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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者

时间:2024-05-04

邢庆杰

由于一直没有收到过信件,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信箱的存在。清晨散步回来,无意间看到了它,打开侧门,撞入眼帘的不是期盼中的书信和文学期刊,亦不是往常的空空如也,而是一个精致温馨的鸟窝。不知是什么鸟儿,竟在我的信箱里筑了一个巢。我看到的,是鸟窝的侧面,像一个侧剖面图,有明显的层次感。最下面一层,足有四五厘米厚,由细长的柳树枝和草梗构成,它们长短搭配,结构非常严密;再往上,是约两厘米厚的草叶子,大大小小的草叶子一层层摞起来,无序但却精巧地拼凑到一起,像一件构造完美的毛毯;最上面,是厚厚的一层羽毛和绒毛。惊诧之后,我赶紧关上了信箱的小门,像不小心闯进别人家的不速之客。幸好,主人不在,否则,看见我这庞然大物,还不知吓成什么样子。

这个信箱,颇费了我的一番心思。我先画了一张简易图纸,委托诗人老边用红松板子打造。老边是一个多面手,诗写得有个人的味道,还写得一手好字,于人物画也有一定的造诣,最难得的是,他是一个专业木匠。我再三叮嘱他,不要用钉子,不用要钉子……要全部用榫卯扣起来。信箱终日在外面风吹雨淋又日晒的,只有用榫卯扣起来,才不会拔缝。鉴于现在的文学杂志和图书体积越来越大,信箱的尺寸也做了加大版的,高五十厘米,宽四十厘米,厚度二十厘米。信箱门的上方,我设计了一个十厘米高的投递口,这才给了小鸟钻进去做窝的机会。信箱挂在窗前那棵一搂多粗的老枣树上。为了不让雨水潲进信箱,投递口上方还安装了一个大小适宜的雨搭,就像房子门窗上的雨檐……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还担心镇邮局找不到这荒凉的地界,特意开车去了一趟白马镇,把负责这一片的投递员请上车,载她来了一趟。

事实上我这些心思基本上是白搭了,搬到这个地方三月有余了,信箱里一直空空如也。倒是经常收到快递公司的短信,让我自己到镇上的菜鸟驿站去取件。这里离白马镇二十多公里,有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途经五六个村庄。于是给自己规定,每周只取一次件,顺便在镇上买些生活用品回来,菜鸟驿站收的那点儿超时费,总不如我的时间金贵。

我决定把信箱无偿转让给鸟儿。为了不使万一光临的投递员惊扰到它们,我在信箱上贴了一张纸条:此信箱已改为鸟巢,有信件请放在窗台上。

搬到这个地方来“隐居”,缘于三个多月前的一个酒场。

那时,我已经和一家出版公司签约,要写一部以人与自然为主题的长篇小说,用一年的时间完成。但时间已经混过去了半年多,我还没有动笔。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我有一套不错的湖景房,还有一个单独的书房。这么好的条件,却很难静下心来写作。不说白日里单位的鸡毛琐事,仅晚上的酒场就占去了大量的写作时间。当然,主要原因是我禁不住酒场的诱惑。我喜欢酒,更迷恋酒后那种迷蒙、醉生梦死的感觉。只有那种时刻,我才感觉这个世界是无比美好的。无数个美好的夜晚,就在酒精麻醉中溜走了。三个多月前,我在一个酒场上偶遇了梅花造纸厂的老板闫总。当我借着酒劲儿说出自己的烦恼时,他当即接过话头说,我可以提供您个写作的地方。我举起酒杯谢了人家,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第二天,闫总竟打来电话,要带我去他那个地方看看。左右无事,我抱着到此一游的想法,就坐他的车出了城,来到了废弃的梅花造纸厂。在路上,闫总给我介绍,他当初在这里建厂,是白马镇当作招商引资项目来的。前两年,由于市里加大了环境治理的力度,像他这种规模的小型造纸厂就被叫停。目前他还没找到适合转产的项目。

