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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那把刀

时间:2024-05-04

刘群华

1

很荒寒很深邃的刀光,是父亲的刀。

在爬伏着野草、野花和青苔的故乡,农家备用的刀不少,镰刀、柴刀、剔骨刀、菜刀、砍刀、尖刀……诸刀锋利,如突起的嵯峨的崖头,在阳光的罅隙里摇曳寒光和尖锐。父亲的刀,刀刃银白如雪,刀柄斑驳如豹,对荆棘、狗尾草、茅草、金钱草、雷公藤、梦幻的灌木以及沉寂下去的深根,所向披靡。

我坐在故乡的一片土坎上,看父亲的刀在荒草之中上下起伏。在这片纷乱的疆场里,他的刀与其他人的刀无异,依然覆盖了经年的光芒。刀对有关荒芜的扫荡,别具一种经典和形象的注释。刀起刀落之时,都是刀寂寥的驰骋。

在父亲的刀刃下,盖住了梯土的一棵樟树,已经预感到了不祥,枝头上盘桓的几只山雀,像着一身黑褐袍子的偷窥者,眼睛明亮,躲在暗处警惕着父亲的刀。父亲的刀哪管它们的惊惶和无助,或者说,在刀的视域中,它们的身影乃至荒诞的言语,仅仅是樟树轰然倒下时廉价的附庸。

刀有着远古的气息,镌刻花纹和文字,甚至在剁一棵树或草时,刀的挥动是祭祀它的仪式。刀光虔诚寒冽,树屑飞溅,不断地埋葬着一片绿荫。没有办法,为了梯土上的作物获得充足的阳光,为了让我多啃一次玉米棒,父亲的刀不得不对樟树痛下杀手。

父亲的刀,有时平静坦荡地在父亲的手里睁开眼,大地还是窥见了刀漏出的寒光,不禁一片死寂、战栗。这时,我看见远处的山脊上,孤零零的一棵松树,还有松枝下安眠的麂子,它们的姿势舒坦、温和、无欲,但对于刀的悄悄逼近,却是翻身而起,落荒而逃。刀在它们的骨子里,是一种可怕的杀戮。

每年的三月,是刀出鞘最多的时候。父亲握着刀,像松鼠、臭鼬、喜鹊和红狐一样敏捷、跳跃。刀风不疾不缓,有时如在寂静的坡地上蹀躞迈步,有时如浅草唤醒的蓝天沉默如斯。有时一个人的刀,在只有一个人的山里,仿佛淙淙溪流的漫漶,曲折回旋,暗示着某种突兀的不测。

田垄里和梯土上的荒草及灌木,通过春雨细细的润泽,更加茂盛了。父亲在掂量之间,挥刀砍断了零星开放的映山红,这让溜达的几只水牛惊悚地抬头。它们的长哞,凄清而紧张,像云影笼罩的阳光,突然产生了惊慌的幻觉。冥冥之中,宛若尖刀不停地询问着它,我可以进入你的脖子吗。水牛的心落满尘埃,灰暗的肉体失去了胆魄,挣扎道,我还要犁田呢!

在父亲的眼里,牛犁田,马吃谷,是上苍注定了的。所以劳作时,凡有益于他生计的草木和动物都会在刀下幸存,这或许是刀升腾的最美高度。其实细细想来,刀在父亲的手里,也仅如此的用处,都是维持着艰难的生计。父亲的生计在故乡的一山一壑之间,一只鸟曾经俯瞰过父亲的玉米、稻禾、土豆、红薯、高粱、蔬菜,这些作物都被草木吞噬或正准备吞噬了。自然,刀立于乱石嶙峋的山野,对自己的前世今生很了解,也便遵循于父亲那双砍荆割茅的手。

