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钱墨痕
“你怎么才来?”
我有点局促地站在门外,低头盯着门槛那头摆放整齐、颜色各异的棉拖鞋。
“这不堵车了嘛。”
“你算了吧,从中关村到这里,地铁就四站,爬过来也用不了五个小时。”
我将视线从拖鞋慢慢往上移,裸露的脚踝上面是一件浅蓝色的裙子,怎么会有人冬天在家里穿裙子?往上是你捧着的双手,我猜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再上面就没敢看了,我不想与你有任何的眼神交流。不过再怎么样你也应该把我请进家去,站在门口还是挺冷的,我的手已经开始哆嗦。
“从学校东门过来直线距离有六公里,爬五个小时还是爬不过来。”
你看着我,噗嗤笑了出来。
“我想约你出来玩,但我怕你已经不那么欢喜我了。”
在图书馆踌躇了半个多小时的短信被我发了出去。十月末的北京,银杏叶子争先恐后落下来,塞满了图书馆前的整条街,隔着窗户都能闻到四溢的腐臭味。倒是不断有游人端着手机跑来,拍两张照片或者听听叶子被踩在脚下破碎的声音。
这个季节快要过去了。
我盯着窗外,白日和游人都走光了,手机仍然没有响起来。我有点耐不住,点开了微信中那个叫拉拉的女孩。
“陌生短信你从来不回嘛?”
“嗯?”
“是你啊。”
“有微信怎么还发短信。”
“有些东西用短信说正式一点吧,我也不知道。”
每次聊天都是我主动找拉拉,我已经受够了。拉拉只找過我一次,那是我们认识后的中秋节,我离开北京找我对象一起过节。晚上她发微信问我过得怎么样时,我正躺在对象的身旁。她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就是这个意思,从此之后她便再没有主动找我。
“你之前朋友圈分享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其实没有人真正会点开你在朋友圈分享的东西吧,更何况是几个星期前的。”
“我现在有点忙,回头弄完了跟你说好了。”
“不管怎样你现在有我手机号了。”
“手机号?北京的那个?”
“是,全中国13亿人里只有你知道这个号码。”我想了想,把这句删去,换成了“北京2000万人口只有你知道这个号码。这个手机收到的电话,不是骚扰电话就是你的。”
“2000万人是什么概念?”
“就是台湾岛上所有的人口。怎么样,感动吗?”
隔了20秒,拉拉回了我“感动”。
是你让我来的,我从一个温暖的地方穿过七八公里的凛冽寒风到另一个温暖的地方是因为那是你让我来的。
我已经大半年没写出东西了,但我依然没有忘记我作家的身份。每逢没课的日子,我都会装模作样地摊开稿纸坐在桌子前。即便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也会枯坐一个上午甚至一天。我不会像篮球神射手那样认为即使前九十九个三分篮都没有投进,第一百个一定会进。我只是觉得我这样形式主义地坐着,也比碌碌无为要好。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欺骗自己。从七点已经到了十一点,今天八成又是这样的一天。
“你在家嘛?”
这时你打来了电话。写作时我都会将手机静音,但偏偏能接到你的电话。好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个。
“嗯,怎么了?”
“你快来。”
“快来哪儿?”
“快来我家。”
“怎么了嘛,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
“我家猫,我们家猫钻进微波炉了。”
“猫?猫这么大应该钻不进微波炉吧,应该是烤箱吧,烤箱的体积差不多。”
“呸,我家没有烤箱。”
“可是你家也没有养猫啊。”
“你又没进过我家,你怎么知道我家没养猫?”
你说的这句好有道理,我想了一会儿也没找到话去反驳。
“所以,你是让我去你家,帮你把微波炉里的猫,弄出来?”
“嗯,快来,越快越好。”
然后你挂掉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太荒谬了。有些事不能深究,深究下来这个世界就无趣了。大概只是一个想见我的借口吧,为每个行为找理由其实挺累的。既然只是见或者不见,问题就变得简单了很多,在我这里当然是见。我弹掉了延伸出去很远的烟灰,烟灰没有掉进烟灰缸,而是掉进了泡好的咖啡中,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我想把开头写完再去见你,或是帮你“捉猫”,但是思路怎样都没法进行下去,我把烟蒂整个扔进了咖啡壶。鲁迅说的那句话其实不对,跟咖啡没有关系,你写不出来或者干不好一件事,把做什么的时间挤出来都没用。想通了这个道理后我没有像往日一样把不满意的章节涂掉,而是粗暴地一把撕下今天写的稿纸,团起来扔进废纸篓。
“你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外面没有下雨,可是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风将原本毫无联系的事物吹到一起,再把它们吹散,盖过一切别的东西。今年的北京因为限制供暖,天空异常得蓝。人们都在有目的或者无目的地奔走着,仿佛等着一切静止。
“你想问的是我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先听坏消息?”