我们去的是办公区,一个独立的大院,有十几间平房。大院南面,竟有一大片繁茂的树林。当初建厂时,当地政府批了一百二十亩地,厂子的生产区和办公区只用了五十亩,余下的七十亩,闫总全种成了树。这原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种树前,闫总投入了大量土杂肥,对土地进行了改造,几年下来,往日的不毛之地就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树的种类很多,有柳树、榆树、槐树、椿树、苦楝、杨树、山楂树、枣树、柿子树、核桃树……为了方便浇树,在树林子南边,还挖了一个大湖,接通了附近的丰收河,湖水随时可以得到补给。湖南数百米,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寺,名灵水寺,偶尔有浑厚的钟声传过来。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这片树林。久居闹市,面对原始森林般的大片丛林,有一种融入自然的归属感。一条约两米宽的小路,环绕树林一周,路面上铺了一层碎砖。由于人迹罕至,一季又一季的杂草从砖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把路面全部遮住了,成了一条绿色的小径。

两天之后,我在单位请好了创作假,驾驶自己新置的电动越野车,进驻了梅花印刷厂。闫总很慷慨,把他以前的厂长办公室给我当了创作室。这是个套间,外面是两间,有接近三米长的大班台,还有沙发、茶几等办公室必备家具。里间是卧室,有电视、冰箱、卫生间,卫生间内配有淋浴,还有一台小型洗衣机。闫总开玩笑说,再给你配个女人,居家过日子都没问题。

我搬进来的当天,在门口警卫室住着的一位老者就被农用三轮接走了。老闫说过,这是他的一个表舅,在这里留守两年多了,一直吵吵着要走。老者给我留下了一条健壮的大狗,是当地的一种土狗,全身土黄色,名字也很俗,就叫阿黄。阿黄初次见我的时候很凶,狂吠着扑上来,被拴它的铁链子拽了个趔趄。我总觉得它似曾相识,连它身上的腥骚味儿都有一种熟稔的亲切感。果然,我喂了它两次肉骨头后,它再见了我,就摇头摆尾,仰着一张狗脸充满哲思地凝视着我,像在回忆我们的前尘往事。

起初一段日子,朋友们不知我的行踪,仍不断约我喝酒,被我以身在外地为由一一婉拒。有时,我也会禁不住诱惑,有过片刻的犹疑,但想到还有六十多公里的乡间公路,就自动熄灭了内心深处那蠢蠢欲动的火苗。慢慢地,来自酒局的骚扰越来越少,我也至此才明白,无论离了谁,酒场都会继续。

每天早上,日头刚刚爬上窗台,我即起床洗漱一番,出门沿树林子东边的绿色小径,沐浴着朝阳,走到湖边,围着湖散步。湖边上,有一圈水泥小路,靠湖的一边全是桃树。我刚来时,桃花正艳,花香扑鼻。可惜的是,大好春光,因处荒野,竟无人来赏。围湖转上五六圈,用时大约四十分钟,即原路返回。警卫室里,有“表舅”留下的整套炊具,我一日三餐都在这里自给自足。吃過早饭后,我在院子里溜达几分钟,即回到创作室,慢慢进入写作状态。上午,我一般有三个小时的写作时间,写累了,卡壳了,就到院子里走走,到大门口逗逗阿黄。有时也到湖那边转上一圈。我享用着闫总的各种资源,也是有责任的,要看着这片林子和那个湖。林子没事,盗伐木材犯法,一般不会有人动这个心思。就是那个湖,偶尔会有人来钓鱼。闫总说,我要给鱼提供一个休养生息的世外桃源,不允许任何人来这里钓,要是赶不走,就放狗吓吓他们。现在的人素质普遍高了,有过两拨来钓鱼的,我过去一说,人家收拾收拾就走了,根本用不着阿黄出场。也可能,钓鱼的人本来也是心虚。湖边上立有一木牌,上面赫然写着:禁止钓鱼。只是,他们装作没看见罢了。

午休的闹钟定在两点半,我多在闹钟响起之前就会醒来。起床,沏上一杯九窨的茉莉花茶,在电脑上看一部电影。我在鲁迅文学院进修的时候,有个同学是北影毕业的,和我一样嗜酒,然囊内空虚,我经常请他在学校附近的小酒馆里对酌。结业时,他给了我一个500G的U盘,里面是几百部未经国内剪辑的外国电影。我曾幻想在里面找点写作的猛料,至今未得。

