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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咖啡店

时间:2024-05-04

赵剑云

这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很窄很长,窄得停不了车,长得可以逛一下午。小巷原本是普通的巷子,因为旁边的小吃街,渐渐繁华起来。小巷两旁的店铺繁多,都是住宅楼改造的。起先一楼的房子全部都改成了商铺,便利店、小超市、餐馆、面包店,后来人来人往,于是酒吧渐渐多了起来,大大小小有十几家,成了酒吧一条街。人多了,小吃、烧烤、咖啡店、小商店,也都生意兴旺起来。

在巷子东边的一个旧住宅楼下,开着一间“小鱼咖啡店”,店主曼容是个单身女孩,当初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下这间30平方米的店铺,心里实在没有底。咖啡店在巷子东边,她的隔壁是一家时装店,对面是火锅店和烧烤店。开店的时候曼容 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10万元。小鱼咖啡店,主推日本炭烧咖啡,说是用炭火烘焙出来的咖啡豆,研磨的时候比冲泡的时候还香。店里的一切都是曼容自己设计的,墙壁也是曼容自己粉刷的,后来,曼容请人在墙上手绘了《徒然草绘卷》的《渔樵图》。

店里只摆了四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着绿植。原木桌椅,深蓝色的桌布,使人宁静。每天清晨,当阳光透过窗棂洒满咖啡店的时候,曼容的心情特别好,这是她渴望的生活。咖啡杯也是专门从景德镇订购的加厚青瓷,再滚烫的咖啡,杯子也不烫手,头顶玫瑰色的古典吊灯,是她千挑万选的,客人们在咖啡店聊天、工作、发呆,小鱼咖啡店,是他们放松心情的最好去处。曼容和很多客人成了朋友,他们有的和她聊咖啡,有的和她聊电影,有的只想和曼容诉说心事。有时候,曼容也会和他们聊有趣的事。曼容每天忙碌而充实。

咖啡店楼上有个小小的阁楼,曼容原来用来放杂物,后来,房东决定出售她租住的房子,她便搬到了阁楼住下。阁楼上只有一个榻榻米,一张小木桌,衣服和杂物都归置在一个大柜子里。自从搬到阁楼上,曼容感觉轻松了许多,她不用起早贪黑一天到晚地奔波了。

曼容大学毕业后,在外贸公司当职员,后来又做电商,存了些积蓄。去年她和老板发生争吵,一气之下辞了职。她厌倦了天天起早贪黑为老板打工的生活,厌倦每天一早去赶公交车和地铁,靠着手头30万的积蓄,她打算开一家咖啡店。她朋友的姐姐在大理开了一家咖啡店,曼容开店之前,特地去那家店里学习了半个月。制作咖啡,她以前就会。朋友的姐姐本想挽留她在大理开店,但是,曼容思前想后,拒绝了。父亲去年脑梗,她不能离他太远。谁承想,咖啡店刚刚开张不久,父亲就去世了。

曼容3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她从小跟着奶奶,父亲后来再婚,从未想过把曼容接到身边。曼容和父亲感情疏离。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曼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曼容会想起父亲,她手機里还存着父亲的号码。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她大学毕业后,父亲给了她10万块钱,父亲说,那是他偷偷给她存的嫁妆。父亲很怕继母。父亲说,他的房子已经过户到了继母名下。继母比父亲年轻18岁。曼容明白,父亲是告知她,她不可能得到他的财产。父亲给她的10万块,不管多困难她都没有动过,不过不得不承认,这笔钱在这些年成了她的某种经济支撑。

小鱼咖啡店起初客人并不多,因为租金太高,曼容晚上常常睡不好觉。每天她坐在自己的咖啡店里,虽然不再朝九晚五地上班工作,但比之前上班要辛苦一百倍。一间小小的咖啡店,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工作时间也要十几个小时,更没有周末和节假日,但她是在为自己工作。

刚刚开店的两个月,曼容焦头烂额,天天奔波,瘦了整整10斤,看起来风一吹就倒。店里前三个月几乎没有赚钱,最惨的时候,一天只卖了两杯咖啡。那段日子,她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后来,曼容每天在小红书上记录咖啡店的日常。她坚持用最好的咖啡豆,最好的水,最好的音乐,每杯咖啡定价不超过25元。渐渐地,小鱼咖啡店成了远近闻名的三好咖啡店。

在开店的过程中,曼容也有了固定的顾客,她还加了很多顾客的微信。每天她做好第一杯咖啡,都要发一条微信到朋友圈。有的顾客如果赶不过来,会点外卖。渐渐地,曼容的生意越来越好。如今,周末有时候一天能卖100多杯,平常也能卖50多杯。

