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松
那时家住“井坞”——坞是山坞,像只大碗搁在村庄边缘,盛着两户人家,和满满一碗蓝天:天蓝色是它的釉色,云朵是它的纹理,环抱的青山是碗沿的生动图案;又像是被汹涌的时光之河冲向某个岔口的一个小水涡,静谧的蓝天像水涡隐忍而内敛的深度,游走的白云是水面上零星的漂浮物,一座又一座的群山宛若暗涌的水花恣肆泛滥。家是土坯房,土烧的瓦,土夯的墙,土垒的灶台,土填的地面,低矮、幽暗、杂乱、破败,被燕子和麻雀分享,也被鸡鸭鹅和猫狗猪共享,如同一团模糊的影子流溢在地上,“哗”一声便淋湿了原本有些骄傲的心事——现在忆想起来,那团影子更加模糊得厉害。
反正从晓事起,井坞的土坯房就是我灰败又沉重的壳。让我忧心忡忡又矛盾重重的壳——它既收纳了我柔弱的蜗牛一样的肉身,也裹藏了我羞愧的做贼一样的内心,让我怯于去任何一个同学家走一走。因为我怯于邀请他们任何一个人来土坯房里坐一坐,并为细碎日常付出了更多艰辛:比如拉一车柴要多走一里地,挑一担谷子要多流半碗汗,步行去上学要多花掉几分钟。
除了学余课后帮助父母农事的艰辛劳顿,那时最深切的感受是饿。饿不是空空荡荡的感觉,而是身体的锐金属感——如影随形的饿,让一只明明空荡荡的胃,像锐金属那样沉重下坠,拽走了我多余的力气,拽得我一双脚粘贴在地上,拽得我直不起腰来,也拽得我低垂下原本高昂的头颅。以至于我一直认为,“饿”就是我日子里一座最阔深的山,过日子,最艰难也紧要的就是把“饿”这座绵延无尽的山给翻过去。
于是母亲在我喊饿时说,要想以后不挨饿,就得跳出穷山沟去。然后她幽幽叹口气,双眼怔怔地望着天空的云发愣。好似云背后就藏着美好的远方,那美好的远方也属于我的未来;就像天空的云也属于我的现在,属于我现在的眼睛。
于是父亲在我叫累时说,要想今后不受苦,就得跳出穷山沟去。然后他把锄头支在地上,滋溜滋溜啜几口浓茶汁,扯开湿哒哒的汗襟,躲在树荫里一下一下用力扇,好似猛扇一阵风就能吹跑了热,吹跑了汗,吹跑了累,也能捎带把我吹去山沟外的美好远方。
然后我开始暗自密谋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事情:长大了一定要逃出穷山沟去远方!并为这场密谋持续燃烧起熊熊烈火。我知道远方有城市,有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城市。我六岁就去过一百多里外那个叫“德兴”的小县城。我二舅家就在那座县城的一幢楼里。楼有七层高,他家住五楼。哼哧哼哧爬上去,就像一窝鸟停在了高高的枝头。阔亮的大理石地面全要脱鞋,能照出我豁了牙的脸;三个房间都有大窗子、大彩电和席梦思;洁净的卫生间比我家卧房亮堂齐整得多……我在短暂的晕眩中想象着自己以后进城生活的可能性,那种可能性仿佛一根细丝带在我面前飘飞,却绚丽夺目、光彩动人。我下决心要选择那根细丝带,并像拽住自己的命运那样紧紧拽住它,让它用力把我扯向远方的哪一座城市。这样异常生动的臆想常常让我两眼放光,手心发热,然后猛搓着脸颊,不知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是更加狂热。
现在想来,那应该算是我最早萌动的理想,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比云更缥缈,比风更抽象的理想,却明亮、温暖、持久——就像阳光,虽然没有具象,却能对着万事万物照露出真实的影子,然后让我辨别和选择:反正我以后不要做乡下那些山啊树啊的影子,要做城里那些楼呀厦呀的影子。
我要在城里住二舅那样的楼房,我要在城里过二舅那样的日子,我要在城里二舅那样的日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知道属于我将来的那种日子被一个叫“理想”的家伙紧锁在遥远的、陡峭的、高悬的地方,穷困潦倒又目不识丁的父母注定爱莫能助,千难万险的道路只有靠自己掌握,而念书就是打开那道门锁的唯一密钥。然后我忽然就死心塌地爱上了学习,爱上了看书,爱上了文学,爱得深切又迷醉,像中毒太深的教徒愚忠教主那样。好似书本里那些文字,就是一颗一颗的糖,能给我人生所有的甜蜜;好似书本里那些文字,就是一块一块的魔方,能拼凑出我将来的美好图案;好似书本里那些文字都是酒,全部渗入了我的血液里。总之我不会认为,书中有哪个字是多余的,我看过的哪个字是多余的——就像天上的星星,没有一颗是多余的;就像山中的树,没有一棵是多余的;就像水里的鱼,没有一尾是多余的;或者人间的爱,也没有一点是多余的。
十五岁,当当当,过去了。中考前,我想报高中,再考大学,那是我攀登城市的一架云梯。班主任说,那太可惜了,穷家困户的孩子,还是报师范好,三年毕业就能吃商品粮、端铁饭碗,过吃喝不愁、风雨无忧的小日子。父亲和母亲也鸡啄米般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经过密谋后异口同声的说辞就像一根硬棍——那架云梯拆出的硬棍,一下一下敲打着我心不甘情不愿的脚步,照着他们的意思往前迈。我像一只刚滋滋冒烟的炉,还没沸腾起来,被冷不丁浇了一大瓢凉水,又一点一点冷却了攀登城市的那点想法。