“跟你说话真是费劲,就是这个意思。”
我没插耳机,在寒风中不得不用手举着手机,我什么消息都不想听。
“都行,你先说好消息吧。”
“你上次在学校做的讲座反响挺好的,另外有几个学校也邀请你去讲讲。如果效果都跟上次一样,压在仓库里的书可以卖掉一大批。”
我应付了两声,问还有嘛?
“还有就只是坏消息了,这年头火的是说唱,又不是写作,哪有那么多的好消息。”
坏消息就坏消息吧,我让他挑重点说,我手冻在外面有点发麻了。听我这话他明显有点不高兴,一副“老子不伺候了”的语气,告诉我近几个月申报的三个奖入围之后都没有最终斩获。说完还报复似的告诉我获奖者分别是谁谁谁,他告诉我的名字们都是一起写着玩上来的。我强迫自己积极点想,自己投过去的作品确实都不算特别令自己满意的,自己已经好久没认真写一篇小说了。而且再怎么说朋友得奖也是证明了我们年轻一代的崛起。可看身边的人一个个往上走不同于看偶像高升,心态总会有些起伏,想着自己要是总不出作品,早晚会被圈子踢出去,到时候年轻一代崛不崛起跟自己也没多大关系了。
我听他说完,平复了一下情绪。
“奇哥,咱再努力吧,写得也确实不好,还有嘛?”
冲动劲儿过了语气也软一点了,奇哥唤了我一声,跟我说都不算啥,这句让我脑海中闪过上一次奇哥这样唤我,和这次一样也是一个不算好的天气。去年的夏天在南京,气温过了四十度,周围一点风都没有,充斥着类似蝉鸣的“嗡嗡”音。
“奇哥,我不想再写作了。”
我俩各点了一杯冰咖啡坐在室外,星巴克室内挤满了抄作业的中学生和谈恋爱的小情侣。那时我的第一本书刚做出来,首印一千本,百分之九十被压在了仓库,唯一卖出的还大部分销给了我的亲戚阿姨。
“没事,咱再跑几个宣传,再试试。”
“奇哥,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没用的。”一个星期跑了四家三本学院,说起来叫讲述写作历程,其实就是卖书。那些大师的书在书架上都无人问津,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的签名就去买他的书呢。有一所学校没大联系好,听我讲的加上奇哥只有三个人,刚好凑一桌麻将。
“你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交给我,我推出过好几个作家了。”
“奇哥,我不想做那种网红作家,我想大家因为我的作品而喜爱我,而不是因为我再去欣赏我的书。”
“停停,我懂你的意思。作品需要的是什么,是读者。不管是因为先喜欢作者还是先喜欢作品,最后回到作品不就行了。有人看你的作品,有人喜欢你的作品,而在之前总要有人先知道你是谁。我们达成共识了,就这样。我们跑学校也是为了给你扩大知名度。别想了,听我的,好好写你的东西。至于别的活动,就当写累了的消遣。”
后面的话我没有继续说,我不想写小说不是因为跑累了与文学无关的活动,而恰恰是在文学上。我这两年有了两个导师,一个获得了领域内的世界最高奖,另一个则在茅奖评选中位列前二十。他们的作品依然默默无闻。我最近发现一个作家,他让我对写作这件事感到绝望,他二十一岁的作品让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无法超越。他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鲜有读者,可能已经不再写作了。我觉得我之前坚持的为时代写作、为这代人写作变得像一个偌大的幻想,我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这些都不算事,我和公司前几天商量了,准备给你再出本书,还没公示呢,先提前告诉你。”
“再出本书?可是我已经大半年没写东西了。”我走进地铁,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右手伸进口袋去掏公交卡。
“这不要紧,你不是还有稿子在我这儿呢,拼一拼就是了。”
“那几篇不能用吧,都是平时写着玩的。比我扔进废纸篓的还要差很多。”
“没事,我这句话你可能不爱听,现在人买书,八成买来也不看。我在图书市场这么久,事就是这么个事。老总说趁最近热度还可以,又上了新的平台,能推就推一把。”
之前听说出版社只会给两类书出版,一类是有得奖潜力的,一类是好卖的。我一直想知道我是哪类,现在知道被归为好卖的那类了,竟还有些沮丧。
“奇哥,还有什么嘛?我这边还有点事,需要进地铁了,信号可能不太好。”
“没啥了,我知道你刚读研究生,课业啥的紧张,但笔不能放下,一停下再提起可就难了,我见的太多了。”
我没有告诉奇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是大半年没有写作,我是大半年没有写出东西了。我这半年在思考写作是为了什么,你告诉过我说再怎么样至少还可以为了自己而写作。为了自己当然是不够的,小说不能只为了自己写,那是对读者的不负责任。我原来很肯定我是要为社会去写,这半年我发现我根本没办法为社会去写,想到这儿我就想把之前写的付之一炬。
我想寫那种小说,那种印在大地上的小说,而不是风一吹就吹走了,都发不出嗡嗡的声音,就像反方向开过去的那班地铁。我想真正留下点东西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能留下什么,你应该懂我的,你说是吧。
我不想谈梦想,谈梦想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梦想是很私人的,我不想被当神经病看。
“这两天过得好吗?”
