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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小禅系列散文

时间:2024-05-04

雪小禅

潮汕记

有一次一个朋友问我,如果全世界让你选择一个城市定居,你选哪里?我说,京都。她又问,中国呢?我说,潮汕。

也说不出为什么,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就那样轻易答了潮汕。那是离北方极远的一个城市,但有说不清的魔力——像爱一个人没有头绪没有理由,以为不爱她但夜夜全是她,每个缝隙里全是她。

我第一次来潮汕,但不觉得隔阂,只觉得来过很多次了,以至于有些恍惚,仿佛是在这里住了很久的人,亦像是宋朝失落的亲人,因了战乱逃到南国,隐姓埋名到今朝。那风物竟然熟悉到可以热泪盈眶,居然是心里面最里面的旧相识。我和家和认识约略三年。她的名字真好听,家和,我常默念这个名字。看她发的潮汕老宅图片,花朵、猫、狗、老人、老樹、坛坛罐罐……每每就有了买张机票飞去的冲动,但我忍了三年。亦不知为什么忍住这样的诱惑。徽州、婺源、江南小镇每年都去,只是一直没去最想去的潮汕,因为觉得她太合自己的口味——那样浓情的一个地方,我相信会一见如故。

家和隔一段时间便寄来一些我喜欢的旧物——潮汕的点心模子,旧的竹花碗,用过的腌菜坛子。她从来用文字与我交流,三年并未语言过,我当她是我在潮汕的他乡知己。

见过一张她拍的荷塘,飞鸟、荷花、老房子、旧宅前的猫。她说:小禅,你来了,我们在这里喝老茶。

这句话我记了三年,慢慢生了根。丁酉年正月,想去潮汕过元宵,订了机票就走了。我告诉家和要来潮汕了,她忽然开了口,是男声。家和居然是男人,我自以为他是女人好多年。

网上订了载阳客栈,揭阳机场下车,北国的羽绒服立刻换了春衫。客栈在巷子里,一座老宅改成的。影壁上画了孤杉,条案上摆着橘子。(广东人家家户户摆橘子,意为大吉大利)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还有说不清的味道。

已是临近黄昏,家和出现在客栈。中年男子,戴黑边眼镜,灰色禁欲系衬衣。我们开始去小巷中游荡。潮汕三轮车真多啊,铺天盖地,刹那间恍如在越南街头,老树遍地。

街头到处是卖潮州三宝的人,老药桔、老香橼、黄皮鼓。老香橼又称老香黄和佛手果,是佛手经中药秘泡而成,乌黑发亮的色泽,浓厚的佛手香,据说舒肝气,治胃病。买了一罐回来,每次喝都想起潮汕来。

街上有好看的小庙。庙里木雕、古画,好看的嵌瓷,尤以嵌瓷最美,五颜六色的瓷器嵌在屋廊上,房檐上,又艳丽,又脱俗,妙极。我总是在那繁复的嵌瓷,屋廊上注目很久。南方的细腻不仅体现在老香黄上,还体现在木雕、砖雕、嵌瓷上。

路边有卖卤鹅肉的人,小摊,支着一盏昏黄的灯。家和说这家小摊从他小时候就有,有30年了。买了一盒卤鹅肉,边走边吃,又看到路边的“八尺娘酒”,觉得这个名字迷人。坐在路边讨了喝,甜且辣。小茶盘红红的,里面是喜字。八尺娘家放在喜字上,我端起放下喝了三杯。胸中有了潮汕意味,便坐下听家和与他们说潮汕话。潮汕话与粤语和客家话又不同,酒家的电视正放潮剧,有一种无法诉说的哀怨之气,是《四郎探母》,仿佛南宋过来的遗民们永远忘不了的中原。南方的剧种无论梨园戏、潮剧、南音、粤剧都有挥之不去的软湿哀伤。也说不清楚哪里让人动容,听着心里就会浮起一坨哀伤来,糅合着南方特有气息,更叫人欲罢不能。

