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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和另一封信

时间:2024-05-04

陈武

吴小丽

吴小丽看到他在看信了。

吴小丽早就注意到他了,并且一直在偷偷关注他。在吴小丽的认知中,这种面相精致的帅哥,已经是稀有物种、人间罕见了,何况还能到图书馆来读书、自修,那一副旁若无人、心无旁骛的专注样子,实在让她感到惊奇,心便像春天的蛹一样,蠢蠢欲动,不能平静,读书完全受到了影响。

吴小丽和他并列而坐。

整个自修室面积不大,十七八平方米吧,实际上就在图书馆一排排书架的一角。他们占用的这张桌子最大,长方形,可以面对面坐四个人。现在,他们对面就是两个在写作业的小学生。沿墙的东窗下,放着一排窄窄的长条桌,还有另三个小方桌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此时也都坐着阅读或抄写的自修者。图书馆名字挺有意思,叫会读书图书馆,仿佛你不在这里读书,就不会读书一样——这儿属于社区的一处便民设施,在一幢筒子楼的底层。图书馆能起这么一个名字,看似简单,其实也是煞费苦心。能进入自修室自修的,必须要成为会读书图书馆的会员,年费一百八十八块钱,不贵,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还有免费开水供应,隔壁还有卫生间,在这儿读书学习,十分方便、舒服。书的品种不少,好书也不少,居然有博尔赫斯全套的中文译本,还有门罗、库切、卡佛、奈保尔、纳博科夫、麦克尤恩、科塔萨尔、麦卡勒斯这些人的文学作品。生活方面的,不仅有香港美食家蔡澜所有谈吃的书,还有汪曾祺谈吃的书,更有像岚山光三郎的《文人偏食记》《文人料理店》《文人好吃记》这样的日文书。少儿文学也是中外名著应有尽有,还有更低幼的绘本。至于中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那更是名家荟萃,令人目不暇接。看来选书顾问的眼光不错。

吴小丽身边的帅哥正在看的那封信,就夹在图书馆的某一本书里。吴小丽以前偶然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当时就觉得很新鲜,昨天又看到,是同样的复印件,还是饶有兴味地再次复习一遍,她就明白了,馆方大约复印了不少,分别夹在各类图书中,让感兴趣的读者读到,引起关注,引起好奇,引起大家的共鸣,可能是图书馆的一种公益手段或吸引读者的手段也未可知。信的内容为:

陌生人你好!

很高兴在茫茫书海中被你抽中!

不知你有多久没有写过信了,在这个超大都市中,我们希望以“信”这种传统而浪漫的方式,建立一种纯粹而美好的交流。无论你相信与否,有许多陌生人愿意倾听你的心声,关于读书的,关于生活的,关于情感的,关于人生境遇的,随便什么你都可以倾诉。你的生活也正被某个陌生人默默地祝福着。或许你的心声会感动另一个人,影响另一个人,并且他也会用心地给你回复。

千年修得同船渡。今天在此相遇,希望你收信快乐!

也期待你的来信。

会读书图书馆祝你阅读愉快!

信的末尾是二维码,说明是:扫码后,有回信方式。图书馆会择优把回信打印出来,复印若干份夹在书里,当成书签流通。吴小丽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传这种信,要不要使自己的信让更多的人看到。她觉得这事也不用着急,至今,她还没有看到有回信的。就是说,她还没有看到不同的信。如果看到了,看看人家怎么说,再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写一封玩玩。要是她的信真的传下去,让别人回复了,再让她无意中看到了,有可能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这想法当然是昨天的了——昨天,这位帅哥还没有出现,或者出现了,只是她没有看见。

今天,她看见他了。她搬的一摞书里虽然没有再出现那封信,邮差却毫不吝惜地送来了他。他可比信更吸引她,并且让她心乱了——开始,因为她在认真做功课,只感觉到身边坐下来一个人,没有抬头也没有侧脸看,只顾抄书了。抄完后无意一瞥,让她心魂一跳,世上真的有这样的脸?这简直就是真实的大卫啊,米开朗基罗什么时候来中国制造了一个真实的大卫,有血有肉的大卫?他年轻,面部线条硬朗,神情坚定,眼睛大而明亮,就连头发都是略微卷曲的。在那一瞬间,她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心跳至少停跳了半拍,如果不是对面的小学生铅笔掉落地上响起的声音给了她提醒,她有可能就失态了。她耳热心慌地回到书堆里时,再也无法集中心思读书了。今年五月,她就要毕业了,毕业论文是关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各种小报上的图书广告之文化内涵方面的研究,指导老师非常欣赏她的选题,而她三万多字的初稿已经草就,正根据老师的意见进行补充和完善。这间家旁边的小型图书馆,非常适合她来查阅资料。但这里的资料毕竟有限,无法满足她全部需求,好在老师帮她联系好上海某个图书馆,她可以去查当年的报纸合订本。她曾经在去年秋天去过一个月,给论文写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这次再去,是带着问题去的,而且明天就动身了。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大卫突然出现了。大卫的出现,像天空中突然响起的一声炸雷,毫无预兆的炸雷,惊天裂地,彻底惊到她了。她是在本科大一公共艺术课上,看到幻灯片里的大卫雕像的,她的少女心第一次被触动了,认为她未来的男朋友就应该是这样的男孩。可惜本科早就毕业了,研究生也要毕业了,她心目中的大卫一直没有出现,没想到今天会在一家社区图书馆里邂逅了大卫,而且相距那么近——就在身边,近在咫尺,让她惊魂难定。

吴小丽在稍许平复了激动的心跳后,看到他把信重新夹到了一本书里。

怎么办?要不要开口搭讪?要不要请求加微信?要不要打招呼?她真的一时方寸大乱了。她知道,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她也许就永远错过他了。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也不是想遇到就能遇到的。什么叫千载难逢?就是这样的偶然。就像那封信上所说,千年修得同船渡,这要多大的偶然才能相遇?而下一句,更让人绝望,万年修得共枕眠。

遇到了就是缘,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吧。

没错,写信。既然无心读书,就写信吧。他不是也看到那封信了吗?不是还把信又夹回去了吗?吴小丽果断做出了决定,给他写一封信,直接约会的信,用中国最传统的方法,而且,就在今晚——因為高铁票已经定好,和上海方面已经有了约定,无法更改行程了,只能把约会定在今天晚上。

吴小丽敢于直接约会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男人,是因为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在整个下午的自修中,她发现一个极其重要的现象,大卫始终没有看手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埋首在一堆书里,说明他心地单纯;一个心地单纯的大男孩,一个下午不动手机,说明他做事专注。主要的,是他还没有女朋友——这也是她的精准判断。如果他有女朋友,一个下午,女朋友不会不给他发信息的。这样的男神,一眨眼都怕弄丢了,一松手就被别人牵走了,谁能放心他出来一下午还没有半点信息?他也确实够专注的,读书时连哈欠声都没有,连身体都懒得动一下,屁股特别有定力,稳稳当当的。虽然,他所读的书太杂了,杂到她都无法判断他的职业或爱好,比如有一本谈雅玩的《掌上云烟》,有一本谈哲学的《沉思录》,有一本《无用的美好》,还有一本《核物理构造》,更有《朐海菜经典》和《工程造价》这种专业的书,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本外国小说《牙》,另有几本书也杂得毫无秩序。每一本书,他都认真翻开,还在《工程造价》上划红杠杠绿杠杠,可能这本书不是借的,而是他带进来的。直到那封信被他翻了出来,他才饶有兴味地放松了表情。从他的神情上能看出来,他对信的内容和这种与陌生人沟通的方式,也表示出一种特别的会意。

