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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江的城市和我们(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宋烈毅

我们这个城市有很多湖泊,但并不是所有的湖泊都是通江的,只有通江的湖泊才让我们对它敬佩。通江的湖泊里的水一般都是活的,因为它和大江相通,有较強的自洁功能。除此之外,一个通江的湖泊往往让人觉得它沾上了大江的气势和魂魄。我给我的那些从外地赶来聚会的朋友介绍这些湖泊时,总是不自觉地将它们分为两类:通江的和不通江的。通江的湖泊不仅水是活的,里面的鱼也很好吃,味道鲜美,这自然不必多说。

我要说的是,当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默吟起“长河落日圆”这句诗时,我想到的是我的房间也是和大江相通的,当我把座便器里的水拉响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在这一瞬间我蜗居在房间里的生活和大江的辽阔景象发生了联系。我们这里的下水道也是和大江相通的,这个要认真地说。我小时候最为恐惧的事之一是:在暴雨中我的一个小学同学被雨水冲进了下水道里,据说当时人们甚至找到了江边。就像一个连通器,当江水上涨时,通江的内陆湖也一齐跟着上涨,为了调节湖泊的水位,人们不得不建造了一些水闸,这相当于在巨大的连通器里安装了水塞。

我每日必饮的水叫自来水,它是自来水厂从大江里抽取上来的,再经过净化处理加压后输送到了千家万户。我去过江边的那个采水点,看见一些粗圆的管道深入到浑黄的江水里面,而从采水点往西走不远就是排污口,那是我们每日排放的生活污水奔流到大江之处,从外观上看,它是大江堤坡上的一个豁口,非常像大地上的一道伤口,久不愈合。我知道这城市的秘密已久了,我知道我们这一进一出每日都在进行,只要我们生活不息这一进一出就不会歇止。我们信任这条大江,仿佛它是我们永远不会愤怒、对我们一味迁就的父母。

我们每日必饮自来水,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的房间和大江相通一点儿也不过分。连通了我们居所和大江的是管道,自来水管和下水道。在停水的日子里,我打开水龙头,里面总是发出异常空洞的啸鸣之音,仿佛来自大江的叹息。我对管道之敏感仿佛与生俱来矣。在冬天的公共浴室,我总是能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身体一边听着头顶上供暖管道里传来隔壁女浴室里的嘈杂人声,这不能称之为窃听。这姑且可视为老城旧时澡堂之闲趣。

自古以来,人们熟知大江和城市连通的妙处,以至于在战争中发挥重要作用。元末守将余阙组织军民围绕安庆古城开挖了三条长壕,壕沟挖成竣工之后便将浩荡江水引进,当作阻敌之天险,凭借城墙之高、壕沟之深阻挡了起义的红巾军,从而苦苦坚守了古城七年。而近代发生在本城的太平天国安庆保卫战中,据说率领湘军的曾国藩也曾命部下在古城周围挖了两道既深又宽的壕沟,以此抵挡太平天国将士义无反顾的进攻。在那场旷世惨绝的壕沟之战中,江水是否也曾仿佛凶猛的散兵游勇,呼之即来,逞凶作恶已经不得而知。而壕沟之被埋也已久矣,文史学者们考据和发掘壕沟——这失踪的连通器中的一截——尚无定论,我只知幼时家边的一个叫清水濠的水库似为当时湘军的壕沟之一,只是它在我幼时即已成为一潭死水,无人知晓它曾经和大江相通时的嚣张气势,况且现在它已几近被垃圾全部填埋,成为一个隐形的连通器的记忆。

与连通相反的是切分和阻塞。我们这里的湖原先大的、烟波浩渺的现已都被切分成了一些小块,比如菱湖,在太平天国安庆保卫战中发挥着重要的水上交通军事作用,英王陈玉成曾通过它和被困城中的将士取得沟通,打破湘军壕沟的围困,直接将大量军粮通过水路从古城东北郊运输到了城墙根下。你想想看,这个湖当时有多大。但现在它早已被切成了几小块,分别被我们命名为菱湖、莲湖、东湖和西小湖,原先湖中的一条圩埂扩建成了一条水泥大马路,叫湖心路。在这些湖的周围,广场建起来了,人们在广场周围填了又挖,弄了一个人工湖,并且还像模像样地种上了一些野生的水生植物。我在一个夏日傍晚发现的水蜡烛结了很多棒状的花果,它们就像在水边点燃了一炷香,但很显然,它们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它们是从别处移植过来的,它们被栽植得颇有些园林的意趣,就像玻璃房里的植物。那些土生土长的业已消失了,但我在那个夏日傍晚感觉到有一丝野生植物的魂气犹存,它们是从翻了又埋、埋了又翻的淤泥里散发而出的吗?也许,现代的城市是不允许有那样一个浩瀚的大湖的存在的,那野性令人惧怕,现代城市的人们钟情于小桥流水、闲庭信步和一口盅般小巧的湖。真正的大湖已经不存在了,叫大湖这个名字的是古城一个七十年代兴建的国有大型石化企业生活区,里面的楼房一排接一排,里面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这个叫大湖的生活区是一片人海。