天黑下来,旧宅门前挂着红灯笼,尤喜潮汕人家的宅子前挂着竹编灯笼,有的上面写着自己姓氏,有的涂成红色,在夜色中像狐狸眼睛,妖媚极了。

一转就到了牌坊街,牌坊是新的,少了些味道,但因为一排又一排,便又有了气势。坐在百年老店“胡荣泉”吃小吃,简直是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鼠壳粿、春饼、笋粿、鸭母捻、云吞饺、蚝烙、牛肉丸、沙茶粿……“粿”这个字在潮汕闪着异样的光芒,没有哪个地区几乎把食物全叫粿。那做粿子的模子也好看。木制,生动的图案,因为用久了有了柔润的包浆。我收藏了几个,用来做了茶托。在潮汕的一周我吃了各种各样的粿,它们生动地活跃在我的胃里,DNA里,至今忘不了。这个名字有着特别的光泽,它只属于潮汕。

这里的风物古风荡荡,自己仿佛来过很多次,其实是第一次。我是潮汕的故人,相互认出彼此,刹那归去来辞。

身为北方人,长着南方人的味蕾,每到南方都激荡起无数前世的记忆。一边深情,一边忘情。而身边正宗的潮汕人家和,是不需多言的好向导,仿佛多年故交,总能把我带到潮汕最好吃的地方去。

其实最终是被他发的一张图片打动。是一个门庭,也挂着红灯笼,红灯笼上写着“谢”,两边画着花鸟牡丹,老榆木的门,在中间写着三个字“凹天井”。被这个绝色的天井吸引。家和在深夜带我去看,两个人前后走着,有风,是二十摄氏度的天气,春风沉醉。没出正月,空气中有鞭炮的味道。

终于看到,心跳。我就是为它而来。和图片上一模一样。我在红灯笼下伫立了很久,然后给北方的朋友说:我终于来看这个凹天井了。他说:你是一只鸟儿,一生都会在天上飞,这是你。

潮汕的夜空有星辰,家和的烟抽得凶,一根接着一根。很少说话,亦没有问他家庭、职业,不需打探这些琐事。我们都喜欢这些风物,够了。

次日,他早早来找我,去逛牌坊街。我被那些竹筐迷倒,手编竹筐,写了喜字,或画了鲤鱼,古意盎然。有的上面还画了小鸟、荷花,有的还画了童男童女。对于太美好的事物,我有一种惶恐,有时居然不是想占有,而是想放弃——我明明知道自己欲罢不能啊。

看小摊上潮汕人做葱油饼,以面粉为主,加入葱花,煎至两面金黄,用铲子切成一块一块的,看得让人难过——回到北方再也吃不到了。还有糖葱薄饼——饼是长条状,中间有许多通孔,大概十六个左右的孔。颜色雪白,所以叫糖葱。薄饼皮在炉子上烙热,很薄的一层,撒上芝麻卷起来,香的魂儿都没了。还有那手工的牛肉丸,Q得可以弹很高。5块钱3个,一串。潮汕的小点心太多,以至于走到半路就会撑着了,椒盐饼、绿豆饼、芋泥饼、豆枋酥、花生糖、芝麻酥、豆棒、猪油糖……5块钱买了一个拨浪鼓,在牌坊街的巷子里叮叮咚咚地响着。哦,还有咸水果,牛杂,糖画,甜汤。巷子深处有一家开了30年的老店。家和要了牛杂汤,用红枣、枸杞、熟地煮上一夜,坐在小店中边吃边看风物,已经吃不下了,仍然艰难地想吞下那些美食。

潮汕三轮车真多啊,随便坐上一辆,在春风里游走,边走边游,看到老中医便跑下来号脉,中药柜子是淡淡绿色,他说祖上是御医出身,号完脉说我肾虚。肾虚的我又坐上三轮车疯跑。

