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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书

时间:2024-05-04

王继颖

母亲带给我的疼痛,像一棵根深蔓壮的蒺藜,在心底固执地生长了很多年。

黑暗中,突如其来的疼痛袭击了我的脸颊,攻占了我的内心。床边站立的影子,与黑暗融合为一,声音低沉而熟悉,是母亲。年轻的母亲,不知听信了谁的邪说——女孩子磨牙,是恨爹娘不死。听到我磨牙的声音,她半夜起身,摸索到我床前,用粗糙的大手,把我从睡梦中拧醒。幼小的我一声不吭,委屈的泪水,浸泡着一颗疼痛的种子。我心底的蒺藜迅速生发,就是从那夜之后。

尽管那夜之后不久,母亲从开卫生所的表嫂那里得知磨牙可能是肠道蛔虫所致,给我拿回治疗蛔虫的塔糖,成长岁月,每每触碰那夜的记忆,我的心仍会被蒺藜果实的尖刺扎疼。疼痛,默默伴随着对母亲迷信观念的怨愤。

这个早晨,与那个夜晚已经隔了四十年。母亲刚要吃饭,微信提示音响了。她对着手机屏幕,觑着老花眼一看,是我在询问她课本被要走的细节。她指尖熟练地拼着字,心底又一次被蒺藜果的尖刺扎疼,待点击了发送回复过我,已不知有多少颗泪珠滑落。这天的早饭,母亲是拌着眼泪吃完的。

课本被要走的旧事,曾多少次把母亲惹哭?大概她自己也不清楚。我的內心,少女时代离家求学前就已被母亲的泪浸软,随着读书渐多,愈加丰盈祥和,母亲种下的那棵蒺藜,早没了踪影。母亲心中的蒺藜,却是根深蒂固,近六十年了,还在固执地生长。

我对着手机屏幕,看着母亲的回复。一行行字句,延伸成一条曲径,把我带到母亲的豆蔻年华。

大清河上空的夕阳像一只红气球,有人拽着一般缓缓飘落。橘红的晚霞涂满西天。一个疲累的少女——我的母亲,背起沉甸甸的一筐野菜,背对夕阳和晚霞,走出河滩,走上田间坑洼不平的土路,向着东边的土堤,向着土堤东边那个名为辘轳把的村子走。翻过土堤时,她已气喘吁吁,肩臂发酸。再走一百多米,再上个土坡,就到家了。身后的夕阳和晚霞早已落下去。那天,她离开学校还没几天,心中仍存着一抹希望的朝霞。不能上学了,家中还有几本书,每天干完活,可以自己学习。书是她的新课本。升入四年级,新课本发到手里没几天,她就失学了。

十岁才进村里的小学,她多么珍惜迟到的上学机会!一年级到三年级,一年半没有老师,她早习惯了自己跟着课本学习。在班里她年龄最大,个子最高,学习也最好。坐在最后一桌的她,做了三年班长。一连串生了五个女孩儿的家,我姥爷是唯一的男人,却常年工作在外。我的太姥姥和姥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的持家做饭带孩子,少的苦担着生产队里繁重的劳动。一场洪水,淹没了田里的收成,把本就艰难的家淹入更大的困境,更是冲走了她在班里永远考第一的梦。家里急缺劳动力,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挣粮食,去田野间河滩上挖野菜安慰一家人饥饿的胃口。妹妹们还小,已上中学的姐姐,我的大姨,和她一样聪慧勤奋,成绩更是在班里名列前茅。同样是高个子,可她比姐姐身体壮力气大,补充家里的劳动力她最合适。洪水退去的那个贫瘠暗淡的秋天,她永远地离开校园。十三岁的她,辍学第二天,就跟着我姥姥加入生产队劳动的队伍。每天黄昏回到家,只要捧起发放没多久的新课本,她筋疲力尽的身体和暗暗伤痛的内心,就瞬间得到慰藉。

那天黄昏,她背着筐进了家门。村里一个男人在家里等,是来要她的课本的。那个年代,学校里课本都发不够。那个男人的儿子,升入四年级,没领到课本。她找出自己的课本,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说什么也不肯把课本给出去。空手而归的男人也不肯罢休,托人找到我姥爷要书。我姥爷是她最敬重的人,在离家十几里的中学工作。姥爷回到家,慈爱地看着她开了口,把书给人家吧。课本恋恋不舍地离了她的怀抱,被男人带回家给了儿子。那抹与上学读书有关的希望朝霞,瞬间化为密布的雨云。怀抱空空的母亲放声大哭,泪雨滂沱,一颗疼痛的种子扎入她心底,瞬间生发成根深叶茂的蒺藜,蒺藜迅速开了花结了果。从此,她心底潜伏了带尖刺的蒺藜果儿。只要触碰课本被要走的事,她的心就会被扎疼。

