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徐晨亮
一
最近几年来,一批又一批85后、90后写作者通过文学期刊与出版物、征文比赛、文学奖项以及各类新媒体平台的推介,涌入人们的阅读视野,让置身文学现场的观察者时常有应接不暇之感,随之而来的,也有种种疑问或争议。有一种声音认为,这些年轻写作者大多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起点不低,但一出手便显得“过于成熟”,局限在种种既有的写作套路之中,缺乏创新与探索的锐气;而另一种声音则认为,目前85后、90后作家未能摆脱以往“青春写作”常见的弊端,作品尚显稚嫩,格局狭窄,普遍存在着历史感和现实感匮乏、经验同质化等问题。众说纷纭之中,人们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难道集聚在面前的只是一群“旧的新作者”生产出的“新的旧作品”吗?
也有观察者提供了不一样的思路。在高校任教的批评家金理发现,当他引导学生们阅读当下文学期刊推介的新人新作时,得到的反馈却是:这些作品并未提供新的审美元素,在学生们眼中并不能代表这个代际群体当中最有创造力的作品。学生们反过来推荐给他一些尚未得到主流文学界关注的具有异质性的作者。他由此反思,如果观察者继续受限于过于“传统”或“主流”的视野,面对一张“残缺、陈旧、不完整的文学地图”发言,“那么不管讲得多么振振有词,发言的有效性都是需要被质疑的”。
如果青年写作话题的讨论者能暂时后撤一步,或许可以发现,种种看似矛盾的说法,存在着相近的问题,即在下判断之前,并未反思自身的观察视野与评判标准。正如观察者们已注意到的,之前的几代青年作家多数沿着在各级文学期刊亮相、被选刊关注、获得专业奖项、出版个人作品集、进入作协体系这样的链条一步步走上文坛,另一些则依托于“新概念作文大赛”之类有影响力的平台,或是以某几位现象级作家为核心的群体而受到关注。而當下的青年写作者,并非全都按部就班踩着兄长或前辈的脚印前行,成长路径往往因人而异,暂时还未浮现出能代表一代人的指标性作家与群体,或是被普遍遵循的写作主张。他们的作品发表渠道较为分散,也不再局限于传统文学期刊与出版物,有的作者专注于某一类型文学领域,还有一些则疏离于主流文学界之外,作品只通过网络平台与社群在特定范围内传播。在这种“遍地开花”“各自为战”的态势下,任何从比较小的样本范围里观察到的趋向,以及由此而来的评价和质疑,都难以概括85后、90后写作者的全貌。有必要先来描绘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当下青年写作地图(哪怕是草图),再来尝试做更精细的观察和分析判断。同时,由于他们的写作尚处于生长阶段,为了评估其未来写作走向,除了通过现已发表的作品,也需要近距离地观察、倾听,了解他们的文学观念、写作规划以及对于当下文学生态的看法。
为了更好地呈现当下青年写作版图、倾听他们的真实声音,我所在的《中华文学选刊》编辑团队在“五四”运动一百周年之际策划了“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调查”,向目前活跃于文学期刊、网络社区及类型文学领域的青年写作者提出了十组问题。这次调查所汇集的信息和数据,或许可为更为脚踏实地、全面深入地讨论青年写作话题提供基础。
二
经过数月时间搜集整理青年作家资料、确定人选,《中华文学选刊》编辑团队从2019年3月开始发出调查问卷,调查对象划定为35岁以下,即1985年及以后出生的青年写作者。最终共回收问卷117份,其中85后作者52人,90后作者65人,最年轻的生于1997年;参与调查者分布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区,也包括在海外留学或定居的写作者。这一名单基本覆盖了近年来在国内各级文学期刊发表过作品的青年写作者,其中不少人的作品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重要刊物亮相,或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超过70%的作者已出版了个人作品集;据不完全统计,有超过50%的作者曾获得各类纯文学奖项;其中也纳入了部分出版过畅销图书的作者、类型文学领域代表作家与活跃于豆瓣、One·一个及各种网络文学社群的写作者。应该说,通过这次调查,距离绘制一张较为完整的当代青年作家地图这个目标,又接近了一步。
这份调查问卷向参与者提出了十组问题:
1. 从何时开始有自觉意识地写作?与那时相比,你对文学的理解是否发生了变化?
