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不会
1
方明成醒来的时候,李于已经走了。
方明成醒了约莫五分钟之后,才从之前的梦境里挣脱出来——他做了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身处老港片里的单元楼,被一帮似鬼非人的白面怪物追击——他欠身起床看了看一边,李于睡觉时压下的轮廓还在,气味还在,甚至昨晚换下的胸罩和内裤还堆放在床头柜上,明显是刚走没多久。方明成在枕头底下摸了摸,一把抓住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二十了。
方明成翻看着李于在微信上给他的留言,此起彼伏、接二连三,都是三四十秒的长语音。他听了几段,没听完,然后切到了微博。这时候他才发现昨晚临睡前推的那条微博数据不错,已经三百多万阅读量,底下的留言目不暇接。方明成挑了条有意思的,挑了条抬杠的,再挑了条提问的挨个回复。之后方明成翻了翻自己微信公众号的后台,发现也是塞满了信息。
方明成振奋起来,他潦草地伸了个懒腰,起床把昨晚的脏衣服打包,预约了钟点工上门取件后,走进浴室。前几天热水器坏了,出来的水半温不凉。尽管已经是五月中旬,手机信息前几天就连番提醒已经是小满,但可能房子里还是有些阴凉,有些湿意,甚至透出点霉味。浴室灯坏了且窗子不透光,方明成的嗅觉敏锐,他用了几秒时间把自己脱了精光,打了个哆嗦。方明成略微淋了淋,在黑暗中准确分辨沐浴露和洗发水,像是烹饪料理般将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抹上黏稠调料,冲刷干净。
五分钟后,方明成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也就是打字。他和李于相识于大四,并一路爱情长跑到毕业,当年考研时,他以几分之差被调剂到精神病理研究方向,而李于的专业方向是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研究。两年前,他和李于双双硕士毕业,但和学软件工程的李于不一样的是,他主攻的精神病学要冷门很多。中国的一线城市,最受欢迎的就是李于这样的程序员,何况是最热门的研究方向。毕业后没多久李于就找到了一份软件构架方面的工作,负责App开发,可方明成却开始了漫漫求职路。
求职半年不成,方明成有些气馁,那段时间他在家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但好在柳暗花明,方明成无聊时就在网上做些心理学科普,意料之外地火了起来,就顺水推舟,开始专心做自媒体。加上这几年自媒体行情不错,慢慢地方明成的收入不仅稳定了,也逐步优渥,不必靠李于的实习工资过日子。
就在去年的6月12日,他和李于领了证,但婚礼一直欠奉。两人凑了凑,也问家里要了点儿,勉强凑齐了一套房子的首付,虽然地点偏僻,也无学区,但好歹算是在这座大城市落下了脚。
和其他做自媒体的人不一样,方明成做自媒体全靠单打独斗,没有签约公司,也没有雇用大学生做枪手。但这样一来,就全得靠自身勤勉。他虽然没有妻子的工作准时准点,按部就班,但自媒体说三分靠天分与运气,七分靠才华,剩下九十分就是靠日更。在网上写作带来的名利双收的快感像是填不满的黑洞,驱使着他前所未有地勤勉工作。方明成按照考研时候的作息给自己安排了工作计划,除了早晨的时间略微宽松些,其他的时间,看见热点就得扑上去。有次和李于做爱,做到中场休息时,他翻看信息发现一个热点,赤身裸体就趴在电腦前打字,留着李于在后面尴尬地玉体横陈。等他点完发送,转头准备重燃烈火,却发现李于已经穿戴整齐,刷着段子发笑。