师范毕业后,我像一尾刚放生又搁浅的鱼,绕了一圈分配到家乡小学教书,开始每天算计太阳、每周算计周末、每月算计几张面无表情的纸币,当一个学生还算不嫌弃的小老师,过父母喜欢的简单安稳的小日子。好在那些年,改革开放的劲风持续地吹,各项新政策相继地出,国家形势与日俱兴、国家变化与日俱新,就像我们校长说的,改革就像修改手绘的一幅画卷,改着改着就顺畅了,也美好了;开放就像放开了封堵的一道闸门,放出了动能也放出了活力。这让我对未来始终抱持美好幻想并且从未放弃用几卷书本垫高理想,用一群文字喂养野心,就像我始终相信每一片雪都笃定深藏着经年的泪水,每一缕月光都深情勾勒了窗棂的留白。
接下来是有些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我边教书边业余练习写作,并通过自考相继取得专科、本科、研究生文凭,让左手之兴趣自修与右手之本职谋生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左右互搏”打出了一套漂亮的空明拳。然后,就像春天吮足了雨水就会绽放、冬天藏够了严寒就会下雪,我日常所堅持的厚积最终得到了薄发:先后历经四次公开选拔,我由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到县报记者,再到园区骨干,又到乡镇主官,直至机关干部……我所走过的一条S形路径让我由衷笃信,在这个国度,在这个时代,你洒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开花,你花费的每一丝力气都结果,你走过的每一步路也都会算数。
怀揣这样的美好信奉,凭借汗水的温情滋养,我已有幸在这座与老家相隔百公里、名字叫上饶的城市驻扎多年,就像一条厌倦奔腾的河流甘心臣服于一截宿命的堤岸。我也终于拥有了自己梦寐已久的工作状态:有尊严的自由,有规律的节制,有充实的简单;时间模式朝八晚五甚少加班,可以尽享假日美好;工作内容抄抄写写独立完成,毋须与人枝枝蔓蔓;泾渭分明把工作放在白天的左手,把興趣放在夜晚的右手,把健康放在胸腔的中间……当然不止这些,我相继娶妻、生子、购车,在槠溪河边咬咬牙买下有五个房间、四个阳台、三个卫生间的复式房,并拾掇得比当年二舅家更敞亮。得闲就躲进屋内看春天花朵渐开、秋季黄叶纷落,看白天车水马龙、夜晚霓虹璀璨,听鸟鸣唤醒黎明、河水拍轰城市,听风语捎来讯息、雨声传递问候……或于闲暇陪家人漫步,沿新筑的江堤,沿新修的公园,沿新建的商场……去亲身体察这座城市搭积木一样日渐扩张、调色板一样日趋美好。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闷着头只顾随大潮用心向前赶路的人,“哐当”一声一块大馅饼就端端正正砸在了头上,让人抑制不住地幸福。我知道,那块大馅饼就是发展的果实,亦是改革的果实——它们,从未亏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
是的,获得这份幸运与幸福的,又何止是我一个人呢——就像一条博大的河流,不会拒绝哪一朵浪花的跟随,也不会拒绝哪一枚落叶的追赴——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从一片乡野的泥土里用力拔出双脚,把一抹故乡深情装进眼眸、打进行囊、揣进胸怀,捋一捋理想,再挥一挥衣袖,就毅然决然去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某一座城市学习、工作、生活。将劳与作拴在手上,将辛及苦吞咽下去,将汗和泪甩在脚后,用打拼的姿势最终扎下根来,把自己和子女的日子用力拉进城市的环境氛围里,并和城市人一起前进。然后,借着毛细血管般渗透的高铁、高速、机场等便捷交通,想家了,拍拍翅膀随时随地返回去。就像一支圆规,一只脚笃定踩在乡下老家,另一只脚用力踩在居住的城市,随时都能幸福地向哪边收回来。那种感觉,就像城市是他们寄居的白天,乡下是他们念想的夜晚,他们既拥有城市白天鳞次栉比的滔滔繁华,又得享乡间晚夜星月交辉的汩汩诗意——于更多乡野草民而言,他们最大的福祉,莫过于既能进得来向往的城市,又能回得去根守的乡下。而如今,这已然成为更多人的美好现实和生动日常。
在一个执着追梦的国度、敢于追梦的时代,或许这接踵而至的幸福,更像晚夜的乡野星空次第被点亮,或者成串的人间谜语相继被打开——当“乡村振兴”这只新时代神奇的大手深情拂过乡野、拂过故园,便拂出了乡野一副明艳动人的容颜:青山越青,秀水更秀,云淡风轻,天高地厚,修筑的河堤不复潦草,粉饰的屋墙也不再凌乱,新浇的柏油路房前舍后深情缠绕,新建的广场、公园、馆所、亭台等设施如春天花朵相继催放……有多少个村庄,已然披上一袭最美的时光羽衣,走上一条汲古通今向未来的康庄大道,并诱惑着我一次又一次驻足流连,甚至想着退休后再回到乡下去,小屋寄身,诗酒随性,山水相依,田园逐梦,做一个去而复返的乡村守更人,去守候她的冬去春来,守护她的山光水色,守望她的前世来生。
当然,我不会认为,我这城乡切换、去而复返的朴素愿望,会是一种逻辑上的分裂或矛盾,或者是轻于生活的一种情感修辞。因为我由衷信奉影片《流浪地球》的一句经典台词:我原来以为家在身后,现在才知道家在前面——不管是当初渴盼乘着理想的风去城市,还是憧憬老后沿故乡的河溯回乡间,我们都只希望属于自己的那个幸福家园,在日趋美好、日渐完满的前方。一如我们伟大而美丽的祖国,她坚实绵密的脚步始终铿锵不息、日夜向前!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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