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玉石碓嘴

宫开理

我家住在天河源头的龟背上。我家所在的位置，根据地形地貌和周围七座桥的布局，确像个大乌龟。传说这是块移动的活宝地，必须用玉石大碓窝才能压住乌龟，所以先祖在陇上为官告老还乡时，用马车拉回了一套玉石大碓窝和那枚玉石碓嘴。自从我家有了碓窝和碓嘴，邻居们逢年过节都到我家院里借用碓嘴磕豆子、芝麻，有时甚至还需排队。

小时候，一次我到街上打酱油压塌了小店的柜台，店中的二大爺提着碓嘴举在空中要揍我，我吓哭了。正好母亲来了，母亲说：“你这孩子真淘气，这柜台是你二大爷吃饭的家伙，你把它压塌了人家还怎么卖东西！”老头提着碓嘴很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从你家借来磕黄豆的，现在用好了，干脆你顺便提回去吧，我也不送了。”

母亲顺手接过碓嘴：“我就是来拿碓嘴的，全家吃饭都指望它呢，只有它能帮我磕碎黄豆和芝麻烧马糊汤。”母亲说完拉着我提着碓嘴回家了。

当时我嘟囔着嘴：“碓嘴提回家了，晚上又是那难喝的马糊汤。”

后来家里喂了一头老母猪，母亲每天黄昏总要挥动碓嘴磕半小时的黄豆，然后用这磕碎的豆子，焐马糊汤喂母猪。母亲把仔猪一个个都喂得憨态可掬。

记得院子里东面是猪圈;西面就是那比磙子粗的碓窝，里面放着那枚玉石碓嘴;南面是锅屋，母亲每焐完猪食，就走到院子里擦洗被烟熏出泪水的眼睛。

包产到户了，二大爷家买了机面机器，建了加工厂，我家的玉石碓嘴也派不上用场了。碓嘴静静地躺在碓窝旁，碓窝上面堆的都是一袋袋矗天的粮食。

父母觉得我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于是就把院里的那处老宅，里外修缮一遍，草草地给我办了婚事。记得那是在八十年代中叶，我和妻子连生了两个女孩。父亲经常和母亲吵架，内容总是围绕我们生不出男孩的事。妻子天天哭，她一哭就像孙悟空钻到肚里拽我的心。于是我就站出来，公然对抗父亲，父亲怒火中烧却不说话，提起墙拐上的玉石碓嘴狠狠地往我腿上砸，“滚！反正这龟背的宝地往后也没人住了！”

父亲虽然没有打中我，可我心里疼啊！我很不平地说：“咱不行，不还有妹妹吗？怎么就没人住了，女孩也是传后人啊！”父亲又提起玉石碓嘴向我掷来：“我让你放狗屁，你妹妹将来嫁人了还随我姓吗？”

我气得带着妻小到南方打工去了。拖家带口在外闯荡很艰难。一开始由于路费的原因回不起家，后因事务的繁忙脱不开身。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就是十年。母亲常常骂父亲：“打孩子怎能用碓嘴呢？这碓嘴是打人的家伙吗？打得孩子十年光阴不愿跟我们见面了！”

一天，我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儿呀！你在外十几年了，每月都给我们寄钱，可我们不要钱，要见见你！你爸有病了，你还生他的气吗？”

我一听爸有病了，顷刻间泪如雨下，决定回家。我把手边的事务交给妻子，连夜购买车票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老宅。我像一头疯牛哭着闯进了父母的房间，却看到父母很慈祥地坐在客厅里。母亲笑着说：“儿啊，你终于回来了！”我迫切地问：“爸，你得了什么病啊！有病历吗？”父亲笑着说：“思儿病！”我一听破涕为笑，责怪母亲：“娘，这样的玩笑你也能开！”母亲说：“不这样你能回来吗？”

父亲笑着说：“那玉石碓嘴把你的腿砸疼了，所以你十几年不回来。告诉我，你们这十几年给我生了几个孙子？”我耐心地说：“你有两个孙女，不比孙子差。妹子引回来的王子对你们不好？”“好，好！他们正准备翻盖这老屋呢。”我很高兴地说：“他来代我照顾你们，我磕头谢天！”

母亲从床头拿出老年手机：“以后有事朝这儿打电话。”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我心想：十几年前，我从外地想寄封平信回家都艰难，如今两个老人也用手机了。时代变得真快呀！

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出门指着院里的松竹问：“儿呀！这院子变了吗？”我的目光所及，该变的都变了，就那砸疼我腿的玉石碓嘴，还静静地躺在碓窝里。我转身再看看古老的院落，虽然比过去清洁了许多，院中的内容也变了，但想比上城里，难啊！