到处写着“办外甥”和“出花园”,外甥15岁,娘家舅要操办礼物,用七样东西拜祭天地。男孩儿穿外婆买的红鞋子、红衣服,穿上红肚兜,坐在红色长凳上,在家里得一天不出门,接受长辈的压岁钱。这一天是他的成人礼,这一天他虚岁15,而女孩儿叫“出花园”。满大街的红,这样隆重的15岁啊。我15岁的时候在干什么?那一天,我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没有人给我办过成人礼。甚至,家人忘记我生日——家里人也从来不过生日,每个日子都是似水流年。但我真期望有这样的仪式感。

中午在深深的巷子中吃小吃,豬肠胀米粉,蚝烙,菜头丸,肠粉。潮州的肠粉真好吃,又糯又滑又嫩,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肠粉。迷死人的味蕾。

家和执意带我去一个荒废的古村,于是坐上车去。

对于荒废的事物,我有着极度的好感,亦说不清为什么。盛大隆重的人和事从来不构成吸引。有人拉开柜子,一柜子的奢侈品、包包,并不心动,甚至觉得略微反感。对于城市中的老人、老树、旧宅、花朵、坛子、罐子、小吃、风物、日常,对于平淡的深情更为动情。毫无疑问,潮汕是这样有味道的城市。有老人、老树、旧宅、花朵,多年形成的风物。

在去古村的路上剪了发,25元。古村叫肠水村,村口有几百年老树和小寺庙。废弃的屋顶上长满一种叫瓦松的花。很多的木棉树、火旺树、凤凰木,村里到处是废弃的房。房架上有雕花,很多朵莲花在黯淡的时光中绽放。村子中剩下的多是老人,几个老妇人在“铁钉花”树下聊天,白发红花在阳光下耀眼。猫和狗走来走去,日影中到处是荒凉之味。我和家和爬上山坡,看整个村子,在山凹之中非常动人。村中间有一棵老榕树特别明显。家和说,小禅,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看月亮,就一个人,坐在山坡的木棉树下,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月亮。就一个人吗?我问。就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家和我也一个人看月亮,在楼顶上,看到湿气打上来。每个人的孤独是一样的,所以要找频率相同的人。

我们在那个村子中游荡很久,又去急水村看村民拜神,那些高香花红柳绿,有几米高,上面还有童男童女,红色的八仙桌上有供品——橘子、粿、肉。人们在摆好的祭台前磕头,到晚上这些高香全都被点燃。村子中有说不清的古老气息,幽静,素朴,传统,还有民间的贞亲,可惜这样的村子越来越少了。

家和执意带我去一个渡口看一个孤独的塔,刚才过韩江大桥的时候有一个塔非常好看,家和说:我不喜欢这个塔,因为它不够荒凉和孤独。那个渡口真寂寥,不多的人在等船过河到对岸去,没有人去看一眼那个塔,那个塔真的很荒凉很孤独。家和每周都要来看它一次,坐到黄昏。那周围的人都认识家和,不知道这个爱穿黑衬衣的男人来自何方,为什么要一下午一下午的来看一个塔。

那个塔大概是知道的,有时候人躲避人是为了躲避伤害,有人的地方就有伤害。家和选择了山坡上的月光和渡口边的塔,我选择了坛坛罐罐,花花草草,与天地光阴相处才是最好的相处。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一直在和时间消耗,如何消耗得美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家和有家和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但都别具一格。

我们坐到黄昏,又去渡口对面人家闲聊,一个老妇人正在做粉红色的粿。那粿印漂亮极了,是桃子形状,木刻的红漆印模。他们用木料刻成坯,在雕凿凹型,刻上吉祥和花草纹样。做粿的料里有米、猪肉、蘑菇、糖。女人用潮汕话与家和聊天,请我们当下来吃新出锅的粿,男人在外面蒸着,烧的柴,花开的到处都是,这是元宵节。一个人在南方,而我的北方正大雪纷飞。

是夜在人潮汹涌的牌坊街看灯。人山人海中遇见几个提灯少女,她们问我来自哪里?我说:北方。下雪的北方。我穿了一件白衬衣游走在牌坊街,很晚又坐三轮车回到酒店。三轮车夫要十块,我给了他二十。在潮汕的街头和一个异乡人说:早点回家吧,元宵节快乐啊。