吴小丽取出马卡龙色系的彩色便笺纸,用她娟秀的小楷认真地写道:“陌生人你好,我叫吴小丽,看到你在读信了,我不想传信,我想直接给你写——对你读的书有兴趣,有不少和我的研究重叠,那本《鲁迅书影》也是我喜欢的,我想在论文里引用大先生在上海出版的作品集所刊登的广告,比如《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等,后两本书的初版本还是毛边本,鲁迅可是一个地道的‘毛边党’。不过《鲁迅书影》里没有节录这些书的广告,真是遗憾,据说,当年《申报》《沪报》上有这些书的广告。我明天要到上海去查当年刊登鲁迅图书广告的报纸了,时间至少一周。所以,斗胆约你今晚一叙,聊聊鲁迅也行,聊聊工程造价也行。我不想去咖啡店、茶吧、酒吧、影院这些俗气的地方,郊野公园金榆路入口处的小广场是个不错的场所,如蒙赏光,七点半准时,可自带饮品零食。倒春寒冷,注意保暖。你的邻座,大卫的死忠——你就是大卫。2月18日。”她把信写好后,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还可以,不卑不亢,意思表达清楚,特别是最后的落款,如果有人说他像大卫的话,如果他知道有人说他像大卫的话,那她的落款也算是爱的暗示了,其心意昭然若揭,其痴情可见一斑。

但是,信怎么交给他呢?写好倒是容易,如何让他收到却让吴小丽犯了难。直接送到他面前?太冒失了,会不会让他觉得不稳重,是个花痴?但在爱情面前,有谁能稳重呢?只有这一条路了。她在交信给他之前,还悄悄观察了一下整个自修室——她所在的位置最好,可无死角看到自修室全景,她对面的两个小学生刚刚整理书包离开,一个小方桌上的男生正在奋笔疾书,另一个小方桌上的女生在低头看手机,沿窗的四个人都是背身的,两个男的,两个女的,相信他们背后都没有长眼睛。特别是紧靠大卫身边的窗户下,那个穿一身灰色连衣裙的女人,始终戴着耳机,披着大围巾,在全情观看一部外国电影,吴小丽和这个女人有过眼神对视,那还是在她发现身边的大卫之后,这个穿灰色连衣裙的女人也来了,她丰胸丰臀画着浓妆。像这种三十七八岁年纪的女人,丰胸丰臀浓妆艳抹的打扮,就算戴了口罩也挡不住的脂粉气,在图书馆里还是罕见的,在二月里就穿连衣裙,就更是不多见了,哪怕她有可能把羽绒服脱在图书馆的更衣柜里了,并非只穿連衣裙而招摇过市。这种女人事多,要是叫她发现传递书信这种小把戏,肯定会笑掉大牙的。好在,这些人都在认真做着各自的事,吴小丽认为自己如果这时候把信交给他,应该不会有人看到。他就在她右手边,相距约一个身位,她只要把信拿在手里,朝他面前一放,时间不会超过一秒,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她能不能如愿,就听天由命了。好,就这么办。

突然,大卫站起来了。

大卫起身之后,并没有整理需要归还的一堆图书,而是迅速离桌而去。真是一个天赐良机,或者是天意。而大卫起身的瞬间,吴小丽狂跳的心几乎爆裂了——他是如此高大,足有一米八五,他是如此矫健,像一只威猛的猎豹。她迅速抓住这个难得的空当,把信放在他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上。如果他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的信了。但吴小丽还是心虚了,不敢等他回来,不敢看他在看到她的信时的反应,赶快整理面前的东西,先去还书,再回来关电脑,收拾双肩包。准备迅速离开时,她又拿过那封信,在背面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许晴晴

吴小丽刚一离开,大概还没有走出图书馆吧,放在大卫电脑上的那封信,就被一只手拿走了。这是一只白皙的、手指细长的手,指甲上涂着玫瑰红的指甲油,每个指甲上还有绽开的或半开的一朵朵腊梅花,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几乎没有离座,扭腰、转身,只稍稍欠一下肥硕的屁股,就把信拿到了,那封信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蝴蝶一样飞到了她的电脑上,她快速扫一眼内容后,立即将信装进了她电脑边的手包里。这一切的发生,如果也用时间来计算,从她取信、读信到藏信,也就十秒左右。

她叫许晴晴,是一家美甲店的老板。她不知道谁是大卫,也没读过鲁迅的书,大先生更是让她糊涂,但她读过很多男人。对男人,她有时糊涂有时不糊涂。

许晴晴的美甲店开在潮街上。潮街上的各种时尚店铺很多,她的美甲店面积很小,很弱势,被两家大店铺夹在中间,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注意,再加上春节刚过不久吧,还没有上什么生意。而她请的两个美女小员工,一个回湖南老家相亲了,走时说,相成了就准备结婚不回来,相不成再回来——至今还没有消息。另一个员工上班也无事可做,天天刷手机。许晴晴在店里无聊,在家也无聊,干脆就盯着住同一幢楼的邻居猪嘴唇了——这个被吴小丽惊为大卫的青年,在许晴晴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外号叫猪嘴唇的邻居而已,除了身材健硕、肤色健康外,嘴唇过于肥厚了,屁股也肥了点。她觉得男人屁股不应该肥而圆润,窄而削,才是优质的男臀。这个青年如果不是身高的点缀,也许吸引不了许晴晴。许晴晴注意这个邻居有一段时间了。她和他住同一幢楼的同一层,即南12号楼19层,他住小号那一端。他们所在小区叫北京像素,分南北两个区域,所有楼房都是商住两用的筒子楼,一条百余米长的通道两侧,门挨门密布着大小、格局相同的房间,他的房号是1906号,从西侧电梯上上下下,而许晴晴住大号那头,是楼道的另一侧,即背阴的那边,房间号是1947,一般从东首的电梯进出。许晴晴的美甲店反正也没有生意,百无聊赖中,想趁着冷清的空当期,搞点什么事出来。许晴晴觉得她已经来到青春的尾巴上了,如果不小心尾巴一抖,青春就跌落进岁月的尘埃中,她将成为一个中年大妈而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她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而这一天每时每刻都在以光的速度向她逼近。许晴晴有过婚姻,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三次。第一次她是想正儿八经嫁给那个男人的,所有程序都是按照同时期女孩出嫁时的最高规格,但是婚礼当天,男人的初恋女友来闹场了,虽然事态得以平息,却致使他们的婚姻蒙上了一层阴影,维持不久就分手了。第二任丈夫是她到了北京后找的,对方是西部某市驻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家里有矿,特别有钱,很有本事,虽然年龄大了点,却对她言听计从。她以为从此情感和生活都有了依靠,没想到结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就因重婚罪被抓走了。原来对方家里还有糟糠之妻,并且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她不甘心,拿到赔偿的一笔钱,迅速和一个东北帅哥闪电结婚,未曾想灾难从此临头,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帅哥是个家暴狂,每天都以揍她为乐,而且下手特别重,她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哄,骗,小鸟依人,针锋相对,依然改变不了他的暴脾气,最后还是分手了事。可恨的是,她还赔了对方一笔不小的款子,否则他不离。这三次婚姻把她折腾怕了,在心中默默写下了备忘录,放弃调情,警惕男人,开一间美甲店做做女人生意,安度时光。如此一晃又是七八年,生活也还安逸平静。直到春节前,她都保持这样的心态,但是那个天天噘着嘴、喋喋不休要回湖南老家相亲的小美女,再一次撩起她封闭已久的心,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观点太对了,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小美女的爱好就是男人,她常常大言不惭地介绍自己:“性别,女;爱好,男。”她天天不羞不臊地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仿佛她是旧时代一个做皮肉生意的不良少女,但一旦真的见到阳光男孩,又胆小得不得了,低眉红脸,拙口钝腮,一句话都不敢说。好不容易到春节了,家里人要招她回去相亲,就快乐得像迁徙的小燕子一样飞跑了。小姑娘虽然走了,她的话却余音袅袅,并一直响在许晴晴的耳畔,久久回荡,她便想到新年一过,自己又多了一岁,再有两三年就四十岁了,心里突然后怕起来。这种怕有点像酒精上瘾,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时不时地都想喝一口,在情感上再搞点事的想法便应运而生了。她开始对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男人投以品鉴的目光,有一天就看到了抱着几本书的猪嘴唇了。当时猪嘴唇手里拿了不少东西,在他家门口开门,怀里的书掉下了几本,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回响。许晴晴也正好要出门。本来她不走小号那边的电梯,因为下楼后要绕道,但看到这个以前见过的男人在走廊的另一头,别扭地开门,东西还掉落一地,便想走过去,帮他把地上的书捡起来。她和他相隔比较远,脚步自然就加快起来,但还是没有他快,他把门打开了,在她要走近他时,他已经捡起了地上的书,闪身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她当时戴了个大口罩,否则难为情的样子一定会出现在脸上——他像逃避瘟神一样地躲着她。她就纳闷了,他们并不认识,只是在电梯里偶遇过一次,在心里嘲笑过他是猪嘴唇,难道他读懂了她当时的心语?加上也读懂了她现在的心语?她就觉得受到了对方的鄙视,受到了不应有的怠慢。此事就发生在一周前。她开始对他耿耿于怀了,并要伺机报复,他如果是已婚者,就拆散他们,让他的妻子成为前妻,并且像黏在衣服上的狗毛一样,成为他一辈子的心魔,难以打发。但是,经过几次跟踪和观察,她发现他是单身,还发现他每天都爱去小区的会读书图书馆看书。然后她开始修正自己的想法,把搞事情的原始概念进行了变通,像回家相亲的小美女那样,把男人当成爱好,把他当成追求的目标,追到就赚大了,追不到,也没啥损失的。同时呢,他也是她测试自己残余魅力的温度计,以便于修正自己以后的择偶计划。