2. 有哪些作家对你的写作产生过深刻影响?请列举三位,具体说明原因。
3. 你学习的专业或从事的职业是什么,它能够给写作提供滋养吗?你是否希望成为职业作家?
4. 当下的文学生产和传播机制是否为你提供了足够大的空间与足够多的途径?你的作品主要通过哪些渠道发表?
5. 怎样看待从“五四”发展至当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其中的经典作品在你的日常阅读中占有怎样的比重,是否构成写作的参照系?
6. 你关注同代人的写作吗?是否可以从中发现不同于前几代作家的群体性特征或倾向?
7. 文学期刊、专业奖项、写作同行、专家学者、图书市场、大众媒体及互联网等所呈现的文学评价尺度,有哪些会影响到你的写作?你的“理想读者”是谁?
8. 是否认同历史感、现实感的匮乏与经验的同质化是当代青年作家普遍面临的问题?你认为自己拥有独特的个人经验吗?
9. 文学之外的其他艺术形式,如音乐、绘画、戏剧、影视等,对你的写作有何影响?
10. 科幻、奇幻、推理等类型文学,非虚构写作以及互联网时代种种新的写作实践,是否正移动着文学的边界?在你看来,未来的文学经典可能会呈现怎样的面貌?
我们试图通过这十组问题,更为全面而深入地了解当代青年写作者的写作动机、文学观念、阅读背景、教育与职业背景、写作规划、代际认同、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对于“五四”以来的文学传统、现有文学传播评价体系、类型文学与网络媒体、文学与现实经验、文学与其他艺术样式的关系等等话题的看法。回收的全部问卷,经过整理后,在“五四运动”百年之际,刊发于《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5期、6期。在这次问卷调查实施的过程中,我们也发现了一些有进一步讨论价值的问题线索。其中所提供的信息,或许不只有助于了解85后、90后写作者与之前几代作家的共同之处和代际差异,也提供了一个视角,让我们进一步反思现有的文学传播格局、评价体系与整体生态存在的问题。
三
以这次问卷的第二个问题为例:“有哪些作家对你的写作产生过深刻影响?请列举三位,具体说明原因。”经过统计,117份答卷对这一题的回复,共提及作家350人次,涉及180多位作家(包含群体)。其中,中国作家共被提及140次,涉及65位作家、3个群体,外国作家共被提及210次,涉及113位作家。从参与调查者提供的名单和具体原因中可以发现,其中提到的作家大多数是在写作初期,对85后、90后作者的文学观念产生过影响,这些影响当然还需要结合作品来具体分析。从目前整理出的名单以及参与调查者的自我陈述里,可以发现某些具有规律性的现象,据此了解当代青年写作者心目中的经典谱系、他们的写作参照系和文学观的基本构成,也能初步回答这样一个大家关心的问题:85后、90后作家的文学价值观与之前几代作家之间,有哪些差异,是否发生了“断裂”?