当夏日的暴雨犹如一个人蓄积了许久的郁闷从天而降的时候,雨水在街道上湍急地流淌。在这个通江的城市我喜欢的夏日天气是晴热而不湿闷的,而暴雨来临的日子湿闷异常,苦夏在我们这里又多了一层含义,即堵塞。在夏日暴雨过后,总有一些街道被淹,成为城中河。那些窨井和下水道往往来不及分流和排放这汹涌的雨水,划船在小区里进出成为古城的一个奇异景象,而湖水暴涨,有人甚至在街上逮到了跑上岸的不知危险的大鱼。其实,对于鱼而言,因为湖水的漫溢跑到岸上也应视为弃湖而生,只不过它们不知道这生的盲目罢了。而我们呢,已经不知抛弃了多少条可以和大江、湖泊连通的暗道。那条穿过城北的河流,已经没有更多的人知晓了,人们不知道他们在行走的道路下面有一条暗河,为了加宽道路,这条本应该收集雨水的河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城市兴建者们用水泥预制板封闭,使之成为高于路基的人行道。真是做得天衣无缝,我去看这条城市暗河的时候,发现它几乎没有一条对外开的口子,但我知道这条古老的河流里面一定还生存着只属于它的那些居住者,而土鳖虫一定也很多吧,鱼应该是彻底消失了,那样的水,看不见的水早已混合流淌着工厂污水。我看见人们坐在暗河上面的烟熏火燎的烧烤店里吃着焦糊的烤肉、喝着冰镇的啤酒,他们无视脚下的水泥预制板下那条奔腾了百年的河流——不过现在只能说它是一条暗沟。这条街总是在梅雨季节里成为水道,人们似乎习惯了被淹的日子,习惯了从一个又一个街道成为河流的日子里带着他们潮湿的心情走出来,接受夏日最热辣的阳光的暴晒。

我在夏天无法忍受酷热的时候,总喜欢到地下步行街去,享受那里的阴凉。这条新建成的步行街埋伏在本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下面,这条街离自来水厂不远,当然离大江也不远,据说设计者们考虑到了大江所带来的水压,它必须要经得住汛期时的大江的水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水是一种会渗透的东西,大江的水更是如此。我在地下步行街溜达的时候总是想象自己似乎是在和大江里的一条江豚同步行进,那幻想的浪花似乎能给我带来更多的清凉。而据说,江豚也快要消失了,而我们只能通过思想的连通器和它相遇一会儿,在这个通江的城市,我们可能和某些东西永远不能再相遇了。我们与之相会的秘密通道正渐次封闭和消失。而我们依旧自豪我们是这个连通大江的城市的居民,我们曾经对这个通江的城市诉之于诸多的爱和恨。

那泪光闪耀的动情时刻

我在青年时念书的一个地方在郊区,周围有很多的水塘和菜地,这样的环境适于萤火虫的繁衍和生存。我总是在夏夜轻易地就能发现萤火虫在水塘边盘旋,那微弱的光亮令人怦然心动。一个毫无疑问的结果是,我们都去逮它们,都把它们当作夏夜里的一个玩物。我记得我总是逮住一只,放在白色衬衫的口袋里,走在小路上,仿佛口袋里装满了光明。我揣着萤火虫行走的时候,总是一路想着:我的口袋是亮的,我的衣服与众不同。我未曾用手碾死过一只萤火虫,任由它们最后从我的口袋或者手中逃飞而去。

想来我们对待能发光的虫子和不会发光的虫子的态度究竟是不同的,虫子一旦具备了发光或者鸣叫的功能,作为看似强大的我们往往会不禁生发了怜惜之心。其实我们看虫子只不过是在看我们自己,当我们发现一只肥硕而贪婪的菜青虫的时候,等同于我们看见了作恶和好逸恶劳的人,其结局可想而知。青年之忆往往夹藏着烂漫的种种,那是需要尽显优势向异性示爱的人生时期。我在青年读书时的夏夜在口袋里装进一只闪烁的萤火虫也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吗?而我借了萤火虫的光亮增添了个人的魅力,其效果不得而知。