傍晚,沿林子西边的绿色小径,在夕阳下走向湖边。转上五六圈,然后返回。晚餐我一般要炒两个菜,再切一点儿香肠、火腿。当然,水煮花生米和豆腐皮也是要来一点儿的——这是酒肴中的经典。后来,我发现镇上有一家卤肉做得不错,买菜时捎回些心肝肺肚肠之类的卤下货,放在冰箱里慢慢享用,有时也会取出一些来犒劳阿黄。晚上我从不做汤,用啤酒佐餐,至少一瓶,有时喝高兴了,能灌四瓶。饭后一般要休闲上个把小时,然后继续写作。也有例外,有时写顺了,上午完成了全天的目标,晚上就看看书,翻翻微信,给朋友们打个电话。

我终于见到信箱的占领者,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它们是一对藏蓝色的斑鸠,当地人叫它们野布谷。它们在信箱上面并排挤在一起,缩着脖子,眯着眼睛,正享受着雨露的洗礼,见了我,咕咕叫了两声,就匆匆挤进了巢内。许是它们“鸠占信巢”,见到我心存愧疚。

门口的阿黄忽然冲着南方狂吠起来,叫了一阵子,就转头看着我,低声呜咽。

我拍了拍它的脑袋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看看。

我抬头看了看天,雨不像能下大的样子,就冒雨出了大门。远远地,看到一群人围坐在湖边上。近了,才看清这些人是跪着的,都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在他们的面前,有一个半人高的鱼篓,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鲜鱼,不断有鱼从篓子中跳跃着落在地上。这时,有浑厚的钟声从灵水寺里传过来,我顿悟:这定是灵水寺的善男信女,来这里放生的。果然,他们祈祷完了,就将那鱼篓抬到湖边,小心地把鱼倾倒入湖内。鱼大部分是一拃多长的鲫鱼、鲢鱼,还有少许黑鱼和泥鳅。鱼入水后,有的摆动几下尾巴,缓缓游走了。还有的仰着头,将嘴露在水面上,不停地吐着泡泡。多数的鱼是直接翻了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看这样子,这些放生鱼,真正能活下来的属凤毛麟角。

放生的信徒们走后,雨也停了。我回去取来了网抄子,把湖内的死鱼打捞上来,得有十多斤。我把它们埋在了桃树底下,暗暗为它们祈祷:如果有来生,就降生在一个人类到达不了的地方。

岸边伏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只有嘴在一张一合地呼吸。它的背部有一道明显的伤痕,看样子是活不长的。我用网抄子捅了捅它的脑袋,想让它离岸远一些,它迟钝地摆了摆尾巴,就再也不动了。

第二天,我再来看那条鲤鱼时,它已经肚皮朝天了。我把它埋在了一棵最高的桃树下面,期待明年的春天,它全身的营养化为泥土,再转化成一枝最美的桃花,在最高的枝头绽放。

小说写得还算顺利,来这里五个多月后,初稿写完了,十四万字。这得益于之前搜集的素材充沛。那个荒废了的半年,并非一事无成,至少为当下的写作积累下了粮草。我打算把稿子搁置半个月后,再润色一下就定稿,字数控制在十五万字以内,这个字数的长篇在杂志相对好发一些,成书后应该会有销路。

五个多月来,在这荒无人烟的寂静之地,我每天都按自己的规律生活、写作,貌似自由自在,却并不轻松。现在任务完成了,心情如一盘散沙般松弛下来。

傍晚,我出了大门,就看见对面一棵苦楝树下,立着一只通体金黄的黄鼠狼,它半米高的细长身子站得笔直,两只前爪抱在胸前,像一个江湖人士在对我施抱拳礼。以前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它,它常常在树林边上露一下头,就消失了。我那时一边散步一边想着小说里的事,没工夫理会它。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它伏下身子,一条硕大的尾巴摇摆了几下,钻进了树林。我拨开齐腰高的杂草,跟了进去。头顶上,连接在一起的树冠遮天蔽日。大树之间,野生灌木和杂草异常茂盛,颇有点儿原始森林的味道。夕阳从树干间斜射进来,给林子营造了一种斑驳的梦幻色彩。

那只黄鼠狼立在一棵柿子树下,两只圆圆的黄眼珠有些诡异地盯着我。我抬手给它打了个招呼,笑道,小黄,最近又偷鸡了吗?

