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秀琴
1
吃了芯子的罐头瓶,耿玉花剥掉商标,清水洗过,盖上盖儿,板柜上一倒扣,一排一排,有时九个,有时十二个,无形中成了矩形;有时码两层或者三层,更成了一个结晶体。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屋里亮晶晶一片。一进伏,吃不了的西红柿,耿玉花就做成浆,装到这些罐头瓶里,浆有时炒熟,有时原汁原味熬好。还是矩形排列,却是红艳艳一片。炒好的,到了冬天,打开瓶盖,舀上两勺,直接调面;原汁原味儿的,放到来年惊蛰前,等儿孙们一来,打开瓶盖,倒在镶有万寿图案的蓝边碗里,灌上满满两勺白糖,上下搅匀,甜津津,凉丝丝,比惊蛰梨还败火。吃不了的辣椒,耿玉花切成细细碎碎,同西红柿炒在一起,放些许炒熟的花生仁或黄豆瓣,洒把芝麻,急火煮沸,慢火煨炖,做成家常豆瓣浆,也装进罐头瓶。味道地道不说,摆在板柜上,太阳一照,香味弥漫,一派喜气。儿女们上山来,耿玉花让他们带,他们连声推辞,有点瞧不上的感觉。可带回去,打开来却异常好吃,感叹妈妈这手艺,在缺吃少穿的年月里,曾怎样绞尽脑汁为他们调味。
麦子在后周山一带,早没人种了,白面全靠买。绿豆、谷子、糜子刚开始还有人少量地种,后来也没人种,嫌麻烦,都是大片大片的玉米,收了粜给贩玉米的,连青储一起割走,倒也省事。省事归省事,自家碾磨的豆面、谷米、糕面,却是再也吃不上了。杂货铺原先有,因住户越来越少,业务越来越少,到底水浅不养鱼,都拔寨安营进了城。这样一来,耿玉花的米面油盐酱醋茶糖,都由儿女们在城里买。生热起虫,老鼠糟蹋,买来的食材装进袋子统统入洋灰箱子。大袋小袋,布袋塑料袋,都有,各有各的用,还不能乱。这一样放这里,那一样放那里,常吃的放手底,伸手就是;不常吃的归置到角落里,探手就是,反正顺序只有耿玉花知道。多麻烦,还是进城住吧。儿女们劝耿玉花,孤零零守个啥?城里想吃啥喝啥多方便。
2
耿玉花就不。不有不的理由。不的理由不能想,一想就想起了老头子。老头子叫不走儿,既是名字,又是绰号,瞭见一片好地就走不动了,人们就叫他不走儿。耿玉花一想起不走儿,就感觉暖暖的,同时也带着痛、藏着疼、伴着伤心。这种感觉常袭击耿玉花,时不时来那么一下。闭了眼,后周山犄角旮旯,不走儿的影子洒得到处都是。每到这时,耿玉花就放下手里的活儿,不想再动,慢慢把自己放倒在一块石头上或土垄畦沿边。
年轻时的不走兒如虎似狼,研磨人,老馋人。那时穷乡僻壤通电晚,只要天一擦黑,一吃完饭,草草洗漱,鞋片子一甩,老头子就上炕展铺拉被,出溜,钻进被窝里。他的觉,说来则来,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耿玉花还在地上忙碌,洗碗,洗衣服,打发孩子们入窝,准备明天的吃食。待她收拾完上炕,不走儿立马就醒了,就像他刚才假寐一般,笑眯眯揭开被窝一角,里面飘散出的男子汉特有的气息一蓬一蓬钻出来,多少年,耿玉花就是被这气息诱惑着拉进被窝的。累了一天的耿玉花没来得及喘口气,不走儿就伸出两条有力臂膀紧紧箍住耿玉花的腰身,鼻里口里喷呼出的热气从后脖颈顺着脊梁骨打着滚儿,瞬间就席卷了耿玉花,在腹间凝结,于浑身炸裂。不走儿孔武有力地就上来了。
事完了,耿玉花软软地靠在不走儿身上,捏摸着他的耳垂和头。不走儿坐在垄背上,脸上的汗密密匝匝,在灯光下晶莹剔透。他慢慢掏出烟袋子,装上满满一锅烟,一根火柴点燃,饱吸一口,嘿嘿地笑了。一阵呛人的烟雾飘过来,耿玉花挥手扇扇,说,你就不能少吸点?不走儿说,女人家哪晓得男人抽烟过瘾是个啥感觉。耿玉花仔细想想,还真不晓得。
3