多年后,母亲姐弟七人围坐在姥姥身边,姥姥对五个姨妈和最小的舅舅说:“发大水那年,多亏了老二,帮我挣工分,给一家人挖野菜,咱们家才度过难关。你们都有文化,就是她,没上几年学……”姥姥话没说完,母亲的眼泪,早稀里哗啦。

姥爷离休回家,喜欢讲陈年旧事,发人生感慨。那一次对着一大群孩子忆苦思甜,提起母亲的课本被要走的细节,方才还喜笑颜开的母亲,又一次泪如雨下。

姥爷生命的最后时光,对老姨说:“你们七个当中,我和你妈,就是对不起你二姐,没让她上学……”姥爷去世后,姐弟相聚,老姨提起姥爷的话,六十多岁的母亲放声大哭,那伤心的情状,就像五十年前课本被要走时。

还不满十八周岁,母亲就嫁给了大她三岁的父亲。正月出嫁,十月末生下姐姐,两年零四个月后生下我,又过了两年半,弟弟也出生了。二十五周岁,正值青春华年的母亲,已经被三个孩子所累。孩子要养,家务要做,农活要干。父亲先是在村里当支书,后又到镇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帮不上母亲;我奶奶去世早,只有年迈的爷爷,偶尔能帮帮母亲。我年幼无知时,不理解母亲的艰辛。人至中年,在南京大学读研的女儿,也将近二十五周岁,却仍如公主一般和我撒娇。再回想青春年华的母亲,每天要顶着太阳到地里耕耘稼穑,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要准备六口人的三餐,抱柴点火熬粥烙饼贴饼子蒸窝头,棒子面加咸菜丝的日子也要过出滋味儿;填饱一家人胃口的同时,要打野菜剁野菜喂猪喂鸡;洗洗涮涮之外,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更麻烦,纳鞋底儿做单鞋做棉鞋,裁裁剪剪做单衣做夹袄做棉袄……再回望深夜油灯下母亲那张年轻而清瘦的脸,心疼的感觉油然而生。

村里的孩子,大多九虚岁才入一年级。我们姐弟仨,一个一个在母亲的期盼里长到八虚岁,一个一个被她送进村里的小学。母亲的一双手,被漫长的劳动岁月磨砺得大而粗糙,灵巧而善于创造。这样的一双手,一次次拾掇出家中的碎布头,缝连拼接出结实又好看的书包。书包内装回的崭新课本,一次次点亮母亲希望的眼神。

每学期初,即将领新课本的日子,放学回到家,奉老师之命向母亲要钱。每次一开口,母亲都毫不拖延,立马掏钱。钱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我初入小学时,每个学生的课本费和学费加起来,也不过两三块钱。那些钱是怎么挣来的?幼小的我没想过。

晚饭后,矮小的饭桌依然在炕上。悬在房顶的30瓦灯泡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村子里常停电,很多个夜晚靠炕桌上一盏煤油灯照亮。我跪坐在炕上,课本和作业本摊开在桌子一边,小小的右手控制铅笔尖,在田字格或算术格内缓慢稚拙地起舞。母亲盘坐在炕上,一双大手的舞蹈飞快而娴熟,将大张的白纸折叠,用小刀裁成约一寸见方的纸片,用剪刀将白线剪成三四寸长的线段。桌上一碟一碗,分别装着她事先调好的红磷和糨糊。捏着线段两头交叉抻拉,中间系成豆粒大小的环扣儿,环扣儿置于纸片中间,用秫秸签蘸一点儿磷浆点在环扣儿上,再将两边的线头抻平,然后把纸片裹成紧实的纸卷,用筷子尖蘸一点儿糨糊均匀抹在最外层的纸边儿内侧,按压抚平,一只拉炮儿就搓好了。待糨糊和红磷干透,只要拽住拉炮儿两边的白线,使劲儿一拉,一声脆响,一朵磷火花开,就能将孩子的欢乐点燃。伴着我翻动课本的声音,母亲双手的舞蹈愈发轻快流畅。她面容安静祥和,与灯光呼应,泛出希望的光芒。深夜,我一梦醒来,炕桌前,母亲脸上的光芒,仍与灯光一齐亮着。晾干后的拉炮儿,每十个用皮筋捆成一小捆儿,每逢集市,母亲就拿去卖钱。她要搓多少个夜晚才能换回我们一学期的课本?幼小的我不知道。