妹妹和妹夫回来了。妹夫是个透精的英俊小伙子，并且是个大学生，他是返乡创业的，后与妹妹相识结缘。我很为妹妹找到这么个优秀的小伙子感到开心。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再看看老宅，房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茅草换上了琉璃瓦，土墙变成了砖墙，并用水泥进行了精包装，院落虽显得清洁漂亮，但院墙未改。我又来到碓窝跟前，提起那枚玉石碓嘴，心里涌出好多说不出的感情。

吃罢早饭，我很小心地请示父母：“大大，娘，那边太忙，公司实在离不了我，只有抽空再回来看你们！”

父母异口同声地说：“你们干什么营生忙得这么狠？”我说：“开公司，说了你们也不懂。”

二老都没说反对的话，可妹妹闹将起来：“你把二老一推六二五，都推给我们，这公平吗？你是这个院子的传后人！”

我赶忙掏出一叠钱：“妹妹你们辛苦了，女儿也是传后人，这点心意请你们收下，算我给你们的小补偿。”妹妹把我的钱撒在地上，风一吹钱都旋到墙拐的碓窝里，“谁要你的钱，现在农村这么好的政策，还不回家你脑子进没进水？我告诉你，你再不回来，这家从今以后我要做主了！西边的大旱地，我准备搞农家乐了。”

我忙说：“好好，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我有时间再回来看二老，报答你们！”

“去吧，谁要你报答，只要你和嫂子不回来耍横就行了。”

“坚决不说半个不字。”我丢下这句话，趁父母在碓窝里拾钱之际辞别父母和妹妹、妹夫。

我坐上返回的快车，一路眼睛酸酸的老是流泪。家乡变好了，谁想离开故乡呀！只是世事弄人。

中间都是父母生病在上海的医院里和他们相见，就没有回过故乡。当然，我开公司有钱了，父母的医药费和其他各种费用都是我支付。

又过了十五年，父母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我自觉不孝，对不住苍天。抽着年关的空子，我把所有的业务都放下，带着妻子开着轿车上了高速，一天一夜赶到了故乡。

我们来到我家的老宅，戏剧性的变化，让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间瓦房变成了六间高楼，老宅院子里全部都是水泥地坪，村里的路没有了往日的泥泞，水泥路通到大门口。老宅彻底改变了往日的模样，门前是大片的竹林和雪松，过去的小木门变成了双扇大铁门，高大的门楼特别气派，院内是盛开的梅花，南面是假山流水，北面是花草吊兰。妻子也喋喋不休地说：“变了，变了，老宅真变了。”

我忙进屋看母亲，母亲笑容可掬地说：“这些年辛苦你们了，我们在家乡享福呀！”妻子抢着说：“娘！这老宅通通变了，城里的条件比咱老宅逊色了。”我调侃地說：“是的，都变了，咱家的玉石碓嘴不会变吧？娘，咱家的玉石碓嘴呢？怎么碓窝也不在了？”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儿呀，你还不知道吧！碓窝和那玉石碓嘴也去挣钱去了。”母亲笑得可爱，我没追问，只是心里特别疑惑，那两个破玩意儿怎么能去挣钱呢？我刚准备问个究竟，突然门前一辆宝马轿车吱呀一声停到大门口，开车的小伙冲着我说：“请老板和夫人上车！”我一头雾水。母亲笑着说：“这是你妹子的车，是来接你去我家农博园的。”

我和妻子上了车，小伙对我说：“从这大门出发，一条水泥路，直通老板的农博园。”

我坐在顶配的豪华轿车里问：“你老板的农博园干得怎么样？”

小伙打开了话匣子：“老板的农博园，四季各不一样。春来千花秀，夏季荷花芳，秋天果满园，冬季雪梨香，客户每日满，游旅四季旺。”

妻子说：“说得就像神话故事。”

小伙急了：“故事就在眼前，农博园到了，你们下去一看便知。”

我们一进大门就看到一个高级玻璃房，里面存放两件配套的物品，我一眼认出，这是母亲的玉石碓嘴和碓窝。我吃惊地问：“玻璃屋放这干什么？”

“这是老板的镇园之宝啊！”

妻子用眼瞪着我，示意我不要乱说话，里面肯定有什么文章。我心想，这破玩意儿父亲提着它差点砸断我的腿，怎么今天它摇身一变成了镇园之宝了呢？小伙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解释说：“上次专家找上门来鉴定，此二宝价值连城！”妻子实在憋不住了：“这是婆婆磕黄豆做马糊汤的破碓嘴，怎么会价值连城呢？”小伙气青了脸：“这叫玉石碓嘴，你和咱老板有仇吗？这价值连城的镇园之宝，怎么经你嘴一说，就变成破碓嘴了呢！是玉石碓嘴！这是和田玉石你懂吗？”

下车一看，我的眼全花了，过去鸟不拉屎的大岗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偌大的农博园，园里应有尽有，各种美景尽收眼底。此刻，妹妹出了办公室向我们跑来：

“嫂子！哥哥！哥哥！”

责任编辑 魏尚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