在跟自己较劲了三天之后,我发出了三天来对拉拉的第一句话。我也问过自己,如果我找喜欢的人的时候,我喜欢的人跟她的爱人在一起,我之后会不会再次找她?答案同样是不会。但我在自己这里固执地认为拉拉不知道当时我躺在我对象的身旁,所以假设是不成立的。
“还行吧,这两天一直在跳舞,还挺开心的呢。你呢?”
“我过得不太好,想找你说说话,又怕你在忙。”
“是怎么了呢?”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发生的事儿没有一件是顺利的,浑身都是负能量,可能每个月都有那几天吧。”
“我这两天忙忘了,也就没找你,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以后想找我就找我,别犹豫。”
拉拉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宁愿相信的是在我忍受不找她说话的煎熬的同时,她同样拥有着与我类似的情绪,这种想法让我觉得好受。
她接下来会问我怎么不开心了,其实情绪是没有理由的。但要强行解释的话,也能找到注脚。我不是无病呻吟,夜已经很深了,周围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声音。我常常在深夜哭泣,白天傻乐,接连着几天都这样还是少有的事。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没能和拉拉一起玩,但我没法这样告诉她。
“也不算什么大事,几篇稿子被退了,最喜欢的小说被排到了明年,还不知道是哪一期。前天还去一个学校讲了一个讲座。”
“讲座是好事啊,不顺利吗?来的学生不多?”
“正相反,很顺利,来的人也很多,几乎是我这辈子最热闹的一次讲座了。”
“那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觉得我不在做一件对的事,换句话说我觉得我在误人子弟。
“之所以氛围好是因为我说的是他们想听的话,什么‘只要努力就能成功,‘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合适的领域,这些话我自己都不信,我却说得特别好。我意识到我的话会影响到他们,这件事让我感到很痛苦。”
“你也别这么想,大学生都二十多了,哪能这么容易被改变塑造。起码那一屋子里的人都认识你了不是,他们买你的书了吗?”
“买了。”
“买了不就行了,他们会从你的书上看到你真正想的,你真正是什么样的。”
拉拉说的我都懂,但这些话我自己跟自己说总是没有她来得功效大,大概这就是我想跟她在一起玩的原因。
“不知道,我又开始实习了。”
“又开始了?是那个你一直想去的杂志社吗?”
我给拉拉讲过我第一次实习的经历,我在南方一家做的很大的报社度过了痛苦的三个月。也不算完全虚度光阴,起码我知道了一件我不适合做的事。
“这次感觉好嘛?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编辑。”
一个苦笑的表情。
“很艰难。他们让我管理邮箱,看所有的自然来稿。跟我说来得及就看,来不及就算了。毕竟自然来稿里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稿件。”
“真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稿件吗?”