在成刀之前,刀是一块废铁。漫漫的时光在铁块上度过。故乡的商旅僧众、诗客骚人、达官贵胄,都不去理会孤执的铁块,只有父亲在通往山巅或河流的地方,拿回这块铁。在铁匠的大锤小榔头之下,铁块或仰天长啸,或缱绻低语。铁块成了刀的那晚,月光如水,暗蓝的天,涟漪般的白云在飘散,向着无边的远方靠拢、连接、氤氲、波动,从中散发出夐古的苍老气息。刀浸润了一弯月的纹理,将大地上陷落的事物全部扫尽,或真实,或幻杳,影影绰绰。

父亲从铁匠铺拿回这把刀,只有门前的老树独立苍茫。这是一棵松柏,木质坚硬,外皮皲裂,枝桠已阅尽了沧桑的年轮。父亲准备试试刀的锋芒,或者是他凭空得来的一个意念。果然,刀削木如泥,像一匹烈马巡视城头,让青铜铠甲的松柏大声叫喊。与松柏拥抱的骨碎补及攀援的钩藤,恍若游荡的鬼魅,一并匍匐在地。我看见父亲的刀在这一刻迷离恍惚,好像没有料到自己这般的锋利,从一袅烟云中飞驰而来,停在了父亲的手上。

一块铁的鬣鬃飞扬,在空茫的阳光里淬火、锻炼,转变成铁骨铮铮的刀,思想完全闪亮、升华。刀的沉稳、厚重、狞厉、磅礴,凝聚了铁块的精神。父亲已经欣喜若狂,仿佛要借刀的胸襟气象,漫游故乡的荒山和庄稼地。远处的土豆刚刚开花,窸窣作响,仿若琴弦的和音。近处的麦子一律挑起晶莹澄澈的露水,酣梦甜甜,呈现出安静恬淡的清晨景象。泥土和青草,蛙聲和虫鸣,在刀的波谲云诡的光中,影子幢幢,蠕动得很轻。

我的手生怕握在刀刃上。我害怕一把刀的寒光,每一次与之邂逅,皆胆颤谨慎。父亲说,刀也非那么冷酷,与它亲热多了,也很温暖。我小心地挥刀,父亲又说,这么娇嫩的手,哪是你能把玩刀的。父亲的意思很明白,我的手只能写字翻书。可是,我肯定不信的。

有一次,我砍伐了一棵枣树。枣树在屋后的菜园,枣子在幽蓝、空旷的树荫里眺望。我不希望砍伐枣树,但我鲁莽地还是对枣树下了手。刀风摇撼在枣树的树蔸,红枣斑驳,一如刀的茫然。一队蚂蚁从枣树上下来,拖着一只僵硬的青虫,在刀最后的几声嘶叫中,一时找不到回家的洞穴了。父亲闻声赶来,说你真蠢,来年谁给你结可爱的枣子。我只是想检验刀的锋芒,却没想到枣子的可爱。在选择之间,未能领悟刀的坚守和信念。我松开手掌,刀柄已经把我的嫩手蹭出了几个水疱,正火烧火燎地痛疼。

我说,刀还咬人呢。

父亲说,刀不仅咬人水疱,还伤人肉呢。

故乡的柴火在旷野闪烁,刀在父亲的刀鞘里摇晃。云儿在山巅宁静自在,灌木在风中,露出了笑靥。父亲上山寻找干楠竹、干樱桃树、干松树、干樟树、干杉树、干桎树做柴火。只要是干的,他就砍下来。而刀见着这些干树上覆盖的一缕苍凉的青苔,就呆拙了,不小心割在了父亲的手上。血殷红而出,像点点鲜红的花蕊,在阳光下哀婉地流。父亲撕下衣襟上的一块布,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又让刀浅吟低唱了。

刀此刻冰冷,没有了灵性。父亲很责备刀,沉默地呼吸,让张扬的刀刃也忐忑不安了。刀追随着父亲的身影,让不断四溅的木屑,拱起柴火的赤诚。不一会,一挑柴火就在山道上踽踽独行,并有了缥缈的猜测和想象。刀在想,这些柴火能干什么用呢?烤火?煮饭?烧菜?父亲已经释然,对刀说,什么都可以。

