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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中午

时间:2024-05-04

少一

1

热,真的燠热。连续四个月不下一滴雨,罕见。气象部门说,高温天气仍将持续,旱情不可预计。据说,城外都打炮了,但天上没云,放了空炮。

挂机悬在东墙上,老掉牙了,仍在尽职尽责。窗外的压缩机嗡嗡响,老牛犁地一样喘着,没用。墙面上的电子钟显示,室温37摄氏度,一城的人都在低烧。那珍在办公室算账,计算器摁得滴滴响,显示屏上每跳出一串阿拉伯数字,她就拿铅笔在票面上轻轻划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至少,她还会重来一遍,只有确认无误后,她才用橡皮把铅笔记下的数字擦掉,正式入账。明天是局里报账日,那些票据须得折叠规范,收拾整齐,数据更要捋清楚,出不得毫厘差错。

院子内的知了可劲儿叫:热死了,热死了……窗户隔音效果不好,声音传进来,那珍心里更躁。她身上飙汗,除去文胸位置,短袖执勤衫多处被洇湿,干一块湿一块,成了西瓜皮。她暂停工作,呷一口养颜茶,然后抬头,透过玻璃望出去,寻找蝉声的源头。院子内正对着窗口的樟树无精打采,树叶卷边,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点燃。她把目光挪到樟树旁边那棵广玉兰上。玉兰树的叶片光滑肉感,像涂了一层油,阳光从天上跌下来,踩到树叶上没站稳,闹嚷嚷地滑落,地上便腾起一层火。那珍的目光碰着树叶,也被弹了回来。

恰在此时,重案中队赵猛霍地闯进来,吓那珍一大跳。赵猛是新警,入职才一年多。这小弟个子高挺,身板硬实,就是胆儿小了点,还没操练出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牵”着个人。房间的白炽灯光从上面投下来,反射在那人手铐上,直逼她的眼。

赵猛说:“那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那珍看见赵猛有口整齐而瓷白的牙齿。他的普通话珠圆玉润,应该是大队最标准的。那珍喜欢队里所有年轻人,对赵猛尤甚。赵猛嘴甜,一口一个姐,叫得她心里软绵绵的,甜丝丝的。

赵猛抖抖身后的手铐:“刚才,他同伙打电话来,在一家餐馆约饭。”

那珍费解,没好气地说:“赶快去抓呀,你还磨蹭什么?”

“可是,”赵猛的样子很着急、很无辜。他抬手揩额头,甩一把汗,还咽了一下口水,用一种难为情的语气说:“队里就我一个人看守他。”

那珍这才瞄手机,一上午只顾着做账,想不到早过了饭点。她明白了,队里一众兄弟匆匆吃完食堂都回家午休,只把“手铐”撂给赵猛看守。她说:“情况特殊,我替你打电话招呼他们。”

“等他们赶到就迟了。”赵猛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拦挡什么,“那家伙指不定是在试探,看同伙落网没有,吃饭或许就是个幌子。”

战机稍纵即逝,时间分秒必争,那珍懂这个。她抬手朝西墙边的木沙发努努嘴:“你把他铐那儿,姐替你看着。”她犹豫了一下,叮嘱道,“一个人有把握吗?你可要注意安全。”

赵猛站着没动,讷讷地说:“那姐,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

上午,两个歹徒当街抢夺一名妇女的金项链,造成受害人重伤。歹徒得手后分开逃跑,警察将其中一人抓获,另一名同伙在逃。那珍明白了,赵猛并不认识要抓的人,没这家伙现场指认,他去也是白搭。

“我?”那珍立时瞪大眼睛,对赵猛说,“姐可从没抓过人哪。”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死了——她看见小赵身后嫌疑人的脸上除了沮丧,还夹带一丝儿不屑。这样的表情让那珍感觉不爽,她真想找块抹布,朝那张脸抹去。只有抹掉那些嘲讽和鄙夷,她眼里才干净。