不走儿爱抽猪耳朵烟叶子,省钱,过瘾。爱抽就得自己种。一到四五月份,不走儿就专门辟出一小块地,育上一畦烟叶子苗苗。待到肥嘟嘟的苗儿长出两三瓣叶子,他就用小刮铲一棵一棵把它们移植到开阔地带。你说也怪,就像后周山就适宜长这种烟叶子似的,移植成株的烟叶子,长得毫不客气,不到半月,蹿的小腿高。四五片叶子像兄弟赛姐妹,一片和一片离得远,既亲热和睦,又保证了水分、阳光和空气的不争夺,所以每片叶子厚得结实,肥得可爱,微风一吹,摇头晃脑,难怪叫猪耳朵烟叶子,真是像极了猪耳朵。烟叶子长到这个时候,不走儿每天都要蹲在地头看,有时,端一碗饭也要跑到地头瞅会儿,对着它们吃,就着它们的味道吃,他不是怕人摘走,他实在是喜爱得不行。不久,村里有男人见他侍弄得好,如法炮制者甚多,不走儿也乐意传授。
到六月下旬,赶在七月烂渣雨来临前,不走儿就开始摘收他的烟叶子了。烈日炎炎下,片片烟叶子齐整整地摆开,晒在院里扫得干干净净的明堂上。又肥又厚的烟叶子,在烈日暴晒下,散腾出氤氲蒸汽,叶片抽索,分明能听到水分被滋滋地吸到空气里的声音。午饭过后,人们都歇晌午睡,不走儿还要再翻晒他的烟叶子,一片一片地翻,一片也不落下。烟叶子中间,稍稍腾出一小块空地,他整个身子都匍匐在地,以此为支点,刚好转动身子足够探得着四面八方。烟叶子的水分舍不得跑远,都聚在他古铜色的臂膀上,凝成颗颗珍珠。太阳西沉,光线下移,不走儿也把他的烟叶子往南边移,直到傍晚来临,他才小心翼翼把它们收在一个长方形箩筐里,大声叫着耿玉花打帘子。耿玉花踮着脚尖,高高挑起竹帘,看着男人佝偻着身子,搬箩筐进西屋,待第二天艳阳高照,再端出来,一片一片摆开来暴晒。
整个暴晒的过程,不走儿精心守候,细心打理,不让孩子们到跟前踩踏。鸡们鸟们就更不用说了,赶得远远的。蚁蝇细虫也盯得紧,这些东西携带细菌,要时时刻刻拿根细竿子赶扫。一连串的好天气让烟叶子注入了十足的阳气,晒得干干的,晾得透透的,摸捏起来嘎巴儿脆,一握成粉末。
好了,可以进行下一道工序了。
和耿玉花用不着商量,扯了炕上的油单,铺在明堂上,光滑滑,宽敞敞,盘腿坐在中间,细细把烟叶子掰开,揉搓成碎屑。碎到什么程度?有钢丝筛子,一遍一遍地筛,能漏下去的就算是合格。这种碎屑还不等同于粉末。粉末卷到烟卷里呛喉咙,不起火,而碎屑既起火又起烟,还吸不到喉咙里。揉搓烟叶时,有人拿块破砖头,有人拿破瓷瓶,有人干脆脱鞋用鞋底碾磨,不走儿却不,他细细地手心对手心、指肚磨指肚地揉搓,他认为这样做出来的烟丝儿吸着才有感觉,润肺舒腑,气味芬芳,香味绵软,那才叫过瘾。
这样加工下来,一大块地的烟叶子,烟丝最多也就收个四五斤光景。说烟丝,是机器加工过的,是加焦油烤制出来的,不走儿做的这种不能叫烟丝,它不含有人工添加的尼古丁,也不成煙丝状,不过姑且称作它烟丝罢了。四五斤的烟丝,要匀着抽,差不多够一年,否则,断了烟比断了饭都难受。如此一来,如何保存这些烟丝就是个问题,既不能让它们发霉,更不能走性变味。办法早就想好了,耿玉花冬天酒枣儿用的坛子,晾晒两天,让酒味全部挥发,装入烟丝,滴小半瓶麻油,搅拌摇匀,盖上盖子,纱布密封,置于阴凉处。吸时,轻手轻脚启开坛,取出一罐头瓶,再密封好。罐头瓶里的,放在眼明处,一袋一袋地装,一锅一锅地抽,慢慢享用。
4
人是优雅,肺却吃不住天长日久烟熏。
耿玉花跟不走儿过了一辈子,没有因为柴米油盐拌过嘴,没有因为粗茶淡饭红过脸,更没有因为孩子多家务杂而抱怨打闹,唯独因为他抽这烟叶子生过气,还不知多少回。这烟叶子,不走儿是觉前抽,睁眼抽,饭不凑手时抽,饭后一丢碗还抽,日子煎熬时抽,家里有了喜事时更抽。你看吧,只要一有得闲,他就会笑眯眯地摸索烟袋儿,说,闲时一锅烟,赛如活神仙,直到他做不成了活神仙。几年前,耿玉花发现他一到秋上来就气喘,后来有次感冒,喘得更厉害,竟然逮不住气。她由此猜想一定是抽烟叶子惹下了病。于是就苦口婆心地劝,大张旗鼓地闹,收效甚微。有一次,眼见星星摇摇晃晃上来了,晚饭刚过,不走儿又笑眯眯摸上了烟袋儿,耿玉花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就冲过去,劈手夺下烟袋烟锅,狠狠摔在地上,说,不识好歹了!你以为我是你大腿上的虱子,走不了了、奈何不了你了是不是?你以为我是你揉倒的面,没性子了是不是?告诉你,我从今晚就不跟你过了,我走!你抽!让你一个人好好抽!门一摔,耿玉花就跑出来了。
