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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墩

时间:2024-05-04

苏小桃

1

在老家大院儿南边,有一个土墩,高高的方形台子,泛青而晦暗的壁面上被岁月的风雨烙上了深深浅浅的印痕。依墙而建的一条土梯,被经年风雨冲刷得几乎快要消失了,只剩下半截狭窄、低矮的土台子。从我记事起,就听到家里人和村里人习惯叫这个土墩为“Dong”,近似于现今网络上传的Duang音,就一个字的称呼,很干脆。但后鼻音却压得很重,比如说,这个Dong可救过人呢……去Dong上看看菜长好了吗……Dong上都落霜了,亮白亮白的,天气真的变了……就是去年,母亲与大哥商量着在老院子北边的崖背下翻新上房时都还说,南院门北上房,这北上房的房门可不能对着南院儿的大门,要对着Dong,沟沿畔上风大,Dong能挡风呢。

一直以来,这个大院儿,除了北边崖背的环境地貌变化不大外,东西南三面的房屋,牛棚羊圈鸡舍、院墙、挨着院墙的果树园、菜园儿、碾粮食的场,甚至连茅厕的位置,都发生过很多变化,而这个土墩,一直矗立在那里,岿然依旧。只因为土墩过高,早些年间家里扩建院子,打筑院墙,填筑壕沟时,母亲叫人铲墩取土,把墩的梢墙铲掉了一些,墩也就矮下来约有四五米,后来就不再动过了。但土墩依然占据了院子南边很大一块地,在岁月的风雨中静止着、坚守着。

从父亲的父亲到大哥的孙辈,土墩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和时光。可以说,它是我们这个大家族血脉相传与历史发展的见证,在风风雨雨的演绎中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经典。

2

很多年前的一天早上,爷爷去本县兴隆镇单家集赶集,当天返回时天色已晚,便借宿于一个叫大岔村的亲戚家。当晚,突然天旋地转、飞沙走石,在一种巨大、怪异的回响声中,整个村庄瞬间天翻地覆、陷入混沌……第二天,幸存的爷爷赶回自己的村子腰庄村时,见整个村庄已是废墟一片,废墟上还弥漫着呛鼻的土腥味。房子倒了,窑洞塌了,树木断了,牲畜没了,就连陡坡沟畔都不见了。村里很静,静得连以往的鸡叫狗吠、鸟啼虫鸣都没有了。

“我的真主呀,咋就这么大的白俩啊……”爷爷在废墟上哭喊着刨挖着,最后成了一具木讷的土人,连眼泪也没有了。没一天工夫,爷爷的头发白了,胡须也长了……那一年,爷爷刚刚四十岁出头。

这场灾难就是被时称“环球大震”的宁夏海原大地震。1920年12月16日晚上,这个极具灾难的日子,同样给我的家族帶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废墟上,家里几十口人仅幸存了爷爷的小女儿哈尔,年仅3岁的我的娘娘。

只要有一口气,人总是要想办法生活的。为了活命,爷爷带着哈尔娘娘,和村里几名幸存者逃往异乡,后来又重返故地,在外乡亲戚们的帮衬下,开始在荒芜的废墟上重建家园。他们搭建房舍、开荒耕地、种田养蓄,也收留了一些落难到此的逃难人,包括后来我的大奶奶和我的奶奶。之所以叫“大奶奶”,一则是这个奶奶先于我的亲奶奶嫁进苏家,二则也是为了区别于我的亲奶奶。确切地说,被我们称为“大奶奶”的奶奶,是爷爷为自己后续的家室,是邻村人,地震后她和幸存的四个子女艰难为生,爷爷也是为拉扯孩子们成人,后来就娶了大奶奶进门,家里一下子人气就旺了。尽管生活艰难,但有了五个孩子爷爷担子更重了,时不时还外出做点盐、布匹的小生意。