先来看答卷中提到的中国作家,被提及次数最多的作家是鲁迅与余华,均为14次;被提及2次与2次以上的还有:王小波(8,括号中为被提及次数,下同)、张爱玲(6)、曹雪芹(6)、萧红(5)、蒲松龄(4)、沈从文(3)、汪曾祺(3)、毕飞宇(3)、王朔(3)、史铁生(3)、王安忆(3)、苏童(3)、残雪(3)、金庸(2)、刘慈欣(2)、阿城(2)、白先勇(2)、刘亮程(2)、魏思孝(2)。被提及一次的作家或作品中,属于古典文学的有司马迁、王维、李白、徐渭、《金瓶梅》与《海上花列传》,属于现代文学的有废名、李劼人、郁达夫,属于当代文学的有阎连科、吴岩、郭敬明、钟文音、于坚、朱文、王晋康、叶广芩、石康、黄碧云、杨显惠、孙犁、路遥、刘震云、刘宇昆、乌青、贾平凹、宗白华、叶朗、迟子建、虹影、张洁、莫言、徐则臣、多多、鬼子、刘庆邦、何士光、张承志、马雁、孙孟晋、左小祖咒、小椴、庆山、江南,还有三个作家群体,“格非那批作家”,“朱文、韩东、曹寇、赵志明等发起‘断裂或受其影响的作家”,“张羞、乌青这帮‘废话派”。
从以上结果可以看到,85后、90后作家从中国文学传统里汲取的养分,其构成极为多元,相对而言,除了曹雪芹《红楼梦》与蒲松龄《聊斋志异》外,古典文学对于他们的影响并不明显,而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作家与以余华为代表的崛起于20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作家,在他们的经典谱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可以与之对照的是问卷中的第5题。(怎样看待从“五四”发展至当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其中的经典作品在你的日常阅读中占有怎样的比重,是否构成写作的参照系?)在这一题的回复中,不少调查者也列出了经常阅读,或构成其写作“参照系”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名单与被提及次数整理如下:
现代作家以被提及次数为序,依次是:鲁迅(25)、沈从文(13)、萧红(11)、汪曾祺(8)、老舍(7)、张爱玲(6)、巴金(3)、郁达夫(3)、施蛰存(3)、李劼人(3)、穆旦(2)、徐訏(2),被提及一次的现代作家还有:钱锺书、冯至、周作人、茅盾、废名、林语堂、丁玲、师陀、孙犁、瞿秋白、凌淑华、穆时英、胡兰成、张天翼、朱西甯、卞之琳、朱自清。
被提及的当代作家,仍集中于八十年代“先锋文学”群体,如余华(7)、苏童(5)、莫言(5),此外,陈忠实、阿城各被提及两次,被提及一次的当代作家还有:格非、王小波、白先勇、李佩甫、宗璞、金宇澄、毕飞宇、王安忆、残雪、吕新。
在以上两题的回复中,不少参与调查者都提到,鲁迅始终是他们的“文学偶像”,其作品在今天看来并不过时——这固然与这一代接受的文学教育有关,但他们对于鲁迅的认同也经历过一个“重新发现”,并以自己的方式建立连接的过程,各自的侧重点也不尽相同:
鲁迅应该不必多说,很多青年作家都能够从鲁迅作品中读到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重新熟悉的质地。三十岁以后,我重新认识了鲁迅,这也是写作过程里很有趣的一件事,你能够在不同的年纪里,以不同的方式与同一位作家一次次重逢。(陈思安)
我最初不喜欢鲁迅,无他,只是听起来“太正”,那时我甚至没认真读过几篇鲁迅的小说。本科念中文,得以从更专业、更文学的角度学习鲁迅,我试着去阅读,结果完全被折服了。(严孜铭)
鲁迅先生是最早用文字和思想震撼我的作家,那时刚上初一,《长袜子皮皮》一看完,立即觉得自己要有点小大人的样子,开始在家中书柜里踅摸自认为大人应该看的书。首先挑中的,是鲁迅先生的《野草》。刚翻几页,就被他的文字气质所震慑,像看见史前巨兽缓慢游入旷野,在砂砾地面投下遮蔽性的阴影。不懂他具体在讲什么,只明确知道他写下的这些文字很重要、很迫切,非写不可,而且又那么阴郁和美。那之后陆续读了鲁迅的很多作品,查资料了解他的生平和所处时代,每看一篇都喜欢、都赞叹。到现在仍然觉得,鲁迅的语言艺术性、内容思想性以及情感的驳杂性是不可超越的。(董夏青青)