它竟然听懂了般微微摇了摇小脑袋。忽然,从它身后的草丛中,冒出了几个小脑袋,眨眼间就站到了它的旁边,是一大两小三只黄鼠狼,全部是金黄色的體毛。大的一只,应该是它的配偶(我弄不清楚公母),小的那两个,是它们的孩子无异。我顿悟,它引我进来,是让我和它们全家认识一下呀!我瞅着那两只不停眨着眼睛的小黄鼠狼,友好地冲它们微笑着,缓缓从裤子后兜里拿出手机,对准它们,还没来得及按动快门,它们倏忽一下不见了。我有些遗憾,亦有些恍惚,仿佛在时光之中,未曾与它们有过交集。冥思良久,我缓缓退出了树林,发誓不再进来。

我曾对这可爱的精灵猎杀未遂。十六岁那年,我初中毕业,在家一边种植着责任田,一边追逐着有关文学的白日梦想。鲁北农村,家家有养鸡的习惯,多则几十只,少则几只。冬天,万籁俱寂,田间野外空无一物,饥肠辘辘的野物们无处寻食,便都觊觎这些美味的家禽。我家喂有十几只鸡,夜间常受野物骚扰。那时,农村多有人自制土枪,用来打猎、保护宅院。我亦自制一土枪,每日晚饭后,在里屋伏案写作,土枪装好火药铁砂,置于窗台,随时可以击发。那个冬夜,我刚刚熄灯,忽听外面有鸡叫之声,隔窗张望,见鸡窝前立着一个苗条的影子,高约尺半,通体雪白,二目莹绿,如灯笼般游动闪烁,是黄鼠狼!我持枪在手,拉开枪栓,扣动了扳机,枪未响,但撞针的清脆之声惊动了那个生灵,它倏忽不见。第二天,我持枪请教村中一位老猎手,猎手将枪系牢于一棵树上,扳机上系一长绳,二人于五米外埋伏,拉动长绳,一声巨响,枪竟炸膛了!我顿时吓呆。那老猎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那个野物,救了你一命!后来我认真研究了黄鼠狼的前世今生,才知道它偷鸡是生存遭到威胁的时候,才涉险入户的。它的正常伙食是自然界的公害老鼠,偶尔也抓只野兔打打牙祭,还能到河中捕鱼来调节胃口。

第二日,我恰好去镇上拿快递,在肉食店买了一只白条鸡,放在了遇到那野物之地。待中午回访,白条鸡已消失不见。

这日晨起,忽听鸟巢里传来叽叽喳喳的稚嫩之声。两只老斑鸠站在鸟巢上,仰着脸,得意地咕咕叫着。它们孵出了小斑鸠!我欣喜之下,立即跑到警卫室,挖出半碗黄澄澄的小米,撒在了枣树下面。我进了创作室,透过窗户,见那两只斑鸠已俯冲下来,急不可待地啄食着地上的米粒。

忽然,一条黑影闪电般蹿上窗前的老枣树,紧接着,传来了小鸟尖锐的叫声。我赶紧跑出来,并随手抓起桌上的茶杯,边跑边大声呵斥,滚滚滚!

那只全身黑亮的野猫趴在鸟巢上面,已从投递口探进爪子,抓出了一只全身绒毛的小斑鸠,两只老斑鸠已飞起来,在它头顶上拍打着翅膀,用嘴啄它,但无济于事。我边跑边把杯子扔了过去!黑猫扔下小斑鸠,轻盈地跃下鸟巢,一溜烟不见了。那只可怜的小斑鸠落在了地上,不停地挣扎着。我双手把它捧起来,它温热的小身子在我手掌里瑟瑟发抖。我仔细检查了一遍它的全身,还好,没有受伤。我打开信箱,另一只小斑鸠缩在角落里,正无助地哀鸣着。我把两只小斑鸠都抱在胸前,感受到它们小小的心跳和轻微的颤抖,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亲切和怜悯。