除了在网上写文章,方明成也想了其他法子赚钱,他试过开网店、做课程、兜售课件PPT、代写论文和大学生就业辅导,甚至做过几天网剧的编剧,但最终让他赚到钱的是私人咨询。他向几个平台申请了付费提问的权限,虽然收费不菲,但来人络绎不绝。方明成发现绝大多数人其实没什么心理问题,相当部分是矫揉造作出的毛病。来提问的也大多数类似于“如何走出失恋阴影?”“如何面对童年魔障?”等问题。这类问题,同理心比专业性更重要。于是仗着专业背景与还不错的聊天技巧,方明成收成好的时候,一周的工作就抵得上李于在医院辛苦工作一个月的收入。
于是他再接再厉,利用自身在大城市的优势,开通了当面咨询服务,只要预约,就能接受方明成的一对一心理治疗。这个服务收费更高,但每月都有人预约这个服务。通过这个治疗,方明成逐渐认识了这个城市真正的“上层人”,他们收入高昂,工作稳定,生活体面,是这座城市名副其实的中坚力量。但虽然名利双收,也经常心魔缠绕,这让“上层人”们不得不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去正规医院往往难以启齿又很困难,方明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出口,也无意中填补了一类空白——他提供的咨询兼具绝对私密性与高端定制性,精准命中这类人的痛点。通过几个月的治疗与经营,方明成确信已经逐步步入这个圈子内,他通过老客户的相互介绍,已经有了自己的客户圈。
方明成忙了一上午,把今天要写的文章准备好,这时候私信来了提示,显示有人预约一对一的咨询。来者十分爽快,直接通过小程序预约了第二天下午三点的心理治疗,并快速付清了全款。方明成立刻点了确定,他心里有预感,这似乎是条大鱼。
转眼到第二天,李于这天去了隔壁城市做用户调研,到晚上才能赶回家。方明成则开始做准备,换上了紫罗兰色的厚重窗帘,也用上了在日本找人代购的提神香薰,磨好网购的巴西咖啡,在等这位大鱼上门的时候,咖啡慢慢吐出泡来,味道蔓延,带有巴西咖啡豆独有的香草气。
正当香薰机和咖啡的气味不相上下,方明成对着表数时间,三点整,门铃响了起来。
很准时,或许太准时了一点。方明成边想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穿着Polo衫和卡其色的休闲裤,脚上却穿了双不太搭这身衣服的健步鞋。不过全然看不出牌子,左手腕上微微露出Apple Watch的黑色轮廓,小臂健硕有力,应该是健身爱好者。心里大概有了底之后,方明成堆着满脸笑容,侧身将他迎了进来。那个人则伸出手,方医生对吧?麻烦了,麻烦了。
进入屋子后,方明成示意客人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扶手椅旁边MUJI的香薰机正在吐出白色水汽。客人有些拘谨,双手放在腿上,两腿并行交叉。
咖啡还是茶?方明成问道。
嗯……咖啡吧!
方明成倒出咖啡,放好奶和糖,那个人迅速接过去,闻了一下,皱起眉头,但随后道了声谢谢。
在进行了简单寒暄后,方明成知道这个人姓汤,叫汤哲,是一位大学的教员。见汤哲已经进入状态,方明成调整好放在衣服内衬口袋里的闹钟说,汤先生,要不我们现在开始吧?
汤哲点了点头,说,我见鬼了。
2
这几天天气有点转冷,天气预报说可能会有大雪。李于特地翻出了夏天在网上买的驼毛围巾。她和方明成住的小区刚刚落成,小区的暖气协议还没签好。而且当时方明成和李于挑的这间屋子坐南朝北,每天只有傍晚能透过窗户看见夕阳在矗立的高楼顶上露出一点余晖。这让他们的冬天十分难捱。李于身子骨弱,具体体现在怕冷。别说寒冬,就算开春了她也会把自己捂得严实。因此,每天晚上李于钻进被窝的时候,都能想起多年以前在语文书上学到的那句古文:“布衾多年冷似铁。”