小鱼咖啡店最初是曼容一个人打理,后来,她的好朋友柯小东来店里做兼职咖啡师,他制作咖啡很有天赋。柯小东和曼容自同一所大学毕业,他们是在大三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虽然没有成为男女朋友,但这么多年,一直是好哥们。毕业后,他们恰好在一个城市工作,联系越来越频繁,两个人都爱喝咖啡,常常一起泡咖啡馆。每次曼容有事,都是柯小东帮她搞定。不管他们和谁恋爱,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没有断过。柯小东学的计算机,曼容学的经济管理。柯小东家境殷实,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如今已经做到了高管。他谈过两个女朋友,后来都分手了。柯小东分析说,他可能不太爱,若是爱,就会十分宽容女孩子的任性。不过柯小东对曼容十分宽容和大方。咖啡店当时要交一年的房租,曼容还差10万块,柯小东立刻给她转了过来。虽然是兼职咖啡师,曼容每个月也给他开2000块的工资,可柯小东说,算了,以后再一起给我吧。毕业十年,曾经恋爱过的人,都已不知去向,只有柯小东总是在曼容身边,不管曼容是失恋还是搬家,他都陪着曼容。曼容因此得出结论,男女之间存在纯洁的友谊。

柯小东为了帮曼容,专门到一家网红咖啡店,交学费学了一个月的咖啡制作。柯小东还说,曼容是他欣赏的女性,独立,经济自由。曼容所有的开心和不开心,只有柯小东知道。柯小东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铁哥们。曼容的第二个男朋友是个渣男,曼容同他分手后,他仍纠缠,最后柯小东挺身而出把渣男打跑。柯小东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他愿意为曼容赴汤蹈火。

自从开了咖啡店,曼容感觉到自己比过去开朗了,也变得爱笑了。她每天八点准时开店,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的人,有的喜欢来她店里喝咖啡。曼容每天都会为她们准备面包,有的上班途中,会打包带走咖啡。除了咖啡,小鱼咖啡店还有果茶、红茶和气泡水。每天清晨,曼容最忙,附近开服装店的,还有不上班的,常常会到店里点上咖啡,坐一上午。她们喜欢和曼容聊天。从她们那里,曼容听到了很多悲欢离合,很多笑话和痛苦。她现在也变得爱聊天了。她的一个朋友说,如果曼容现在恋爱,肯定会走进婚姻。曼容笑了,她好像已经不期待婚姻。

这天下着小雨,客人很少。柯小东发微信说他开完会就过来帮忙,让曼容一定要等他一起吃晚餐,还发了一个神秘的表情。曼容回复了一个微笑。

咖啡店里播放着肖邦的《夜曲》,这是曼容最爱的一首曲子,甜蜜欢快,似夜的精灵在倾诉。从大学时代起,曼容就喜欢肖邦,肖邦是她心目中的忧郁王子,听他的曲子,她总有一种内心隐隐作痛的感觉。

雨天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曼容真想关了店门睡个昏天黑地的觉。店里今天就来了几个客人。百无聊赖的时光,曼容只好开始干活,调试了咖啡机,整理了吧台器具,又把刚刚到货的牛奶和巧克力粉放进冰箱。收拾妥当,她在本子上记录着要买的东西,咖啡豆不多了,得提前备货,纸巾和方糖也需要买一些。

这时,门口的招财猫喊了一声:欢迎光临。

曼容正在记录,没有抬头,喊了句:“您好,想喝点什么?”

妇人放下手中雨伞,微微探了探身子,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水味散溢开来。这个点喝咖啡的人少了,一般都是喝果茶的客人。那边没有吭声,曼容抬头看了一眼。店门口站着一个身材消瘦的妇人,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和一把滴着水的黑色雨伞,她挡住了门口的光。

曼容这才想起,外面下着雨,应该开灯。曼容打开店里的灯。

“曼容。”妇人喊了一声。

曼容仔细一看,来人是她的生母李桂芝。曼容愣住了,李桂芝穿着得体的连衣裙,妆容精致,踩着一双白色的镶着水钻的半高跟鞋子。

“你怎么来了?”

李桂芝和父亲离婚后,每隔两年会来看她一次。每次见面,李桂芝都美丽优雅,永远穿着裙子,夏天连衣裙,冬天毛呢连衣裙,她永远披着长发。小时候,李桂芝每次来学校看她,曼容总是很无助,她对李桂芝没有任何的感情。奶奶活着的时候,说李桂芝是破鞋,跟男人跑了。父亲在她面前只字不提李桂芝。家里也没有李桂芝的照片,但是曼容把她的样子刻到了脑子里。原本曼容父亲是老师,李桂芝是电子厂的工人,但李桂芝不仅漂亮,人也温柔,据说父亲当年十分为她着迷。曼容出生后,李桂芝调到了电子厂的销售部,常常出差,后来,她跟着深圳的一个老板跑了,那个老板比李桂芝小两岁,样子又黑又瘦。很长一段时间,曼容父亲想不通,李桂芝看上了那个人的哪一点。