距离上一次和鸽子亲密接触,已有四十年了。

那年,二哥从朋友家讨来一对还没长全羽毛的小鸽子。他在西屋的墙上砸进去两根木楔子,上面横放了一只用荆条编织的小筐子,筐子里铺上一层麦秸,就算给它们安了家。二哥正跟师傅学木匠,天天不着家,把照顾鸽子的任务交给了我,并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喂鸽子。那时我正读小学二年级,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各喂它们一次。喂食时,我左手把鸽子捂在胸前,用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掰开它的小嘴,右手把玉米粒塞进它的口中。第一次喂时,鸽子都很害怕,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也不肯张嘴。喂了一次之后,它们就学会了配合,看到我手里的玉米粒,就会主动张开小嘴。喂一会儿,我就用手摸摸它的嗉子,直到嗉子饱满了,再喂它点水,就把它放回窝内。十几天后,它们羽翼丰满了,我开始教它们试飞。我用双手把它们抛向空中,初时,它们拼命扇动着翅膀,却仍然逃不掉坠落下来的结局,每次我都及时把它们接住。经过一次又一次放飞,终于有一天,有一只被我抛向空中后,飞了起来。我再把另一只高高抛起,它竟然也没有坠落下来,而是追着另一只飞向高空。两只洁白的鸽子围着我家院子上空盘旋了好几圈,才缓缓地落在了我的面前。不久,它们就孵出了一对小鸽子,我仍然如法炮制,将它们的孩子喂大,放飞……到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有了十几对鸽子。每天看这些鸽子在天空盘旋,成了我童年特有的乐趣。这些鸽子都是我亲手喂大的,都敢到我的手里来抢食。有时从外面飞回来,就直接落到我的肩膀上。这些鸽子一度成为我的牵挂,也是我在同学面前吹牛的资本。但后来,鸽子们一夜之间集体消失了。二哥出徒了,要置办一套木匠工具,家里没钱,他就把鸽子全部卖给了邻村一个鸽贩子。从那开始,我每天回到家里,面对空空的鸽巢,心像被掏空了一般,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此后,我多次在梦里看到那些鸽子都回来了,在我家院子上空一圈又一圈地盘旋……

我把阿黄从门口牵进来,拴到了老枣树下。又在院子里找了些旧砖和一块石棉瓦,在树下给它垒了个窝。有阿黄把守,那只野猫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天气开始变热,阿黄身上的气味越来越难闻。我在镇上买了一根手指头粗的胶皮管子,从卫生间穿过窗户引到室外,给阿黄洗了个澡。阿黄显然是第一次冲淋浴,起初吓得左躲右闪,还冲我汪汪大叫,待到全身都淋湿了,感觉到了爽,它就不动了,看它那眯着狗眼陶醉的表情,一定是非常享受。我把它牵到卫生间,用电吹风给它把毛吹干,又用木梳把它全身的毛理顺。阿黄一直很配合,乖乖地偎在我的身边。渐渐地,一股久违的气息,激活了我的记忆。为什么我一见阿黄就有似曾相识之感呢?我在记忆深处一遍遍地打捞,于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里,看到了曾经的暗伤。

我童年时期,家里曾有过一只狗,也是黄色的土狗。它到我家时,只有我的脚那么大,是我从村南的大奶奶家抱来的。在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那只狗一直是我的玩伴。它每天都送我去上学,我拿着一块窝头,边走边吃,我咬一口,也让它咬一口,它从未像别人担心的那样咬到我的手。到了学校,一块窝头就进了我们俩的肚子。我进了教室后,它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放学时,它在大门口等着我,远远看到我的影子,就箭一般飞奔而来,围着我撒歡儿,用脑袋拱我的腿,用舌头舔我的手。晚上出门玩耍,有它在身边,无论外面有多黑,我也没有害怕过。这只狗陪伴了我近十年,它一直是我孤独寂寞时的慰藉。后来,它被半夜里的一声枪响带走了。听母亲说,它是被偷狗的给打死拖走了。之后,我家再也没有养过狗。

稿子改完了。我用微信发给了出版公司的商主任。她秒回信息,说今天就看。

我对这个荒野之地竟生出难以割舍的依恋之情,觉得这五个月过得太快了。早餐后,我走出大门,就看到林子边的草丛里探出几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它们站得笔直,双爪放在胸前,像是同时对我抱拳施礼。我冲它们一家四口摆了摆手,去湖边例行巡视。

湖边的桃树上,鸡蛋大小的桃子已经发黄了,有的已被小鸟啄得千疮百孔。我挑选了一个个头较大的,用餐巾纸擦了擦上面的细毛,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味道,那时候的桃子,都这么大小。我咬了一大口,先是有些甜口,细细一嚼,就有了苦涩的感觉。我把剩下的多半个桃子投进湖水中,哗——一条大鱼从桃子落水处腾空而起,它在空中奋力扭动着身子,金黄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呀,这是条野生鲤鱼,足有三四斤重!我突然有了钓鱼的兴趣,决定马上回去拿鱼竿。

一进大门,就看到一辆红色“宝马”停在院子正中,红拂一身红装,倚在车门上冲我媚笑。

我一惊,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她冷笑了一声,说,没良心的,想过河拆桥哇!