李于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和出生南方的方明成不一样,李于的五官长得不精致却很开阔,嘴唇大而阔,颧骨微微突出,十分有气质。气質这种东西看似虚无缥缈,但仔细看下来无非只是合适。李于的衣品很好,她特别善于在有限的选择下,穿搭出最适合自己的衣服。和方明成在一起之后,两人生活一直在拮据的边缘来回打转,但她总可以用折扣优惠的衣服、过季购买的饰品和断码尾单把生活过得游刃有余。能够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是李于拥有一副人人钦羡的好身材。她身材比例恰到好处,双腿笔直修长,骨架匀称,严苛的衣服尺码也会对她宽容。
虽然成长在北方,但李于除了长得像北方人,身体一直很不北方。她不适应北方的天干物燥,证据就是每年冬天都会流鼻血,身子有点虚。而且她确实怕冷,每晚钻进被窝,李于都要做一番思想斗争,像是刚刚洗澡时下水试温的人,一点点探进去。方明成晚上睡觉晚,自从开始做自媒体,每晚都要在电脑前忙活很晚。李于对方明成醉心的工作既无建议也没什么兴趣,他们虽然还没结婚,但在恋爱时就养成了各自独立的习惯,按照网上流行的说法,叫“保持30%的神秘度”。李于身上有一种迷人且自洽的独立性,像是独立生长的一株植物,不枝不蔓。两人算上今年也算恋爱七年,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感当中,又像是凭借巨大的惯性往前踱步前进。
李于看了看Kindle,睡前看半小时的书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在Kindle上她买了一本计算机编程构架方面的书,单位最近要做一款私密聊天App的开发,李于得做做功课,可看着看着眼睛就睁不开,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李于醒来的时候,身旁的方明成正攒成一团睡着,像个刺猬。这是方明成的特点,方明成大部分情况下吃穿不挑,但唯独对睡觉要求严苛,不见光不见声,而且不喜欢别人碰他,睡觉的时候缩成一小团,和李于同居多年也改不了。李于看了看表,发现时候不早,蹑手蹑脚起床洗漱,出门上班去了。
北方冬天的早晨总是蒙着层雾,连带着煤炉的气味往鼻子里钻。天空刚亮没多久,隐隐可见天尽头的深蓝色正在过渡成明黄,像是在调色盘上刻意调出对比度的底色画布。可公交车,连锁包子店,刚刚排上队的煎饼铺子,零散罗列挂着二维码的早餐车,穿戴严实戴着耳机步履匆匆的年轻人已经早就摆好阵势,忙碌很久了。
李于裹着围巾,手握糍粑和一小杯豆浆,赶到公交站台。他们住的地方在偏僻的城东头,却离始发站不远,如果顺利往往能在公交车上找到空位。公交车摇晃驶来,她跟着人潮走上去,在角落里找到空位坐定,今天运气不错。李于三两口吃完早餐,估摸着到站还有一个小时,就靠着窗打盹儿补觉。
没过多久李于就觉得有股暖流顺着自己的鼻腔涌出,她闭着眼睛但感觉不妙,果然在睁开眼的时候,李于发现自己的白裤子上已经沾上了血迹,她利落地掏出化妆镜,发现鼻血已经滔滔不绝,绝对不善罢甘休。李于仰起头,以求助的目光四处看,但大家似乎都在看笑话,车上人多如潮,光是站立就很费劲了,更别说施以援手。一时间李于手足无措,呆坐在位子上。幸好这时一个人递来一块手帕。李于低声说了句谢谢,拿起手帕处理血迹,手法熟练,如同久经沙场的冷血杀手。处理完之后李于才注意到手帕已经被自己的鼻血弄得血迹斑斑,就像凶案的呈堂证供。李于久经淘货的市场,知道手帕虽然看不出牌子,但手感不错,凭感觉是纯棉的,加上刺绣的名字,弄不好是私人订制的用品。现在被自己擦上血迹,恐怕难复旧貌,心里更是歉疚起来。她抬头寻找手帕主人,却发现他就坐在自己后面。她一连声地致歉致谢,男人似乎比她更紧张,说,没事的,没事的。
先生您哪一站下?李于问道,心里打定主意要赔偿手帕的损失。男人愣了下,说,西桥北站。李于宽了心,原来是和自己同一站下,便说,一会儿我和您一块儿下车!