那些年,落难到腰庄村里的人不少,只要他们愿意,爷爷也会把他们收留下来,或者看着安顿到村里住下来,一方面让他们有个落脚之地,给一口粗茶淡饭,也算是救人性命于危难之时,另一方面也是给村子里增加些人气、增加些干活的“人手”,好让这个村庄烟火不断,也让这个村庄从此不再没落消失。

此后经年,家里的人由几个人增加到十几号人,村里人也渐渐多起来了,开垦的荒地、饲养的牛羊多了,开挖的窑洞、搭建的茅舍也多了,村庄重现生机。然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腰庄村子还是独村、独户,饥荒、灾荒甚至战乱引发的土匪抢劫事件时时发生,于是见多识广的爷爷决定打一座墩,以防土匪入侵。

墩,原本是那个年代里多少有些积蓄的大户人家“耗资”才能建造的物儿,方圆几里也没有一个。据说,爷爷为了建墩,请了外地的大能人,投入了全村人的劳力,经过一两个月的“大会战”才打成。

最初的土墩,类似于现在我们所见的古城墙的一个烽火台样,是靠人力运送泥土逐渐筑起来的。土墩有十四五米高,底部长宽各约有十米,呈梯形而上,渐高渐窄,顶上长宽各有七八米左右。东侧紧贴着中间墙壁突出一个呈直角三角形的土坯墙,约三米高、五米长的斜坡土梯通向墙壁中间,土梯仅供一人往上爬。墙壁中间挖有可容一大人进出的小门,小门进去后空间稍大点,紧接着便是一个像天井的矩形洞直通高处,借助梯子或左右墙壁两边的“脚窝”,往上攀升数米可上到顶层。顶层是宽阔的地棚,其上又铸有房子,留有小门供人出进。墩的四面还有高高的梢墙,梢墙有哨眼、有豁口。铸成的土墩高大、厚实且坚固,在那个饥馑战乱年代,主要是用来防御土匪入侵和藏身之用。

土墩的落成,自然使家中多了安全感,成了我们家族威望和富有的象征,也使爷爷在家族中、在村里更显威望。

3

其实,爷爷的威望并不仅仅是因为土墩的落成。随着家族人口增多,吃饱饭已然是头等大事,所以务好庄农便是头等大事中的大事。为了干好活,爷爷给人手们都有分工,有负责做生意的,有负责种庄稼的,有负责管家的等等。爷爷对下穷人极为关照,对进山放牧的“羊把式”,喊着让大奶奶给带足口粮。口粮,其实也就是几个粗面窝窝头或者“碗炖炖”;对背着犁套去耕地的人,要让吃饱饭或给带足口粮;给赶牲口下沟去饮水的人带好家当;冬天里人手们住的窑洞炕,要给烧热乎了;爷爷甚至会将自己认为合适在一起生活的男丁女侍给拉扯成婚,挖个窑洞安个家,并分去些粮食和物品……当人手们出门时,一溜排站在墩下,套犁的、架车辕的、提镰拿磨的、牵马备镫的,爷爷就给大伙儿家长里短地安顿这交代那的,尤其对出远门的还得仔细计划行程,墩下面便一派热闹;傍晚时分人们收工回家来,墩边就又热闹起来了,大家伙儿盘点货物的,清点牲口的,歇脚喝茶的,讲述各自经历的……墩下面,几乎成了家人们团聚和乐之地。

爷爷施舍助人从善积德,做事有方温和大度,在人手中威望极高。据说,中年时期的爷爷大个头,长相也威严,慢慢地就成了村庄远近闻名的苏家“大掌柜的”。

大掌柜的是家族的主心骨,就像墩一样,实实在在挺立在那里,从来都没有谁动摇过他在族中、在村里人中的地位和威望。每当墩上小屋微弱的油灯彻夜亮起的时候,家人们就知道是大掌柜的和管事的人在商议家中大事了。当大掌柜的身影出现在墩上、站在院子里的墩边时,家人们感觉心里都是热腾腾的。