我迅速开启大脑的搜索功能,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这个地儿的东家闫总好像是她的客户和朋友。

没良心的,要不是我,你以为老闫会这么好心?说着话,她转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里面塞得满满的,白酒、干红、饮料,还有四五箱啤酒,各种熟食、蔬菜……

我们把这些东西搬进屋后,我喘着粗气问,你要过来和我搭伙?

她掐着细腰,用兰花指在我的额头点了一下,说,老头,你想多了。后天我要在这里办一场露天酒会,招呼老边、凯子、阿桃、英子那一帮写诗的,来个彻夜狂欢。

我问,你又过生日?我记得你是大年初一的。

她沖我莞尔一笑,算你有点儿良心,不过后天这日子,比我的生日重要多了。

虽然已经三十好几了,她笑的样子仍有九分妩媚。

见我发蒙,她轻轻打了我一下说,你真笨,后天是农历的七月初七……

哦,是我们中国的情人节呀……

红拂是一家广告装饰公司的老板,酷爱诗歌,经常把自己写的一些分行句子拿给我们欣赏,我们看在她经常请客的情分上,会非常克制地赞美她几句。不是存心害她,是因为说真话对她也是浪费,她写诗本身就是个匪夷所思的错误。红拂原是她的笔名,后来她把身份证也改成了这个名字,气得视她如掌上明珠的老爹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我有时想,诗歌这么曲高和寡的艺术之所以在今天这个日渐庸俗化的世上还没消亡,除了有极少数优秀的诗人之外,还因为有红拂们神一样的存在。是她们无视尘世里庞杂的目光,在诗歌的最底层支撑着日益坍塌的尊严。

中午,我整了几个现成的熟食,做了个红烧茄子,拍了个黄瓜。我和红拂就在老闫的大班台上开喝。喝完一瓶当地产的古贝春“内招”后,我们说好一人再喝两瓶啤酒就结束,结果我们边喝边说话,话越说越稠,不知不觉竟喝完了一箱……

我醒来时是第二天上午了。跌跌撞撞地去洗漱,发现淋浴室地面上的水还没干,她刚走了不久。大班台上有她留给我的纸条:记得明天下午的聚会,院子里摆张大桌子,要至少能坐十个人,再弄一个足够亮的灯泡。看着她写得歪歪扭扭、却有些清秀的字迹,我忽然对这个女人心生怜惜。

简单对付了早餐,我开始踅摸红拂要我准备的大桌子。大班台太大,也很难弄出去。我到会议室找了找,发现了一个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展板,上面印刷着一些企业理念之类的文字。我又找了四把方凳当桌子腿,把展板放在上面,一张可以围坐十几个人的餐台就拼成了。会议室有很多把椅子,足够用。只是筷子、酒杯、盘子怎么也凑不够,也找不到大功率的灯泡。我把这些都记在手机上,决定去镇上采买。

我在白马镇最大的一家超市里买齐了所需要的物件,还买了一个1000W的节能灯管。结账的时候,漂亮的收银员说,您最好多买点儿菜,听说我们这儿也有了“密接”,可能会影响进菜。我离群索居几个月,对疫情的意识已经淡漠了,但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又返回去选了点土豆、洋葱、大蒜等能放得住的疏菜,还给阿黄拿了几根特价的腿骨。

“七夕”这天一早,在湖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只海龟。它足有五六斤重,在湖边的浅水里笨拙地游动着。

最近,每隔几天就会有人来湖边放生。放生过后,水面上总会有一片白花花的死鱼。有时,还会有一尺多长的鳝鱼,像条肉棍般直挺挺地飘在水面上。前几天,我在湖边捞死鱼时,竟发现了几只铜钱大小的巴西龟,我把它们捞回去,至今还在盆子里养着。有些放生的人,似乎没有想过所放生的活物是否适合在放生的环境里生存。这儿离最近的海也有两百公里,这只海龟即使化身“龟坚强”也是爬不回去的。它在这个淡水湖里,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多长时间都是未知。我赶紧回去拿来网抄,想把它先捞上来,然后再想办法把它送回大海。可我围着湖找了两圈,也没见到它的影子。