于是许晴晴开始对自己的门面进行大规模精细化打理,先是在衣服上进行了挑选,大衣内穿性感连衣裙便是她的创造,一条灰的一条栗的一条抹茶绿的,还有一条腊梅黄的,可以每天切换。在穿连衣裙照镜子时,她发现自己的身材也没有走形,加上专门挑选了可调适的钢托文胸,看上去胸脯丰硕而腰肢柔韧。她还在脸上用了点古铜色腮红,配上淡色眼影和睫毛膏,抹上闪粉,年龄真的瞬间减去了十岁,和猪嘴唇恰好般配。谁曾想,她蓄谋已久的计划,差点被一个和他同桌的小女生捷足先登了。这小女生居然胆子更大,直接给他写信。而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这个小女生就是她隔壁的邻居,住在1949号的大学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可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谁是蝉呢?黄雀捕的不是螳螂,而螳螂的猎物也是黄雀的猎物。她和小女生的身份就可以随意切换了,目标都是蝉。小女生还是太嫩了,以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非常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谁曾想许晴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通过反光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早就把小女生的一举一动观察得一清二楚。所以,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先没收了她的信。

魏 东

魏东去了趟图书馆隔壁的公共洗手间,回来走在走廊上,整颗心还沉浸在某种美好的情绪里。这种情绪就像吃完了糖嘴里还遗留着甜味一样,一时半刻散不去,随时品味一番,都是甜的——他身边坐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一直在抄写什么,整个下午,不是在翻书,就是在抄书,还时不时地偷看他——大约抄写也不专心吧。她的偷看,就像他偷看她一样,都是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其实这种偷看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互相都知道对方在偷看,又都在避免四目相对。这有点像爱情的样子了,不,这就是爱情了。魏东心里乱了,一直乱着。这种乱,就是他关注的那个人,也在关注他,只差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不知道如何去捅破,刚遭遇失恋的人,心理是脆弱的,都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结。

魏东当然还想再谈恋爱了。除了刚刚“被咬”,还缺少谈恋爱的本钱——他在春节前遭遇了双重打击,失业和失恋。丢了工作他不怕,大不了再找一个,反正他读的不是好大学,对工作没有要求,干什么都行。失恋对他的打击不小。他的女朋友和他原是同事,在某品牌汽車专卖店卖车,有基本工资,卖了车还有不错的提成。后来女朋友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考研,辞职到另一家公司做文员,也如愿考上了研究生。两个人的恋爱就更加甜蜜了,经常在周末下个小馆子,逛逛三里屯,看个电影什么的,还商量着要搬到一块住。转眼就进入新年了,魏东被公司辞了,他没敢跟女朋友说。女朋友放寒假时,还专门等他,准备带他一起回家,让父母看看他们的毛脚女婿。可是,魏东犯难了,不要说两个人的机票了,连一个人的机票他都买不起,而且第一次去女朋友家也不能空手吧。他就找理由不去,也劝女朋友不回。女朋友不高兴,估计知道他没钱。女朋友还有钱。女孩子总比男孩子有心和细心,工作时存了点钱,平时又省了点。她想把仅有的一万多块钱都给他,可他又死要面子,坚决不要。两个人由不开心,到争吵,到激烈争吵,再到激烈得无法调和地争吵,终于还是分手了。春节临近时,女朋友买好了高铁票,把车票信息告诉了他,还满心盼着他能反悔,能送她。他只要送她了,爱情还有救。他一根筋,没有送。他还希望她最后能改变主意呢。他们的爱情就这样夭折了。他一个人要在北京过春节,这春节还没有到,工作也不好找,得做点什么吧?他反思自己,前女友的考研启发了他,他也要考点什么。他一个同学考了一级建造师,受聘于一家建筑工地做管理工作,工作干得风生水起。他大学也是学工程的,有基础,也要考建造师,查了下考试时间,六月和十一月有两次考试,六月是二级,十一月是一级。他准备一年内全部拿下。他就买了这方面的书,开始埋头苦读。小区里的这家图书馆,暖气好,也安静,他就经常来自修室自修,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个也在自修的女孩。他来过几次了,却是第一次见她,也是奇怪了。第一次就惊到了他,觉得她不仅和前女友一样爱学习,相貌上还不输给前女友,气质上更是比前女友优秀。在去卫生间时,他看到她在便笺上写着什么,不像是书摘,好像是一封信。他还想着,她是不是在响应图书馆的倡议,给陌生人写信?因为他也看到夹在书里的那封给陌生人的公开信了。她有可能也知道这个事,在回一封。一个爱读书的女孩,还有这个心思,一定心胸清明、开朗。他对这个女孩更加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在反复和前女友对比后,他确定她就是他想找的女友,朴实而单纯,认真而有主见。而她的穿着,也是他欣赏的那种风格,浅蓝色帽衫,牛仔裤,白板鞋,随意的马尾辫,素面朝天的样子,清清爽爽,完全一副天然美。但是,魏东还是谨慎的,他口袋里毕竟没有钱,要不是去年七月交了一年的房租,他现在连租房钱都没有,如果再不找工作,他就要在花呗上贷款了。所以,尽管他对她情有所依,现实还是让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等过了正月,找到工作时,再谈恋爱吧——要不,先和她认识一下?以书为媒介,加个微信,或者问问她,刚才在抄写什么。