李桂芝失踪半年后回来,和曼容父亲离了婚。她净身出户,只带走几件随身衣物。衣物也是被父亲扔到楼下的。曼容不恨父亲,从小到大,她只恨李桂芝。奶奶去世后,她无家可归。她除了恨李桂芝,还恨她自己,她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爹妈都抛弃的可怜虫。

“曼容,找到你可真不容易。”李桂芝有點可怜巴巴的。她在外面可能是女强人,但在曼容面前,永远低声下气。

“你怎么找到这的?”曼容很认真地问。曼容盯着李桂芝的脸,眼前的李桂芝消瘦而苍白,皱皱巴巴的脸上,往日的神采奕奕荡然无存。昂贵的连衣裙也没能让她更显气质,头发简单地挽着,看起来很疲倦。岁月不饶人,李桂芝也老了。

“我来看看你。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想陪你过个生日。”李桂芝笑笑。

“哦。”曼容低头看了看手机,6月16日,可不,今天真是她的生日。

曼容在脑海里努力回想,上次见李桂芝是哪一年。好像是前年,李桂芝从深圳赶来参加她姐姐的葬礼那次,专门跑到曼容打工的地方,见了曼容一面。那次见面很不愉快。曼容刚刚摆脱渣男,显得灰头土脸,恰好那天又被老板训了一顿,因为她发错了一批货,老板损失了快递费。那天曼容被扣了工资,还给老板赔礼道歉了一整天。她正郁闷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她的表哥打来的电话。表哥是她姨妈的独子,因为从小和曼容一个学校,很照顾曼容。李桂芝那边的亲戚,曼容只和表哥联系。曼容不情愿地下楼,没想到楼下站着李桂芝。每一次李桂芝的出现,曼容都猝不及防,毫无准备。李桂芝问她话,她一声不吭,想和她一起吃饭,她不去,她们在马路边僵持了一个小时,曼容始终不理她,其间老板打电话,找曼容有事,告别的时候,李桂芝给了她一个包,还问曼容想不想去深圳。曼容摇了摇头,很生气地说:“麻烦你以后不要来找我。我和你有关系吗?”李桂芝被她喊得哑口无言。曼容转身就上楼了。她不知道李桂芝怎么走的。下班的时候,门房的老爷爷把那个包交给她,说是一位女士留下的。曼容隔了好几天,才打开那个包,包里还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万块钱,还有一个蓝宝石项链,几件大牌的衣服,都是曼容平时买不起的东西。曼容看着一堆礼物,大哭起来。她咬着牙,下决心要摆脱李桂芝。李桂芝每次出现,她心口的旧伤就会复发,她不愿揭开伤疤。很快,她换了手机,换了工作,连表哥都找不到她了。

一晃又过了两年。

李桂芝怎么找到店里来了?曼容看着李桂芝。李桂芝眼皮耷拉着,半天没有张口。曼容看到李桂芝手里提着一个蛋糕。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是从你叔叔那里打听的。”李桂芝说。

三个月前是曼容父亲的一周年忌日,她去墓地烧纸,遇见了叔叔。那个和父亲恩爱的继母没有来。叔叔问了曼容的近况,他说:“曼容,你父亲给那个女人留了一套大房子,他还有很多积蓄,你如果想打官司,叔叔帮你。”

曼容笑了,她说:“他要给我,早就给我了。”

“你可以打官司,那房子是你父亲的婚前财产。我认识一个律师,他一定能帮你争取一些。”

曼容摆摆手,人都没了,她还争什么。烧完纸她就回咖啡店了。叔叔要了她的新号码,曼容没想到,叔叔和李桂芝有联系。

李桂芝还站在咖啡店门口。若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站在那里,曼容会微笑迎接。来咖啡店的都是她的客人,但除了李桂芝。

曼容从来没有喊过妈妈。从记事起,她只有奶奶和爷爷,爷爷去世后,她只有奶奶。父亲每月会给奶奶一点生活费,奶奶都是精打细算地花。读大学的时候,父亲除了学费,每月只给她1000元生活费。尽管一年到头见不到父亲的面,但父亲供她上完了大学。她心里从来没有恨过父亲,她只恨李桂芝。

父亲和李桂芝在曼容3岁的时候离婚,曼容归父亲抚养,李桂芝人间蒸发。从3岁到8岁,曼容对于妈妈没有任何概念,她只有奶奶。对于妈妈,都是空白。4岁那年,父亲再婚,她也等于间接失去了父爱。8岁那年夏天,李桂芝突然出现在她的校门口,曼容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老师喊有人找她。曼容跑出去,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穿着漂亮的裙子,口红和指甲都很红,披着长发。

“曼容,我是你妈妈。”