“不需要你动手。”赵猛朝身后指指,“姐在车里替我看住他就行。”

那珍稍微犹豫一下,起身欲走。

赵猛提醒她:“那姐,太招眼了,你还是换便服吧。”

2

当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圆。

那珍把白天经历的事情说给大卫听,这个教中学体育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听着听着,居然浑身觳觫。她知道丈夫不是自己发憷,而是替她担忧。当时在床上,他一把拥紧她的身体,喃喃地说:“珍珍,好险哪,那弄不好是要丢命的。”

那珍像猫一样把脸埋进丈夫宽阔的胸膛,点头说:“嗯,我明白。”

“明白,还敢?”

“可是,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我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那是被逼着干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没得选择。”说这话的时候,那珍不禁想到队里的兄弟们,平时吆五喝六,其实多不容易呀。

大卫可能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儿唐突,拍了拍那珍的背,语气变得温婉起来:“好吧,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再不冒这种险了。这个家需要你,我很在乎你,女儿更是离不开你。”

夜深沉,房间里没开灯。那珍仰着脸,湿漉漉的眸子迎着窗外那轮浑圆的月亮,清辉也把丈夫的脸映照得轮廓分明。她感觉大卫的手在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了。

电话来得很不人性,两个身体同时哆嗦一下,赶紧分开。打电话的人是小靳,她今年刚升为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急于要拿出有分量的成绩。小靳电话里说:“老同学,你撞我枪口上了,躲是躲不掉的。”

小靳的新闻鼻子很灵,不知从哪儿探听到消息,一下午约过三次,那珍一直在推。她不想这件事情让更多人知晓——一个年近不惑的女人早已参透生活的真谛,不期待那些虚妄的荣耀,只希望回归云淡风轻的日常。更何况她心里清楚,那纯粹就是个偶然事件,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和初衷,更没有人们传说的那般高大和英勇,她甚至为此感到过羞惭与后怕。事后,她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下次碰到这种事情,决然不要逞能。

那珍回小靳说:“不是躲你,真相说出来很丢人。”

“丢人的话先不说,俺只说那些雷人的。”

“那就没得说。”

“不至于,我会告诉你怎么说的。”小靳还是和当年读书当班长时那样,说话办事主观、強势,嘴上功夫更是了得,“过程无所谓,结果才是王道。你一个女人把逃犯抓住,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是正当的,没人会苛责你。时代呼唤英雄,什么叫正能量?什么是巾帼不让须眉?你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诠释。”

3

事情来得有点突兀。

赵猛开车,那珍押着“手铐”坐后排。车驶近那家餐馆对面未及停稳,“手铐”便指着餐馆门口正东张西望的一光头大汉说:“他!”

太阳暴烈,照得满世界亮晃晃的,大地就像一面镜子。车窗玻璃摇下一半,“手铐”上的反射光成了提示,光头察觉后撒丫子飞跑。车子还在缓缓移动,赵猛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靠边泊住,抓坏人不能堵交通。这点时间里,那珍百分之百地想,面对这么强悍的光头,别说自己抓不住他,单挑,连赵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是赵猛一走,“手铐”如果在车内发起反抗,自己一个弱女子怎么对付得了?万一让“手铐”脱逃,赵猛又没逮住光头,岂不两头落空?不行,不能让赵猛下车,抓捕光头的任务只能由自己完成,哪怕这是一个没把握完成的任务。

说起来,那珍是个胆小的女孩,大学学的是会计专业。毕业后,她对自己的就业要求只一条:回县城,留在父母身边——中国的独生子女大抵都这样。当年全县招录公务员,只有公安局设岗一名财会人员,报考条件明确限定为“全日制大学本科会计专业”。于是,尽管她知道警察不是个好职业,工作没日夜,时刻有危险,也只能拿青春赌明天。好在从入警那天起,那珍每天八小时只坐在办公室里,算那些永远都算不完的账。她从没出过一次外勤,与犯罪嫌疑人面对面交手的情况更是未曾发生过。这不怪她。她不在一线,没机会。在警局,所有女警似乎都能享受这样的“优待”。当然,她骨子里也不希望遭遇暴力。警察的身子也是血肉凝成的,谁也没有金刚不坏之身。他们不是不怕死,只是不能怕死,是明知将死也要上。