中午睡了一大觉,三点半起床,喝了一会儿茶,开始准备晚餐。红拂带来的大多是现成的菜品,有香肠、火腿、扒鸡、板鸭、熏鹅、猪蹄、鸡爪、油炸黄花鱼、水煮花生米……还有几个青菜,我把大班台当成了操作台,刀切手撕,一会儿就把这些现成货摆弄好盛到盘子里。

外面变天了,先是黑云压境,雷声滚滚,接着就是大雨如注。我平时非常喜欢下雨,尤其是独处的时候,听到雨声心里会非常安静和舒适。但今天却有些忧虑,担心雨下起来没完。天遂人愿,雨下了一个多小时就停了,西天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彩虹。院子里,餐台和椅子上的灰尘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在落日的余晖里颇有几分诗意。

我给红拂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我们早就聚在一起了,可现在老天爷还在没完没了地下……

刚挂了红拂的电话,商主任的电话就进来了。稿子她看完了,非常满意。明天就把后期的稿费打给我。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还是感到兴奋,竟和她开起玩笑,过来喝一杯吧哥儿们。她以为我是客气,用应酬的口吻说,好好,抽时间一定拜访。

我把菜全端到了院子里的餐台上,摆好,拍了一张图片,发给了商主任。她马上回了一个馋涎欲滴的表情,后面还跟了一句话:露天野餐哪,真的好想去。

红拂这时也发来了微信:稍等呀哥儿们,这边雨一直没停。

我回复:不急,我们有整整一个晚上呢。

我进屋把酒都搬了出来。想了想,好像还有个什么事情没办,在屋子里踅摸了一圈,看到了那个1000W的节能灯,马上用它换下了门楣上的灯泡。

至此,我觉得整个聚会需要的东西,应该都准备好了。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启开一瓶啤酒,倒上一杯,然后拍了个图片发给红拂,并发过去一句话:我慢慢喝着等,希望你们在我喝醉前出现。

雨后的风带点儿若有若无的土腥味儿,非常凉爽,这真是一个喝酒的好天气。

天慢慢暗下去,餐桌上的瓶子变得有些模糊了。两瓶啤酒见底时,红拂的电话过来了,哥儿们,麻烦了,今天去不了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接着说,刚才雨小了一点儿,刚想走,又成了倾盆大雨……

你是说来不了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了红拂的话。

几块料都不是专业司机,这么大的雨谁都不敢开,想打“滴滴”没人接单……

失落像掠过头顶的乌云,我的内心一片漆黑。

红拂说,你自己在那边喝吧,我们在家整了几个菜,一会儿视频给你敬酒……

她又说了好多,我没心思再听,我说,红拂,你闪了我的腰。就把手机轻轻放在了餐桌上。我起身去开灯,脚步竟有些踉跄。

雪亮的灯光使整个院子亮如白昼。连院外稠密的蝉声都被惊到了,瞬间消弭了,周围变得无比安静。强光照亮了院子的上空,把大门外的树林都照得一清二楚。

忽然,阿黄兴奋得汪汪叫了兩声。与此同时,蝉们又开始了鸣唱。我拿出昨天买的腿骨,阿黄立即用前腿摁住大嚼起来。我解开它脖子上的铁链,拍拍它的脑袋说,阿黄,今晚你陪我喝几杯吧!

我启开一瓶干红,倾倒在一个汤碗里,放在了阿黄的面前。阿黄把嘴探进碗里,叭哒叭哒一气就见了底,我在它脑袋上打了一巴掌说,我还没说干呢你就干了,懂不懂规矩呀!我又启开一瓶,倒进盆子里,告诫它说,这是法国原瓶进口的,要慢慢喝。它温顺地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又啃起骨头来。

我启开六瓶啤酒,就着满桌的佳肴,自斟自饮……

前天下午,红拂在迷醉中给我讲了她的爱情故事。那时我脑子有一半已成了糨糊,只记得她曾经的男友是个非常浪漫的诗人。他们恋爱时,男友为她写了好多诗……因为爱上诗人,红拂爱上了诗歌……后来,诗人在下乡扶贫期间,被泥石流埋在了山沟里……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含着泪笑了,说,他走了之后,我改名红拂,红拂是他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

