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永生
老团是涞阳大礼堂的检票员。他极高极胖。认识他的时候我十一岁,他该是四五十岁。凭我一个孩子的模糊记忆,只觉得我从没见过这么高这么胖的人,他似一个大粮囤,肚子上的肉一走一哆嗦,能让人联想起滑嫩嫩的水豆腐,以至于唤起童年的我总想拍拍他肚皮的强烈渴望。或许正是这奇特的体型,老团没娶上媳妇。
大礼堂是县城的政治文化中心。全县各种大型会议一般都在这里开。当然它的主要功能还是演戏放电影。这里几乎每晚都会放电影,间或唱戏,从没冷清过。那时候,电视机稀缺,县城居民就指着大礼堂解闷呢!
老团块大,门神一般,混混们都怕他。
检票时,总会有一些半大小子在门口捣乱起哄,想方设法不买票混进去,所以礼堂门口总是乱哄哄的。老团一丝不苟检票,观众把软软的电影票递过来,他瞄一眼,撕个角儿,把检过的票递给观众,顺便把那个撕下来的“角儿”丢进旁边的一个纸箱子里——老团爱干净,捎带脚儿就清了垃圾。一开始,人三三两两地进,再往后,接近开演的时间了,买了票的观众着急往里进,挤疙瘩,那群半大小子开始起哄捣蛋,想蒙混过关。老团边检票边用余光踅摸,遇到哪个小子探过身子,眼一瞪,喊声“呆”,那小子就得缩回去。观众进完了,就剩下老团和半大小子们对峙了,双方都不软不硬,那边求:“老团,让我们进去吧!”他答:“等着!”等到什么时候?快散场了,大概还剩几分钟了,如果是“打仗”的电影,该是八路军吹冲锋號总攻的时候,或者是打完胜仗奔赴新的战场老百姓沿街欢送往战士怀里塞鸡蛋的时候,老团会说一句:“进啵!”身子一闪,小子们便撒丫子跑进去看看电影小“尾巴”。
戏或电影散了,老团送走最后一名观众,把落在箱子外边的“角儿”捡起来,扔到箱子里。关大门、上锁,吆喝上同事们,拎上装着“蝴蝶”的纸箱子回宿舍。
老团检了几十年的票,那些“蝴蝶”每年能收多少?至少十几箱吧。
老团工作认真,口碑特好。县公安局长是他老乡,想把他调到公安局,公安局是个吃香的好单位。局长跟老团一说,他竟不同意,说:“检票,才热闹。别人下班跟老婆孩子亲热,我只能跟枕头说话,我多热闹一会儿是一会儿。”
又过了几年,老团到了退休年龄。过几天,就该办退休手续了。这晚,大礼堂上映《解放石家庄》,这部片子在当时也算“大片”了,很吸引人。按过去的经验,如果放一般的电影,上座率最多也就七八成,但这次上座率肯定会百分百,捣蛋钻空子想逃票的也肯定多,礼堂经理考虑到检票口压力太大,便向驻地派出所请求帮助,派出所来了四名干警帮助维持秩序。老团说:“观众又不是坏蛋,来警察干吗?”经理说万一闹事的多怎么办?老团想了想,给经理出了一个鲜招,说:“咱不如先进后查。”老团就跟经理说个仔细,所谓“先进”,就是观众进礼堂时不检票,先放进去,至于“后查”,就是到了放映厅再挨个查。没票,对不起,请出去。老团说:“咱把话放狠点,再加上有警察‘镇着,估计不会有人混票。”经理想了想,可行,就这么办了。然后就紧急写了个“先进后查”的告示贴在礼堂大门口,那上边特别强调对逃票者罚款,“罚款”两个字下面还特意划了两条红杠以示重要性。结果那天晚上,两千个座位的大礼堂涌进来的观众足有三千。那些逃票的自然没座位,就贴着墙或在走廊里站着,这样就挡住了那些买票坐着的观众视线,买票的理直气壮,喊着要逃票的闪开,但这次逃票的人多,“众志成城”,却不理这个茬儿。吵闹、谩骂……大礼堂乱成了一锅粥。经理傻了眼。这么多逃票的人,挨个查,那得查到什么时候?电影还演不演?经理脑门出了汗,老团脑门也出了汗。法不责众啊!没办法,就凑合着演吧!
好在没出大事。电影散了,经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苦笑着望着老团说:“老团你这个主意好,零存整取,把那些逃票的‘打捆儿放进来了。”
几天后,老团办了退休手续,准备回乡下老家。经理选了个日子给他办了欢送酒,从来不喝酒的老团竟喝了一杯白酒,醉了,搂着经理呜呜哭,说那场《解放石家庄》,是他故意出的那么个馊主意,他挡了那些人几十年,总觉得对不起他们,那次就想让他们看场“全乎”电影。
退休后的第三年,刚刚六十出头的老团死了。丧事是他侄子们料理的。侄子们除了在他灵前烧了冥币纸钱,还烧了瓷实实一麻袋花花绿绿的纸屑——那几百万只“角儿”被点燃,升腾起柔柔的火焰,黑色的灰烬飞上天,状如一只只欢乐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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