“看住他。”撂下这话,那珍就碰紧车门,弹了出去。她不是冲动,支撑她的唯一底气,是在大学里拿过女子一千米的亚军。她想,就算这是一场决赛,自己的成绩应该也不会太难看吧。她丝毫没有理会身后赵猛的呼喊:“回来!”一开始,她是这么想的:你小子喊什么喊?对手太强大了,别说追不上,就算追上又能怎样?实在不行,我也就做做样子罢了。不用你喊叫,我会回来的,而且多半是空手而归,你就等着瞧吧。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那珍甚至欺心地想,死光头,要跑你就跑痛快点儿,别蔫了吧唧的,最好把我远远甩开,别给老娘留着机会……可是,这不是节目彩排,也不是情景再现式的摆拍,而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抓捕。那珍毕竟不是当年拿亚军的那个女“飞人”了,庸常的生活已然将她彻头彻尾地改造成了一名家庭主妇。她的身体微微发福,腹部的赘肉被衣服包裹着,虽不显眼,但岁月里悄然流逝的体力和耐性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她才跑出几十米就感觉喘不过气来,气血滞涩,耳鸣声声,喉咙里像喷过辣椒粉,肺活量更是大不如前,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这样的状态无法持续下去,那珍想到了放弃,关键是怎么体面地、不露声色地放弃。可光头偏不争气,速度明显减缓下来,北极熊一样在那珍前面直晃悠,眼看着就要被她追上。那珍也把事情看明白了,造成光头被动的原因不单是他的肥胖,正赶上中午下班高峰期,狭窄的街面人多车多,挤不动。天上在掉火,人们都急急赶路,恨不得飞进空调房。光头在前面跑,谁也顾不上避让,活该他倒霉。那珍没想到看似强壮的光头会这么不经事。她颇感失望。这样的失望反过来又刺激了她,让她看到了某种微茫的希望。既然如此,那珍临时改变主意,决定给自己争口气将光头拿下。她怀疑自己的实力,但她相信正义,相信良知,相信人们不会只当鲁迅笔下的那种无聊的看客。“我是警察,请帮我抓住前面的逃犯。”这样的台词在脑海里只闪了一下,她没有喊出来——一名女警追赶逃犯,那些男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抓到了倒也无所谓,没逮住岂不落人笑话?况且,身后的车里就坐着赵猛,那小子也不知会急成啥样,她不能把同事的脸丢给外人,更不敢辱没自己的警察名分。

很近了,那珍頗有把握地伸手一抓,薅住了光头的后衣领。光头很狡猾,并不回头看,两只手朝后一顺来了个金蝉脱壳——落在那珍手里的只有一件冒着汗酸味儿的T恤衫。她一把丢在地上,还踩了一脚。愣怔间,光头又把她甩开一段距离。这时候,她也横下心,就是缠也要把对手缠住。那珍相信,总会有人站出来帮她收拾光头的。

4

政委想必听说过什么,将那珍叫去。

政委很客气,从饮水机那儿放一杯水端给那珍,然后坐回大班台边的皮椅上,理了理桌面上凌乱的文件:“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那珍挽起袖子亮给政委看。她手臂上的挫伤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黑痂,涂过消炎药水的手背黑不溜秋。她说:“感谢领导关心,一点皮外伤,马上就好的。”

“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多休息几天。天气这么热,千万别感染发炎。”

政委这番好意,那珍只能心领。队里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都得她管,“休息”对她来说就是个概念,从政委嘴里说出来,顶多是个安慰,落不到实处。

“怎么,听说你不愿意接受采访?”这才是政委召见那珍的要义。

哈,前面只是过场,这才是正戏。那珍说:“政委,不是这样。”

“你喝水吧……不是这样是哪样?”