到站之后,李于和男人站在路边,李于诚恳地致谢并致歉,说,手帕您给我带回去吧,我洗干净了给您送回来。话虽这么说,但手帕能否洗干净,其实李于心里没底。那人似乎比她更紧张,整个人紧张地打着摆子,眼神躲闪地说,没事的,一条手帕。但李于性格上的强势在这里起了作用,她加上了男人的联系方式,并约好改天见面。
和男人告别后,李于发信息向方明成叙述刚刚的惊魂未定。到公司后,李于碰上了在公司门口徘徊如无头苍蝇的张芬。李于公司庙小妖风大,CEO四十有余,把女程序员放在一个组,说要成立互联网届的“红色娘子军”,进行公司创新App孵化,张芬是头儿。张芬看了眼李于脸上和身上,说,怎么?今天迟到是因为刚杀了个人?李于三言两语解释了下发生了什么,张芬随后默不作声,没多久递来一张湿巾,并嘱咐小吴一会儿倒一杯无糖无奶的美式咖啡来会议室。这时方明成的信息才源源不断送达,可李于已经顾不上回他的信息了。
张芬急也有原因,这次的项目确实急,公司要做的是一款社交App,主打私密性和陌生人社交,但刚刚听到风声,平台下个月开始要加大对于社交App的审核力度,估计要在下个月前完不成上架,这个项目就算黄了。张芬在昨晚让小吴临时赶的PPT前上窜下跳,李于看着动了些恻隐之心。张芬比她早进公司两年,正宗PKU和MIT的双料高材生,岗级比她高两级,级别还是T9,老公从美国回来后一直在大学里做科研,他们一家比方明成和李于更体面也更加稳固地在这个城市落地生根。但李于一点都不羡慕她。尽管张芬看上去比李于过得更舒服,但实际并没有,在互联网这个行当,职位越高收入越高,往往带来的焦虑就越多。越成功越焦虑,人人都像争抢地盘的野兽,为一点点资源剑拔弩张。张芬说话语速如机关枪,素面朝天,穿着休闲,头发乱如稻草,仅依赖一根头绳勉强束缚,可好在杀伐果断,又大粗小细,李于和张芬于公于私相处得都还不错。但李于和张芬的性格不同,即使在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她也绝少加班,同时,公休、探亲乃至病假,她该休的假期一天都不会少休,甚至还会在某些时候,逃离办公室,偷偷背着电脑去科创园里的花园咖啡店,对此她义正辞严:“写代码也需要灵感,长期待在办公室写的代码会出Bug。”好在她写代码的效率堪称全公司之最,仿佛她身体里有一个开关,按一下是闲适懒散的艺术家,再按一下就是绝对严谨没有感情的代码机器。
张芬在上头滔滔不绝,说完业绩说形势,说完形势说数据。李于就盯着黑板上张芬写下的三个S:Safey(安全性)、Social(私密性)、Sex(性),再看她毫无美感地在台上咆哮张小龙说过的那句名言:“性是第一行动力。”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她罕见地举手,说,我有个想法,觉得挺适合尝试的。
会议结束后,张芬挽着李于的手,面上难掩喜色,刚刚李于的建议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肯定,下面就可以写策划案报分管副总了。坐上工位后,李于收到了张芬的红包和感谢。李于收下红包后喜滋滋地发了个表情。张芬趁机又见缝插针地夸了下李于,哎,李于你今天这条围巾挺好看的,在哪里买的?李于推了链接,张芬发了一个大拇指。
李于靠在椅子上想,如果不是生活紧迫又磨人得像高利贷催债,张芬又何尝不是个可爱的女人。
3
四月一过,漫长冬天染上的寒气还没痊愈,天还是黑得很早,周围的草木還未繁盛,但已在蓄势,像渐渐绷紧的弓弦。花倒是爆炸似的疯长,迎春、杜鹃、牡丹和长成一串一串带着腥气的石楠,层层叠叠沾染在道路两侧,像是人用排笔蘸墨水抹上去的。
汤哲最近下班都比平时略晚了一点。在大学任职是有这点好处,作为项目组的成员,有比较长的时间都是按部就班,很少和互联网从业者一样加班,每天的工作量固定。本来以他的资历可以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选择一份互联网的工作,但他实在很讨厌逼仄的生活,所以宁愿在学校里做科研。汤哲发现自己最近下班在学校待的时间逐渐变长,哪怕实验室已经空无一人,他还是会盯着MATLAB的曲线做着无意义的核实。