但是,她从图书馆出来了,正向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虽然她帽衫外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魏东愣了一下,心理上没有准备,下意识地要去追她,至少要知道她住在哪幢楼吧?魏东就以冲刺的速度跑进图书馆,桌子上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整理,书都没有规整到书架上,只拿了笔记本电脑就往外跑了。

魏东还是晚了一步,走廊上已经不见女孩的影子了。他一路跑到电梯厅,三部电梯都处在上行状态,其中的一部刚上到二楼,魏东估计她有可能在这部电梯上。魏东在懊悔了几秒钟之后,突然觉得她有可能出去了,她应该住在另一幢楼里,此时正走在小区的道路上,便又跑出了电梯厅。

小区偌大的院子里,是无数条穿插在各种绿化带里的大小道路,道路又连通着一幢幢高楼。魏东放眼搜寻,并没有发现女孩的影子。在寒风料峭的小区道路上,行人不少,大家穿很多的衣服,大都包头捂脸,匆匆忙忙地行走,大半人高的常青绿化带,经过多年的精心培植,进入壮苗期,把形形色色、熙来攘往的行人切割成齐腰的上半部分,如果不是特别熟悉,根本辨别不出他们是谁和谁了。魏东想了想,无法判断出女孩是已经上楼了,还是穿梭在绿化带中间的路道上,抑或已进入了另一幢楼里。魏东非常失落。既然没有追上女孩,无法跟踪她,就还是回图书馆吧。他要把他凌乱的桌子收拾一下,同时也想到,她也许还会再来图书馆的。只要他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总会等到她的,她总会出现的。

魏东怏怏地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差一点和另一个女人相撞了——可能是太走神了,他违反了正常的行走习惯,在感觉到对面有人走来时,本能地躲向左边,给对方让路。其实他应该向右让,他让错了道,就像违反了交通规则一样,迎着对面的物体就撞上去了,而对面的物体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这可不得了。好在他下意识地急刹车,才没有和对方撞个满怀。但他也看到年轻女人大惊失色地被吓了一跳后,突然乐开了花,暴发出哈哈大笑,笑得浑身抖动,花枝乱坠。女人的笑成功地吸引了他,他看到她穿一件漂亮的深栗色呢子大衣,敞开的大衣里面,是更豪华的银灰色收腰连衣裙,连衣裙好像已经装不下她的身体了,到处都勒得很紧。他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被老师抓包一样,躲到一边,连说几个对不起。

“没啥没啥……哈哈哈你这小哥哥,啥事这么急?”

小哥哥心里不爽,无心和不明就里的女人打牙撂嘴,迅速走开了。

跟 踪

许晴晴从大卫和吴小丽的行为上,断定他俩还不知道彼此住同一幢楼,当然也就更不知道住同一层了。许晴晴在暗自竊喜之余,也紧张了,是她切断了吴小丽的求爱信,切断了吴小丽和大卫的联系。对吴小丽来说,她晚上七点半肯定要去赴约,也肯定不会等到大卫的,因为大卫压根儿就没收到吴小丽的信。许晴晴的紧张,不是她切断了吴小丽的念想,而是她如何取代吴小丽。从大卫追赶吴小丽的行为和神情上可以判断,大卫喜欢吴小丽。而对她许晴晴似乎并无感觉,不不不,不是似乎,是肯定无感。在图书馆自修室时,她和吴小丽距大卫的距离差不多远,不同的是,吴小丽占据着更优势的位置——和他并列而坐,就像一对中学生。而她坐在窗下是背向大卫的,且背向着大卫的侧面。大卫就算本事再大,他眼睛也不会拐弯儿,不会看她的相貌的。男人都贱,相貌至上,只对相貌感兴趣,没听说有人对美丽的后背产生幻想进而产生爱情。再说了,大卫已经看到她的相貌了,她还和他说话了。但是大卫对她一点也不来电,在走廊上那样相撞,按说可以顺势接上火的,触电的,发光的,因为她丰满的胸部已经接触到他了,她都夸张地哈哈大笑了。大卫的反应就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并没有从惊吓中表现出别的意思来,比如艳遇的惊喜,肢体相碰后的受宠若惊,相反的,还有点嫌弃的意思。这才是许晴晴紧张的真实原因。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天已经黑了。吴小丽既然几小时后要约会,肯定回家化妆打扮自己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许晴晴很想知道吴小丽没有等到大卫是什么反应。她决定,两个小时后,她代表大卫去会会吴小丽。

回到家的许晴晴,小心地开了门——她故意绕一圈,从小号那边的电梯厅来到19层,还故意向西头走廊尽头走去,从1906门口走了个来回,当然,她什么都没有侦察出来,因为大卫这时候还在图书馆。

来到自己家的许晴晴,第一件事是贴在墙上,听听隔壁的动静,隔壁就是吴小丽的家。许晴晴仔细听了听,好像有动静。吴小丽的动静一直都不大,除了在做饭的时候偶尔会有锅铲或汤匙掉到洗碗池里的声音外,连接电话都很小声。快七点的时候,许晴晴觉得吴小丽该出门了,因为走到郊野公园金榆路入口处的小广场,还要二十分钟左右。那个入口许晴晴也知道,她曾经从那里进入过郊野公园散步。小广场环境不错,难得有几棵雪松,给四周萧条的树木点缀了些许绿意。雪松下有几张长条椅子,虽然气候还很寒冷,依然会有人在上面坐坐。许晴晴知道,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其中的某一张椅子上,会坐着吴小丽,孤独的吴小丽,冷清的吴小丽,无人理会的吴小丽。

隔壁响起了开门声。

许晴晴已经把眼睛贴到猫眼上了,许晴晴知道走廊里的感应灯坏了,早就坏了,她从猫眼里应该什么都看不到的,但是她还是看了,似乎有一片更黑的黑影从她门前一闪。黑还是那样的黑,但是许晴晴知道吴小丽行动了。许晴晴又走到窗户前,朝楼下望。楼下的灯光是小区里正常的灯光,路灯很明亮。她准备等吴小丽出现在小区道路上时,再下楼。

一切都很顺利。还差五分钟到七点半时,许晴晴也到达郊野公园金榆路入口处了,她假装是一个进入公园的夜跑者,只眼睛一瞥,就看到吴小丽了。吴小丽没有坐,而是羽绒服、大围巾、大口罩、大墨镜,包裹严实地站在一棵巨型雪松前,原地在不停地踮着步。原地踮步的吴小丽,一来是活动身体,聚积热量,二来也可能是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和不安——她并不确定大卫是来还是不来。

许晴晴没有朝她靠近。

许晴晴也不能确定吴小丽认不认识她。虽然她俩同住12幢楼19层,还是隔壁邻居,但吴小丽不认识她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住同一幢同一层互相不认识的,多得去了,就拿许晴晴来说,整幢南区12号楼,她能认出来的,不就是19层的三四个人吗?这三四个人里,就包括吴小丽。至于吴小丽能认识几个,她就不知道了。即便是她早就知道吴小丽和自己是邻居,也是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的。所以,许晴晴料想吴小丽也不会认识多少人。至于吴小丽知道不知道和她是邻居,许晴晴也不得而知。但许晴晴不想冒这个险,她只需看到吴小丽如约到达,就达到目的了。许晴晴从小广场穿过,跑进了郊野公园,准备十分钟以后,再跑出来,不管吴小丽在还是不在,她都直接跑回家。