次日去汕头,在小公园游荡,看民国时期老建筑。坐下来和汕头人喝功夫茶。两个老人一边听潮剧一边喝,我参与其中。看上人家茶盘,托是老银,盘子是瓷器,上面有花鸟儿。央求人家卖给我,果然卖给我了,欢天喜地地带回北方,这是在汕头最大的收获。

次日又回潮州,与家和约了在开元寺门口见面,逛那些老巷子。开元寺的玉兰花开得正好,祈福的人铺天盖地。家和依旧是黑衬衣,我穿了书林做的红色裙子。

那些巷子真迷人啊,像是等了我好久。旧宅、楹联、猫狗、坛子罐子、花朵、老树,走走停停,坐下来吃碗肠粉,要份蚝烙。85岁的老人抽水烟,递给我一支:姑娘抽烟。我便抽烟。拍了太多视频没了流量。一座宅子中族人们在祭祀,男人们打牌抽烟,红烛下女人幸福的脸庞。听说我没了流量,一个男人要开热点给我,另一个说:我还有4G,把号码给我,我转给你用。陌生人的热忱让人感动。

又去一个家和常常拍的院子。女人在做供品,把红枣、腰果,一个个粘得有半米高。房梁上挂着鲤鱼灯,是自己扎的。尤其喜欢那屏风,因为老旧,就更有味道。上面有松、竹、梅。我在屏风前坐了很久才去看外面的舞狮子和花灯。在夕阳中我最后流连忘返的是甲第巷,在我去过的巷子中,这是中国最美的巷子,门楣上有手写对联,两侧画着戏出——《白蛇传》《陈三五娘》。好看到落泪的砖雕、木雕……来回走了几次,始终舍不得离去。写不出它的美,也舍不得写,怕更多人惊扰了它。

最后一日去龙湖古寨,我打滴滴车,家和骑了自行车。在古寨中等待正月十六最隆重的游神,这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一天,古寨的荒废感让人心疼又欢喜,几乎少游人。是中原的大户人家,为了躲避战乱逃到此,门庭阔朗但乱草丛生,可见昔日之繁华矣。

高潮终于到来,整个镇子的人全出来了。少年抬着“老爷”,是他们的神灵,像戏曲中的人物。少女抬着带着竹叶子的旗子,老人们穿上绛紫色的长衫,在人山人海地动山摇中“迎老爷”。

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自家摆好各种供品,蜡烛烧着,一袭紫色长衫,手持三炷香“迎圣驾”。他们的圣驾几乎每个村子都不一样,但都是自己供奉的神明。而他紫色的长衫,一年只穿一次,到他死时,这件长衫将穿在他身上,一起走。

轿子停下了,他掀开长衫,下跪。然后把三炷香插上,再下跪,奉上自家的供品。几乎每家每户都一样,摆上供品,以最隆重的方式“迎圣驾”。每家的门楣上也用红纸写了这三个字。在最隆重的仪式前,我有些情不自禁,几度热泪盈眶。那么盛大的仪式,是我第一次看到。发给北方的朋友看,他们说来年也要来潮汕过元宵节。

回到北方很久后,我还以为在潮汕。每天在梦中,吃了肠粉,坐在木棉树下喝功夫茶,听着潮剧,慢慢睡着了。

醒来才知是梦。

我很怅然。

有如候鸟

常常梦见自己飞。有速度有光感有力量,还有一种虚弱和无可名状的性感。在夜空中飞,在星河里飞,在麦田里,在山川河流里,在无垠的时光隧道里,在你心里。

小时候看飞机拉线,一直看很久,不知什么人才能坐飞机?后来每天辗转机场,对于飞行没有厌倦过——特别喜欢飞机起飞和下降的瞬间,心脏瞬间停止呼吸一般,耳鸣加上失重,片刻仿佛是只在黑暗中渴望光明的鸟儿。