也是在深夜灯光下。母亲坐在矮板凳上,面对着水泥地上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泥公鸡。她从村堤西面的大坑里挖来胶泥,加水和好后抹在模子里,压制成一只只公鸡的形状。黑黝黝的泥公鸡晾干,再用几只毛笔分别蘸了白的红的绿的黄的黑的各色油彩,打底色,绘头颈和翅翼的羽毛,勾喙点睛,好几道工序,才能完成。为了贴补贫困的日子,母亲少女时代,就从我太姥姥那里学得了制泥公鸡的手艺。幼小的我一梦醒来,迷迷糊糊下床,路过母亲跟前,一个趔趄倒下去,砸倒了一地泥公鸡。母亲不气不恼,把我扶起来。心怀歉疚的孩子,哪里想得到这些泥公鸡和课本的联系!

如今,享受着免费课本和义务教育补贴的孩子们,更难理解我母亲曾经的艰辛。

母亲的劳动史,与我们姐弟仨每学期领新课本的学习史并驾齐驱。我六岁时,生产队的田就已分到各户,几亩责任田足够一家人吃饭。担任田间主劳力之余,母亲做过的副业,从搓拉炮到制泥公鸡,还养过上百只下蛋的鸡,做的时间最长、最辛苦也最赚钱的是加工箱包。我们辘轳把小村所在的白沟镇,逐渐成为北方商业重镇的重要原因,就是箱包制作业的逐渐兴盛。箱包行业的大树,由萌芽滋长到枝繁叶茂木秀于林,也有我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双手的培植和汗水的浇灌。白沟镇上交易的市场,由露天的大坑到窄窄的老街,再到建了再建规模越来越大的交易大厅,频频再现母亲高大疲惫的身影,卖拉炮,卖泥公鸡,卖鸡蛋,卖帆布包,卖皮革制的走轮包,卖真皮制的各式男包女包。母亲日日夜夜熬出来的手艺,与时俱进,不断翻新。

为我们每学期的新课本奋斗的年华,很少听母亲叫苦喊累。白沟市场露天交易的时代,有那么几年,母亲被阳光灼得黑红的脸上,常常挂着难看的晒斑。

母亲的手艺,逐渐翻新着家里的日子。和盖新房迁新居同样令母亲期待的,是我们仨把课本学透,圆她未圆的读书梦。

曾经,母亲以为,能圆读书梦的,只有学校发放的课本。村里学生间传递的小人书等稀有课外书,休想在母亲的眼皮底下进入我家门。小学四年级,我读了第一本课外书——掉了皮卷了边的《白话聊斋》。我偷偷摸摸把书借来,和母亲捉着迷藏把书读完,又悄悄把书还给人家,算是有惊无险。刚上初中的姐姐,偷偷借来的书就没那么幸运。大概是一本小人书,姐姐藏在被褥下、粮食柜里,还是被母亲发现没收。倔强的姐姐颇富反抗精神,和母亲斗争的结果,是挨了一顿打,沿着公路跑到六十里外的三姨家。姐姐一口气跑了几个小时,脚磨出了泡,心疼坏了教初中语文的三姨。三姨送姐姐回家,批评教育了母亲。不知母亲是听懂了读课外书的好处,还是怕我们再有离家出走之举,她不仅给课外书发放了光明正大进入我们阅读视野的通行证,还时不时支持我们购书资金。几毛钱几块钱于我们,买课外书要比买吃的快乐许多。

姐姐和弟弟,爱劳动胜于爱读书,初中毕业都成了母亲发家致富的得力助手。我的学习成绩和对书的痴迷,母亲最为骄傲。她喜悦的眼神,把我从村里的小学送进镇上的重点初中,又把我从故乡送进几百里外的师范学校。给钱支持我买书,于母亲年复一年的苦来说,或许是绵长甜润的滋味儿。我读师范的三年,一直是同学中最富有的,因为常光顾书店和报刊亭买回课外文学书刊,因为阅读与练笔滋生的希望和快感。读书写书的种子,追根溯源,应该都是母亲埋在我生命里的。