“不渴……当时,我跑得并不比他快。”

“是吧……这样那样,都一样。要不,我给你放点茶叶?”

“谢谢,不用放……我得到了市民的帮助。”

“这个,我知道,但你才是关键,没有你,一切外力都是徒劳。嗯,很了不起。”

“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这就对了嘛……来来来,你还是尝尝我这东山银峰。”政委准备起身。

“我真的不喝茶。”那珍抬了抬手,做出一个婉拒动作。

政委缩回身子,双手对搓一阵,又拿左手食指在鼻梁上刮了刮:“所以,宣传的不是你个人,而是我们这个团队,这是属于大家的荣誉。我们单位好多年没出女典型了,巾帼英雄,你很有代表性嘛,要大胆地站出来。”

“我还是怕。”

“逃犯那么凶恶你都不惧怕,还怕镜头?别怕,有我呢。”

“我心里有点虚。” 那珍心知,节目播出来父母要看,丈夫要看,女儿也要看,亲朋好友都会看,她不能睁眼说瞎话。她嗫嚅道,“政委,我、我还没准备好,让我再想想吧。”

“我要批评你了。”政委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不符合警察雷厉风行的作风,新闻讲求时效,就要蹭个热点。”

“我……”

“你低调、谦虚是对的,看来,我当初没选错人。”

政委的话那么端庄,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凛然正气,令那珍无法回绝。她不由得想起当年报考时与之交往的一幕。

那时候,他还不是政委,只是政工室一名负责招录资格审查的副主任。

副主任看完那珍的报考资料后十分满意,他问了她一个废话式的问题:“你为什么选择报考警察?”

“因为我别无选择,符合专业的职位只有这一个。”

“那么,你热爱警察这份工作吗?”

“谈不上热爱。”

“为什么?”

“因为热爱与就业不是一回事。”

“这么说,你选择的是就业,当警察让你勉为其难了。”

那珍没有正面回应副主任的话。她不喜欢这个无聊的话题,更讨厌这种过于官方的对话方式,她要变被动为主动。她说:“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副主任有点蒙,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入警以后,我只干与自己专业相符的工作,请领导不要将我分到实战单位,真刀真枪地干很危险,我害怕。”

副主任被那珍的话惊愣住,半晌无语。他打量着眼前这个黄毛丫头,就像看到一个异物,想不到会有如此另类的大学生,敢提这么狗血的要求,真是初生牛犊哇。他忖了忖,说:“我理解你,但你不该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你应该让它烂在肚子里。”

“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我也不能给你任何承诺。至少,你现在还没资格和我谈条件。”副主任把那珍的资料退给她,“再好好考虑考虑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不用考虑。”那珍把资料还给副主任,“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这座独木桥,能过得过,不过也得过。”

副主任收了资料,语气淡淡的:“祝你好运。”