曼容愣住了。

那时候,曼容太小了,李桂芝向老师请了假,带曼容去吃肯德基,还给曼容买了漂亮的裙子和书包,路过书店还给她买了好多书。离开的时候,李桂芝让曼容喊一声妈妈,曼容张了张口,那两个字始终喊不出口。晚上回家,奶奶知道了,奶奶把李桂芝买的衣服全部扔了,奶奶说:“她现在来认你了,你这么点的时候,她在哪里?”奶奶越说越激动,抬手打了曼容两下,那是奶奶唯一一次打曼容。曼容心里明白,奶奶和父亲才是最恨李桂芝的人,父亲是让奶奶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因为媳妇跟小老板跑了,奶奶为此在亲戚邻里面前抬不起头来。后来父亲再婚,奶奶依然没有走出那段屈辱的回忆。曼容那次哭得很伤心,因为她从来没有穿过那么漂亮的裙子,她可惜那件裙子。后来李桂芝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看她一次,每次都给曼容带漂亮衣服,临走的时候,她也给曼容一个信封,信封里都是钱。曼容从来没有喊过妈妈,那两个字实在太别扭了。12岁生日那天,曼容收到李桂芝寄来的包裹,是一大包礼物。曼容把礼物藏到了好朋友的家里,她没有告诉奶奶。曼容的衣服从小到大,都是堂姐穿过的旧衣服,她做梦都渴望漂亮的衣服。有时候,夜深人静,她躺在奶奶身边,心里也会想起李桂芝。

若是李桂芝不在深圳,而是和她在一个城市,她是不是会经常来看她?同学们都知道她是个没妈的孩子,小时候,胡同里的男孩喊她可怜虫。的确,她是个可怜虫。但万幸的是,可怜虫有个疼她如命的奶奶。听婶婶说,李桂芝再婚后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高中就送到国外去了。

一晃,曼容毕业8年了,她没有结婚,两次恋爱都不顺利,男朋友都说曼容冷漠。曼容并不觉得自己冷血,可能是她得到的爱太少了。如今曼容还单身。曼容30岁了,李桂芝也55岁了。

曼容一听李桂芝专门从深圳飞来给自己过生日,她的心颤抖了一下,眼圈红了。她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记得她的生日。因为她的生日,她特地来看她?也是,即便再冷血的女人也忘不了自己孩子的生日。曼容扭头假装找东西,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

“谢天谢地,你在店里,来的路上,我还担心你不在店里。”李桂芝的目光充满了喜悦。

曼容依然面无表情。其实开了咖啡店之后,她很少有这样僵硬的表情,但是,她此刻一定要克制自己。

曼容站在后台,目光在李桂芝的脸上环视一圈。

“你的行李呢?”曼容问。

“在宾馆。”李桂芝说。

曼容看到李桂芝的连衣裙湿了一片,一缕头发也滴着水。她拿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走到她跟前。

“擦擦吧。”

李桂芝接过毛巾,有点受宠若惊地望了一眼曼容。蛋糕上面连水滴都没有,估计那把伞都打给蛋糕了。是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还有一颗用樱桃拼成的桃心。李桂芝擦了擦头发。曼容跑到阁楼,拿出一件自己的白色外搭,跑下楼,递给李桂芝。

“快穿上,别着凉了。”

李桂芝嘴角动了一下,曼容又给李桂芝倒了一杯热果茶。

“坐吧。”李桂芝招了招手。

曼容走过去。李桂芝探出手拉曼容,曼容下意识往后一退,她觉得,她和李桂芝之间有着永恒的难以跨越的距离。

“没想到今天下雨了。”李桂芝笑着说。

“你几点到的?”曼容蹙了蹙眉头问。

“我一点落地的,下了飞机,就打车到宾馆,冲了个澡,就到附近找蛋糕,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家巧克力蛋糕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来尝尝吧。”李桂芝小心翼翼地说,接着就要打开蛋糕。

“先别打开,我们先去吃饭吧。你先喝点果茶,我去换个衣服。”曼容说。

李桂芝点点头。

曼容脱了工作服,她穿着牛仔裤,本想随便穿件白衬衫就出门,眼前突然浮现出李桂芝的连衣裙。曼容也换了一件连衣裙。自从开了咖啡店,她的体重重新回到95斤,胃口也比过去好了很多。人瘦,穿什么都好看。她又在脸上淡淡地擦了粉,涂了点口红,梳了头发。曼容跑下楼,就看到店里来了一位客人——是常来的、附近写字楼的李先生。他只要加班,就会来曼容店里买咖啡。李桂芝正给客人倒柠檬水。

“喝点什么,李先生?”