十多分钟以后,许晴晴从郊野公园跑出来了,她看到吴小丽没有再等一会儿,时间刚到七点四十分,吴小丽就向金榆路走去了。许晴晴便不再跑,慢慢地跟着吴小丽。从吴小丽不紧不慢的背影上,她猜不出吴小丽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心情肯定是失落的。会不会后悔呢?后悔主动邀约而被放了鸽子?也许会也许不会。直到这时候,许晴晴都没有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地道、不道德,既然是竞争,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损人不利己的事她不做,损人利己的事,为何不去尝试?不去追求?何况是不是损害了吴小丽,现在还不好说,也许大卫是受到吴小丽的蒙蔽呢?也许大卫最终喜欢的是她许晴晴呢?但是,且慢——许晴晴心里咯噔一下,吴小丽会不会去图书馆?毕竟她做了鬼事,做了龌龊事,万一大卫还在图书馆,还在自修室读书,万一吴小丽性情上来了,去责问大卫:不赴约也就罢了,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害得她在寒风中等了几十分钟。想到这里,许晴晴又跑了起来,她超越了正常行走的吴小丽,在从吴小丽身边超越的一刹那,她打了个软腿。

许晴晴抢先来到图书馆。未曾想在图书馆门口遇到点小状况,不小心把一个五六岁小女孩的书碰掉了。小女孩刚借了一本大大的绘本,欢天喜地地走在大人前头,刚出门就遇到冒失而心慌的许晴晴了。许晴晴发现因自己的莽撞闯了小祸之后,赶快弯腰捡起绘本,看了眼小女孩身边的瘦高男人——应该是她爸爸吧,一张刀条脸正贼眉鼠眼地盯着她的胸。许晴晴无暇顾及他,把绘本往小女孩怀里一送,赶紧说对不起,一迭声居然连说了五六个对不起,人都进了图书馆了,那“对不起”声还没有结束,把在门外的这对父女俩都惹乐了,小女孩还发出了天使般的笑声。

谢天谢地,在自修室里,许晴晴没有发现大卫。

冷 遇

一连五天,许晴晴成了图书馆的常客。

当初,许晴晴第一次跟踪大卫来图书馆时,也没有真正地读书,而是占据自修室的空间以看电影为掩护在观察大卫,她在观察大卫的同时,也观察到了吴小丽。那么,在这五天里,许晴晴装成一个读书人的样子,也真的会从书架上找几本书来读。许晴晴当然读不进去了,她不是读书的料,她對什么书都没有兴趣,但她每次都能看到大卫在自修——不论什么时候来到图书馆,大卫都比她先到,都在自修,都会对每一个进来的人多看一眼。许晴晴知道大卫在看什么,他在等吴小丽,他不放过对每一个人的确认,而且是第一时间确认。许晴晴也被他看了几次,确认了几次。许晴晴当然不是他要等的吴小丽了。只有许晴晴知道,吴小丽去上海了,说要大约一周时间的。许晴晴觉得一周时间太快了,如果吴小丽过几天回来了,许晴晴的计划就泡汤了。许晴晴的危机感一天比一天加重。许晴晴也没有好的办法,她无法让一个处在单相思中的男人来关注另一个女人,但她还是努力了,至少有一次,许晴晴在进自修室前,提前拉下了口罩,在他投来目光时,不仅大胆地把眼睛迎上去,还和他一笑。这一笑酝酿很久,头一天晚上就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先是抿唇笑,接着是张口笑、微笑,然后是羞涩的笑,嫣然的笑,一直练到脸都麻木了,嘴巴都没有知觉了,才确定以深情的笑来召唤他的关注。她希望这一笑能触动到他,能让他灵魂为之一颤,至少能减少一点上次在走廊“撞车”时他所表现出的对她的漠视。但是从大卫的反应来看,效果并不好,他居然转头望向别处,居然以为她是在冲别人笑,和那次相撞的表现如出一辙。这家伙怎么这么愚笨呢?真是傻瓜!真是混蛋!许晴晴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在骂大卫了。

一周结束了,许晴晴觉得吴小丽就要随时出现在图书馆了。根据她对大卫的观察,她认为他对吴小丽是真心的痴迷,会比吴小丽追求他还更主动更疯狂更不顾一切地追求吴小丽。奇怪的是吴小丽并没有出现。是没有从上海回来吗?又过一周,许晴晴从新闻里得知,上海出现了零星的新冠疫情病例,局部地区实行封控。这小丫头会不会因为疫情而滞留上海?完全有可能啊。许晴晴紧张得心一阵狂跳,仿佛只要吴小丽不出现,大卫就还是无线的风筝,她就还有机会。许晴晴拿出吴小丽写给大卫的信,看到吴小丽留下的手机号,冲动得几乎就要打电话问问吴小丽了。不过这个电话她没有急于打,她知道不打更好。打通了怎么说?说她是像素小区管委会的?对啊,这倒是个好办法,就说大数据筛查发现,她现在所在地是高风险地区,让她不要回北京。好,就这么办。但是许晴晴多了个心眼儿,她又重新申请了一个手机号,买了一部新手机。她要用新号打,甚至可以加吴小丽的微信,这样就可以随时掌握吴小丽的行踪了。

吴小丽果然在上海的封控区,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以疫情防控为由,许晴晴和吴小丽联系,并互加了微信。这个微信,等于是她的小号了。许晴晴自称是像素小区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接到上级通知负责和她联系,为了防疫大局,希望吴小丽好好配合当地疫情管理,不要擅自行动。吴小丽虽然无奈,也表示理解,还调侃道,目前只能配合上海的疫情防控政策了,就是想不配合也不行啊。为了以假乱真,许晴晴还不定期地把北京官方的防疫情况,时不时地发给吴小丽。吴小丽也不回复,也不在朋友圈发任何消息。看来她除了认真查资料、改论文,啥事也不关心了。或者呢,还没有从被大卫冷遇的境遇中走出来。许晴晴翻看吴小丽以前的朋友圈,吴小丽设置的是三个月可见,在可见的朋友圈的图文里,她不是在学校学习,就是在图书馆学习,或者在大学校园的操场上散步,当然也有几张效果不错的照片了。吴小丽的照片都是自拍,都是自信的原生态——不是她拍摄技术高,是人家底子好,天生的美人坯子,许晴晴由衷地感叹道。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一时心血来潮,还偷偷下载了吴小丽的几张照片。

稳住了吴小丽,她这边就要抓紧行动了,但许晴晴也实在没有高招。随着春天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深入,迎春花开了,樱花开了,海棠花开了,蔷薇花开了,她美甲店的生意也渐渐好起来,特别是回湖南老家相亲的小美女又回来了,美甲店又充满了生机。许晴晴觉得两个小美女都是时尚潮流的追赶者,会不会有好经验提供呢?便请教她俩追求小帅哥的秘诀。没想到她俩的经验还不如她,相亲的小美女说,以身相许,还能怎么办?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表白,就算自己有多丑都不怕,万一他是瞎子呢?另一个小美女却有着不同的观点,并且说了句非常哲学的话,魅力,魅力,魅力,靠魅力杀死他——如果有件事情必须做的话,就是先好好爱自己,打理自己,把魅力提高到峰值,盛不盛开,花都是花,但,峰值时期的花,才是花应有的样子。许晴晴分别给了两个小美女一个大白眼。特别是相亲小美女话里的“丑”字,让她听了特别不爽,又多给她一个大白眼,谁丑啊?再过十几年,你也跟本姑娘一样!