刀这时才感觉它身体粗壮、魁梧雄健,用自己的力量让父亲挑得了柴火。当柴火从父亲的肩膀上落下来,刀在吊脚楼里的思索和拷问,也走向虚空。因为,柴火所有的谜团,都深埋在灶火的烟尘里。我只见,一会儿之间,柴火在刀的截断中,被塞进火塘,一下被火烧红了火焰,烧白了炭灰。

刀握在父亲的手里,所蕴含的意义不完全是刀,而是我们一家的心灵和精神所在。

2

父亲除了刀,还对锄头不离不弃。

锄头是父亲想要掘进土地的欲念。在多年前的一个正午,我只身来到父亲的眼前,他赤膊挥锄的雄壮身子,在阳光明丽的光芒下,照亮了我的一切。我以为这幅劳动的画面,是轻松、有趣、斑驳、美丽的。可是,哪有这般美好,在散落的泥土和石砾里,汗水像长满青苔的顽石,颗粒坚硬,在熙熙攘攘地叫嚣或喧哗。父亲挖土时的俯首弯腰,无数次的俯首弯腰,是如此深邃、荒远、高古、静谧。

淡蓝的兰花在风中摇摆,碎碎的星星草在阳光下闪烁。几只松鼠从一棵老树上跳跃而下,黑亮的眼瞳,像星子般聪慧而狡黠。父亲燃烧的筋骨,在锄头上,黄金般灿烂。

我说,来一阵风多好啊。

父亲说,风会那么听话?

我说,这么大的太阳,不去树荫下休息片刻?

父亲说,靠的是这股阳光的炙热,才能把刨出的野草晒死。

锄头犹如幽灵一样走进父亲的肉体,牵引着心魂的缰绳,将他穹庐似的天空、齐脚踝高的杂草野花慢慢掩埋。野草睡在土壤里,经过腐化、酝酿,又是作物的养料。

父亲的土地,是他的城堡。他用锄头来管理、修缮。在城堡里,玉米像闪着寒光的鸣镝和箭镞,麦子像穿着羊皮大氅的达官贵族,土豆像环佩叮当的小姐女眷,红薯像头顶陶罐去汲水的村姑老妇,在漫天飞舞的阳光里,各种作物的管理和修缮是不一样的。父亲沉陷于他的城堡,不许土地上长出茅草芦苇,乱石中长出伸展枝叶的荆棘蓬蒿,就是土坎上的野菊与蒲公英,也受到了锄头无情的棒喝。

那时,我像父亲的小跟班,在他的城堡里来回地寻找什么。或者说,我可能看到了里面的乐趣,宛若瀑布的幽蓝的垂盆草,嘴含云雾,枝蔓清纯,沉醉在镶嵌黄金和宝石的童话里。一株垂盆草说,我多可爱啊。锄头说,可爱也当不了饭吃呀。锄头身不由己的残酷和杀戮,由于父亲的臂力,哪容得梯土上诗意般的垂盆草,一并铲除的,还有各种野草的轻浮与缥缈。

父亲的锄头会书写他耕种的一切真相。在土地上,野草记载的日月星辰,还有玉米红薯花生的传说,都不能颠覆或篡改父亲对维持一个家生存的真诚付出。锄头在我家是神圣的存在,是记住饥饿的一种载体,并不时眺望远去的饥肠辘辘的背影。

我曾经想锄头应该是农家将要拜谒的农具,可是父亲哪有时间呢。一年之中的细雨纷飞、寒霜飘旋、冰雪凄迷,让其他农具或许氤氲着铭心刻骨的悲凉、凄怨。但此时的锄头,闲置于杂房不会太久,像人声鼎沸之后,寂寥里的猎奇、惊悚、失落,马上接踵而至。父亲会照顾锄头的心情,从杂房取出,把握小了的锄柄换下来,重塑锄头的粗大巍峨。