5

一对男女当街追赶,而且女追男,不啻为一道颇有看点的风景。

马路上的车辆或减速慢行,或干脆停住。街道两旁的路人顾不得炎热,也都纷纷慢下来。生活太乏味了,难得寻一点意外的刺激,既然邂逅了,谁都不愿错失。在光头的衫子上踩完一脚后,那珍就像一台马力十足的发动机,开足油门猛然启动,加速朝光頭追去。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在那珍两眼的余光里闪过,庞然的楼群纷纷向后退去。人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看戏不怕台高的呐喊,有不明真相的嘲讽,有褒贬不一的议论,有拥挤引发的争吵……混乱的声浪铺天盖地,冲击着那珍的耳膜,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有前面奔跑的光头在她眼球里愈来愈大,八米、五米、三米……黄铜色的赤膊上汗珠滚落,阳光下晶莹闪亮。那珍风驰电掣地想,光头、肉身,恁大一个男人,哪儿才是抓手?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成语,脑海里同时具象出非洲草原上弱肉强食的场景。当距离缩短到一米五左右的时候,那珍奋不顾身地朝前一扑。光头也许跑累了,他那身肥肉在消耗体力的同时,严重影响跑速,更不稳桩。那珍这一撞击,让他突然失去重心,像一只麻袋重重砸在地上,噗的一声,溅起不少积尘。彼时,路面像一块滚烫的火炭,光头赤裸的身子磕上去,空气中便散发出焦煳的肉味。他顿时嚯嚯乱叫,胡乱翻滚。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追赶自己的只是一个娘儿们时,感觉晦气,同时也增添了一份挣脱的侥幸。那珍就像一只蚂蟥缠住光头的一条粗腿,任凭他如何挣扎就是不松手。光头朝那珍头上踹了一脚,她的头发散乱开来,蒙住了整张脸。汗水不仅让她那件淡绿色的棉质针织T恤汪汪地水成一片,头发也湿成绺子。汗水淌过发梢滴洒在地上,嗞地腾起一片烟雾,她闻到了汗液咸腥的气味。和光头比起来,那珍此刻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虽然有T恤抵挡来自地表的炙烤,但新买的T恤衫刚刚过水,已经破了好几处,想起来肉疼。裸露在外的手臂、手背、手心多处挫伤,看得见血肉模糊的擦痕,火烧火燎的疼痛一度让她生出绝望之感。那珍的力气太小了,她和光头不在一个量级,很快就被他一双腿掀得仰面朝天。正午的阳光把瓦蓝的天空晒得一片灰白,光柱像一把把利剑垂直刺下来,令她睁不开眼睛,两边高耸的楼顶在光影里摇曳,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将世界掩埋。那珍从地面的视角朝上看,每张人脸都变形得像卡通人物。她看到了人们乖张的表情和指向不明的肢体动作,以及一张张唾沫乱飞的开开合合的嘴。她多么希望能有人伸出援手帮她一把,可看客们还在甄别是非,谁都不会选择这时候贸然出手。当光头那只如椽的左腿再次扬起来落到那珍嘴边时,她完全顾不得斯文,不折不扣地在脚背上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不轻,光头缩回脚“哎哟”连声,便有了忌惮,再也不敢造次。

就在他俩扭作一团难解难分的时候,周围渐渐聚拢了更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箍成一个铁桶。这是个意外效果,也是那珍想要的效果,至少光头被困住,轻易逃不掉了。

一老者最先说话:“闹什么闹,要打要吵回家里去,别把脸丢在大街上,什么人哪。”

一个中年男人指着光头,朝地上鄙夷地啐一口:“呸,男不和女斗,你像什么话嘛。”说话的同时,他撸起袖子要上去扯架。他的动作让那珍看到了一线曙光。然而,男人的动机立马被他身边的女人洞悉,并不由分说地加以制止:“回来!人家两口子打架关你鸟事?你是吃饱了。”

那束光在那珍眼里暗淡下去。她马上更正说:“我们不是两口子。”但她就是不愿亮明自己的身份,要亮她早就亮了,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些跌份。

老者表示质疑:“不是两口子,还能是什么?”

他的话引出一片哄笑,围观的人们显然想到了值得好笑的理由,而且必定是同样的理由。

老者心知自己刚才说出的话让人们想歪了,对处于劣势的那珍说:“妹子,男人不让着你,你肯定会吃大亏的,别撒泼了,放手吧。”

先前搭讪的中年男子干脆蹲下来,拨弄着光头失望地说:“哥儿们,哪有一个男人干架干不过女人的?看着真没劲儿。”

光头没答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扭动着身体想摆脱那珍。他踢蹬着腿,嘴里嚷嚷着:“你个疯婆子,给老子松手,再不松手,老子踹死你。”