我的思绪神游着,六瓶啤酒已见底,又撕开了一箱……

院内的强光吸引来了无数的飞虫和飞鸟,围着灯管舞蹈。它们在黑夜里从没见过这么强烈的光明,今天成了它们的盛大节日。那四只斑鸠从窝里钻了出来,两只小斑鸠早已羽翼丰满,它们跟在父母身后,围绕着院子的上空盘旋……阿黄趴在我的脚下,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它居然醉了。一只似曾相识的黑猫伏低身子,试探着往餐桌靠近,它身后不远的地方,还有三只小小的黑影。我端起一盘香肠,放在了餐桌前的水泥地上。刚回到座位,那几只拳头大的猫咪已经扑上来,围着盘子大快朵颐。几个小东西显然饿坏了,肚子瘪得都快夹在一起了。那只黑猫蹲坐在旁边,警惕地盯着我。我从盘子里找了一块猪蹄,给它扔了过去。

是暗夜里的灯光传得太远,还是雨后的清新使得香气格外浓郁?院子里的访客越来越多,十几只青蛙、蟾蜍在灯下仰着脸捕捉飞虫。一只土灰色的兔子,背靠墙根站着,像一个孤独的看客。我送了它一根黄瓜,它用两个前爪捧着大嚼起来。几只刺猬爬到餐桌下面,几双贼亮亮的小眼睛乞求地望着我,像是在恳求我批准它们入席。我在桌子上找了一下,端起一盘用生菜和小西红柿拌的沙拉,放在了几个小家伙面前,它们马上围着盘子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

我举目四顾,发现墙头上有四双绿莹莹的小眼睛,是我的老朋友来了。我把一只扒鸡端到墙边上,冲它们扬了扬手说,请入席吧!待我撤到餐桌旁,那一家四口已从墙上跳下来,围着那只鸡慢慢享用,动作优雅得像一群绅士。

一个锅盖大小的东西从门口慢慢爬了进来,竟是白天遍寻不到的那只海龟,它竟循着光亮蹒跚着挪了过来,它的背后,还跟着一条擀面杖粗的花蛇……

这么多的朋友来访,我心情非常舒畅,举起满满一杯酒,对着整个院子转了半圈说,来的都是客,我敬大家一杯!说完,一饮而尽!恍惚之中,院子里所有的动物都举起酒杯,向我敬酒,我刹那间豪情万丈,抓起一瓶啤酒,一仰脖子,嘴对嘴灌了下去。

好酒!好酒量……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各种各样的称赞声此起彼伏。明亮的灯光下,院子里的动物都直立起来,它们端着酒杯,围成一圈翩翩起舞……

红拂端着一杯干红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一下清醒了许多,惊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红拂笑着说,我们那边的场散了后,雨也停了,我打了个“滴滴”过来陪你。

我冲她举了举杯,欢迎你,也谢谢你。

红拂说,我张罗的宴会,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撂这里吧。

我说,怎么会是我一个人呢,你没看到这满院子的朋友吗?

红拂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醉了吧?

我靠近她说,我不知自己是醉了,还是在做梦,让我验证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存在。

红拂向后躲闪了一下说,别闹!你看看天。

我仰起沉重的脑袋,才发现天空明净如洗,繁密的星光汇成一条宽广闪亮的银河,牛郎星和织女星各据一隅,似在深情凝望。

灯光忽然灭了。周围暗了一下,满天的星光泻下来,洒在老枣树上、鸟巢上、餐台上、椅子上,也洒在院内大大小小的生灵上。盘子、酒杯、酒瓶在星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芒。院内的生灵们活跃了起来,它们矫健的身影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一些影影绰绰的小家伙从大门口悄没声息地潜进来,它们越聚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有的坐在了椅子上,有的跳上了餐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美食。

红拂重新坐回我的身边,我才明白是她关闭了灯光。

我赞许地冲红拂跷了跷大拇指,说,这样才不负星光,也不负这些来陪伴我的朋友们。

红拂举起酒杯说,为了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干杯!

星光下,红拂的轮廓娇柔而美丽。我端起满满一杯干红,就着她的秀色,一饮而尽……

红拂说,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

七夕今宵看碧霄,

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

穿尽红丝几万条。

在沉睡中醒来,我感觉浑身酸痛。抬起沉重的脑袋,才发现自己趴在餐台上,面前是一个倒着的酒杯。

天空湛蓝,阳光金黄,空气已有些炙热。餐台上,所有的盘子都空了,水洗了一样干净。还有无数个站着的、倒着的空酒瓶子,像零乱的记忆。

手机响了,红拂慵懒的声音传过来,哥儿们,你给我找找,手表是不是落在你那里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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