“这不是重点。我打开邮箱,15232封未读邮件,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封邮件。
“第二天主编又给了我七篇长篇,给我的要求跟之前一样,如果有觉得不错的直接给二审。我强迫自己每篇长篇起码花上一小时再决定枪毙还是继续看下去。而那些邮件,我每篇可能只有十五秒。我是青年作者,我不久前还在经历在自然来稿中等待赏识的日子,我能理解每一个写作者的心情。我热爱这行,可这也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用聚精会神的十五秒或一个小时去决定别人几个月甚至半辈子的努力,这让我感到绝望。更加可怕的是这才是我进入这行的第一个月,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能支撑我走多久。”
拉拉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告诉我事实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打开邮箱的时候,副主编在我旁边。他写过几部我很喜欢的小说。15232这个数字也吓了他一跳。看到这个数字之前他在向我询问北大文学社最近的发展,数字出现之后刺激他说了一句话:‘现在搞文学的人反而多了,是不是经济下行之后,大家干脆都风花雪月了。其实这么多人搞纯文学干嘛,捧着一个破碗讨饭。自己吃不饱,讨来还得漏一半。我知道他说的话不错,但情感上就是接受不了。我知道可能没那么糟,而且在世界上你也管不了别人,管不了现象,做好自己就够了。我只是觉得我看见的和我想象的被割裂得越来越远。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活得越来越不真切。”
“等等,你说得越来越玄乎了,什么叫真切地活着,怎么可能虚无地活着。”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表达一些状态,每个人都觉得我特牛逼,去北京了,青年作家,怎样怎样,说点烦恼也没人懂,别人都觉得你瞎矫情。”
其实我是有些低落,但远不至于这样,字里行间反倒被自己感动得越来越深,觉得不忧郁一点都对不起我煎熬的三天。我已经完全陷入了我营造的氛围中,我说的话是真实的,我的感情也是真实的。
“大概是我自己没调整好吧。”
拉拉在那头发来一个表情,大概她也不知道怎样安慰我才好。我其实也用不着安慰,只是想跟她说说话。
“不过也没关系啦,你不用特别担心我,我前两天压抑得厉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在哪儿,这两天已经好一些啦。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想说的话说出来会好受很多,问题解决不解决其实不重要,人更多在乎的只是一刹那的感觉。两个人的感觉与其说像窗户纸不如说一层隔膜,每发生一件事就在隔膜上开一个小口,然后往两边扒。当完全扒开的一刹那,两个人或者变成一个人,或者变成平行时空里永不相见的两个人,这就是人们的命。
房间里暖气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早晚有静止的那一天。
“你终于接电话了。”
“我在地铁呢,信号不太好。怎么了?”
“你快来。”
“急事嘛?”
“我哥要跳楼。”
十分钟之后我爬上了地面,担心电话在地铁中时断时续会让这个世界失去一个好人,我决心打车去找大唐。大唐問我怎么办,我说你先稳住他情绪,试着跟他交流。
“尽量让你哥思考,想想家人父母,别去想烦恼的事。”
“我试过了。”
“你先转移他的注意力,别提‘自杀这两个字去刺激他。”
“好。”
“最好能把别的亲人一起叫来,能让他自己下来别强行救他。”
大唐是我在青年笔会上认识的,我们两个都是只能在台下混着听、蹭自助餐的那种。写过一点东西,但没怎么写出来。他还在上学,温温吞吞地过,他哥哥和我喝过一次酒,就是在北京活着的最普通的那种小市民,但人是个好人。
我到大唐给的地点时,大唐深陷在椅子里,我问他哥救出来没有,他摇摇头。我打车过来只用了十五分钟,要是真没救过来他也不可能安然地坐在这里,而且谁会在大中午跳楼呢。我在想莫不是又一个为了见我而去找借口的人。
“你哥呢?”