大掌柜的声名远扬,常有人慕名而来,或投靠爷爷寻求生活出路,或与爷爷商量做些生意,也有方圆的乡野地痞们,为了生计而游走于乡间的粗鲁人,伺机掠夺家里财产、分割良田。爷爷时常派人站在高高的墩上站岗放哨,一旦探知有土匪进村,家人即刻紧锁大门,爬上墩顶住小门,然后爬上天井藏到墩上。若是遇上与土匪交锋,人手们趴在梢墙上,用事先备好的石头打砸。那时村庄的沟底下有一种被人们叫作“燎僵石”的东西,很坚硬,类似于石头,极具杀伤力,人们多半用捡来的“燎僵石”对付入侵者。乡野的土匪是没有枪的,棍棒器械虽多了些,但是遇上高处砸来的石头,他们还是会逃之夭夭的。

有一次,土匪大队人马“兵临城下”时,家人及人手们都已经爬上墩藏起来了。土匪们撞开院门又撞开墩上的小门,一看是顺墙往上的又直又高的天井,不敢上去,便找来柴火点燃意欲熏死墩上的人。幸好天井上去有平地,有土墙,有露天通道,燃起的烟火四下散开,最终未能伤及到人。险遭浩劫后,家里财物损失巨大,而家人幸免于难。

像这样的遭遇,在解放前夕更胜,每次都会让这个家族蒙受极大的损失。而家族遭遇的经济损失,有些还来自于自家人,比如说,哈尔娘娘的丈夫——我的姑父。这个活在传说里的人,就是我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也是所见不多的。

地震过后,爷爷的至亲,在娶我的大奶奶和亲奶奶之前,就只有哈尔娘娘了,爷爷视她为生命。哈尔娘娘长大后没有远嫁他乡,爷爷为她招了夫婿,并在墩边搭建了房子。但因姑父时常外出做生意,哈尔娘娘的光阴多半是在爷爷家幸福而又孤独中度过的。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村庄里隐隐约约响起了马蹄声,等借着地势较高的墩查看时,发现一队人马从沟垴上径直朝家的方向奔跑而来,疑似土匪盗贼。家人爬上墩做好应对准备,等人马靠近,便一顿石头乱砸,来者大呼“住手住手,我是……”爷爷一听來人报的名姓,觉摸着不对,像是自己的女婿。来者正是离家很久的我的姑父。爷爷和大奶奶自然就留姑父和他的同伙一行在家住宿、吃喝。几日后,姑父他们又走了,临走时还借走了爷爷的很多“白元”、粮食和物品。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可怜的哈尔娘娘只是默默地流泪。

据说姑父在外“干大事”,干什么大事却无人知晓,每次回家没几天又急急出走。后来有了孩子后,爷爷照看着姑父在村里又打了新家。哈尔娘娘搬走了,但她对墩的感情却极深。多少个年年岁岁,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宠儿活在人间,又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在墩边看星星望月亮,等待着牵挂的人归来。回想起地震后的遭遇,她赞念着真主,感念不幸中的万幸,怀抱着孩子,便轻轻地吟起来:

那夜晚啊,咋就那么长啊,

熬瞎了眼睛也等不到日头出来;

那夜晚的月亮啊,咋就那么圆啊,比烙馍馍还要圆;

那夜晚的星星啊,咋就那么亮啊,就像糖果在头顶闪亮着;

如果有个梯子,我就一定要踩着攀上去摘一个来……

高大的墩,见证了家中一年四季的变化,也在岁月的日出月落中述说着一个个家族人的曲折故事。

4

可以说,在那个战乱与蛮荒的年月,像我家这样独具优势的土墩,很多年以后,方圆附近也就一两座而已。在那个年月,它为抵御入侵、保护家人起了很大作用,它也与我们家族的命运紧密相连,即使进入新社会新世纪,土墩依然在风云变化中静观着我们大家庭不同凡响的历史变迁。如果说还有深藏记忆并应书写一回与墩有关的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话,那便是我的奶奶和我后爷爷的故事。