汤哲话不多,这是他少年时就养成的习惯。在高中的时候,他就少年老成,有天和张芬在家看照片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高中时候的他除了比现在瘦弱很多,其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神情严肃,还是戴着老式的半框眼镜,还是穿着带领短袖和布料裤子,他顽固地使用手帕、现金,甚至到任何地方都坚持不使用公用WiFi,顽固地和这个时代死磕。因为做的是目前最前沿的互联网安全研究,汤哲职业病般不肯使用当下大部分免费或者共享的东西。如果有人闲而无事,遍访他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会发现相较于其他人,汤哲身上的变化微乎其微,像是定立在河流中央的顽石。汤哲读过一本书,叫《巴顿·本杰明奇事》,讲述的是一个人出生是一个老人,然后逐渐年轻的故事。汤哲有同样的感觉,仿佛他就是这样的人,少年的时候就是老人,而最近逐渐变得年轻。最近一段时间,活力在他的身上生根发芽,他开始注重穿着并开始健身,小臂长出健硕的肌肉,衣服经过精心挑选,他还给自己买了一块时髦的运动手表。汤哲在校园里快走,赶向校门口的那班公交车。公交车已经过了高峰期,又没到隔壁科技园的下班点,因此除了在外散步晚归,在座位上渐渐打盹的老人外,显得罕见地冷清。汤哲坐上车,有几位老人认出他来,和他打招呼:“汤老师,今天还是这么晚啊?”汤哲微微点点头,拘谨地露出笑容。他蜷进边上的座位,看了看周围无人,摸出手机来。接连点开手机的四个文件夹后,手机提示:是否安装“Spirit.exe”?
汤哲点了确定,一个全黑色的,几乎和手机背景色一样的App慢慢安装好了。他点开App,熟练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App像是一个未做好优化的测试版,App上显示了三条未读信息,但全部被闪烁不定的马赛克所掩盖。汤哲点开一条信息,马赛克散去,上面写着:我好想你。在阅读完这条后,信息慢慢消失。下一条是:今天上班的时候穿了你送给我的那条内裤,蕾丝的不太习惯,有点勒人。再下一条是:下次见面穿给你看好不好?最后一条是:明天见面的地方我明天发给你?
公交车开得不紧不慢,但总算到了汤哲小区门口。汤哲孤零零地下车,穿着廉价礼服别着对讲机的保安看到汤哲来了,朝汤哲微微鞠了一躬。汤哲点了点头,走向自家所在的单元楼。他抬头看了看,家中的灯还没亮,张芬还没回来。他又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未读信息,随后删去那个神秘的App。打开门后,柠檬清新剂的气味窜入鼻子。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三,是钟点工打扫的日子。汤哲打开灯,厨房里用保鲜膜包好了三菜一汤,这是妻子在网上订好的饭菜。大城市生活的便利在这一刻才体现出来。几乎只需要动动指头,就会有田螺姑娘走入你的房子,帮你安排好一日三餐。尽管这几个经常出入他家中的田螺姑娘他自己都不认识。想到这一点,汤哲觉得有点荒谬又魔幻到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把热好的饭菜放在桌上,又放好碗筷,接着双手合十在胸前,像是冥想,又像是在祷告。