每年的春天,是锄头出征土地的开始。它扛在父亲的肩头,击退汹涌的杂草,威震板结的厚土,种下黄豆、蔬菜,功勋卓越,是父亲麾下的大将军。我说,它刨烂了,准备怎么对待它?父亲说,锄头烂了,就送去铁匠铺重塑,也许是一把刀,也许还是一把锄头。

一把锄头在父亲的手里,像刀一样被握得璀璨,直至纹路模糊。这把锄头,是父亲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也是他成就梦想的途径。在拥有锄头的岁月里,结果如何,我不能鲁莽地臆测或推断,它所有的叙述都不可能再现。我唯一可想到的,是锄头在大地上掘土、挖坑之后,埋葬的种子最终逃脱不了发芽散叶,被风雨欺凌、阳光曝晒。

锄头有一字锄,尖头锄,两页尖锄,大锄,小锄。这些黑漆漆的锄头,或被阳光照耀,或被月光浸染、抵达。而它刨出的土壤、石砾,松散潮湿,气息清新,似乎我凝视的故乡,袅袅炊烟也从土里散出了。每次,我感觉到这些,我就看父亲挥动的锄头,我的内心会塌陷于这种弥漫的辛酸,而野草也沉沦于瑟瑟作响的风中,长叶不停地摇动,宛若弹奏一曲天荒地老的调子。

坐在蓝色的天空之下,一把鋤头会带给我五谷的馨香。走进阳光的深处,没有任何东西比锄头的光更微弱了。在微光之中,父亲的背影那么疲惫佝偻,草木的痕迹那么柔软光滑,云朵的空荡那么纯粹交错。锄头啊,扛在父亲的肩上,收紧了硕大的翅膀,像一只鹰滑过峰峦、河流、树木、土坡,也仿佛是一种宿命,没有暗示或隐语,就这样与我迎面而来。

父亲的锄头在乱石上峥嵘,在风雨的罅隙里奔涌,在时光的沉默间泛起清波。有一天,父亲的锄头挖掘出一个老人的墓坑,以柔弱的身躯蹲伏在山崖之上,而这时的父亲充满忧郁和悲伤,好像人诡异、神秘、无法预知的一生,被锄头窥探到了。一把锄头随着老人的棺椁下穴,便停住了脚步。父亲说,它应该念经、焚香、跪拜。我说,为什么呢?父亲说,是锄头终结了老人的生命啊。

锄头是父亲生命里最丰富、最重要的冥想。那晚,他把掘墓坑的锄头放在了神龛下,星月朦胧,香烟弥漫,黑夜笼盖的四野,万籁俱寂。父亲说,我真的不应该用锄头来窥探人生。锄头呆滞着目光,跟其他农具的目光不同,它选择了与人奔赴相同的方向。

是的,锄头的一生,与人的一生又有什么不同呢?它挖掘了故乡的土地,获得的每一次滚动、升腾、飘散,都是挣扎、磨砺和无休止的犹豫徘徊的过程。

锄头浸染了一种苍黄的颜色,镶嵌在安静的山坳,在无边无际的岁月里慢慢展开。

3

犁铧是唯一与父亲说话的农具。较之刀、锄头、土箕,父亲对犁铧说的话也更多。

犁铧居于牛栏的旁边,牛静静地安躺时,犁铧也是安躺的。这时,屋外的河流,岸阔沙净,波澜不惊。夹河的柳杨,漠然肃立,虬枝横空。崖石上的青草,像坠入了蓝色的天穹,不停地飘旋、翻转。父亲说,老伙计,我给你刷身桐油。犁铧被父亲扛上肩头,弯弯的身躯上覆盖着泥土。父亲清洗、晾干它,然后把桐油涂满了它的一身。

犁铧在父亲的抚摩下,如梦似幻的感觉带它进入一片苍茫的天地。我看到天地里,牛在前面走,父亲扶着犁铧走在牛的后面。在明亮的阳光下,犁铧把水田的繁华与收获、虫害和风摧,全部想象成了袅袅的炊烟。