至于鲁迅先生,一套盗版全集曾陪我度过很长一段的打工岁月,失意和黑暗时如果心意强韧,先生的作品是很养人的。(寒郁)
以前读鲁迅,觉得他犟,后来便觉得他真是孤绝了。这种孤绝,看似冷漠、坚硬、对抗、孤独,但真是对这人间和民族的波澜起伏的大爱。懂了这点,再读鲁迅,总是内心寒雨涟涟。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社会似乎还是鲁迅曾经又爱又恨的那个社会。鲁迅,影响了我对待这个世界、对待文学的方式。(王选)
我的故乡是个小镇,小镇上的年轻人都已经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儿童、老人。每次回乡,我都会记起我生命中的闰土、豆腐西施。他们在鲁迅的笔下鲜活,也永远活在我们共同的乡土记忆中。(庞羽)
任何時候去看他的小说,都无过时之感,描摹着中国的众生相,给我提供了很多灵感和方法,即便是在当下的语境里。(潘云贵)
当他描述着黑暗的时候,却让年少的我感到希望和力量。他可以算是我最早的榜样。(艾多斯·阿曼泰)
鲁迅曾深刻影响过我,不仅是他的精湛有力的文字,更多的是他的思想……我觉得鲁迅更像一座灯塔,一座矗立在海岸线上的灯塔。(小托夫)
鲁迅如此让人“讨厌”,就是因为他成为了一种传统,成为了一种经典。在中学的时候,我没有听说谁喜欢鲁迅的,没见过有同学主动去买鲁迅的书读。但鲁迅不该是传统,也不该是经典。不该以这样的角度去切入他。我初二或初三时无意间买到过一本赵延年木刻版插图的《野草》,特别喜欢里面的《影的告别》和《复仇》,大概还手抄过。那时候我开始觉得鲁迅不像是课本上的人。《野草》一直是我最喜欢的鲁迅作品,还特意买过初版影印。后来不知在何处听到一个说法,说鲁迅原本是巫,却被推到了神的位置——不是說巫不如神,而是说,神其实是巫的窄化。鲁迅的丰富性被抹掉了。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陈志炜)
与此相似,青年作家们对沈从文、萧红、汪曾祺、老舍、张爱玲等现代经典作家的阅读与接受,也经历了基于自身视野“重新建立联系”的过程,他们心目中这些经典作家的面貌有些时候与经典文学史叙述也不尽相同,更带有个人化的色彩。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有些青年作家也关注到经典文学史叙述中处于边缘位置的作家。如90后作家周恺就提到“时常会拿李劼人来做参照”,他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苔》中也能看到这一影响:
李劼人对我的影响,一是语言层面,二是精神层面……他是成都人,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履历是在乐山,这就让我感觉自己跟他产生了某种切实的关联。比方,我常常会觉得,我看到的山水,他也看到过,我走过的路,他也走过。在他的《死水微澜》和《暴风雨前》的影响下,我写出了第一个短篇小说,后来写第一部长篇小说时,干脆把时间背景设置到了晚清,跟他《大波》的背景一样,有点较劲的意思,当然,我想表达的东西和他还是有区别的,这是我们的视限使然。
比较之下,85后、90后作家对于当代作家的兴趣则更为分散。除了普遍表达了对于余华、苏童等八十年代“先锋文学”作家的关注外,他们关注的其他当代作家,常常与自身的成长背景、文化语境相关,有待于进一步更细致的分析。
四
我们再来看来自外国文学的影响。不少参与调查者都提到,在他们的日常阅读以及接受的文学影响中,外国文学的分量更重。这也直接体现于调查结果中(中国作家被提及140次,外国作家被提及210次),同时,他们关注的外国作家也更为分散,共涉及113人。其中被提及次数最多的是马尔克斯(15),以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8)、卡尔维诺(7)、福克纳(7)、卡夫卡(7)、契诃夫(6)、福楼拜(5)、海明威(5)、芥川龙之介(5)、加缪(5)、卡佛(5)、帕慕克(4)、村上春树(3)、乔伊斯(3)、博尔赫斯(3)、伍尔夫(3)、胡安·鲁尔福(3)、科塔萨尔(3)、塞林格(3)、克莱尔·吉根(3)、略萨(3)、三岛由纪夫(3)、爱伦·坡(2)、普鲁斯特(2)、托尔斯泰(2)、川端康成(2)、茨威格(2)、奈保尔(2)、库切(2)、雨果(2)、门罗(2)、丹尼斯·约翰逊(2)。