外面一片黢黑,黑无边无沿,沉甸甸的,像凝固了又流动着,白日里熟悉的村庄都叫黑蒙上了一层神秘纱绸。耿玉花从没晓得夜这样黑,像故意唬她似的。她跑到山路口,这是孩子们每天上学回家的路,也是村里通向外面唯一的路。真要顺着这条路走?可不走又能上哪儿?哪儿还能像这个家一样再收留她?耿玉花真的伤心了,心里默算了一下,她随不走儿已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竟没走出过这个村子半步。时间都去哪儿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活了六个儿女。除此之外呢?好像什么都没留下。自己贪恋着男人的那点温暖,如今,那点温暖淡了,暗了,渐渐冷却了。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大儿子前两年已参军,就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接下来,他的弟弟妹妹还会顺着这条路再走出去。自己呢,一辈子窝在村里,生老病死在这里。年轻时的男人多待见自己,动不动就搂在怀里,黏热得叫人不知日月如梭,沉醉得叫人黯淡了多少春花秋月。真是这点温暖诱惑着她多少年围着孩子转,围着锅台转,围着男人转,唯独忘记了自己。今天,怎么一下就想起自己来了,想起自己怎么好端端地就生起气来了,生起气来怎么就想起往外面跑呢,往外面跑到底能跑到哪儿去呢,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原来,待在白日里太久,才忘记了屋外的黑暗。
站在黑暗中的小路边,耿玉花抹了把眼泪,屋里的灯光暖暖地亮着,她紧张地四下里瞅,恐惧感层层漫上心头。她回头再望小屋,孩子们的哭喊声,不走儿的烟腾雾绕,都像迷离陷阱,像深不可测的人生注漩涡。顷刻间,所有的爱都化作离家时脚步的坚决,耿玉花真的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以此来报复不走儿对她爱的疏离、对烟叶的无限迷恋和对日子激情的渐趋黯淡。
你真的要走?不走儿追出来,声音有些凄凉。耿玉花硬着心肠没回头。不走儿硬硬地说,走了就不要回来。耿玉花狠狠地说,你以为我真的就走不了?不走儿声音矮了下来,说,我知道我错了。六个孩子也都跑出来了,小的两个抱住了她的腿。耿玉花站在一堆孩子中间,像受难的玛丽娅。妈,回家吧。二虎走上来,拉着耿玉花的手,其他孩子有的推她,有的拽她,把她从黑暗中拉回了光亮的小屋。爹,你也少抽些烟吧,我妈也是为你好。二虎、三虎和妞妞的话对不走儿是有些分量的,毕竟是儿子和小棉袄。好,我一定改。不走儿真就表了态。当即把一套烟具双手捧到耿玉花面前,说,老婆,你收着。耿玉花先是拧着头,不看他,可又架不住孩子们都看她,怂恿她,她觉得不能不给老头一个面子,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扫他的威信。她沉默着收起了不走儿的烟具,心里涌起点缴械般的胜利感。接下来的几天,不走儿哪都不去,连地也不下。不是地里没活儿,是他根本就提不起精神,待在屋里不是躺就是卧,要么打瞌睡,要么傻坐着,唉声叹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耿玉花心里着急,心疼得厉害。让他抽,是害他;不让他抽,是毁他。耿玉花一咬牙,又把烟具还给了不走儿。不走儿为表示悔过之意,四处寻找些麻秆叶子。麻秆叶子长着柔软可爱的茸毛,人的身体偶然触及,像触及了穿了绸缎的人,软软的,绵绵的,感觉特别舒服。揉碎了的麻秆叶被掺杂在烟叶里,以此来降低猪耳朵烟叶子的刺激劲。有时,不走儿凑上来,说,老婆,我表现还可以吧?耿玉花不吭声,其实心都在流泪。