“死了。”
“什么时候走的。”
大唐没有回答我,转而问我为什么刚才在电话中说尽量让自杀者思考。
“自杀跟结婚一样,是需要冲动的,认真思考之后很多人就不会选择自杀了。”
大唐告诉我,他哥哥是一个星期前自杀的,最后一个电话拨给了自己。他哥好不容易在北京买了学区房,让孩子上了小学,却被老家一个亲戚给坑了。老家一个亲戚拿哥哥的身份证和驾照办了网约车,肇事逃逸,刑事责任要他哥来背,他嫂子带孩子回了娘家。实在没人了,这不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他。
“他说,这辈子就这样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这样呢?我听他说我就慌了,忙劝他冷静。其实我也知道光跟他说你要冷静也是冷静不下来的,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我没想到要给他展示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我怕跟他说美好的会刺激到他,我就把我的事跟他说了。我说,哥,都是这样的。暑假我接了个活,对方是挺正规的一个公司,让我接剧本,写第三部分。首付给我一千,另外九成等影片出来了再给。我想对方是个大公司,也就没较真地签合同。导演也正儿八经地拍过一两部院线电影。虽然不好看,但也上映了。八月我写完发过去,那边就没消息了,也不让我改也不怎么的。等十月我打电话问导演,他说你写的什么啊,根本没法用,一句都没法用。我说那我改吧,他说算了,时间太紧了,已经让人重写了。一千块就当辛苦费吧。我想就这样吧,自己写得烂怪谁呢?然后上个星期那电影上映了,我想看看第三幕能比我好到哪里,就去看了。结果第三幕跟我写的一模一样。我把电话给那个导演打过去,再没打通过。哥,你说我跟谁说理去。你也别冲动,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们做好自己就行,正义总会有的。”
“其实我挺羡慕,甚至嫉妒你们的,你看你去了北京,另外几个学姐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去了广州,考研都成功了。我也跟你们一起在图书馆待了那么久,却没能做成什么。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份工作,我知道要从泥潭中跳出来只有回去接着念书。但有时候想想工作了,也挺好的,虽然不喜欢,但人总要有份工作啊。”
……
都说只要不是那种特别变态的,任何人得知有人喜欢自己大概都是开心的。我觉得不对,不是这样的,当你面对的是你知道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的时候,你获得的爱常常伴随着压力,这时压力带来的不是开心,而是痛苦。对话到后来几乎完全发展成了我在安慰月月,这样的故事发展不禁有点诡异。
之前我听说过一个理论,说当一个人遇到一个人的第一眼会把人分成五个等级,所处级别的不同会决定你们的相处方式。第五级别是陌路人,第四级是同学、普通朋友。再往上是可以交心的好友,第二等级是灵魂伴侣或者说走心的炮友、情人。第一等级是婚姻伙伴。月月在我这里一开始是第三级,慢慢进入了第四级。我们很难聊到一起去,我们在两个世界。
你问我你在哪个等级啊?你在第二等级,在我心中你一直在第二。你别不高兴,第二等级某种意义上比第一等级高得多。其实你也知道吧,我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了,喜不喜欢、合不合适、能不能在一起是三件事。但这也不重要了,我现在在你那儿怕是只有第五等级了吧。
最后一次短信是什么来着?是我发给拉拉的还是拉拉发给我的?
“我想见你。”
“现在?”
“现在不行,明天有个会议。现在还在赶材料呢,不知几点才能结束。”
发这条的时候我正从王府井往宿舍赶,晚上跟几个写作圈的前辈喝了几瓶假茅台,说着互相吹捧的话。他们一个个觉得自己特牛,几个四十几岁的编辑看都不看我一眼。其实我没必要喝那么多,是我把自己给搞醉了。
“我之前以为只要看到你会很开心,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发现只要看不见你我就开心不起来。意识到这点真是令我难过。”
发这条的时候我已经平安到宿舍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发完我跑去厕所吐了两次,把晚上塞进肚子里的全吐了出来,回来手机亮了。
“你好好跟你对象在一起吧,她知道你这样会难过的。”
“你男朋友真是个幸福的人啊。”
拉拉没有回我,隔了二十分钟,我发过去。
“那我以后还能找你玩嘛?”
我发了一句废话,之后我又接连发了很多废话,拉拉都没有回我。
北京的暖气真的像他们说的越供越暖,十二月的冬天,宿舍暖得像个小火炉,赤膊躺在床上仍覺得燥燥的,这个季节已经过去了。
是在未名湖边认识的,那时刚开学一个星期,我走出中文系,而拉拉从博雅塔往北走。
后来我知道那是拉拉在北京工作之后第一次逛北大。
“请问学五食堂怎么走,同学。”
“往那儿。”
我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后半句我没说,我想说的是那儿人多,你可以去那儿再问问。我是真不知道学五食堂在哪儿,我只吃过学一,并且只知道北大没有学二是因为北大是独一无二的。
拉拉由我手指的方向转过身走去,淡蓝色的裙子飘起一个弧度又慢慢落下去。大概是那一瞬间晃了眼,我掏出手机查出学五的正确方位,向前追了两步,跟她说我带你走好啦。
下面的故事是我用我的校园卡帮拉拉刷了午饭,拉拉把午饭钱通过支付宝打给了我。我拨下了那个支付宝的号码,拉拉手机响了起来。
“我的电话。”
“江苏南京?”