极小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菜窖中看过星空。北方的冬天严寒酷冷,我忘记犯了什么错误藏进菜窖。直到天黑下来,直到满天星空。不到十岁的我不但不害怕,反而十分迷恋那说不清的恐惧。这种特质一直延续到现在——一个人走夜路,或者长时间一个人住,都没有过恐惧感。

人群使我惶恐。

特别是熟悉的人群。我一下子会变得羞涩、木讷、迟钝,甚至看起来十分笨拙。一旦融入陌生人群,哪怕是几千人听我一个人讲话,会立刻变得妙语连珠、神采飞扬、气场强大,宛如另外一个人。我会把光阴给我的力量全部燃烧,化成时光之核电,瞬间绽放。

去看过大夫,是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说:“你稍微有些自闭。”

“挺好的,”我说,“我愿意这样。”

轻微的自闭,少与人来往,多和花草树木来往,不轻易倾诉。在迈向内心的通道里,唯有自己持有一张通行证。

更多的时候选择游走。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更多的城市。像飞鸟,永不停歇。那些擦肩而过,此生不再交集的人。那些春江花月夜,喝醉唱戏,深情倾诉,明日各奔东西。那些永远刻骨铭心的瞬间——在长安,在去华阴的路上,郭三弦老师给我唱华阴老腔: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早春,才三月,柳树还没有绿,可是已经闻得到春的气息。我忽然哽咽得难忍,看窗外的华山掠过眼前。

在华阴,“白毛老人”又唱这一段,80岁的老人了,唱起来地动山摇——他久已不唱,但一唱眼里就有泪。我亦有泪,扑到镜子前哭。这是丁酉春天的三月一日,唐诗中的悲欢离合延续一千年还是那个悲欢离合。

丁酉初夏,我去隆福寺上香。长头磕下去,见天见日。《心经》上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在寺院喝禅茶,是朋友带的莲心茶,苦而涩。大殿中传来唱经的声音。是僧在唱《金刚经》——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只觉得两行热泪下来。小半生已过,一直在路上,如候鸟来来回回迁徙。记得小时候和外婆去她姐妹家住,她们姐妹聊天,一说一个晚上,我蒙上被子睡觉,只觉得聒噪。但犹记得一句话,外婆说想去城里的庙会上去看看,她长到这么大最远才去过50公里的地方,她的妹妹便说她的梦想小,自己想去北京看上几眼……我那时不过六七岁,觉得远方是个神秘的物质,将来是要去远方的。

收集了很多张登机牌,满满一大包,那是飞翔的证据。

翻看凯鲁亚克《在路上》,他说:我一辈子都喜欢跟着让我感觉有兴趣的人在一起,因为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爱生活,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那样,不停地喷发火花。那些火花是蓝色的、性感的、蛊惑的、说不清的。有多少人一生是为这些火花活着?她们奔波、追逐、永不停歇。

朋友M已经是三个男孩儿的母亲。她在遥远的青海,在一个县城做微商,兜售那些青海的特产……以为那些梦想死了吗?曾经她也辗转在机场高铁,曾经也奔波在记者的一线。有三个孩子的她站在紫外线极强的高原上,精神铿锵,骨头上开花,穿了42块钱的球鞋,梳了马尾,坚韧地活成了一朵花。那些让人动容的野草从不娇嫩,风雨中涤荡出万千风情和精神强度,用双脚和双眼丈量生命给予的孤独和生活的分量。

甚至那些轻微的邪恶,那些无以诉说的生离死别。它们在飞翔的路上一直相随。不离不弃的还有那苔藓一样的孤寂,一片,又一片。它们成了海洋,在心中波涛汹涌,最终化成巨大的甜蜜和绝望,用来席卷时光。

特别迷恋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光。飞机、高铁、汽车、拖拉機、自行车、牛车、马车,什么样的交通工具都尝试过。陌生的城市、县城、小镇,陌生人的微笑、哭泣、花朵、倾诉。