“给我一杯拿铁。”

“又加班啊?”曼容笑著问。

“是啊,要不怎么这个点喝咖啡。”李先生也笑着回答。

曼容做好咖啡,递给李先生。李先生热烈地看了一眼曼容。曼容有点不好意思,她能感觉到李先生对她有点喜欢,但是,她现在可没恋爱的心思。

李桂芝突然凑过来,递给曼容一个小镜子:“看看,你牙齿上有口红。”

曼容立刻脸红了,李先生刚才估计看到了她牙齿上的口红。

“放心,那个人没有看到。”李桂芝肯定地说。

曼容对着镜子把牙齿上的一点口红擦掉。

“把你的粉饼给我。”李桂芝说。

曼容递给李桂芝自己的粉饼。

“以后擦粉的时候,一定不要着急,一定要把BB霜擦均匀,然后再上定妆。”李桂芝说着在曼容的脸上补了补妆。

曼容看了一眼李桂芝一丝不苟的妆容。她看起来真年轻,哪像生她的人,一起出门,别人肯定会觉得她们是姐妹。55岁,她的身材依然修长纤细。

“你想吃什么?”曼容收起粉饼问。

“我看对面有很多餐厅,你想吃什么?今天是你过生日,一切听你的安排。”李桂芝脸上的笑容自然了很多,可能是和曼容近距离接触了一下,她显得很开心。

曼容说:“对面有家港式茶餐厅很不错。”

“不去那里,我虽然在深圳多年,但潮州菜,我一点不感兴趣。不过我炖的虾粥,你弟弟很喜欢吃。”

李桂芝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曼容摆摆手:“走吧,我把店门锁好。”

“那蛋糕我提吗?”李桂芝问。

“不提了,待会吃完饭回来吃。”曼容关了门,她本想拉下卷闸门,后来一想还要吃蛋糕,就挂起了打烊的牌子。

“这个点估计没有客人来。”李桂芝说。

“也不一定。”曼容说。

“我们去吃炒菜吧,你忙了一天。”李桂芝提议。

“也可以,前面一家新开的菜馆不错。”曼容指了指斜对面的楼上。

“这街上吃饭真方便。”

“是啊。不过,我平常也会自己做饭。”

“你还会自己煮饭?”李桂芝惊喜地问。

“嗯,我小学五年级就会做米饭,还会炒西红柿炒蛋。”曼容说。

李桂芝没有再说话。如果接着说,又难免提起过往,提起奶奶。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不想让曼容不高兴。走出咖啡店,曼容走在前面,李桂芝跟在后面,她的半高跟鞋踏踏地响着。曼容扭头看了一眼李桂芝,李桂芝冲她笑了。尽管是初夏,雨天的风仍有点冰冷。李桂芝缩了缩脖子,她穿得太少了。曼容落在她后面,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雨还在下。李桂芝打着一把伞,身穿着曼容的白色外搭,看起来更年轻了。

“你瘦了好多?”李桂芝突然说。

“嗯,开店太累。”曼容说。

“瘦了好,以后就保持这样的体重,女孩子太胖总归不好看。”李桂芝说。

“我生完你,体重一下子上了120,好长时间才恢复到98斤。”李桂芝说。

曼容没有吭声,李桂芝也没再说话。她们到餐厅后,找到靠窗的位子坐下。曼容张了几次口,却不知道再说什么。她们虽然是母女,却是世界上最陌生的母女。和李桂芝永远不联系,曼容也不会伤心,永远不见面,曼容心里也无波澜。

李桂芝望了望窗外,雨小了很多。

“我们吃完饭,雨可能会停呢。”李桂芝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曼容。

看来,她过得并不顺心吧,和那个老板当初不是爱得海誓山盟吗,还生了儿子,这么多年过着阔太太的生活,应该是春风得意的眼神才对,曼容却看到她目光里的悲伤。

“又要装可怜了。”曼容心想。

李桂芝说:“曼容,你现在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曼容没吭声。

李桂芝掏出手机 ,找到一张翻拍的老照片让曼容看。照片里的李桂芝二十几岁,梳着马尾,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曼容一看,吃了一惊,自己果然有点像她。

“我就说你长得像我,你奶奶非说你像爸爸。”

这时,服务员拿来点菜的单子,李桂芝突然亮出手机,让服务生看:“小姑娘,你看看,我女儿像不像我年轻的时候。”

服务员看了看曼容,又仔细地看了看照片,说:“的确特别像,简直一模一样。”

李桂芝开心地笑了,眼角皱起了细纹,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曼容有点尴尬,她理了理头发。

“快点菜吧。”曼容说。

李桂芝点了六个菜,曼容去掉了两个,李桂芝又要了两碗长寿面。点好菜,曼容的手机响了,是柯小东打来的电话,他可能刚开完会。

“小东,有事吗?”曼容问。

电话里的柯小东有点吞吞吐吐。

曼容说:“我正陪一位长辈在附近吃饭,吃完饭就回店里。”

柯小东说:“那我一会儿再找你。”柯小东最近怪怪的,常常盯着她欲言又止。

菜上来了。曼容拿起筷子,端起米饭,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李桂芝象征性地拿着筷子,却没有吃一口菜。