我的奶奶,是民国十八年从大闹饥荒的甘肃会宁逃生到宁夏西吉一带的落难女子,是大奶奶进苏家后一直没有生育子女,爷爷为延续香火娶的妻室。奶奶进门那时,家里生活依旧很艰难。在奶奶生下的叶儿娘娘十五岁、父亲十二岁那年,爷爷和大奶奶同一年先后归主。其时,家里除了爷爷在世时拉扯的几个落难人(也是干活的人手)外,族人就只有奶奶、叶儿娘娘和父亲三人了,父亲正读小学,三十多岁的奶奶一下子陷入了生活的深渊。

打理家事、料理庄稼,对奶奶来说已经很惆怅了,然而更惆怅的是,家里时常遭遇乡野流氓的骚扰。他们是熟络人,多半是冲着爷爷在世时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和创下的家业而来的。每次一听见人来,小脚的奶奶吓得胆战心惊,但他们全然不顾,明目张胆地打砸抢夺,就连一只小鸡都不放过,能抢的抢走,抢不走的毁坏。更甚一次,他们扬言要把奶奶赶出苏家家门,要叶儿娘娘去给他们做饭,要父亲去给他们放羊,自然要将全部家产占为己有。看看可怜的孩子和惊恐的家人,走投无路的奶奶冲进火窑,提一把菜刀出来,横在人群里厉声吼道,今儿你们谁要是再逼赶我娘母子,我就跟谁拼了……一阵狂风暴雨袭来,恶棍流氓纷纷逃离,奶奶一下子拥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趴在墩边,哭得电闪雷鸣、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整个墩都掉下了墙皮。

村里有户田姓人家,曾受过爷爷的照顾与救济,实在看不过奶奶孤儿寡母遭受欺凌,就给奶奶介绍了一位时常落脚他家的生意人。奶奶思量再三,决定招婿进门,这就是我后来的姓白的爷爷。区别于苏家爷爷,孙辈们都叫他“白家爷爷”。白家爷爷进门的这年,正是新中国解放的那一年。

白家爷爷进门后,苏家有了新的掌柜的,奶奶有了主心骨,人手们有了依靠,家里比以往要安然多了。白家爷爷也非常良善平和,对家里、对我父亲姐弟俩很是疼爱。虽然生活困难,但白家爷爷对大奶奶的子女,对哈尔娘娘和她的孩子们,对分家另起锅灶的穷人都很关照,划给几亩地送些粮食物品是常有的事情,但在解放前“跑土匪”的那些年月和解放后五六十年代农村土改、划分家庭成分的年月,白家爷爷却遭受了很多的屈辱和非人的磨难。

有一次,土匪闯进家里大肆抢劫,为了抢得银元,把白家爷爷捆绑起来,靠在墩边几天几夜,严刑拷打逼着让交出“银元”。为保护白家爷爷,有孕在身的奶奶几次扑上去几次被恶棍踢开,白家爷爷怜惜奶奶又怕发生意外,最后还是将给父亲积攒上学的几个“银元”交了出来。

土改运动是解放后发生在中国乡村的第一件影响深远的政治事件。工作组进村后“访贫问苦”,因为我家土地多,还雇佣着劳力,就要把我家划为地主家庭,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因,便是我家有座象征着富裕、拥有“资产阶级”私有财产的墩。作为掌柜的白家爷爷,从此便被卷入历史的漩涡,三天两头被拉去挨批斗、架“土飞机”、蹲老虎凳,以向“人民认罪”。白家爷爷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有几回竟然被折磨得昏厥过去。在紧要关头,曾受苏家爷爷和白家爷爷接济过的庄邻人站出来澄清事实,最终没有把我家划为地主家庭,从而也避免了后来更加残酷的政治运动。