真好啊,那迷人的陌生。常常游荡在那些陌生街巷,在街边吃有苍蝇飞的馆子、大排档,然后不停走啊走。看花、喝茶、拍照。享受单个的那些孤独,经过这些陌生的排列组合,有了说不清的味道。

也遇见陌生的迷人的男子,并不交换姓名,也不会加微信。在落雨的咖啡馆中喝一杯咖啡,说着一些艺术、茶道、这个城市的天气。各自微笑着离去。这样的邂逅有很多,想起来时心里有惊鸿。

有人说如果人死了,她去过的地方她的魂灵都要再走一遍,于是暗自算了一下,那魂灵要累死了——走了万水千山了,我该如何安顿那些不安分的魂灵?那些陪我走了千山万水的魂灵?

经常会被问到最喜欢哪个国家哪个城市。这样的问题总是茫然。有一年在京都,仿佛遇见自己的前生似的,第一次动了想老了在一个地方住的念头,但只是一个念头。能在一个地方住多久呢?在路上习惯了,慢慢产生了一种惯性——有时居然只有在酒店中才能睡得着。有时醒来要努力分辨是在哪个城市。这种分辨让人有依赖感。分辨的快乐无人能解。在路上的快乐不被人知。有时候在山顶一个人长啸,有时在大海中游荡;有时在北上广这样的城市纸醉金迷;有时隐居在终南山和武陵源。时间偶尔乱了秩序,分不清方向,就这样一直向前。有时甚至舍不得撕去行李箱的标签。行李箱用坏了四五个了,大多机场长相类似,飞机落地一刹那是镇定又是喜悦的。

这样便把时间不断延展、拉长,也曾试图停下来,会产生不适和疼痛感。有两年得了腰疾,但仍然坚持在路上,仿佛行走是力量和治愈,可以缓解病痛。

一直无法理解一辈子没有出过小城的人。山水也是如来,是经书,要用心去量才能回首凝视自身。

去山西看过很多雕塑和壁画,很多壁画是六朝乱世所画。那女人的微笑淡定从容,明日不知生死,也许倏忽永隔。于是微笑。那是对人世间无常的敬畏和渺视。还有露齿菩萨,那牙齿真美啊。眼中光中有渺远、肃穆,还有宗教般的端然。很多人很多事情都一样啊——即觉悟于生死一念间,又一生一世一往情深。没有办法啊。肉身迷离——我们爱这男男女女、声色犬马,我们又爱这刻骨的寂寞和销魂的孤独。

那土耳其的以弗所,遗址间有广大阔朗的慈悲,还有柬埔寨的吴哥窟,尸骸般的石头无与伦比的动人,在时光中有人被磨难成了传奇,有山川被雕刻成万物慈悲。

有时和从小长大的朋友、同学在一起吃饭,有说不出的局促和尴尬,不知说些什么,脸上堆着想讨好的微笑——那谦卑之气是江河山川所赠,有固定的美意。“世界不过是所有人一起做的一个梦”,年龄越长,越喜欢行走。在行走中,人和时间都是渺小的,在渺小中,又能找到时光的伟大。那伟大来自于宇宙空间——以为走过的万水千山不过是地球上千万分之一。而在山水和时间里,在红尘城市中,最迷恋的还是人——人的温度、人的精神、人的光泽、人和人莫名的神秘交集。“人的思念,到最后永远还是人”。我在千山万水间去找人。这寻找的过程真迷人啊。各种各样的人,有光泽的没光泽的,不堪的、挣扎的、得意的、失落的……在万千面孔中寻找活着的圣经。那些脸真让我迷恋啊——有的转瞬即逝,有的刻骨铭心,有的刹那永生,有的照山照水。

我回忆起刚工作时在小城,以为此生会留在那个小城了。单位门口有两排小白杨,细细的。还有一个烧饼摊。还有空旷的麦地和无穷无尽复制的时间。

而我仿佛等不到小白杨长大了。也渐渐厌烦那单调摇摆的电扇和永远打不完的扑克。还有单位食堂单调的油条和豆浆。看着窗外的麦田和原野,还有更单调的风,我决定离开。并且,再也不要回来。