第二天,汤哲收到了App上发来的信息,是一处隐秘的公寓和一串密码。他掏出准备好的口罩,按指示走到公寓20层的46号房间。这处公寓楼已经年迈,电梯发出不稳的声音,像是筋骨不好的老人。这种老式的公寓楼现在若不是地段金贵,必不会像现在这样固若金汤。在这种公寓楼里盘踞着上百家钟点旅馆,只需网上预订,获取密码锁密码就可以享有4小时,方便快捷且不需身份认证。汤哲看着电梯里那个香气四溢,化着浓妆的女人挽着男人的手和那对左顾右盼的学生情侣走出电梯,安心等到20层。漫长的楼道狭长且逼仄,两边是石灰墙粗糙地留有随意划痕和粗鄙的涂鸦。汤哲走到46号房间,身体慢慢蓬勃起欲望。他按照提示输入密码,推开门。房间一片漆黑,却弥漫着诱人的玫瑰香气,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仿佛占卜命运的密室。他梦游似的走进房间,像是被无名的魔笛诱惑的孩童。房间里久候多时的女人将他拥入怀中,身上的薄纱粗糙地勾人,再往里是更细致的摩挲感,蹭在皮肤上,梭梭刺人。黑暗里,两人像是刚刚洗澡下水的人,丝丝的叹息混杂呻吟,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房间内气味杂糅,香薰混杂汗水,渐渐汤哲感觉一切都在消失,他没有实体,灵魂渐渐出窍,又无比沉重,沉入看不见底的水面,再被翻腾到高处,变成漩涡,慢慢缩成小点。他头上绑上了绒毛的布状物,分不清天南地北日月星辰,一切进入不见阳光的永夜,死亡和生命都生生不息却又虚无缥缈,只有感觉真实。
“这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中汤哲对躺在他胸口上的女人问道。
“驼毛围巾。”
4
六月明明还没过几天,天就下雨,随后又停,太阳伸展开来,空气里的水汽把马路、绿化带、楼梯隔间的间隙和空调维修的办公室都弄得闷热难耐,仿佛钢铁浇筑的热带雨林。
张芬盯着电脑上的表格的时候嘴里正咬着黑色的皮筋儿。如果有人盯着张芬办公室那巨大的落地玻璃向里面张望一会儿,就会发现她保持这个动作纹丝不动,犹如狩猎的美洲豹。这是张芬的特点之一,汤哲曾经对张芬做过一个精准的比喻——“如果别人的脑子是酷睿5双核处理器,那么你的脑子就是奔腾单核,经不起任何事情并行思考,而且经常会死机。”但比起这些,张芬更在意在表格中密密麻麻的数据带来的死气沉沉——这是公司第三季度的财报,数据虽然没有表情,但她似乎已经看到半小时后CEO声嘶力竭的脸。这个季度的纯利润不仅下降,手头的App矩阵的活跃度更是出现雪崩式的下跌,市场上竞品App上个季度被大资本收购,竞争对手利用大资本的优势,拿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对用户进行了亏本补贴,这无异于对他们的产品进行了吮血食肉的狩猎。尽管心里对这一切已经有数,但看到真实的数字之后,张芬还是因为这背后的巨大落差而触目惊心。在看到财报之前,张芬准备梳理一下她散乱的头发,她已经有三四个星期没打理自己,头发乱蓬蓬地随意散落,但今天实在是太热了。
大概是专注时间太久,张芬觉得自己的奔腾单核处理器有点微微发热,她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虎口——书上说这有助于放松压力,空调坏了的办公室里只有电风扇在无力招摇,她觉得空气沉闷得如凝固成型的玻璃,但这和天气无关。其实张芬早就意料到,公司里有几位骨干察觉到公司现状,几个速度快的已经联系好相好的猎头,闪电般地找好了下个东家,喜滋滋地计算正常离职可以拿走几倍薪水。在互联网时代的公司大致就是这样,人人都被培养成五感敏锐的野生动物,不管在团建的时候如何表现得亲如一家,在大厦崩塌前总能感觉到危险,并快速脱身。前段时间,张芬在Kindle上看《崇祯传》,她忽然对CEO心生怜悯,当然这种怜悯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因为如果把公司比喻成王朝,CEO比喻成崇祯,那手握期貨,奉献青春的张芬就是陪崇祯上吊的太监,是大厦倾塌的殉道者。
张芬的头痛又犯了,她觉得喘不过气,起身走了走。她有中度躁郁症,在一个地方不能安立太久。她打开手机,点开一个黑色App,App上只有一个没有名字的联系人。张芬发了一条信息:“明天下午有预约吗?没有的话,陪我一下吧。”
那头过了会儿回了一句:“没问题的,老地方?”