5
人有时脆弱得像根芦苇,一折就断。好端端的不走儿,说是肚子难受,躺下就再没起来。这不仅让人生气,简直让人愤怒。怎么能这样呢?说走就走了。自打不走儿走了,耿玉花就真不想在后周山住了。瞅见哪儿都伤心,走到哪儿都觉得她男人在她身边。举头所望,都是男人的影子,都是他一副笑眯眯端着烟锅吮着烟枪的样子。闭上眼是他,睁开眼还是他。耿玉花不想伤心,想更伤心,背地里泪眼婆娑,好像满世界的人都惹着她。却又无处可去,只好轮住在儿女们家。可在他们家,她得隐藏自己,变出一个适应这家那家的耿玉花。耿玉花觉得这样藏着自己好累,累得像翻箱倒柜也快找不到原来的那个自己了。
在大虎家,大虎媳妇特别爱干净,爱干净的人往往特别勤快。盛个饭,大虎媳妇会说,妈,您坐着,我来给您盛。论说,人家是客气尊敬你,可耿玉花就是别扭。吃了饭,耿玉花说帮她洗洗碗吧。她说,妈,您放着吧,我来洗,洗碗的时候要滴几滴安利洗碗液,要不洗不干净。耿玉花只好缩了手。说帮着洗洗衣服吧。大虎媳妇说,妈,全自动洗衣机,那些功能,您操作不了,操作不了就洗不干净。耿玉花就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客厅里,看似客气,实则条条都是绳索,都是无形距离。耿玉花实在受不了这些捆绑,跨越不了这些距离,也感到一个人走进另一群人的生活太难了,哪怕是儿女,一下明白了他们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也明白了老头子死也不离后周山的苦衷,耿玉花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谁进入谁都难,谁被谁进入都不易。更叫人搞笑的是,耿玉花见孙女三天两头站到一个圆圆的台秤上磅体重,说自己瘦了。耿玉花心想看看自己是瘦了还是胖了,也跟着站了上去。结果,连指针啥的都看不出来。耿玉花吓了一大跳,心想,这是瘦得如风轻了还是吃得猪样胖了。谁知,站在一边嚼着口香糖的孙女哈哈大笑,说,奶奶,你站我们家电磁炉上干啥!全家人都笑,耿玉花那个难堪!真是没法说。
其他人家就不说了,各有各的没法说。反正,耿玉花打定主意回后周山,回老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人一老,要么活得脸皮贼厚,要么活得心愈加敏感。耿玉花属于后者。她颇有自知之明,认为在谁家也不能待时间长了,长了人家会烦。儿女们满脸吃惊,觉得住的好好的,怎么一反常态要走,是哪里不周到?耿玉花一脸平静,连丁点商量余地都没有,说,没有的事,我想你爹了,想一村子的人,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儿女们说村里走得没人了,你想人家干啥。耿玉花说,我想我的心思。反正说不服她。就这样,两个儿女陪着大虎,一车把耿玉花送回家。回到家的耿玉花,像鱼入了水,龙归了大海,心舒得很,气也畅得很。她为了让儿女放心,像个听话的小学生,除了频频点头,还说记住了。大虎不放心,专门给她买了个老年手机,存了好几百元话费,说只要一有事,就给他们打电话。两个儿女说,妈,只要您一打电话,那就是一级预备,我们立马到位。耿玉花打发他们放心地走了。
人去村空,满眼寂寂。可耿玉花又回来了。回来总得做点什么,要不,心里更加空寂。耿玉花从小爱绣花,她翻出打发不走儿剩下的白洋布,一大块,长五尺,宽二尺,比量比量,倒也合适,把村里的一切物事,宗宗件件画上去,把村里的人们,个个儿画上去。当然先是不走儿,还有他的猪耳朵烟叶子,那块地、烟锅子、烟袋子,她得好好琢磨琢磨,画个什么样的不走儿为好,抽烟的还是晒烟叶子的,还是地里干活儿的?不管哪样,都活在耿玉花心里,一画就上布,活脱脱的。还有孩子们,耿玉花一共怀过九个孩子,流产一个,夭折两个,剩下的六个都存活了下来,四男两女,都长得茁茁壮壮。