当光头再次抬起一只脚准备朝那珍头上踹去时,他的破绽完全暴露在那珍眼里。那珍知道,那是男人的命门,只要掐住它,光头就注定失败了。可是,光天化日,稠人广众,自己去掏一个陌生男人的裆部合适吗?以后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光头的脚眨眼间就要落下来,由不得那珍多想,她决定当一回泼妇算了。她瞅准位置,伸手去抓光头的睾丸。第一次这么干,她浑身跟触电一样,不禁麻了一下。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时候千万不能松手。手感光滑,差点儿没揪住,她不得不用力紧了一把。光头哪料到那珍会来这手,痛得杀猪般嗷嗷叫。他感觉疼痛就像闪电一样迅速传遍全身,最后立在每根神经末梢,整个人渐渐浑身发冷,僵硬,有种生命窒息的前奏。然而,他不甘心就这么束手就擒,仍在拼尽全力挣扎,那珍眼看就要处于下风。这节骨眼儿上,她急中生智,对围观的人群喊:“大家快帮我抓住他,这家伙抢了我的金项链。”

那珍的话像滚油锅里撒进一把盐,立即炸开了。本来将信将疑的人们见光头缄默,顿然窥破真相,继而激起义愤。中年男人最先发作。他早就看光头不对劲儿了,忍无可忍了,加上老婆曾经也遭遇过抢夺,他恨死了这种人。他飞步上前,二话没说就给光头送去两个大嘴巴:“你个杂种!看着人模狗样,原来还是抢劫犯。”说完,他一声招呼,几个年轻人蜂拥而上,把光头摁在地上。那珍利手利脚解下鞋带,将光头反手捆了个结实。当然,被捆在一起的只是四根手指。

人们从那珍专业的捆绑手法上看出端倪,对先前的袖手纷纷表示歉意。老者看了看那珍受伤的手臂说:“孩子,你受委屈了,大爷误会了你。”

女人见那珍要把光头押走,嗔一眼中年男人说:“还不赶快帮一把,你等什么呀。”

6

灯光打在身上,那珍感觉有些晕镜。她说:“我只能说真话。”

“你随便讲吧,没关系的。”

小靳的话把那珍带回五天前的那场追捕中。那个记忆本是完整的、刻骨的,可现在面对镜头,她有些怯场。那珍知道这不是说给小靳一个人听,而是说给许多人听,认识的不认识的,当时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以至于一个囫囵事件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打碎,那些片段在她脑海里不停地旋转、跌宕、挪移,一个完整的故事被肢解成一个个残缺的画面,怎么也拼接不成原状。小靳并不在意。很好,从视觉艺术来说,這样的讲述,或许更符合受众的欣赏美学和电视画面的蒙太奇要求。

小靳把控着节奏,在那珍的讲述中不断插话、提问,将访谈节目朝着预设的主题上引。她问:“你当时毫不犹豫,放下手头的工作就随赵猛出警,是这样吧?”

“我本来不想去的……”

“可你还是去了。”小靳很专业,她接过话头,“为了保护战友,发现那名同伙从餐馆出来后开始逃窜,你便不顾个人安危奋勇追击,火热的街头这才上演了孤胆擒凶的一幕。”

“我只是担心自己看不住人,才没敢让赵猛下车。”那珍心里忐忑,她为自己曾经有过的想法感到愧怍。

“然后,”小靳喜欢说“然后”,“我想知道,当时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的行为。”

“想不到光头会那么笨,加上人多,他想跑但跑不动。”

小靳皱了一下眉,她觉得回答问题的那珍比光头还笨。她继续,“我们了解到,你在大学期间曾拿过女子五千米冠军。然后,这样的成绩是不是给你增加了追捕歹徒的自信?”