从以上名单可以发现,二十世纪现代派经典作家占据了最大的比重。有意思的是,这份名单中的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等,也曾对85后、90后作者普遍关注的“先锋文学”作家群体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从调查中提供的具体理由来看,不少年轻写作者确实是以前辈作家对于西方文学的解读为“中介”或“跳板”,建构自身的经典谱系。如85后作者孙一圣就提道:“余华的小说教人写作,随笔教人阅读。甚至是他打开了我后来的阅读谱系,从他的随笔里一个一个刨出来的作家比比皆是,比如福克纳、卡夫卡、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等……”其中还有一些值得关注的信息,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8次)、契诃夫(6次)对于当代青年作家的影响远大于托尔斯泰(2次),这也颇具意味。
这份名单被提及一次的外国作家还有81人。和前述名单一样,二十世纪作家占据了最大比重,之前的经典作家被提及的只有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蒙田、威廉·布莱克、赫尔岑、艾米莉·勃朗特、安徒生、司汤达。被提及的二十世纪作家中,有不少大家熟悉的名字,如:里尔克、蒲宁、纪德、格雷厄姆·格林、毛姆、托马斯·曼、尤瑟纳尔、萨拉马戈、乔治·佩雷克、赫尔曼·黑塞、弗兰纳里·奥康纳、赫塔·米勒、卡森·麦卡勒斯、亨利·米勒、D.H.劳伦斯、詹姆斯·瑟伯、纳博科夫、菲茨杰拉德、杰克·凯鲁亚克、帕斯捷尔纳克、贝克特、彼得·汉德克、马丁·瓦尔泽、布尔加科夫、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罗曼·罗兰、玛格丽特·杜拉斯、约翰·威廉斯、特朗斯特罗姆、阿兰·罗伯-格里耶、石黑一雄。
此外,有一部分被提及的是评论家或非文学领域的学者,如弗洛伊德、利奥塔、吉奥乔·阿甘本、本雅明、勒高夫、梅维恒、詹姆斯·伍德。有不少被提及的作家是近年来刚被译介到国内的,如雪莉·杰克逊、布鲁诺·舒尔茨、麦克尤恩、帕维奇、托马斯·本哈德、朱迪特·赫尔曼、裘帕·拉希莉、乔纳森·弗兰岑、波拉尼奥、伊丽莎白·斯特劳特、恰克·帕拉尼克、詹姆斯·索特、让·艾什诺兹、彼得·海斯勒(之前列举的名单中,爱尔兰作家克莱尔·吉根也属于这一类,她被提及了三次,甚至超过了普鲁斯特、川端康成等名家)。名单里也有一部分是独具风格,但知名度相对较低的“小众作家”,如兰佩杜萨、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川上弘美、洛朗·戈代、菲利普·迪昂、曼努埃尔·普伊格。还有一部分属于推理、科幻、惊悚、玄幻等类型文学领域的外国作家,如阿西莫夫、埃勒里·奎因、雷蒙德·钱德勒、洛夫克拉夫特、罗杰·泽拉兹尼、菲利普·K.迪克、厄休拉·勒古恩、J.K.罗琳、托尔金、卡勒德·胡赛尼、东野圭吾、村上龙、松本清张、米泽穗信。
以上名单无疑体现了当代青年作家阅读结构的时代性与多元性。作为成长于新世纪的一代,外国文学翻译出版的兴盛,给他们提供了更多接触世界文学养料的机会。相较于前面几代作家,他们的阅读视野更为宽阔,获取信息也更为便捷。这些无疑都在他们的文学观念中留下了烙印。推理、科幻、惊悚、玄幻等类型文学的影响就是鲜明的例子,以更为开放的心态阅读类型文学并吸取其中的养分,在这一代作家中是带有倾向性的特征。
五