想起儿女,就想起他们的出生,就想起村里的接生婆圪列奴和她的助手二不亲。这圪列奴,只要谁家一请,她就叫上助手二不亲,奓着两手十万火急就赶去了。在她俩配合下,接生活儿就不算个活儿。不知在谁家接生,小孩子是莲花胎,圪列奴左摆右划,使出浑身解数,汗水出了一身又一身,产妇差点虚脱,终于把小孩生了下来,而且大人小孩俱平安。从此人们就视圪列奴为大神,二不亲为小神。随着一胎化政策落地,女人怀个娃儿越来越金贵,动辄去医院检查、生产,圪列奴和二不亲师徒慢慢失了业,俩人又闲不住,失业就像捆住了她们的手脚,整天难受得很,地里又懒得去,慢慢就摸牌喝酒,没多少日子先后走了。
一家生娃百家暖。百八十口人的小村庄,谁家要是生了娃儿,全村女人们都去看,说的就是一颗心一份意,有的提两三斤鸡蛋,有的提包糕点,有的干脆舀两瓢白面一碗米就来了。来了就是红糖水,喝一碗也行,抿一口也行,反正得沾沾喜气,不能不声不响捎带走产妇的奶。耿玉花记得她家大虎过满月,请全村人吃的油糕饺子,这两样是有名的硬主食好茶饭啊。一眨眼,全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沿着出村那条公路走出这小村庄。他们一个个走出去,就再也不想回来,留在了他们各自喜欢的城市里。他们和全村人一样,把寂寞和孤独留给了耿玉花,也把他们留在了耿玉花这块画布上。
6
耿玉花说想在老家做点事,儿女们说在我们家里就不能做点事?耿玉花说在你们家里还真做不成什么事。儿女们就不说话了。见耿玉花吵着着急回去,儿女们就连哄带玩开玩笑,说妈别是惦记着什么人,或是被什么人惦记吧。我一个孤老婆子能惦记谁?!耿玉花急了。儿女们见母亲急得涨红脸,也就悄然噤声。其实,耿玉花还真有个惦记的人,这个人也一样惦记着她。
老胡,前周山人,前后周山隔座山,一年四季前山后山放羊。人瘦削,个矮,头发早就全白了,两道长眉毛,从眉棱骨上直垂下来,人们称他活神仙。夏天,一件花格格衬衣,油腻腻,多少日子不见洗一回;冬天时,穿件老羊皮,里子翻外头,经年不洗,尘土、油腻混一起,走到哪都一股羊臊味。自送走不走儿,老胡常跑下山来跟耿玉花说话,羊们在山上吃草,吃两嘴,抬起头咩咩叫几声,像提醒它们的主人赶紧回来;有时,耿玉花在地里闲走,老胡就蹲在垄背或渠沿上,两手插在袖筒里,羊鞭子抱在怀里,一动不动瞅着耿玉花出神;要是耿玉花待在屋里不出来,老胡就会快步走到门口,等到打起帘子,人又磨磨蹭蹭起来,好像他的两条腿不听他的使唤似的。这时,耿玉花就说,你倒是快些进来呀,蚊子苍蝇都叫你给我放进来了。老胡终于鼓足勇气,人一晃,身子一歪,一闪,进来了。他不但人进来,还带进来股清凉气息,把外面的光也带进来几束。耿玉花就喜欢这清凉的气息和那一束光。前者叫她脑子瞬间清醒,后者叫她心头一亮。可那清凉的气息,不一会儿就叫羊膻味混搅,耿玉花就开始厌烦起来,她赶忙起身为老胡沏茶来遮掩这份不愉快。老胡有时找不到耿玉花,他就会站在高处,甩上三鞭子,然后两只手空握在嘴,打出响亮悠长的口哨,口哨声传出老远,几乎是翻山越岭锐不可当,像呼唤他的头羊,又像是吹出他心里的焦惶。老胡打口哨的手像极了鸟儿的翅膀,打一声,张一下合一下,眼睛朝四面八方瞅,好像是耿玉花立马就会循着口哨的回声从哪个角落里笑眯眯走出来似的。
耿玉花进了城的那些日子,老胡是真的找不到耿玉花了。一鞭子,两鞭子,甩得贼响;口哨,一声两声,尖利急促,吹出的全是焦急和心烦。头一天,老胡以为耿玉花跟他玩藏猫猫,以为她烦他了,也没在意,吹出的口哨是明亮的,清脆的,带着自我解嘲自我安慰也安慰她的意思;第二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不见耿玉花的影子,老胡就急了,几乎要把鞭子甩断,吹出的口哨,像破旧的管风琴,呜咽哀伤,像匹受伤的老狼在嗥。要是能把耿玉花嗥回来,那该多好。果然,耿玉花被儿女从城里送回来的时候,女儿女婿特意借了辆桑塔纳,还买了一大堆东西,盒装的,袋装的,大包小包,瞧那架式,不像是住医院,倒像走了一回很重要的亲戚。