转眼四月了,再次给许晴晴带来缓冲的是,上海的疫情防控政策还没有松懈,北京的新冠疫情也开始零星暴发了。她和大卫的爱情虽然还没有进展,但有一天,她把带进图书馆的樱桃拿给大卫吃时,他居然接受了,还说了声谢谢,并且还聊了两句,互相加了微信。当然是用老手机加的了,新的微信只对吴小丽专用。许晴晴知道他叫魏东,吴小丽叫他大卫,是不是“大魏”的别称呢?如此说来,他们认识?不过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就到这里了,当许晴晴再次把草莓拿给大卫吃时,大卫拒绝了。樱桃可以吃,草莓又不吃。许晴晴想按照惯性把情感向前推进,还是推不动,进入了死循环。为了保持一丝希望,许晴晴先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另一封信

事情的转机,是在北京疫情防控最紧张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天赐良机。

许晴晴能从疫情防控中寻找到一条通往爱情的狭小缝隙,不能不说让她既激动、惊喜,又惶恐、不安——为了便于管控,各幢楼分别建了几个群,许晴晴所在的19层,和20、21层共同建了一个群,在群里发送核酸通知和全国、北京市及朝阳区的防控政策以及小区的相关规定,是建群的主要目的。入群的二微码就贴在每层楼的电梯厅里。群主要求,需要真实姓名和房间号加所住人数,如许晴晴,就是许晴晴1947+1。让许晴晴想不到的是,平时空落落很少见到人的走廊,三层所住居民竟然有近二百人,也是啊,一层楼有五十个房间,平均一户一点五人,就二百多人了。

许晴晴在入群之后,发现并不是所有人的姓名都是真实姓名,乱七八糟的名字都有,头像也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是真人,有的是一朵花,有的是一条狗、一只猫、一头猪。不过大卫是真实的头像和真实的姓名。许晴晴觉得既然不是一刀切,她便把头像换成店铺的门脸照,姓名改成了店名,也算是给美甲店顺带做个小广告。让许晴晴灵机一动的是,她让吴小丽也入群了。许晴晴把新手机的微信名改成了吴小丽,同时让她和吴小丽的房间做了个调换,吴小丽就成了“1947+1”了,而她的美甲店名改成了“1949+1”。

这就是许晴晴发现的那条通往爱情的缝隙。

现在,住在1947 的虽然是许晴晴,头像却是从吴小丽朋友圈里下载的吴小丽的照片。许晴晴在群里的显示,就是吴小丽了。许晴晴无疑是在给大卫释放一条重要信息,你喜欢的姑娘就在群里,你们在同一个群,甚至住同一层楼,还无动于衷吗?为了加速进度,以防夜长梦多,许晴晴便模仿吴小丽给大卫的信,以吴小丽的身份,重新写了一封约会的信:

大卫你好,我叫吴小丽,看到你在群里的头像了,才知道我们住在同一幢楼同一层,惊不惊喜?反正我是差点惊掉下巴了。不过我们应该早就认识啊,不久前的一天,我看到你在图书馆自修室读信。我不想传信,我想直接给你写——我对你读的书有兴趣,有不少和我的研究重叠,那本《鲁迅书影》也是我喜欢的,我想在我的论文里引用鲁迅在上海出版的作品集所刊登的广告,比如《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等,后两本书的初版本还是“毛边本”,鲁迅可是一个地道的“毛边党”。不过《鲁迅书影》里没有节录这些书的广告,真是遗憾,据说,当年《申报》《沪报》上有不少这些书的广告。我明天要到海淀区一个朋友家查几个资料,有可能要待几天,疫情期间,往返不易,所以,斗胆约你今晚一叙。我不想去咖啡店、茶吧、酒吧、影院这些俗气的地方,再说了,疫情无情,这些地方也去不了。我们既然相距这么近,就来我的房间喝茶吧,如蒙赏光,晚上十点准时,我备好香茶欢迎你。春天柳絮纷飞,花粉也多,注意保护自己。你的邻居、大卫的死忠、一个喜欢暗恋的小女子。

写好信之后,许晴晴没有立即申请添加大卫的微信,而是先存在手机里,出门,下楼,去位于另一幢楼的图书馆看看。她不是要去看书,而是去看看大卫在不在,看看大卫是不是已经觉察到她的阴谋了——所谓做贼心虚,就是说她现在的状态。不出所料,图书馆在玻璃门上贴出了暂停开放的通告,已经有四五个人在看通告了。通告大意是,因为疫情防控,接上级通知,图书馆暂停开放,在这期间,借书超时也不再罚款。許晴晴这才神情轻松,真是太棒了,所有的策划,都在掌控之中。许晴晴转身欲回时,那个曾经被她碰掉书的有着治愈笑声的小女孩冲她一笑,还稚气地说了声“阿姨好”。牵着她的刀条脸男人也笑道:“我女儿认识你。”许晴晴心情愉快,就随手摸一把小女孩的小辫子表示友好,同时又觉得奇怪,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他那张奇怪的脸像极了绿丝瓜,而且那丝瓜还正在生长——脸上全是献媚的笑。然而这些都影响不了许晴晴大胆的计划和决定。回到家后,许晴晴再次捋了捋自己的计划,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好办法,虽然冒险,但这个险值得一冒。人生本来就是各种各样的冒险。冒险才有出路,冒险才有机会,冒险才能成功。不冒险,连走路都学不会,不冒险,只有等死。许晴晴开始幻想即将到来的约会,幻想实时的情景,开始各种各样的假设。有一点是确定的,首先不能暴露自己,既要沉住气,又要稳准狠,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许晴晴是在晚上九点以后,才申请大卫成为好友的。没想这个大卫太没出息了,马上就通过了“吴小丽”的好友请求——看来使用吴小丽的照片作为头像起了大作用。同时,也让许晴晴心头醋醋的,感叹自己要是真的吴小丽该多好啊。大卫的微信马上就来了:“你好,咱们是邻居啊?”

“是啊,我也才发现。多亏这个群。”许晴晴心里的醋意进一步翻涌荡漾,把她全淹没了,但她还是克制住,权且把自己当成吴小丽得了。

“怎么后来你就没去图书馆?”虽然是文字聊天,也能看出大卫语气里的哀怨:“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我能消失到哪里,这不是在家赶论文嘛。”许晴晴说,“论文都要难死我了,放弃的心都有了。”

“你是学生?”

“是啊,研究生。”

“其实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估计你是学生,果然是研究生,还要做那么深的学问,好崇拜啊——千万别放弃,挺一挺就过去了。”

“就是挺过去了呀,这不论文刚通过嘛,心情放松了,正想着什么时候能在图书馆碰见你呢,这不,就在群里先遇着了。图书馆你还去吗?”

“去啊,经常去的——我也在准备一项考试呢。”大卫抓紧一切时机表白了,“每次都盼着能遇见你……每次……”

许晴晴没有再说话,而是当机立断地把事先拟好的信,发给了大卫。

在等着大卫回复的短暂时间里,许晴晴还是紧张了。那种紧张里,还掺杂着激动、慌乱和期待。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可能只有十秒或十几秒钟),大卫回复了:“为啥要等到十点?十点太久了啊……我现在就想去看你,就想去喝你的香茶。”

大卫上钩了。许晴晴心里一阵狂跳。许晴晴先要撩撩他,说:“别急嘛,十点后,就有夜晚的样子了,四下里也该安静了,所有时间都是我们的了——我刚到家,要洗个澡,洗得香香的招待你。对了,你也洗个澡吧……我要你和我一样地香。待会儿见。”

还没等大卫回复,许晴晴又赶快发一条:“来时敲一下门就可以了,就一下,轻轻地,我怕闹出动静来……你知道,咱们这房子不隔音。”

其实,许晴晴早就准备好了,她提前把灯拉黑了,窗帘也紧闭了起来,还在屋里喷洒了香水,裸身换上了爽滑的丝绸睡衣。她要先适应一下屋里的黑暗和迷人的香水味儿。她还趴在猫眼朝外望,她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黑,还是黑。