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会让我莫名恐惧。我对机场和高铁的人流深深迷恋。他们行色匆匆,但每个人脸上有说不清的“在路上”的表情。有很长时间我迷恋录这些小视频。在旅途中的人群进入了我的镜头。他们生动、芬芳,散发着独特气息。

有好长时间喜欢听鼓声,优人神鼓。一声声似要击碎时光羽片。在鼓声中想起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和赵梁的《双下山》,对开在骨头上的绝望和孤独总有迷恋。有一日和赵梁在正乙祠戏楼说话,他的长发垂到腰间,眼神坚定复杂。“我用舞蹈在飞翔”。每个人的飞翔方式不同——我用文字在飞翔,它们是我的候鸟啊,我把它们派往南方,又派往北方。它们飞啊飞,飞啊飞,穿越我的神经末梢,撩动那些深海往事,把奇妙的时光穿成串,在阳光下晾晒、风干。所有的堪或不堪、光荣与梦想、徘徊与迂回,我的心,朝向万物开启,万物有深情,我有真情——像北宋山水画,山水间皆是冷萧嵯峨之高古之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但看到底,还是里面躲着一个人,等着千年之后的我们,一眼辨认出。

朋友的奶奶快90岁了。去看她时满脸喜悦在试自己的寿衣,从容赴老赴死的眼神,“视死如归”。她说寿衣真好看,花红柳绿的,假如平时也这样穿便是极好看。我便鼓励她穿,她笑了,居然还有羞涩感。

请让我继续保持对时光的一往情深——有如少年,有如老年,有如山河,有如草木,有如候鸟。

请让我坚韧地在时光中任意蹉跎与等待,请让我活成时光的间谍。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在清晨,写下这样的句子,沏了一杯咖啡,听着窗外的喜鹊欢叫,厨房砂锅中煲了汤,菖蒲绿油油地绿着,樱桃、杏儿、荔枝……正是初夏好风景,朋友发来了去银川的机票信息,行李箱上一个封条还没有撕去,不过是几天前,这样一想,眼神中飘出一只小鸟儿,飞向了时光。

中年说杜甫

杜甫真好,说这话有点晚了,因为人至中年了。但也不晚,因为终于知道了杜甫的好。

少年读“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觉得天地都无情,也不理解江河万古和身心俱焚,又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对没有分别过的少年,如何恨别?又如何惊心?我只当小鸟轻轻飞过,并无波澜,因为也看不到花溅泪——我少时去和小伙伴偷芍药,车骑得飞快,芍药花很快在单车的车筐里蔫掉了,一点也不疼惜,我只爱那疯狂正午的私奔和蝉鸣,一如爱我放纵不羁的少年。我连少年悲滋味也没有,老师让背杜甫的诗,只觉这个老头好凄苦,一副愁眉的样子,破衣烂衫举目无亲。“安史之乱”只是书中的四个字,我们不知如何地动天摇,更不知它几近是一个民族的节点,从此急转直下,再无盛唐。

及至中年,昏黄灯下,雨落黄昏,一个人展卷,忽然读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心中翻滚,再不能平静。索性一个人去园子里散步。盛夏的黄昏有一种将散未散的别情。流浪猫在花下发呆,孤独的眼神没着没落。白色的木槿花真好看,花期长,整整开了一个月了。石榴、枣树、山楂都结了果,茂盛的萱草仿佛在等待一场暴雨,珍珠梅开得有些败了,睡莲却正疯狂,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我总爱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发呆,轻轻唱着“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人至中年,人至中年。俱已昧尽啊,黄昏兀自黄昏着,我兀自着渺目烟视的光阴。我少时喜欢着李白的放浪,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情还有与尔同消万古愁的壮怀,即便不得意了,他也会安慰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笔下的五陵年少和白马春风,是唐诗中的早晨,一切蒸蒸日上,他用的詞都壮阔,都是和宇宙江河对话:燕山雪花大如席,千金散尽还复来,黄河之水天上来,人生得意须尽欢,飞流直下三千尺,仰天大笑出门去……他什么也不管,他只管活得放纵肆意,他只管寄了愁心与明月,然后邀月饮酒和花对诗,他不见古人只见自己,他和时间平行着飞翔。但李白的诗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和天地光阴任性,他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得我们一身光芒。