在那样的年月,白家爷爷对我们那个家庭的贡献是举足轻重的。奶奶为他生有一女,但他对我父亲一直疼爱有加,多年后父亲能够读成书作“公家人”,白家爷爷功不可没,这点家人一直感恩在怀,特别是我的奶奶、父亲和母亲。父亲在公社读完小学后考取了陇东师范学校,路途遥远,每次上学,都是白家爷爷备好毛驴护送去的。每次出门的时候,奶奶站在墩边抹着眼泪望着爷儿俩的影子消失在山头上,之后几天,天天都爬上墩,看爷爷是否回来,盼望着爷爷带回孩子平安到校的消息。白家爷爷说每次在遥远的山头上望见高高的墩,他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他就看到家了。

白家爷爷的这种感觉,包括我的奶奶,我的几位娘娘,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都有过深切的表达。只要在远山头上望见墩,心里就豁然了踏实了。

墩在,希望就在;墩在,我们的家,就在!

5

关于墩的很多经历和故事,都是我长大后从大人们那里得知的。而我对墩的深刻印象,则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有了。

记得在土墩宽厚墙壁的最显眼处,一直留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等白色字样,还有与墩相连的土墙上刻下的“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等大字样,我就很好奇,当然也不理解什么。这都是大生产运动那会儿下乡进村的工作组刻写上去的,大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家园的重建这些字迹才渐渐消失了。然让我更好奇甚至情有独钟的,是那些年里墩上生长着的各种蔬菜、花草,母亲在墩边打的栓子、养的蜜蜂,它们是我童年及至少年时期美好的回忆与感念。

每到春天,奶奶和母亲会换着花样在墩上种植各种蔬菜、花草。为了防止小鸡们光临,母亲会巧妙地用树枝在墩的四周扎起围栏,时日不久,栅栏内出现绿色景象时,牵牛花也顺着围栏的树枝攀爬起来了。春夏之后,高高的墩上总是长满了各种植物,金黄浓烈的向日葵花,葱郁茂密的洋姜茎叶,艳丽的七叶儿花……强烈的诱惑与吸引力,总是让我远远地站在大院儿里,使劲踮起脚、仰起头看,看到脖子酸疼。长大一点的时候,胆儿大了,我能顺着土梯子往墩上爬了,在距平台有不到一米的地方较陡,恰好那里生长着几株蓬勃的芨芨草,一把拽住芨芨草,我就能顺利地爬到墩上,一爬上墩,我感觉我的童年就像花儿一样瞬间绽放开来。

墩上的韭菜、葱秧、白菜、黄萝卜、芫荽、向日葵、洋姜、蓖麻等等,甚至就是玉米、土豆、茭瓜等,一溜边儿的不知名的花儿,渐长渐大,渐长渐浓,它们仿佛同春天一样,生长着很多秘密,让我的喜悦与遐想蔓延在整个季节。到了秋冬时节,墩上堆放着的小山样的玉米秆、洋芋蔓、胡麻捆捆等等,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开心与想象。墙头上的草木捆捆像是神气的骑士,母亲不用担心大风会吹落它们,倒是担心大风会吹散墩上堆放的草木,便找来塑料布盖起来或者找来树枝压下去,四周用砖块再压实了,看上去,就像是给墩戴上了有角的帽儿。即便冬天大雪覆盖,我都觉得墩和整个儿一个院落,都充满着稼穑之趣,充满着人间奇妙。

我的少年时期,这个墩,就像是高处的百草园,实实地惹人爱恋,让人难忘。

因了这份情愫,后来发现,其实我对墩仍然是心怀向往的,向往自己能够一点一点爬上去,能够站在高高的墩上居高临下看脚下,举目远眺望四方,能够采摘到喜爱的花朵,能够帮奶奶和母亲摘需要的蔬菜,甚至还能站在墩上伸手抓到搭垂在墙头上的杏树,或许还会抓到几颗杏子。