犁铧置身于这个场景中,不可自拔。此刻,云很远,远在天边,远在高山峰巅,朦胧的树木、野草、野花、小羊和牧人,还有图画般安静美丽的村子,眼睛里满含风舒展的曲线。当然,如果没有风,蝴蝶的翅膀也在花蕊间不断地挣扎、飞舞。这种不屈而蓬勃的生机,在犁铧上小心地碰撞。我从中看到它们的灵魂,这些蝴蝶空旷的灵魂,在我触摸的指尖上,像一滴露落进了草尖。

父亲说,犁铧在盼望春天呢。

春天有那么好吗?我说。

是的,春天让犁铧更有光彩。父亲说。

犁铧在父亲的手里有四十多年了,犁不烂,牛拉不断,筋骨好著呢!我想象那些遥远的时光,如浓浓的香墨,在空茫的纸上厚涂,望不到尽头。有些犁铧也有姓名,写上某某置,还有年月日。这些小字,身边环绕着金色的桐油,抑或如张扬的牙齿,咬在寂寞弯曲的犁铧上。犁铧在父亲的手里,清纯如水,眸子里摇曳出野花的清澈和斑斓。山峰、河水、云岫、古木、苍崖的影子落在上面,其间的温暖和辽阔,给予了犁铧美丽和坚韧。

在田垄里,犁铧把三月的水田翻了新。牛用四肢的烦闷和忧愁,把水田里纷落的泥土给了勤快的布谷鸟。布谷鸟在山间展示了美妙与清纯的叫声,它多情的摇曳,缠绵的顾盼,烂漫的微笑,都成了犁铧最唯美的象征。父亲在牛的后面挥鞭吆喝,生怕犁铧的眷恋,让万般风情的种子,少了时间的守望。有些时候,时间对于父亲来说,像映日的嫣红、接天的碧绿、隽永飘逸的稻禾,不可复制,也不应迟疑。犁铧是父亲手里的花,在春天的纯真里绽放;犁铧是清洁的叶,在烂漫的白云里飘逸;犁铧是水波涟涟里的鱼,在人的歌谣里东张西望;犁铧或许是金戈铁马,在春风的飞箭鸣镝里历经沧桑。父亲伫立茫茫水田,似乎是犁铧诠释的一条真理。

大地石灰岩般深沉,袅娜飘荡的炊烟,在村子里升腾。几只蚱蜢,目光平静安详,闪着幽蓝的光芒。透过村子的北麓,父亲不是春耕的第一人,土丘沟壑之间,我感觉不少人在驱赶犁铧,将阳光包裹,踩进犁出的新泥深处了。我从田埂上观察,脚下的紫云英和油菜花,朴素的容颜,可能远超过风存在的时间。风起花落,每一瓣花的生命,都令人油然生出敬畏之情。我弯腰拣起一块泥土,突然触到了犁铧的幽凉,缠绕着迷蒙深沉的意绪。

父亲和犁铧已经融为一体。闭上眼,牛在走,犁铧也在走。阳光的洪流,在父亲的面前漫漶成水潭与湖泊,润泽着农田里的几片竹简。而竹简的内容甚略,语焉不详,未说明犁铧的啾啾骚动、袅袅飘逸。但水与阳光的交融,茫茫苍苍的青翠,层层叠叠的绯红,每一个角落里都写尽了峥嵘岁月和诗意光阴,仿佛应了一种召唤,说来就来了。

正午的风,白亮刺眼。水面上的山影,隐隐约约,若蓝若碧,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恍惚。犁铧躲在一朵云的阴凉里,汗渍粗糙,像父亲腰上乌漆麻黑的白长帕。前来询问的人,没有寒喧,径直说,犁铧累了,你也累了。父亲问犁铧,你觉得累吗?犁铧一脸茫然。在犁铧的心里,它的累是从未听说过的。父亲递给来人一根香烟,选择一处坐下来,但垫在屁股下的石头,水渍漫漶,斑驳如花,用手摸摸,石头坚硬、寒冷,早没了阳光留下的体温。