关于和虫子相伴的短暂经历,其对一个人的终身影响是否有持续的效力,不得而知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清代的文学家袁枚。在《祭妹文》一文中,袁枚在简略地交代逝者和在者的关系及祭奠的时间后,便追忆起了逝者和在者在童年时与蟋蟀这种擅于鸣叫和歌唱的秋虫相伴的短暂经历。这段童年的经历是非常短暂的,时间跨度仅为秋冬二季,而从描写兄妹二人一同逮捉蟋蟀到寒冬时蟋蟀自然死亡把它埋进小小的土穴中,祭文的作者仅使用了十八个字。我知道那只古老的蟋蟀并没有死,它在一个人的笔下又活了过来,它响亮地鸣叫着,就像风吹着月亮,使月亮更亮。看得出,对待这只童年的蟋蟀,逝者和在者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们并没有过度地玩弄而致其意外死亡,而是小心翼翼地养护,直至它在寒冬时自然死亡,由刚开始的“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到最后“岁寒虫僵,同临其穴”,我们体会到的是逝者和在者对于一只会鸣叫的虫子的极尽喜爱与呵护。在者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逝者和他一同将死去的虫子埋入土穴中的瞬间就像一道光亮映照了这个生离死别的时刻。

祭文的作者没有想到童年的一个微亮的事件会在多少年后重新闪耀。我知道最为悲怆的音乐在蟋蟀的叫声中开始响起。蟋蟀不死,这只蟋蟀不死——这是我在反复吟读这篇祭文时的感叹。这只蟋蟀其实并没有被祭文的作者描写过它的外形特征,更没有炫耀它那非同凡响的叫声,它寂静无声,但它分明在一声接一声地奋力叫着。我遇见这只为了祭奠一个人的死而突然出现的蟋蟀,它其实在某处等待了很久,只需要祭者和我们轻声一呼它便会跳出来,振翅而歌。将死去的虫子埋入土中,并且和自己最亲密的童伴一起为它挖掘小小的墓穴,这童年的微小事件终至于延伸到了时间隧道最暗处。“同临其穴”就是同时在幼年感受时间无法阻止的流逝和死作为一种生命最终归宿的消极意义。这个小小的入殓仪式仿佛是对于习惯死亡的一种练习,因此在祭文中我们听见这个悲痛的在者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童年时发生的一切猛然重现在眼前,祭文的作者方才醒觉到认识死亡、接触死亡其实在童年时就已开始。

我现在居住在一条大马路旁,这是本城最繁华的马路之一,只有当城市进入深沉的夜色之中,马路上的一切嘈杂才会歇停,只偶尔有那么一两辆风驰电掣般的摩托车呼啸而过,我知道那是一些不安分和追求刺激的年轻人在展示他们的激情速度,而我为他们担心。我感叹他们动荡的青春,也怀旧自己曾经动荡的青年时光。而我所毗邻的也是本城通往殡仪馆的一条必经之路,每天早晨送葬的车队从这里经过,演奏哀乐的人捧着乐器坐在敞篷车上,他们必须一路不停地将哀乐进行下去。他们演奏哀乐的乐器简单极了,只有小号和长号,非常单调,但他们毕竟将哀乐的旋律吹出来了。我每天听着这样悲伤的音乐在马路上以殡仪车的速度一闪而过,它一次也未曾让我想起自己亲人的离逝,它一次也未曾让我感到难过。很显然,对于这样单调的马路上的哀乐,我麻木了,这不是因为它是为别人的悲伤而响起。我总以为小号是一种最宜于独奏的乐器,我也总以为雪天听小号独奏,往日情景会随着暴雪齐至。我悲伤的时候,无人伴奏,在我最为黯然神伤的时候,也是往日一切记忆“憬然赴目”的时刻。纵使引发一个人进入感伤的情景之中的方式有千千万,但马路上的哀乐不在其中。它无法牵引一个居住在马路旁边的人进入往日的情景之中。我承认我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但马路上这悲伤的音乐不为我响起。

在我所居住的小区里,蟋蟀也是有的,在窨井蓋下,在阴湿的杂草丛里,蟋蟀的叫声总是有一阵没一阵,但这是我区分季节的一个重要标志。萤火虫是一只也没有见过,它们想必要比蟋蟀更为挑剔生存环境。而我无法选择自己居住的环境,我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并且还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我无法随身携带着一套房子随意地搬迁和旅行。我每天早晨照例在马路上传来的哀乐声中起床,穿衣,打领带,赶公交车,上班,我努力地保持生活有一种节奏,像一只萤火虫那样一边呼吸一边闪着微弱的光亮,也像一只蟋蟀那样在秋风中叫一阵歇一阵,只是那往日之情形“憬然赴目”时刻总会在我庸常的生活中不经意地出现,它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我们谁也无法躲避那样泪光闪耀的动情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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