“还是不去你那了,我找个地方吧。”
那边发来一句“没问题”,随后信息就逐渐消失。
张芬心里妥帖了一些,随后打开电脑开始给CEO写述职报告。写完后像是逃过一劫。她打开手机,忽然大彻大悟般地拿起包,掏出香水和化妆镜,她觉得自己应当逃离办公室。她觉得自己该在街上,在美甲店,在每一个贵得吓人的奢侈品店里,人生物质且可爱,不必在这里和自己死磕,更何况她还有一场约会。
李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今晚他们同事例行聚餐,大概是知道要被裁员,很多员工都喝得神志不清,张芬迟到了半场,但出场惊艳了众人,她面容精致,浑身再造一般地穿上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礼服。她火速喝醉,“红色娘子军”们一起醉倒在KTV。她大着舌头和李于说:“有首歌说‘败数要穿的好好再去败数。李于你看我今天怎么样?”李于努力支撑着张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道如刀子般。
方明成照例已经睡死,按照他的话来说,保持睡眠就是保证工作效率的前提。李于瘫坐在淋浴房的地上,任凭热水打在头发上,洗发水卷起的泡沫慢慢铺开,涌进下水道。她仿佛承受水刑的罪人,任凭水在头顶在耳膜在脑颅里訇然作响,水逐渐变得滚烫,烫得她皮肤逐渐滚烫发热,烫得灵魂慢慢卷起边角,变得不再如同清醒时那样妥帖。李于忽然张口吐了起来,她低估了苏格兰威士忌混杂绿茶水的威力,这种寡淡却混杂呛人煤油气的饮料如同见血封喉的利剑,把她肚子里的东西剖开,让她吐得昏天黑地。吐完后的李于介于清醒和模糊之间,她忽然想起方明成还不知道她也即将被裁员,她还发现方明成不知道很多事。李于忽然想起之前方明成在微博上分享的那个男人见鬼的故事。
在那个男人的故事里,他和某个女人相识、恋爱甚至交往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女人却消失无踪,仿佛人间蒸发般。如同找不到杨玉环的李隆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到这个时候男人才发现自己始终不知道女人的真实身份,直到女人消失那一刻,男人才意识到再也找不到女人。从身份到联系方式全部变成查无此人的空号,惊慌失措的男人找来方明成,希望他能帮忙排解。方明成直接在文章的结尾说:“我不忍心告诉男人真相,但我觉得只要爱情实在发生过,管他是人是鬼。”在这个见鬼的故事中,李于品咂出不同于方明成的惊心动魄,也觉得方明成的结语鸡汤有余却无实际用处。但其实想想,或许那个男人早就知道答案,人类就是这么奇怪,就算答案直白,也希望有聪明人能当面斥责,得到告解和救赎。
可李于却觉得男人已经足够幸运,她看了眼躺在床上已经睡死的方明成,心里忽然抓心挠肺地涌动了起来。她如同呼喊孩子的名字一般喊着方明成的名字。方明成睡眼朦胧地看了眼晚归且一身酒气的李于,又在迷茫中被她扑倒。
已经记不清他们多久没有这样过了,方明成健身,马甲线和胸肌纹路都清晰可见,李于瘦弱,却如同庖丁解牛般精准地用手指摸他光滑的脸颊、精心整理的胡须、不断抖动的喉结、深藏在两块背大肌下的脊柱骨骨节、毛茸茸的深处。方明成的每一处弱点、每一处死穴李于都没有放过。女人就像驾马的人,始终握紧缰绳,男人不得不听从指令东奔西走,疲于奔命。他们又像攻防有序的战士,两人喉咙里似藏着呜咽的埙,悠长地发着不同声响。方明成被妻子突如其来的进攻弄得狼狈不堪,但很快重整旗鼓,并激烈响应。在快结束时,方明成伸出手,去摸放在床头柜里的小玩意儿,但手被李于狠狠拍按在床上,她自上而下,似无止境地发起进攻,并很快拿下了战役的最后胜利。
李于躺在床上大声喘着气,两人一丝不挂,瞬间退化了几万年,像是打回原形的丑陋的猴子,李于一把抓来方明成的衣服,衣服上的锋利如刀的香水味涌进鼻腔,一切震耳欲聋却又缄默无言,一切奔腾不息却又岿然不动,一切城市一切喧嚣一切难以启齿又光明正大地变成闪烁光点,涌入李于的脑子里。她慢慢转过身,关上灯,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深呼吸。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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