一弯犁铧是春天的轨迹。我一直认为,犁铧原是一棵树时,是有记忆的。 在它的身上,树落满了阳光和月色,那些淡蓝的叶,那些精神的枝,在过去的无数个春天里都会在某个夜晚醒来,像露水照耀的灵魂,从而使圣洁的记忆带上一种青翠的色彩。犁铧深陷于过去的背景,让父亲的每一次凝望,都要穿过时光的层面,在爬满铁锈的碎片上找到顽强的倔强的气息。

犁铧未是犁铧时,是父亲林里的一棵弯树,崖上的水已经干涸,皴裂的泥土上,无花无草。父亲说,这么一棵驼背的树,确实是一根好犁木。犁木披满青苔,一脸傲然的气节,但在父亲的刀下轰然倒下了。我几次想喊,放下那把刀!可是父亲会听吗?父亲爱这棵树的同时,更爱他的犁铧。我是趴伏在犁铧上的小鸟,必须吃到犁铧下的谷子。

父亲把树塑造成了犁铧,当日落西山,暮色苍茫,我就痛失了一株树;当月落西山,鸡鸣欲曙之时,我又欣喜父亲获得了好犁木。得与舍的纠结,让我在委婉动人的牛哞中,悟出了一种已无法说清,却绝不会忘记的惆怅和悲伤。父亲在水田里的耕耘,其实不是犁铧是否会腐朽,而是父亲终归老去,把刀、土箕、锄头、犁铧,一并遗弃在屋的角落里。

犁铧的表情,一直是平静、安详、柔和、仁慈、庄重、严肃的。它与父亲的眼睛一样微阖,眉宇间发着红光。有时犁铧在水田里咕嘎咕嘎,我一句也听不清。但父亲能听懂,似乎它的语言都是灵魂的化身,古奥,神秘,难以破解。当犁铧发声时,春天已经进入了尾声,父亲知道它的表达,目光投向远方的青山和白云。那一刻,父亲吆喝一声牛,把犁铧卸下,在它的躯体里寻找一处疲惫的零件。

我第一次目睹犁铧的倦怠,霞光如凝血,山风浩荡,故乡的土地巍峨挺拔。不要说一弯犁铧在此时坚持不住了,扯起的牛绳,像圆滑、温润、斑斓的云束,也懒得一动不动。其实,在犁铧之外的一块一块垒叠堆积的水的明亮里,守望着的一株红色的花草,也耷拉着叶片。父亲理解一个季节的末端,像倏忽即逝的鸟影,昨天还感觉到了那种湿润、清凉、咸涩的气息,今天就被人为拆毁、湮灭了。

犁铧的故事还有很多。父亲爱上了犁铧,每个故事都是生活的一个截面。在故乡,农人与犁铧的关系,是水与鱼的关系,是天空与鸟的关系,是树木与大山的关系。父亲扛着犁铧,从田垄走出,结束了一个春天的耕种。稻禾澎湃的欲望,对土地的欲念,像毯子似的摊开,尤显突兀的单调和刻板。

有一年春天,我猜到了父亲的归期,犁铧热爱田垄的表达,也十分乏力。犁铧没有父亲是不行的,哪怕在烟波浩荡的湖边,哪怕在熊熊燃烧着绿意的山间,哪怕在清澈干净的梯土上,犁铧没有父亲的抚摩,就没有了对稻禾的终极意图。

父亲去的那晚,月黑风高,春寒料峭。星光像一团鬼火,游弋、飘荡,最后落进了故乡的山洼。犁铧虚弱已极,在牛栏旁泪流满面,哭声震天,一步三回头地解体了。父亲说,让它跟我去吧,还有刀、土箕、锄头。我披着孝服,无奈地焚烧了。

故乡的农具,代表着父亲一生的劳作,在他生病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我望着茫茫黄土,把刀、锄头、土箕、犁铧的喜怒哀乐种了下去,让我和我的子孙们把它们当成生命的一部分,去敬畏,去崇拜。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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