我整理第一本书稿之际,母亲已率领全家搬过三次新居,住进新建于镇上开发区的三层小楼。母亲的箱包制作事业,早已被弟弟弟妹接手并发扬光大。弟弟的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准备一日三餐之余的闲暇,母亲喜滋滋啃我读过的书,静悄悄拼她自己的“书”。听说我要出书,母亲卧室里一个又一个长夜,也被出书的念头照亮。满手老茧的母亲,满脸神秘将一摞“书稿”交付給我的瞬间,怀了怎样的自豪和期待?侄子用剩的几个语文本子,我用过的一本旧字典,七百多个疲累的夜晚,近十万个稚拙的圆珠笔字,成就了母亲的回忆录。她从记事时写起,写家人和乡亲,更多内容写她自己,写无数个汗水浸透的日子里,她坚持追逐努力实现的那些梦想。“我希望出一本书,让孩子们知道过去的苦,我们几十年的路。一场大水把我冲下学校,想起童年我就伤心。可我总有很多梦想,有辛勤劳动争强好胜的劲头。党的好政策,让我们过上富日子,从破房子搬进好房子,发展了箱包事业。现在的孩子们上学多幸福啊,我们姐妹兄弟的孩子出了几个大学生,我希望后辈还能出研究生博士生,能出一个科学家,一个能上星星月亮的人……”几十年中的诸多细节,她一一清楚记述,朴素而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梦想。然而母亲的“书”,不过是错字连篇、缺乏文采、逻辑不清的流水账。我花了十几个夜晚,将母亲的“书稿”文从字顺地敲入文档,排版,打印,装订成册,帮母亲圆了“出书”梦。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渺小而平凡的母亲,凭自己的勤劳和执着,让我们懂得,在梦想的田野上,无论是谁,都可以努力让生命之花绽放得更加璀璨。我以母亲的梦为题材,写下《母亲的苔花》,收入第一本散文集。

从古旧漏雨的低矮老房到雕梁画栋的高大瓦房,再到舒适气派的三层楼房,母亲卧室的陈设不断更新增多。一对瓷瓶,却多年跟随且占据着最稳妥重要的位置,无数次被母亲小心翼翼擦拭。圆口、细颈、凸肚,光滑的瓶面上,粉彩的仕女雍容华美,栩栩如生;瓶底上印着“乾隆年制”的方形戳记。瓷瓶是姥姥家祖传的宝贝,姥姥家拆旧房子时转移到母亲的卧室。姥姥家新房子盖好,母亲要把瓷瓶抱回。姥姥说,七个孩子中只有母亲早早做了家里的劳动力,没读几年书,瓷瓶就别搬来搬去的了。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来村子收古董的人看过这对瓷瓶,开口出价在当时可以盖三间新房子。富足的日子,母亲在卧室看电视《鉴宝》节目,得知这对瓷瓶的价值远高于三间新房子,于是将这对宝贝用毯子包裹好,让弟弟开车陪她送回了姥姥家。母亲说,姐弟七个,这瓷瓶不能独属于她。虽然他们六个退了休的挣工资,做生意的赚大钱,她既没工资,也不能赚大钱,但她有勤劳的双手,有健康的身体,有孝顺的儿女,有乐观的心态,有幸福的生活……母亲说这些话时释然的微笑,以及她眉目间和心底的淡泊,盛开于一篇《淡泊是富有的花朵》,在我第二本散文集中清香四溢。

姐姐离家出走跑到三姨家那天,因通信不便不知姐姐的去处,母亲差点儿急疯。那一天她绝不会想到,晚年的她,可以随着通信技术的更新俯瞰世界,遥控儿孙辈。编发微信,浏览转发朋友圈消息,成了母亲每天的必修课。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发来的微信消息,文采渐增,错别字渐少,与我交流,几乎没了文化方面的障碍。我随笔写一篇《母亲进入朋友圈》,准备收入第五本散文书稿。

我出版的每一本书,都被母亲逐字逐句反反复复读过,都被她摆放在卧室或客厅醒目的位置向亲友炫耀过。每本书出版,母亲都嘱咐我网购十余本给她。送出我的书,成了她晚年的乐事之一。

失去课本后近六十年的光阴,母亲勤奋的手指追着她心中的梦,不断变幻出新的风景,演绎着乡村小家从物质到精神的脱贫史,也折射出大國城乡的沧桑巨变。这些质朴动人的风景,生发出一枚枚灵感的花蕾,绽放出摇曳多姿的墨花,在我的书里溢着清香。

与新中国同龄,即将七十岁的母亲,也完成着一部意义丰富的励志经典。丝丝缕缕的书香,沿着我们的血脉,在从容追梦的时光里蜿蜒向前。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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