“不是冠军,是亚军;也没五千米,只是一千米。”那珍纠正说,“好多年了,我以为那点儿老本钱还在,可真的追起来才发现自己不行,压根儿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可是,歹徒最终还是让你追上,而且制服。”

是呀,光头怎么就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呢?那珍心里是有数的,她在关键时刻给了对手“致命”一击,加上“遭劫”的谎言骗过路人,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和帮助,否则,哪来的“制服”哇。只是,小靳的问题不好展开。那珍知道,小靳已经采访过队里的同事,他们把经过都告诉她了。光头当时被押回大队,同事们都不相信是那珍单枪匹马抓住的,赵猛的口头证明反而被认为是他高风亮节,想把功劳让给那姐。因为有同事把老底翻出来,光头竟是个惯犯,警察过去没少和他打交道,而且屡屡失手。据说有一次他在某圩场公开抢夺,派出所两个年轻警察都没抓住他。还有一次,光头都被警察摁在地上了,最后还是让他挣脱逃跑。可这次,他怎么会让赤手空拳的那珍给逮住呢?天方夜谭嘛。审讯时,同事出于好奇,老是追着光头掏这个底。起初,光头还磨磨唧唧,后来道出实情,比划着说:“谁叫她是个女人呢?她的胸那么大,又那么软,我一碰就浑身发酥,跟虚脱一样。我不敢抱她摔她,感觉哪儿都不好下手,就失了先机,让她占了上风……我抢东西,但从不耍流氓。”同事们听出些道道来了,原来,这家伙吃了那珍的豆腐还卖乖。同事问:“不好下手,你就用脚踹?你好歹毒!”光头哭丧着脸:“想不到那娘儿们跟狗一样下口咬我,还抄我的下路,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呀……她是狗托生的吧,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昏招,老子只差死在她手里了。我阴沟里翻船,服了她。”光头的话传到那珍耳朵里,令她害臊得不行。过后,有同事拿她开涮:“那姐,听说你揪人家敏感部位啦?”

那珍说:“打蛇要打七寸。”

人家问:“挺大的吧?”

那珍怼过去:“大呢,比你脑袋还大。”

问话人灰溜溜走了。

更有胆大的同事邪皮说:“那姐,俺要是能让你摸一把就好了。妈个巴子的,光头真是艳福不浅,他值了!”

那珍不客气,顺手抄起桌上的账簿扔过去,问话者抱头鼠窜。

也有文明的哥儿们玩笑道:“那姐,你这招可以写进警校教材啦。”

政委听说后,觉得这是一股歪风,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一顿,说少数人没正气,听光头瞎掰,还借题发挥,说些难听的话。政委说:“那珍同志机智勇敢,临危不惧,在凭一己之力不足以制服嫌疑人的情况下,巧借外力警民同心终将光头擒获,这种精神值得表彰和学习。我们要大力宣传,弘扬正气。”

7

有两个消息。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只不过,别人说好消息和坏消息,通常是两个不相干的消息,而与那珍相关的两个消息是关联的,它们有因果关系。

先说好消息。局里研究后,決定给那珍申报个人三等功。一个在内勤岗位负责算账的女警无论如何是算不出三等功来的,如果没有那个突如其来的中午,那珍这辈子只能在平凡岗位写春秋。可是,光头让她有了意外收获。三等功果真批下来,她将成为近十年来局里内勤女警立功第一人。嗨,这荣誉!

坏消息。节目播出来,大卫看到了。他坚决反对妻子立功,理由两条——

一是那珍在电视上说的和在枕边说给他听的是完全不同的版本,当然,他只信枕边风。他认为一名警察说假话还立功是不道德的,拿到证书脸上也未必光彩。那珍看完节目也感觉奇怪,自己说出的话经过剪辑,许多情节游离出事情的本来面目,而是直奔节目预设的主题。那珍与光头搏斗中的那些“丑陋”被丢开,相反,她以一名女警的柔弱之躯勇斗歹徒的情节被无限放大,好像她成了超人。怎么会这样呢?她觉得丈夫反对的理由是成立的。

第二条,大卫自从当天晚上听那珍讲述惊险一幕后,心里就萌动一个想法,找关系尽快将妻子调离刑警大队,那儿太危险,一天也不敢待下去了。他嘴上没说,懂得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道理,知道说出来那珍不会同意,但他一直在调动方方面面的关系暗暗使劲儿,而且有了进展。如果妻子的三等功批下来,所有心血都将白费,他还怎么向组织开口?即便领导同意,那珍又怎能走得心安理得?