这些,都叫老胡看见了。他见一哨子人搀着耿玉花从车上下来,多少日子一直在耿玉花家附近观望的老胡一下就把自己隐没在草丛中。他看着耿玉花掏出钥匙,打开铜锁,推门进屋,儿女们也跟着进了屋,好半天没有动静。草丛里一只老蛐蛐爬到他脚面上,啾啾、翟翟忧郁地叫了两声,显得哀哀怜怜孤苦伶仃。老胡的眼眶子就红了,心想,人家一大哨子人暖着,我这杆鞭子和口哨谁知道人家看作什么,稀罕不稀罕,在意不在意?这样一想,眼泪快要下来了。蛐蛐静静地伏在他脚背上,抬起头来看他,满眼委屈。老胡就问蛐蛐,你说她喜不喜欢我这个老头子?啾啾——蛐蛐没回答他,但叫了两声。你是说她喜欢我?老胡兀自笑了。蛐蛐扭头瞅了别处,一会儿又斗了胆子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弄得老胡痒痒极了,一下跳了起来,抖抖腿,说胆大不要脸儿的,人家请你喝几回茶,给你个好脸色,你就以为找着了竿儿,真往上爬啊!蛐蛐被他吓坏了,一下摔在地上。老胡又探头向山下望,烟囱里冒出浓烟。屋里涌出一大哨子人,桑塔纳在耿玉花的催促下,挑个头,冒着烟开走了。老胡心里一阵高兴,接下来又是一阵戚戚然,明明是自己鼓涨了自己的兴奋,又无情地打压了这种兴奋。他站起来又蹲下,蹲下又站起,他多么希望耿玉花能回头朝这个方向看一眼。要是耿玉花知道他在这儿守着她,知道他这么多日子以来对她的牵肠挂肚,老胡宁愿把他的几十只羊都给她!那只蛐蛐,见老胡半天不理它,甚觉无聊,便翻过身来,跳走了。老胡见耿玉花朝着桑塔纳开走的方向,叹了口气,然后回转身,一步一挨,往屋里走。老胡伤心极了,垂头丧气站起来,转身欲走。这时,耿玉花突然停下了脚步,人简直是慢慢地飘了过来,她故意背了双手,板着面孔,颇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一只老蛐蛐儿,在那干耗着,和谁对唱呢?老胡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来,垂着头,像个做了坏事被当场捉住的小学生,躲无躲处,藏无藏处,只好一步一步从草丛里走出来,鞭子在手里拖着,分明就是沮丧的心情。走,进屋。耿玉花也不看老胡,转身拔脚就往屋里走。老胡细碎着步子,紧走了两步,待到与耿玉花的距离小了些,怕她回头看,又赶忙垂了头放慢了脚步。耿玉花进屋就坐在炕沿上,平着脸不说话。老胡站在门外,磨磨蹭蹭就是打不起个帘子。你进不进来?你要不进来,我就把门插上了。耿玉花在屋里说。别……别,大白天的,插门干什么!老胡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闻着屋里熟悉的气息,老胡兀自笑了。你笑什么?耿玉花手里提了面盆子,也不看他,却问他。没……沒什么。老胡的眼泪却下来了。
7
没出息,哭什么。耿玉花也不看老胡,却说得云淡风轻。老胡赶忙擦了一把,搓了两只手,跟在耿玉花身后,探探头,看看这里;伸伸手,摸摸那里,想帮她干点啥,就是找不着个下手处。耿玉花打开洋灰箱子,舀了两小碗白面,一小碗豆面,一小碗高粱面,她只顾做她的,还是没看老胡一眼,只说让他老实坐着,一会儿洗手吃饭。老胡很听话,洗了手,两手撑在炕沿上,吊了两腿,看着耿玉花。耿玉花拿起瓢,倒了些炉子上的热水,对了些凉水,伸出一个手指试试水温,还是不看他,说,你也不把鞭子找回来?老胡从炕沿上跳下来,旋风一样跑出去了。他很快找到了鞭子,站在路口处,挺直了身子,甩了三个响鞭,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又旋风一样跑回来了。这一次,他带进来耿玉花喜欢的那一束光。耿玉花手里的面揉了又揉,表面光滑滑的,用洁白的苫布盖了,放在灶台上。耿玉花蹲下身子,捅一下火,说,你也不去看看你的羊?见老胡不动,又说,这火真顽皮,捅一下着一下,不捅就不透亮。老胡扑哧一声笑了,就又跑出去看羊,一会儿又跑回来了,这一回,他手里采了一把野菊花,亮亮的那种黄,浓浓的那种香,耿玉花的脸上慢慢就绽开了一个笑容,是自己熟悉的那种清凉气息扑面而来。耿玉花灶上的锅已经滋滋地响开了。礤子、削好的土豆已经准备在手了。炸酱是现成的,女儿女婿特意给她带来的,用罐头瓶装着,又用细细的塑料纸封着口,打开就能吃。耿玉花又拿出了一瓶炒好的西红柿和豆瓣酱,都摆在板柜上,太阳光一照,反射出一束红艳艳的光。