“你怎么不吃?”曼容问。

“我不饿,在飞机上吃了米饭。”李桂芝说。

曼容往嘴里扒了几口米饭,她借着餐厅明亮的灯光,终于看出了李桂芝脸上的疲倦和憔悴。李桂芝瘦了很多,也有了白头发,可能没有顾上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李桂芝的衰老。尽管李桂芝强打精神,笑着问这问那,曼容却一眼看出了她眼里的一丝沉重。李桂芝虽然涂着口红,但脸上没有血色。可能赶飞机太累了,毕竟不年轻了,曼容想着。李桂芝端起香槟,曼容也只好端起香槟。

“来吧,我们举杯,祝你生日快乐,孩子。”

曼容眼圈一红,把香槟一饮而尽。

“上次见面,你是不是失恋了?”李桂芝突然问。

曼容愣了一下。

“嗯,上次刚和前任分手,那段时间工作也不顺心。”曼容说。

若是十年前,曼容不可能和李桂芝面对面坐着吃饭。但是,此刻的曼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奶奶和父亲去世后,她给自己的微信取名可怜虫。柯小东却常常喊她小可怜。奶奶去世的时候告诉她,她读大学的时候,李桂芝给她寄了五万块钱,奶奶偷偷给她存著。奶奶把存折递给曼容,说:“孩子,别恨你爸妈。你妈也没有那么坏,如果她来接你去深圳,你就跟她去。我走了,你叔叔和爸爸肯定会把房子卖掉,以后你放假了去哪啊,人总得有个家啊。”曼容跪在奶奶面前,放声痛哭。奶奶去世后,曼容没有了家。李桂芝来她的大学里找她,曼容一看见她,心就滴着血,她愤怒地拿出存折,想把钱还给李桂芝,李桂芝当着她的面哭了。

“孩子,你就这么恨我吗?这些都是我存给你上大学的钱,从你上初一开始,我每年给你存一万,你留着花吧。”李桂芝痛哭着。

大二那年春节的时候,李桂芝让曼容跟她去深圳过年,曼容没有去。

这么多年,李桂芝还是牵挂着她,虽然不是年年来看她。曼容读大二那年,李桂芝给她买了个手机,手机里预先存了李桂芝的电话,但曼容从来没有主动给她打过。李桂芝经常会给她打电话,但曼容总是不知道和她说什么,都是口气平淡地回答她的问题,每次通话不到一分钟。李桂芝说想她,曼容没有任何感觉。大学毕业后,曼容不小心丢了手机,有好一阵子,李桂芝都联系不到她。曼容在笔记本上存着她的电话,但她没有告诉她新号码。后来李桂芝赶到学校,打听到曼容工作的单位,才找到曼容。李桂芝诉说生她的时候,自己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李桂芝说,离婚的时候,她觉得曼容留在父亲身边比跟着她好,她担心继父对曼容不好。

李桂芝声泪俱下地说:“曼容,你再躲我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是我的女儿。我现在才明白,男人永远不能和自己的骨肉比。男人离开了,我只伤心一阵子,可是你不在身边,我睁眼闭眼都会想起你,一想起你小时候受的罪,我心如刀割。我对不起你,求你原谅妈妈,求你跟着我去深圳生活吧。”

曼容当时静静地看着她哭,看她哭够了,又一次加上她的手机号码。那时候的曼容十分叛逆,奶奶去世后,她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依靠。那次曼容陪着李桂芝到宾馆住了一晚上,李桂芝想和她说话,可曼容假装睡着,其实她一夜没睡。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去上班了。她没有跟李桂芝去深圳,她已经可以自食其力。小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在被窝里祈祷,祈祷自己快快长大,长大挣了钱,可以报答奶奶,但是,奶奶却没有等到花她钱的那一天。

“多少吃点吧。”曼容说。

长寿面上来了。李桂芝端起碗,吃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咽了下去。估计不合口味吧,曼容心想。

“曼容,你不打算成家吗?”李桂芝放下碗说。

曼容也放下碗,长寿面已经被她吃光了。咖啡店里忙一天,胃口总是特别好。

“没有遇到合适的。”曼容舔了舔嘴巴说。

“还是要成个家的。”李桂芝低声说。

曼容不知道怎么回答,自从开了咖啡店,她整天忙得晕头转向,除了柯小东,她好像和其他男人都没发过微信。这时,李桂芝又端起长寿面,她吃面的时候,又一次皱起眉头。曼容这一次看到她皱眉,心想难道李桂芝病了?她的脸上没有光彩,眼神也黯淡。

“你身体还好吧?”曼容问。

“看我这记性,又差点忘记吃药了。”李桂芝说着放下碗,从包里拿出了一小瓶药,倒出一大把药片在手心里,一口吞了下去。

“什么病?”曼容问。

李桂芝苦笑了一下:“是胃癌,不过,我不是要你同情我,我不值得你同情。我只是想在做手术前,来陪你过个生日。”

曼容的心揪着,她没想到李桂芝会得绝症。这么多年,她虽然恨她,但也常常想起她。

曼容说:“什么时候做手术?”