综合以上“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中外作家名单,我们可以看到,85后、90后作家的阅读谱系与其中体现的写作参照系和文学价值观,与前代作家相比,似乎并无根本性的断裂,基本还是从“五四”开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终定型的主流文学观念体系的延续。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经典作家,余华为代表的“先锋文学”作家,以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纳等西方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经典作家,构成了这套文学价值体系中最核心的部分。但85后、90后作家的阅读谱系,外延有大幅度的扩展,养分来源更加丰富。过去二十年文学出版的积累,让年轻作家有了充分的条件,在较为完整的文学史参照系中选择出与自己有所共振的经典,并与之打通隐秘的个人通道。同时,不少青年写作者提到了来自类型文学、同时代外国作家或是文学史主流叙述之外边缘作家的影响。在本次问卷的其他部分,也能发现影视、动漫、游戏对这一代人的深刻影响。要想更为准确地把握这代青年作家的创作,可能也需要评论者及时将这些影响因素纳入视野。
这次问卷也涉及当下文学生态和评价标准、文学与现实经验等话题,青年写作者的回答体现出坦诚的态度、宽广的视野和活跃的思维,即使是略显尖锐的问题,他们也没有回避。当被问及“是否认同历史感、现实感的匮乏与经验的同质化是当代青年作家普遍面临的问题?”回答“是”与“否”的几乎各占50%。一方面,他们对于以上问题已有所警觉和反思;另一方面,也试图通过对“现实感”“历史感”等概念的进一步辨析,回应外界的质疑,提供了不少有启发性的看法。比如说:不存在被普遍认可的“现实感”;“历史感”如果无法驾驭,也会变成创作的局限与包袱;经验的同质化,反而是写作的一个契机,激发写作者去寻求新的表达,等等。也有不少人提到,当下青年写作给人留下这些刻板印象,恰恰与作品传播和筛选机制有关,需要反思的是,为何很多不“匮乏”、不“同质化”的作品难以出现在阅读和评论视野中?
与此呼应,参与调查的青年写作者也提到,虽然现有的文学期刊与文学出版等传播机制为他们提供了足够大的空间与足够多的途径,发表变得越来越容易,但表面的热闹并不代表文学的繁荣与机制的完善,反而会让一些真正的好作品被“饱和溢出”的信息所“淹没”和“稀释”,也增加了读者甄选辨别的成本。对于真正想要长期写作的青年写作者,传播渠道的多元、充沛,并不代表现有的文学体制足够健康、完善,规模和数量的过剩,反而带来种种弊端。在他们眼中,传统渠道内批量化的文学生产,难免显得更像小圈子内的游戏,而出版市场的火热与网络传播的快速便捷,也没有改变文学边缘化的趋势。
或许,不同时代的青年写作者处境均有相似之处,也有各自必須面临的问题。有些时代的青年写作者要面对历史的巨变与社会的动荡,有些则要与文坛强有力的父兄辈对抗,走出影响的焦虑。当下青年写作者要面对的,正是如何在这种信息“充裕”、渠道“过剩”的文学传播格局里发出自己更独特的声音,不仅与时代展开更多维度的对话,同时也“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但这绝非仅靠他们自身所能解决,也需要参与当下文学生态建设的各个环节,期刊界、出版界、评论界以及相关从业者,共同思考:在观察与讨论当下青年写作时,可否慢一点下结论,先借助他们的眼睛反思一下自身的判断是否被某些根深蒂固的成见、有待拓展的视野,乃至过度的焦虑所扭曲,然后尽可能不断更新视野,从局部性的真问题入手,尝试进行全局性的反思,以改进现有的文学传播、作品评价、作家推介机制,让更多有独特面貌的作家作品能够脱颖而出,与公众生活产生有效的互动。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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