水开了,耿玉花拧一块面在手上揉捏着,左手按在礤子边上,右手扣在礤子上,边推边按,长长的擦尖面条就下到锅里游泳去了。锅里沸叫的水一下子就哑了。礤子在锅沿上来回倒着,耿玉花手里的筷子往锅底一伸,那面条们就鲤鱼打挺般地浮上来了,都光眉滑眼瞅着老胡,老胡也瞅着它们。老胡的心像煮沸的水翻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擦尖浇着油光发亮的炸酱、红艳艳的西红柿和豆瓣酱就端在老胡手里了。老胡明明接在手里,却推着说,你先吃。耿玉花说,还是你先吃。老胡就说,还是你先吃吧,这一次我侍候你,说着就挽起袖子。耿玉花无声地笑了,说她侍候了一辈子男人,已经习惯了,她细细拌匀面,把碗放到桌上,转身又忙碌起来。老胡在身上擦把手,端起碗来,吃得红光满面,突然抬起头,瞅着耿玉花嘿嘿地笑,说,这么好吃的擦尖面,俺这辈子都没吃过!耿玉花说,想吃就直说,还哄着人高兴。突然就想起老伴儿,这个哄着她高兴了一辈子的男人,他说是下辈子还要再哄她,这是他亲口说给她的。现如今,哄她的人去哪儿了?耿玉花的笑僵在了脸上。老胡伸过胳膊,把碗递给耿玉花,身子却背了过去,脸扭到一边,待到耿玉花接过空碗,老胡趴在炕上哭了起来。先时,哭声很低,像委屈的孩子,后来,变成了号啕大哭,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说,你咋能病呢?耿玉花愣了一下,说我咋就不能病呢?手里擦着土豆,笑意一下子扑上眼角。你咋走这么多日子!我们村也只剩我一个人了。老胡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瘦削的肩膀不停起伏。“扑通——”大半块土豆一滑溜,就落进了锅里。耿玉花的心头一热,眼泪慢慢就下来了。自打老伴走了以后,老胡是第一个这么撞她心头疼的男人。老胡气咻咻地说,你知不知道我牵念你。耿玉花喃喃着说,怎么不知道呢!到处是牵念。但这些牵念,娃儿们不懂。她一边揉面,一边自语。灶上的锅沸了,咻咻冒着白汽。耿玉花揭开锅,白汽一下又浓又重,像烟雾一样扑面而来。她呼呼吹开白汽,给自己做了一碗擦圪蚪。老胡吃了,要自己洗自己的碗,耿玉花说等等,她把自己的碗也塞给老胡,说好好洗,洗干净。老胡高兴耿玉花派给他的活,两个碗在水里洗了又洗。这回,耿玉花并不罢灶,她又加旺火,重新往锅里添了水,把起面用碱揉好,水开了,拿出筚笼里的一个碱蛋蛋,嘘嘘倒着手,掰开来,眯着眼看它的酸碱性,真合适,不酸不碱。
一笼蒸馍很快就出锅。蒸这么多馍干啥,是不是又要走,给儿女们往城里捎?老胡一下扑上来,简直抓住了耿玉花的手。耿玉花两手面,老胡也抓了两手面。咋,你怕我走,还是盼我走?耿玉花试探着问他。老胡默默流下了泪,哈喇子滴成串,我咋能盼你走,是怕你扔下我一个人……耿玉花抽出面手,替老胡擦擦泪,说,不走了。老胡问咋蒸这么多馍?耿玉花说,从今儿起,我要做件活儿……做啥活儿?老胡更加不解。耿玉花不说,只管蒸了两笼馒头。果真,从那天起,耿玉花家的窗户老透着昏昏亮光。老胡虽然不敢造次进来,但他还是感到心里踏实欢愉。他又想,耿玉花在做甚活儿呢?好多日子都不怎么出门,别是哪儿不舒服吧。眼下的老胡,宁愿自己病病痛痛,也不愿耿玉花有个三长两短。好在借中午一顿正餐,他还是能看一眼耿玉花。耿玉花精神状态好极了,她把自己圈在屋子里,做她的活儿。
8