“下周,回去了就要住院。”李桂芝说。

“你生病了还到处乱跑。”曼容责备着。

“没有,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别有啥负担。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不求你原谅,只是自私地想来再看看你。万一手术失败……我也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没遗憾了。”李桂芝坦然地说。

曼容望着她,眼圈红了。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正在打转。她愤愤地想着,这是给我唱苦情戏来了,别想用绝症打动我,眼角却忍不住掉下一行泪。李桂芝递给她一张纸巾。

李桂芝笑着说:“我没事,别担心。胃癌动了手术,化疗结果好的话,再活十几年都不是问题。”

曼容擦干泪:“一定很疼吧。”

李桂芝说:“没事,刚刚吃了止疼药。”

“走吧,店里有我中午熬的南瓜粥,你去喝点。”曼容说着起身。李桂芝跟着站了起来。

走到街上,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华灯初上,街上灯火辉煌,楼上酒吧里传来优雅的爵士乐。快到咖啡店的时候,曼容看到柯小东捧着一束很大的玫瑰花站在店门口。李桂芝好像明白了什么。柯小东看到曼容身边有人,下意识地把玫瑰花往身后藏。那么大一束花,怎么可能藏得住,他有点窘地把花再次捧到胸前。

“曼容,生日快乐。”柯小东把玫瑰花递给曼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嗨,你买花干啥啊?”曼容看着花,有点不知所措地问,心想柯小东这是想干吗。

李桂芝自我介绍:“我是曼容的妈妈,你叫什么?”

“阿姨好,我叫柯小东,是曼容的好朋友。”柯小东说。

曼容开店门的工夫,李桂芝已经把柯小东家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柯小东的父母都是退休干部,他是家里的独子。柯小东有车有房,工作也不太忙。

“那你是喜歡曼容了?”李桂芝问。

“嗯。”柯小东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一听柯小东说喜欢自己,曼容气不打一处来。“柯小东,你胡说什么呢。”曼容嚷着。

柯小东深深地望着曼容。曼容有点慌乱:“柯小东,你先回去吧。”

“曼容,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怎么不请小东吃蛋糕?”李桂芝说。

曼容给柯小东使了个眼色,可柯小东根本不看她。李桂芝给曼容戴上王冠,柯小东点上蜡烛。

“曼容快许个愿吧。”

曼容从没有这样过过生日。她看了一眼李桂芝,脑子里一片空白。此刻她心里只担心李桂芝的手术,根本没有心思吃蛋糕,李桂芝倒像没事人一样,认真地切分蛋糕。曼容吃了一口蛋糕,就去阁楼上热南瓜粥。南瓜粥热好了,曼容端着南瓜粥下来,柯小东还在给李桂芝讲公司的趣事。后来柯小东去后台清洗杯子的时候,李桂芝小声说:“小东这孩子不错,你要把握好机会。”

曼容笑了,她本来想说,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后来话到嘴边,变成了南瓜粥好了,快喝点吧。或许蛋糕的甜蜜,让曼容突然卸下了心里的那一点恨,当她给李桂芝热南瓜粥的时候,她几乎忘记了李桂芝抛弃自己的事。可是下楼看到李桂芝的一瞬间,往事又一次涌上心头。喝完南瓜粥,李桂芝说,她要回去了。李桂芝还说,她订的明天中午的机票,一早就得去机场。曼容一听,心里翻江倒海起来。李桂芝是特地来给她过生日的,她的情况肯定不太好,要不然不至于专门赶来给她过生日。这么奔波,身体肯定吃不消。

柯小东看店,曼容打车送李桂芝回宾馆,在路上她才听说,李桂芝的儿子,也就是曼容同母异父的弟弟,大学毕业后在加拿大定居,如今已经结婚了。那个继父五年前就跟她离婚了,又找了个公司里的年轻女孩,不过给李桂芝留了两套房子,一些存款。李桂芝说离婚后,她在一家电子公司做主管,去年身体不好才辞职的。李桂芝还说起了曼容的继母,说当初你爸找了年轻18岁的,就是想气我,结果连孩子也没有生下一个,财产却全都被霸占去了。曼容没有吭声。她和继母没见过几面,奶奶说,少见面少受罪。曼容沉默了,若是过去,她肯定会立刻反驳,难道你忘记当年和小老板私奔,离婚的时候已经怀了人家的孩子?上天有眼,你最终也被抛弃了,这是报应吗?现在你在我跟前装可怜,博取同情,你这是活该。可是此刻,李桂芝的病冲淡了她心里的恨,她什么也不想说。

