜集到的信息。马灯听后沉寂片刻,他说这信息没有爆点,很难抓住读者的眼球。他让我继续观察,多打听打听。哎,这是怎么了,我本以为任务就这样完成了,看来报酬并没有那么好拿。
去供销社的超市坐了坐,女老板问我要什么。我买了一瓶饮料,坐下来问她对王多鱼的看法。她问我是不是记者。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神秘地笑了笑。虽说她没在脸上涂各种颜色的化学成分,但笑起来还是很有韵味的。我想了想,她应该是我在雾村见到的最年轻的女性了。她问我抽烟不?还没等我回应,她就说刚来一条软中华。我问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她只是笑着问我要吗。
一条烟大概多少钱我心里有数,这钱我可不会自己出。我到超市外面联系马灯,把情况大概说了下。马灯说给你一百,把这件事搞定,其他等你稿子写好后再说。我再次回到超市,找老板娘要了一瓶红盖汾酒,我说我不是记者,对她的信息也没那么大兴趣。我把酒拿在手里,扫码付款后说过几天会有一大批记者来雾村。我说我是负责给他们采购的,哪个超市价格合适,我就去哪里采购。
是吗?老板娘的眼一下被点亮了。我说再来一包硬中华,软的抽不惯。再来一个打火机吧。老板娘把烟递给我,又把一个打火机塞到我手里说,老弟,打火机就不要钱了。老板娘的手很绵。她打发走店里的另一个顾客,来到我身边小声说,听说拍照的和雨村的一个寡妇勾搭上了,关键寡妇的男人刚过世不久。
“当真?”
“不清楚。”老板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瞧了外面一眼说,“不过人们可都是这么传的。”
王多鱼和一个寡妇勾搭上了?王多鱼没有对象,寡妇也没有老公,按说这没什么稀奇的吧?当我把我的疑问告诉马灯,他大笑着说:“不,你不懂,你不需要懂,李大记者,这背后一定有大鱼,说不定还有谋杀的可能哦。”我问要不要去雨村核实一下?马灯说要去,一定要去。
得到马灯的肯定我精力大增,骑着自行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雨村。在一家小超市泡了一碗面,递给男老板一根中华。老板把中华插在耳根,掏出根红塔山,问我是不是找王木匠老婆。我赶紧又给老板递上一根中华,用手罩着火苗,给他点着了。
“您能给我透露一点吗?”我能想象到自己尴尬的笑容。
“你算问对人了。”老板盯着我,缓缓抽了一口烟,“你不会对老王老婆有那个意思吧?”
“不,不,不。”我连忙摆手说,“是我一朋友被网友冤枉了,我是来调查的,就是想还他一个公道。”
“哦。”老板吐出一个烟圈,“你还别说,这烟真好抽。”
我忙把烟掏出来,想了想,索性都给了老板。
老板看了看放在柜台上的烟,点了点头。“你是条汉子,我最佩服讲义气的人。你看,”老板手指身后供奉的关二爷说,“关老爷就是我的神。”
从超市出来,我并没有去王寡妇家,而是骑车朝雾村去。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黄花。黄花又名忘忧草,现在早过了采摘期,暗绿色的叶子垂在四周,中央一根干枯的黄花秆。我们小时候还有人用黄花秆编制鸟笼,如今很少见了。如今的村庄河湾没有了,连小孩都很少见到了。
中午的气温刚好,蓝天如水洗过,空气清清爽爽的,让人升起对生命的敬畏之心。王木匠上个礼拜刚走,走得很突然,突然到没有人相信年纪轻轻的他会离去。王木匠是在酒局上没的,心脏病要了他的命。这是王木匠结婚第二年,他的儿子才刚满一岁。据说王木匠留给他老婆的只有堆满几间房的木相框。
相框原本是平城市一家影楼预订的,没想到影楼突然倒闭了,而之前供了三个月的相框只给了一个月的钱。那天王木匠老婆让他去要个说法。王木匠来到影楼,门口站了十几个和他同样命运的供货商。就这样,他的老朋友叫他吃酒。他醉了,醉倒后再没有醒来。
超市老板的话基本属实。晚上在牛大妈家的耳房,王多鱼点亮一盏油灯。我们好像回到了二十世纪,或者还可以推到更远。我们推杯换盏,一杯又一杯,酒让我们离现实越来越远。王多鱼吃完一颗花生米突然哭了。他真哭了,哭得像婴儿一样坦率,清鼻涕他不管,眼泪他不管,杂乱的头发他也不管。他从里兜掏出一张照片交给我。
王木匠是在王多鱼眼前倒下的。王木匠是在王多鱼怀里走的。“他走得很平静,很平静,死一样平静。”王多鱼用我递给他的卫生纸擦了把鼻涕说,“木匠兄也写诗,而且写得很不错。去年我到雨村写生,走到半路车坏了,木匠用他的三轮车驮着我和自行车到了他们家。木匠很羡慕有文化的人。听说我写诗时,他取出在作业本上写的几十首诗让我看。他的诗并不现代,可以说非常陈旧,但那些意象非常美。他说他写了十多年,非常喜欢写诗,写诗会让他灵魂出竅,刹那间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他走的时候,我们才第二次见面。迫于家庭的压力,他并没有时间参加各种诗歌活动,但他骨子里就是诗人,是那种真正的诗人。”
“所以你干这个是为了木匠?”我给王多鱼满了一杯酒说。
“我没什么出息,帮不上木匠兄什么,只能想办法帮他把那些相框处理了。”
“那王多鱼为什么还要自己赚钱呢,他为什么不全给王寡妇呢?”我能猜到马灯会这样问。
王多鱼说木匠离开当晚,他就梦到木匠活了过来。木匠光着身子,说太冷,说走得太急,一点钱也没带。王多鱼说木匠爹妈走得早,只给他留了一处院子。王多鱼说木匠也不知道他老婆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愿意嫁给一穷二白的他。
第二天下午,王多鱼买了两箱烧纸,晚上在牛大妈院里烧了。他把我给他带的红盖汾酒一杯杯倒在火上。“兄弟,这下你有钱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边有我给你照应着。”王多鱼的眼泪在火光下像初春冰凌柱上融下的雪水不断掉下。“兄弟,我给自己也打了张遗像,你给我先保管着,先给我保管着,等咱们聚的时候交给我……”
“那你说他和王寡妇会不会有关系。”面对马灯的质疑,我头一次说了脏话,并挂了他的电话。
第三天王多鱼骑着他的自行车与我告别,自行车上有他的各种家当。他说他要去下一个村,去下下个村。他说他找到了活着的意义。离别时,我们二锅头碰二锅头,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我们一个向西,一个向东。
村里的河湾干了,我在王多鱼的眼睛里找到了河湾,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村庄。再次返回雨村,我给木匠老婆留了点钱。她想说点什么,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超市老板没有骗人,木匠老婆是个哑巴,却有一双河湾一样清澈的眼睛。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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