大卫说:“珍珍,这功俺不要了,俺只要平安。”

那珍知道丈夫怎么想的。她同意:“嗯,不要。”

“真的,你答应了?”

那珍点点头。

“再就是……”大卫得寸进尺,“给领导说说,年后调出刑警大队吧。”

“为什么?”那珍明知故问。

“你不适合待在那里。”

“那天只是个例外。”那珍说,“我平时不出外勤。”

“可是,”大卫说,“意外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们赌不起。”

“干刑警也不止我一个人,你让人家怎么看我?”

“你当初是以会计身份入的警,你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岗位上去。我都打听清楚了,全局有会计师资格证的人就你一个,你调财务室名正言顺。”丈夫似乎找到理由,语气有些跋扈。

那珍说:“同事们每天都这样,我怎好意思走人?再说,都怕这怕那,刑警队还有没有人干?”

“不用你说,我来操作。”

那珍也摊牌了:“大卫,你提出不要立功我同意,但调动工作的事想都别想。”

8

在政委办公室,那珍开门见山说:“政委,我有事情向你汇报。”

政委指了指沙发,示意那珍坐下讲。

“不用坐,我就站着说,你答应我,我马上就走。”

“呵,看架势,这是要逼宫了。那好,你就站着说吧,抓紧点儿。”

“我想向领导讨一个荣誉。”

政委不假思索地说:“不用讨,你只身一人擒获犯罪嫌疑人,我们已向市局给你请功,很快就会批下来。”

“你误会了,我讨要的不是这个,但与立功有关系。”

“此话怎讲?”

“准确说,我想拿立功做交换。”

接下来,政委才闹明白,局里准备评选“十佳警察家属”,在“警察节”晚会上予以表彰,那珍希望能把丈夫给评上。

政委颇感诧异。在他心里,那珍一直低调,默默工作,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今天是怎么啦?他忖了忖,问道:“怎么会有这想法?”

“我就想让他高兴一下,往后更支持我的工作。”那珍打了埋伏,她不敢道出实情。

政委认为事情绝没有那珍说的这么简单。他说:“你这个要求并不高,用不着拿立功的荣誉换,直接给他就是了。”

“不行。”

“为什么?”

“我只做一份成绩,不能得两份好处。”

政委说:“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你别想多了。你的要求可以考虑。众所周知,大卫对你的工作一直是支持的嘛。我交代下去,让政工室按程序办。到时候,你们夫妻如果都能站在表彰大会的领奖台上,准是一道很不错的风景。”

“我不需要,真的。”那珍恳请的语气。

“你傻呀。”政委说,“对你来说,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许就一次,换成谁都求之不得。”

“我心虚,我怕到时候手软。”

政委不耐烦了,挥挥手:“站着不嫌累吗?你可以走了。”

晚会盛大而热烈。

那珍领完“三等功”荣誉证书刚回到台下前排座位上,接着就进入“十佳警察家属”颁奖环节。领导考虑周到,这个环节很温馨,很人性。获奖者身披绶带,在欢快的进行曲中,从左侧款款走到台子中央,少先队员献上鲜花,然后由获奖者家属给“自家人”把奖牌挂在胸前。大卫高出那珍许多,他身子微倾,脑袋伸出来。那珍挂好奖牌,把丈夫胸前的绶带捋了捋。最后,随着司仪一声“敬礼”,立在眼前的那珍给大卫敬了一个挺括的礼。为了登台亮相的短短两分钟,这天早上那珍刻意化过淡妆,她潮红的脸上挂着按捺不住的微笑,大卫觉得穿上警服的妻子比平时素面朝天时好看十倍。此刻,他耳边响起不知是谁说过的那句话:“不要总想去改变别人,你能改变的只有自己。”他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情愫,恍然想起那件事,不禁自惭起来,弱弱地对自己说:“那就放弃吧……”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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