这是绣啥?别把自己累坏了。老胡不懂,见炕上一块长长的布,厚实,有暗色的网眼,像层窗纱。说了你也不懂。耿玉花在上面描模样子。你不说,我咋懂。老胡的话里有些讨好。告诉你吧,我要把咱前周山的物、事和人全描在这上面。啊,得多大一个工程?这是谁?老胡近了两步,猫腰看着耿玉花的笔尖在动。耿玉花头也不抬,说不走儿。然后自言自语说,这个死鬼,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他。老胡又问这呢?我大虎二虎三虎三个儿,还有两个闺女。我的大虎啊,高又壮,眉眼随娘,性情随他爹,穿军装的样子多帅气,画在布上也是立陡陡的;二虎精干瘦小,三虎个子稍矮,四虎以前瘦,现在胖了,大满也胖了,小满每天在考试,瘦了。这呢?全村的人都有了。这呢?好半天,老胡不吭气,鼻息却越来越重,像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耿玉花故意不理他。老胡往前凑凑,颤声问,把我也描上去,行不?耿玉花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描了一笔,忽然扑哧一声就笑了,说老胡呀,咋描你呢?把你描成个啥呢?老胡一听,抹把眼,来了精神,扯扯衣服,说就描成这。耿玉花说,好好,羊皮袄,烟锅子,烟袋子,还有羊鞭子……行了吧。老胡像个孩子,在地上转了三圈,吸溜一下鼻子,说这还差不多。
剩下的事情,老胡就不管了,他只管放他的羊,只管每天午饭到耿玉花屋里端碗。一边吃一边听耿玉花念叨,村里的秋菊,东娥,秋红,春梅……你们现在过得好不好,变成啥样子了,胖了还是瘦了,娃儿们出息不,男人们在城里混得好不好?我耿玉花想你们呐!老胡就问,这些人都要画上?耿玉花点点头。炕上已经摊开五颜六色的线,耿玉花已在配色,往画布上着色。耿玉花喜欢了一辈子淡雅,可衰老之年却爱上浓烈。她把物事线料都调得淡淡的,花儿草儿树儿翠绿翠绿的,人儿的服装饰品偶尔一点红鲜艳透亮,细细看过去,像这些人都努着嘴跟人说话。说什么呢?耿玉花看着他们,笑了笑,她也说不上来。这时,老胡就问这是什么?耿玉花就说,打谷场,在这里,村人们把他们的吃食一点点收回来,麦子、玉米、谷子、花生、糜子、绿豆等,用自家的石磨把粮食磨得筋道十足,做成的饭能香死个人,是那种自然的农家香。对,还有不走儿爱吸的猪耳朵烟叶子,他把它们晒得干干的,晾得透透的,揉搓起来嘎巴儿脆,这是装烟叶子的箩筺。这是什么?老胡又问。耿玉花一一指给他,说这是石磨、石碾、碌碡、辘轳井、锄儿、耙耙……还有门楼、石雕、砖雕,包括村庄的全貌,周围的风景。呀,这是什么?老胡像发现了金砖玉瓦。耿玉花说,这是条巷子,一条石板路……我的娃们和村里的娃们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老胡记起来了,它发着暗哑的青光,像一条黑灰色练子,柔软铺陈蜿蜒在脚下。就在他刚才来时,刚下过一场小雨,月光漫泻下来,如流水,不汹涌,微微有点涟漪,涟漪上还有点星光。老胡感觉它就像耿玉花的微笑,似乎带着点娇羞,还有点温情脉脉。青石板上的点点星光,琳琳琅琅,闪闪烁烁,随着他和鞭梢两条影子一线一线地游移,或者说是一托一托地飘浮。
每每见耿玉花绣这些,老胡眼里的光一下就绽开了,他闪着一身的羊臊味,垂了头,靠炕沿立着。耿玉花绣累了,俩人各扯一头,要看好半天。突然,老胡像又想起什么,问耿玉花,我的羊儿要不要也画上去?当然。耿玉花的声音亮极了,脆极了,爽快极了。老胡像被吓了一跳,急步跳开两三步,随着门外一股秋风吹进,老胡的眼泪哗哗淌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远方传来一阵喇叭声,“呜哇哇——呜哇哇——”,瞬间,月光也在他们脚下“呜哇哇——呜哇哇——”跳跃起来,是大虎他们带著非遗队上来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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