大卫果然踩着点来了。大卫信守诺言,只敲一下门,许晴晴就把门拉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他似乎还在发愣,可能是黑灯瞎火让他还没有适应吧,也可能是撩人的香水味儿直接熏晕了他,抑或是她身上的气味儿迷惑了他的心智。许晴晴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时间适应,伸手拉他进来了,在关上门的同时,身体也贴了上去,气急般地憋着嗓子说:“……终于来了……大卫大卫大卫……”

真 相

许晴晴趴在大卫的怀里。激情过后,她不敢说话了,她怕露馅。她想保留这份美好。哪怕多保留一分钟,她也要拥有这一分钟,享受这一分钟。她真心觉得大卫太好,太优秀,太可爱了,她非常想自己再年轻十岁,或者回到十年前,或者她就是吴小丽。所有这些,许晴晴都知道是不可能了,甚至连改变他、使他放弃吴小丽都是痴心妄想了,他已经把她当成了吴小丽。她知道灯一亮就会失去他,她也怕灯一亮就原形毕露,心里突然没有了开始时的信心,想好的那些说辞,一时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情不自禁地悲伤起来,止不住心中酸楚,眼泪便流了下来。

可能是受到他们刚才激情的影响,隔壁1945房间也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喊叫声。大卫也听到了,他搂了搂许晴晴——他心中的吴小丽,说:“听。”

许晴晴也听到了,忍不住也想笑。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隔壁的动静,明显是被她的忘情所带动。可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里突然悲喜交加地矛盾起来,最后竟歇斯底里地嚎叫了一声。她这一声嚎叫,吓着了大卫。大卫在她脸上亲了亲,说:“别影响人家。小丽……我们喝茶吧,想尝尝你的香茶了。”

“喝茶?”

“是啊。”

许晴晴不说话了,她哪里准备了什么好茶啊。她知道,事情终究是要大白于天下的。所以在大卫说要喝茶后,她的身体还是松动了,从他怀里爬起来,开始摸着黑找衣服,而她感觉大卫也在床头的墙上摸索着什么。她知道他在找开关。他找到了,随着轻微的一声响,屋里亮如白昼,而此时的许晴晴,正把睡衣套到头上。

“等下……”大卫说着,用双手按住许晴晴的双肩,然后顺着胳膊轻轻抚摸下来,再掀起睡裙的裙摆,也把脑袋钻了进去。

大卫认出了对方——无法形容睡裙里两张贴近的恐怖的脸……

就像新婚之夜的林妹妹变成宝姐姐一样,不同的是,晴天霹雳之后,大卫还处在茫然状态中。大卫的第一感觉是离开,赶快离开,瞬间消失。在他离开的过程中,许晴晴先是双手掩面,做无脸见人状,后来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许晴晴预先背熟的说辞,为自己开脱的说辞,贬低吴小丽的说辞,夸大自己事业的说辞,要一辈子对他好的说辞,竟然都无法说出口。哪怕是在她最糟的设想中,大卫虽然有一千个不满意,甚至揍她一巴掌,也會认真听她解释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大卫脸上的表情是死灰色的,那表情让她有点害怕和恐惧。更糟糕的是,大卫看到真实的吴小丽写给他的那封信了,那是一封写在淡黄色便笺上的信,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信。许晴晴在手机上模仿这封信后,忘了收起来了,就放在梳妆台上。果然不出许晴晴所料,他拿起了那封信,扫了几眼后,丢下一句“卑鄙”,匆匆而去。

电 话

吴小丽密切关注着上海的新冠疫情防控,也密切关注着北京疫情的防控。现在她还无法离开上海返回北京。上海的防控虽见成效,离完全解封似乎还没有明显的预兆,而北京的疫情不断有零星暴发的消息,防疫政策又开始紧张起来。上海是她的来处,北京是她的归处,没办法,她只能听天由命。好消息是,她的论文答辩,经申请,可以在线上进行。而来上海的成果,不仅是丰富、补充、完善了论文,让其内容更加充实,文采更加飞扬,还因为疫情期间无法做别的事,比如聚餐、游山玩水、逛专卖店等,只能利用补充论文时所用的剩余材料,顺带写了两篇万字长文,一篇是《鲁迅家餐桌上的海鲜》,另一篇是《鲁迅及其朋友圈的宴席》,这可以说是她毕业论文的副产品,从另一个角度审视鲁迅,解读鲁迅,更进一步发现了鲁迅的伟大。这两篇文章得到老师的肯定,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比论文还重要,而且经推荐,已经有杂志确定要发表了。

吴小丽在查资料写文章的间隙,会透过宾馆的窗户,看看楼下的上海街道。她所住的地方,离上海交通大学老校区不远,离巴金故居也不远,刚来那几天,她还准备抽空去这两个地方转转,感受感受老上海的文化,突然进行的疫情封控,阻止了她的计划,从而一门心思地做起了学问。站在窗口眺望窄而整洁的街道,看一幢幢老式的洋房,成为她最奢侈的事。街道上空无一人,眼看着一棵棵行道树枯涩的枝头悄悄鼓出了黄芽,又眼看着黄芽变成了绿叶,绿叶由羞涩地招摇成为迎风起舞的浪涛,季节的更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她第一次如此切近地观察、感受到了,这给她带来了小小的惊喜。但是她也会在写作或改稿时,偶尔产生幻觉,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坐在北京社区图书馆的自修室里,而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这样的幻觉很短暂,却出现了好几次。在幻觉过后的沉思和反思中,她又产生小小的庆幸,庆幸那天没有如期实现约会,否则,在这寂寥的封控期,会有更多的牵挂,更多的儿女情长,论文的修改和文章的写作,必定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利,每天的视频会话必定不会少。吴小丽也不知道这算是损失还算是收获,不过发生的事实,也让她进一步成熟,进一步成长,那些奇幻的爱情剧不过是自己天真浪漫的少女心在作祟,所谓的一见钟情也有可能是单相思,或者是暗恋。但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还是心有不甘,无法释怀,第一次在幻灯片中见到的大卫还会时不时地复活,在眼前重现,短暂地扰乱她的心。

这天,夜晚,灯下,吴小丽在宾馆房间里,再一次翻阅从图书馆借来的《新晚报》合订本,准备为她的下一篇大文章收集资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北京的,还是个陌生号码。吴小丽知道,防疫非常时期,社区、小区、防疫办等基层部门的电话特别多,但深夜打电话的不多,她犹豫一下,还是接通了。

“喂……”一个颤抖的男中音。

吴小丽听到那声音里有胆怯,有谨慎,还有试探,估计是骚扰电话,便耐心地听对方说,随时准备挂断。

“……是……吴小丽吗?”

“我是吴小丽,请问哪位?”能叫出她的名字,吴小丽既好奇,又警惕,甚至还有点小小的紧张,看看对方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疫情期间,能遇到一个高智商的骗子,也不失为一件有趣味的事,和骗子聊聊天,也能增加防骗的技能。

“我是魏东。”

“谁?”