“嗯,我之前在南京来着,号码一直没换。”
“没有北京的号码?这样打应该很贵吧。”
“现在哪还有人打电话,我有一个北京的号码,但不怎么用。等我们熟了我就告诉你。”
“我其实也挺想你的,有几天一直跟男朋友吵架,都快分手了。后来你回家了几次,一次也没找我,大概是我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误解,是我想太多了。
“我之前想问你,既然真的喜欢,为什么不把之前的关系处理好再开始下一段呢?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
快天亮的时候,拉拉发来了这两条。严格意义上说这就是她给我最后的短信。
“拉拉你知道嘛,其实我是一个特别痛恨自己的人,一个人的时候我很难和自己相处。如果不断去结束开始,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我最后一段话也没能好好说上什么,也许都是这样的吧。不该说的说了很多,该说的都没有机会,我还想跟拉拉说这句的:“每个恋人走的时候都会留下一些东西。我们分开太早了,我不知道能给你留下什么。如果有,我希望是对生活的热爱。”
你终于放我进门了,不止一次地送你回家,真正进门倒是第一次。
我把脚踩在红色的拖鞋里,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你小心或者认真地把我的鞋放进鞋柜。你抬起头来,怎么样,我现在的状态好嘛,和你心中的印象还合拍嘛。
你脸有点红,倒没有我想象中兴师问罪的模样,你看了我一眼就把视线给移开了。你给我指了指东边,东边是你家厨房,得穿过一个走道才是。我还没认真参观你家,看着好像你也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
你告诉我就是那个微波炉,放在电饭煲旁边,猫是刚生出来的,才三个月,喜欢乱钻,上午进的微波炉,到现在还没出来。
“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到。”我学着她的样子把身子放下去,半蹲着平视这个微波炉。这台松下微波炉是很老的版本了,现在很多时兴的都有保护措施,只要打开门,微波就会停止工作,但这种款一看就还没先进到这种地步。我老家有个奶奶,孩子进城后给她买了微波炉,她不懂,村里也没人懂这玩意怎么用。她就打开着微波炉的门和电源天天往里瞅,盯着里面不断旋转的转盘,盯着里面一闪一闪的小黄灯,活活看瞎了眼睛。
“哪能啊,就在里面啊。你这样蹲着累不累啊,我给你拿个小马扎。”说着你随手从冰箱上取下一个塞在我屁股底下,我把屁股放上去,高低正合适,这样子舒服多了。
油烟机好像没关,嗡嗡的声音不断在我耳畔环绕。毫无疑问微波炉里空空如也,看着你认真的样子,我慢慢懂了一些。
我对你说:
“你去忙吧,我看见了,它躲得可真里啊。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帮你把它弄出来,它有名字嘛?”
在大唐家那会儿正好是饭点,但谁都没提这茬儿。后来感觉饿了,在地铁上也没处吃饭,加上与月月聊了一会儿,错过也就错过了。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你知道你是怎么来的嘛?”
“我是剖腹产,我知道。”
“我不是问你怎样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我是问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如何从天而降的。”
“我不是剖腹产?”
我不清楚我妈想跟我说什么。
“你是我和你爸一起到医院,你爸牵着我的手领的怀孕通知单,你是我和你爸一起迎接来的。”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妈摇了摇头,感叹我还小,有些事情听不明白。我现在大概知道一点了,她是希望等有一天我有孩子的时候,可以是两个一起迎接而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但有些事是抗拒不了的。刚上楼之前我在你家楼下的星巴克上了厕所,我已经三个月没来大姨妈了,从口袋里掉出的验孕棒同样给我肯定的答复。有两句话我一直在想对不对,到现在仍然没有肯定的答案,一句是人不是慢慢死去的,而是活到了死亡那一天,还有一句是有些人注定没有选择,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拉拉。”
你告诉我。
“拉拉,真是好名字。”我默念着,你走出厨房。
我一动不动盯着微波炉,不知什么时候微波炉内两只黄色的灯亮了起来,油烟机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几秒之后我陡然发现,那两只并不是黄色的灯,而是猫明亮的眼睛。我盯着那双眼睛,眼神中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我眼中除了它们看不到别的东西。
慢慢地,我的脚从那双红色拖鞋中爬了出来,踩上了马扎,马扎摇晃了两下还是站住了。我又攀上了桌子,把头伸进了微波爐,然后是肩膀,和身子。我的身子越来越渺小,对应的微波炉越来越广阔。
最后是双脚。我舒服地蜷缩在里面,周围还有很大的空间,我将手伸进去,关上门,关上门的一瞬间世界安静了,不再有任何的响动。
也就是几秒后,门铃响了,一双软皮鞋踩在垫子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应该是你的声音吧,我还记得你的声音。
你对他说:
“你怎么才来啊。”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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