在墩边,“藏麻麻伙儿”的情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那时候,感觉大院儿南边的这个墩好高,小孩们不仅可以在它东边的土梯子上爬上爬下的玩,还可以在东边的门道里“藏麻麻伙儿”,便觉得院子里有这个墩真是好,让我们的快乐无处不在。尤其到了夏日的傍晚,劳动一天过后的我们一玩起“藏麻麻伙儿”就忘记了疲劳。一个影子躲在一角,几种声音四处寻找,往往寻找目标的人总是要沿着墩在院子里疯跑一阵子或者爬到墩上去找寻目标……我们常常是玩得忘乎所以,玩得奶奶或者母亲的呼喊一阵紧似一阵。

6

墩在我的记忆中,从来都是我童年的一道独特风景,是我童年的一处乐园。但是对于母亲,墩却是有一番用处的,这主要是源于母亲的拿手绝活儿。母亲说,墩能遮风挡雨,北边背风,干燥凉爽,“打栓子”不怕被虫咬被鼠偷,南边暖和,可以养蜂。

“打栓子”是农家存放粮食的一种方式,而“打栓子”则是母亲的拿手绝活。母亲时常会在墩边建起几个齐刷刷耸立的“栓子”,专门用来储存丰收了的麦子、豌豆、玉米、胡麻、莜麦等粮食作物。秋收时节,母亲会扫出一块直径约一两米的空地,将提前用麦草拧成的有二三十厘米粗的长长的草绳一圈一圈地往起垒,一边垒一边往进倒粮食。等足够高的时候,收顶、打结,扣上大草帽,再用泥在草绳外齐齐刷一遍,“栓子”就做好了,院子里就有了五谷丰登的气象。现在想来,入秋后直至来年春夏,挨着高大的墩,安静地蹲着幾个尖尖帽的“栓子”,真是件吉祥喜庆的事情,一家人的辛勤收获和美好梦想就藏进了粮仓,藏进了来年的播种与希望中。

除了墩边“打栓子”,在墩的南墙上挖几个洞用来养蜂,也是母亲的拿手绝活。暂不说如何养蜂的,单说这墩,上面是菜园、花园,东边是果园,西边是杏树笼罩下的一溜边高墙,且挨着建有高房。母亲在墩的东西两边果树围拢的中间段,也即墩的外侧南墙壁上,挖有几个足够尺寸的蜂窝,用牛粪糊过,风干之后再用地柚子草清扫一遍,就可以给蜜蜂安家了。蜂窝口用泥坯盖儿挡住,盖儿的中间留有一个小洞供蜜蜂出进。母亲每年都会经营几窝蜜蜂,一窝蜂有两三年光景就可以产出蜂蜜。我时常会站在墩边的蜂窝前,听蜜蜂嗡嗡嘤嘤,童年与少年总是充满着甜蜜与遐想,以至于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让人心生喜悦,生命便充满了芳香与甜美……

母亲在墩上种菜养花、闲植草木,母亲在墩边储存粮食、养殖蜜蜂,用勤劳和智慧经营我们的生活,该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景象啊!同样,墩给我们兄弟姐妹们提供了玩乐的场所,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7

在很多故旧被岁月淹没、很多故事被岁月遗忘的过程中,我家这个至今还能看得见、摸得到的唯一一处历史遗迹——土墩,成为我们这个家族历经坎坷命运、熬过艰难岁月、走过尘世沟壑、留守古朴家园的精神支柱和有力见证。它于我们家族的每一个人来说,是记忆中那盏不灭的灯,是生命中那堵依靠的墙,是风雨中那所避难的港,是生存中那道坚韧的根。

面对着土墩,我突然觉得,一个家族的命运,因这座普通的土墩而闪现着光芒,一个人的感念,则因这座同样普通的土墩而充满着尘世的眷恋和温暖。

土墩,不仅承载着家族的苦难,更蕴含着光阴的恩赐,在岁月风雨的洗刷中,仿佛连接着家族的血脉,流淌着族人的血液,以其不平凡的经历彰显着神圣的尊严,令人崇敬,让人感恩。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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