“魏东,魏、东……就是,就是就是……你信中说的大卫。2月18日,你给我写过一封信。”

吴小丽正常呼吸过程中的一口气息突然拐了个弯儿,噎了回去,差点呛着自己——大卫?就是那个大卫?这家伙怎么到现在才醒过来?两个月了,他都在做些什么?她当初诚心诚意地给他写了一封信,自信能得到他的回应,没想到碰了比钉子还硬的钉子——他没有赴约,也没有任何消息,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一句拒绝的话都没说。这么久了,她心中当初的冲动早就淡化,那股突然蹿出的爱情小火苗也早已熄灭,他怎么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打来这样的电话?是情势所迫,还是有诈?吴小丽迷惑了一小会儿,但也只是在最初的疑惑之后,心里曾经熄灭的小火苗又死灰复燃了,虽然火势很微弱,很摇曳,也散发热量了,那张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那健硕的体魄,那读书时专注的神情,又重现眼前,又和幻灯片中的大卫重叠。吴小丽以前曾相信的一见钟情,曾相信的艳遇,在渐渐怀疑并不再相信之后,又重新萌芽并迅速绽放。吴小丽轻声说:“喂……”吴小丽的手战栗一下,那手机便不稳,她立即换了另一只手,拿稳了手机,顿了顿,百感交集地又重复一遍:“喂?”

“听到了……你是吴小丽,我知道是你……我我我我要跟你解释一个事……”大卫的声音终于还是迫不及待了,“今天我才收到你的信,真是很对不起,图书馆的人告诉我她是在地上捡到这封信的,他们把信当成一封写给陌生朋友的信,随手就夹到书里,准备有时间再整理,没想到竟忘了……今天让我偶然看到了,是……是偶然……我知道,电话打晚了……你在听吗?”

吴小丽一听就知道对方说的是谎言。骗子们精心策划那么久的套路,都能被识破是谎言,怎么能要求一个普通人的谎言更真实呢,即使他是大卫,是米开朗基罗作品的复活,他的谎言也不会天衣无缝,也会漏洞百出。但是,吴小丽不想戳穿他的谎言,即便明知道那些话里充斥着谎言,不值得质疑,像肥皂泡一样一吹就破,她也要相信他的话,或相信谎言背后肯定有无法克服、难以启齿的困难。所以,为什么说只要相爱了,爱情就是一笔糊涂账呢,就算明知道是一笔糊涂账,谁又都不愿把爱情的账目搞得明明白白,真搞明白了,那爱情就失去原有的魔力了,就不是一个谜了,所有爱情都会大打折扣的,所以,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事人都要甘心为这笔糊涂账买单的原因。

“在听……”吴小丽听从了内心的声音,“那么,你……还能赴约吗?”

“我现在就在郊野公园金榆路入口处的小广场上,这里有高大的雪松,还有其他树,路灯也很明亮……可是我来晚了,太晚了,只有我一个人……时光怎么就不能倒流呢?时光要是能暂停下来,等等我该多好啊。”

吴小丽听到手机里的哽咽声,尽管远隔千里之外,那哽咽声也清晰地响在耳边。吴小丽说:“时光……也许真的可以倒流……你真的在?”

“……啊,你等下。”大卫说,“我加你微信。”

微信通了,随即,对方有视频请求。吴小丽接通了视频。吴小丽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夜晚的风景,那正是郊野公园金榆路入口处的小广场,那雪松,那朦胧的灯色,那孤独的长条椅子,正是吴小丽曾经熟悉的地方。吴小丽眼含泪水地笑了。

“我想给你写一封信,约会地点还在这儿……希望你来。”大卫说。

“好啊……等着你的信。”吴小丽鼻子一酸,也哽咽了,“只是……”

“别说……疫情封控总会结束的,你安心学习……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时间都是2月18号的那个夜晚——它已经凝固了。”

小广场

一个月后的初夏黄昏,轻风微拂、夕阳晚照的郊野公园金榆路入口处小广场上,魏东在焦急地等待。其实他来早了,离七点半还有半个多小时。等了几分钟,他就坐立不安了,像是过了几天一样,感觉太漫长了。他一直眺望金榆路入口处,空旷的金榆路上,不时有车辆往来,开放式的入口,也有人进出,但他等待的目标还没有出现。他在小广场上来回走动,觉得这样的走动不合适,又停下来。停下来似乎也不正常,再坐到长条椅上,可屁股上又像生了刺,刚一坐下就弹了起来——怕卖呆走神,他等的人就出现了,再站起来迎接就来不及似的。

小广场上还有不少人,向晚的夕照被杂树过滤,有点五光十色和光怪陆离。可能是疫情刚过吧,大家都出来放松。发呆的老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一个地方,那是天边上一朵镶了金边的云;骑自行车追逐的孩子们欢笑着一刻不停地在小广场上转圈子,落在小广场上的晚霞被他们的车轮撞得支离破碎;也有一家三口在小广场上聚谈说笑。一张条椅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本大大的绘本在看,不时给身边衣着华美的漂亮女人讲解着。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曾把她的绘本撞掉到地上的许晴晴。许晴晴很投入地听,还不时发出欢笑声。许晴晴的身边是一个瘦男人,一张精瘦的刀条脸贴在她胳膊上,恨不得就要贴到她的丰胸上,他的目光穿过她胸前的空间也落在绘本上,他的另一只手从后边环绕,搭着许晴晴裸露的肩膀。他和许晴晴一样,也在听小女孩读书,三个人喜乐融融的场景非常温馨。突然,一道白光闪过,许晴晴的眼睛似乎被晃一下。许晴晴抬起目光,看到金榆路入口处进来一个身穿白色衬衫、浅栗色长裙的姑娘,带着一脸的平静和微微的笑意,轻快而急促地向他们走来。许晴晴认出了来者,她就是几个月前在图书馆读书、自修的吴小丽。那个背影朝向她并向吴小丽奔去的,是被吴小丽称为大卫的家伙。许晴晴这才回过神来,吴小丽并不是向她走来的,吴小丽是走向正在奔跑的大卫。许晴晴看到,吴小丽也跑起来,扑向了大卫的怀抱。

魏东和吴小丽拥抱到一起了,他们在原地转了几圈才停住,双方都感觉到对方的力量,都不想松开。魏东把下巴搁在吴小丽的肩膀上,感受着吴小丽的体温和心跳,感受着无处不在的甜蜜和爱意。突然,他看到前方几米远的长条椅上,有人不合时宜地朝他们笑,还轻轻地挥手。魏东心里一闪,认出她是那个假吴小丽。魏东并不知道她叫许晴晴,在群里,假吴小丽已经消失了。她怎么会在这儿?她要干嘛?莫非要闹场?但是,魏东从她的笑里并没有看出什么恶意,而她幅度不大的挥手,分明是在打招呼。但魏东还不想看她。魏东紧抱着吴小丽,又转了半圈。没想到的是,假吴小丽也跟着他们转了——她和刀条脸的瘦男人一起,牵着那个小女孩,正向郊野公园里走去。他们一边走,还一边闹——他们带着小女孩,一起玩飞翔的游戏——三个人一齐奔跑,中间的小女孩突然双脚离地,借着奔跑的惯性,做飞翔状。他们快乐的笑声,也在黄昏的小广场上回荡。

“你是收到我的信來的吗?”吴小丽的声音有点像梦语。

“是的。”魏东知道吴小丽在说什么,吴小丽已经把时间拨回,让时间倒流了。

“我论文通过了……有一种力量,叫迟来的电话。”吴小丽的声音有点哽咽——她又回到了现实。

“我也考得好,下个月,二级建造师证就会寄到了。”魏东又让时间回溯了,“我太粗心了……才看到你的信。”

“不,时间正好。”

突然响起了音乐。小广场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吹萨克斯的白发、白胡子老人,他穿着很考究的衬衫、西裤,银发飘飘,正在吹《K歌情人》里的插曲《Way Back into Love》,他面向大卫和吴小丽,面色沉静而忘我,好像是专门为他们吹奏似的,欢快而抒情的旋律,给小广场增加了许多喜庆。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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