白居易的诗是中午,有了儿女情长,无论《琵琶行》,还是《长恨歌》,能感受到人的温度和爱情的光泽。他在凡间,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祝愿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又写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的诗里,是可亲可怀的人在走动——我们也热恋也缠绵,也曾七月七日长生殿。我们感同身受,我在20岁到40岁时最爱白居易。

终于,到杜甫。天已黄昏人已中年。一个人在“春秋亭”唱“一霎时”,眼中无泪心里有泪,便纵有千言万语,更与何人说?且不说,一个人亭中看雨、抽烟,不尽思绪滚滚来——我也曾感时花溅泪,在机场与人分别,转身刹那恨别鸟惊心,再也见不到了,永别了。也曾斯人独憔悴,一人在三月春花中万籁俱寂地泣不成声。甚至读到“城春草木深”都会掩面,无边落木在心中萧萧而下。聚散离别多了,甚至经历了至亲至爱的死别,甚至时代里的坎坎坷坷,一转身看到杜甫,他在那里,一身悲悯和慈心等着你,心里遍布荆棘,却给人花开见佛的明示——他赶上了安史之乱,国破的山河,流离失所,再读《三吏》《三别》,心中俱是惊恐与不安——在不安的年代,谁能保身?杜甫如何?在逃难途中忍饥挨饿,闻官军收了河南河北,写下“漫卷诗书喜欲狂”,喜欲狂啊,谁能记得我初闻涕泪满衣裳?去年秋天,我坐在杜甫草堂中饮茶,看着黄叶悠然飘下,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的杜工部是怎样的心情?他赶上了一个乱世,那是他的命,他还有一颗赤子之心,那也是他的命。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一个没有经历生离死别的人,怎能读后动容?怎能掩面而泣?生离死别是人生大别,从此后,再也见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只能靠回忆打发光阴埋葬时间,春闺梦里人又如何?我想摸一下你的发,我想做一碗面给你吃——但,天地真无情,光阴真无情,我一人且唱一霎时,时光里碎片扎疼了我,中年遇到了少时不喜欢的杜甫,而明日隔山岳,而世事两茫茫——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哪知人生易老,却分明易老。白发初生,表妹买来韩国染发剂,我笑着说满头白发更性感。

少年时的好友彩虹来电话,说儿子要结婚,让我去给当证婚人。

那天我在台上,看到新郎和新娘一脸甜蜜站在我面前,看着台下有了白发一脸笑意的好友,脱口而出杜甫的诗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少女时代我们去大堤上采野花,照相。那时还没有手机,一个胶卷36块钱,小心翼翼地照着,生怕浪费了一张胶卷。而此时手机里有一万多张随便拍的照片,还有美图秀秀,美颜相机,可把快40岁的人变成少女,可随意删除,再也没有当年的珍贵。

同学聚会,一帮中年人。间或有人当了爷爷奶奶,张嘴便是孙子孙女,或者只提少年的交集。也有同学去世早,大家说他如果活着该多大了……他有一天喝醉了酒,说,儿子领了结婚证,觉得自己老了……等老了我们一起去养老院吧,语气中是对光阴的无奈和绝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人到中年,谁读到这样的诗不感慨?你的少年已随时光飘走,你的少年已经成为别人的少年,你的发已发鬓已霜。你想念老朋友,每饮必醉,还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丁酉春我在成都,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又在杜甫草堂看到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是杜甫的好,经历了万千坎坷 国破家亡,还在赤子之心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小花来,他是随风潜入夜,他是润物细无声。他是我中年遇到的杜甫,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恰恰好地熨烫了所有时光的褶皱。

我等着锦江春色来天地,我等着落花时节又逢君。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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