李桂芝又感叹:“人啊,不折腾,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可能还是会折腾,但我会把你带在身边。”

曼容听了心里一阵酸楚,这世界没有如果,只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柯小东那孩子挺好,对你也真心实意,我看男人很准,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女孩的青春短暂。”李桂芝说。

曼容点点头,也许是年龄增长的关系,她不想再冲着李桂芝大喊大叫。

自从柯小东来了咖啡店,她再也不害怕了,他虽然是兼职,主要周末上班,可几乎工作日下班后都来店里帮忙。其他朋友都说柯小东在大学里就喜欢她,但那时候她有男朋友,后来,他们成了哥儿们,经常见面,互诉衷肠。把李桂芝送到宾馆,曼容又返回店里。她刚到店门口,就看到柯小东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月光下他身材修长,宛如君子。

曼容说:“你怎么还没走?”

“太晚了,我想看着你锁好门了再回去。”

曼容突然眼眶一热。

“她得了胃癌,今天她专程从深圳来给我过生日,这么多年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曼容说着,哭了起来。

“曼容,她是你的妈妈,这是无法否认的。她病了,最挂念的还是你,你就原谅她吧。”

曼容还是哭。

柯小东靠近曼容,擦去曼容满脸的泪,认真地说:“曼容,我们结婚吧。从大三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喜欢你,这么多年,我的心意没有变。”

曼容愣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柯小东,你没发烧吧?”

柯小东把曼容紧紧拥抱在怀里:“你听听我的心就知道了。这么多年了,难道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十年来的一幕幕如放电影般在曼容眼前浮现,他们不是情侣,却比情侣坦诚,他们无话不谈,互相帮助,他们是彼此的解忧人。

“曼容,未来的每一天,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柯小东在她耳边说。

曼容听到自己的心嘭嘭嘭地跳着,过去,她一直把柯小东当成哥儿们,仔细一想,自己若不是喜欢他,怎么可能答应他来店里?柯小东若不是喜欢她,怎么可能随叫随到、有求必应,若不是喜欢她,怎么会每天都发信息?

“小东,明天陪我一起去机场送她吧。”

柯小东点点头。

第二天,天气很好,曼容的咖啡店歇业,他们开车去机场送李桂芝。天空明净澄澈,一路上,柯小东开着车和李桂芝聊天,曼容很少说话,她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和天空中大片的云朵,脑子一片空白。昨晚她失眠了,李桂芝的病让她辗转反侧,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让她的心变成碎片。窗外透进来不知是月亮还是路灯的光。每一次李桂芝出现,她都无法闭上眼睛,李桂芝给予她生命,也带给她痛苦和恨。这一次,她竟然十分担心失去李桂芝。在昏暗的光线中,她坐了很久,想了很久,后来是柯小东送的玫瑰花的气息让她转移了思绪,在浓郁的花香里,她昏昏睡去,直到闹钟把她吵醒。

在機场的停车场,柯小东拉着行李箱在前面走,曼容和李桂芝跟在后面。李桂芝看起来很疲倦也很安静,曼容的现状让她心安。上电梯的时候,曼容对李桂芝说:“我把这边安顿好,你做手术的时候,我去照顾你。”

李桂芝抱住曼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对不起,曼容,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若是余生我还有时间,妈妈愿意把一切都给你。”

曼容想起五岁那年,冬天那么冷,她被巷子里的小孩追打,骂她是破鞋生的,在她悲伤绝望的时候,奶奶出现在她面前,奶奶跺了跺脚,吓跑了那些捣蛋的孩子,曼容抱着奶奶的腿,在暗淡的夜色中放声大哭:“奶奶,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可怜虫,说我是破鞋生的。”奶奶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恨李桂芝,李桂芝让她蒙羞,小时候的伙伴都知道她家的事,直到考入大学,她才摆脱了那些流言蜚语。后来,李桂芝常常回来看她,她的恨越来越少,到此刻,她心里的恨已经化作了祝福,她甚至希望李桂芝的病是误诊,她不希望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李桂芝生病。

进站的时候,李桂芝还在流泪,曼容拍了拍她的肩,李桂芝用纸巾擦了擦泪,又转头冲柯小东笑了笑。她今天没有化妆,穿着裤子和衬衫,看起来很得体,很像一位母亲。那些时光里隐匿的悲伤,早已被风吹散,此刻曼容身边走过的这些匆匆赶路的人,他们也许也急着要和谁相见,就像这个给予她生命的女人,只想在手术前,和自己有所亏欠的女儿见个面。

离开机场,阳光很好,柯小东把车停在路边说:“今天不开店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散散心。”

曼容点点头,柯小东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曼容靠着柯小东,想着李桂芝的一生,缓缓念道:“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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