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鹏艳
她身子不自在,躺在这儿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是个不短的日子,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再从冬到春,得转二十个来回。光是这么念叨一遍,恐怕性子急的人已经不耐烦了,但她却躺在这里,念了二十年。窗口的铁栅格子,她也数了无数遍,从上到下,或是从下到上,整整十二根。这二十年,她就这么躺在这儿,眼巴巴地念着日脚,数着铁栅格子,有时看见那十二道栏杆横切的天空风云变幻,她就知道,银屏街上阴了天。
屋里越发暗了,整个下身像被水泥灌注过一样僵硬地疼痛着。这种旧格局的老屋,采光总是弱到气息奄奄的地步,建造的时候好像不懂得通透的道理,离开窗子尺许,空间就晦暗下来,若是要做些仔细活儿,白天也得开灯。但住在银屏街上的人,哪里又舍得光天化日的去点灯呢?她痛得麻木了,叹息一声,微弱而隐晦,如同那漏进来的天光。母亲要到半下午才得空回来看她,她就只有躺着,眼睁睁地瞪着更漏天残。一抹云从窗框子里飘过,被无形的大手抟捏成小人儿的模样。她皱着鼻子笑起来,叽咯有声。那带着几分讥诮的笑容散发出化瘀通络汤的苦味,配合着空气中尘埃的微粒四处弥漫。
她是好看的,她知道。床头就有一面翻盖的小圆镜子,即使不下床,她也可以看到自己姣好的容颜,像花儿一样。小花,父母给她起了这名字,美得生机勃勃。五岁之前,她也确乎是生机勃勃的,爱跑,爱笑。那时候她笑得明朗而无辜,不似现在这样,因为扭曲的命运而长出怨毒的皱纹。五岁的她一笑就开出一朵花,把整条银屏街都开满了。五岁的小花觉得银屏街长得不得了,从这头到那头,从前街到后街,得疯跑上一下午才能尽。傍晚时候端上饭碗还能跑上一截儿,碗里有米饭,卧着切成段儿的炒豇豆,配着肉末,还有一勺炖蛋。小花端着碗,小兵也端着碗,银屏街上差不多大的小孩子都端着碗,一边跑,一边笑。小兵总是跑在她前面,他个高,腿长,跨出一步她得倒腾出两三步才能撵上。他跑远了,就停下来,边往嘴里扒拉米饭,边候着她。他嘴角上挂着肥白的米粒,将掉未掉的样子,大口咀嚼,筷子抄下去,掀起来,三口两口,饭碗就凹下去了。小花不行,她用铝制的小勺子,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一口才那么一丁点,小兵老是笑话她。母亲在身后喊,别跑,慢慢吃!其他小孩子的母亲也都这么喊。但没有一个小孩子理会,他们都是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吃。
五岁的夏天就是这么快乐,每一个傍晚他们都是这么度过的,霞光绚烂得像一匹锦缎,披在蹦蹦跳跳的小孩子的身上,怎么抖都抖不落。小花到现在还记得她蹦跳的碗里烂熟的豇豆肉末和黄澄澄的炖蛋。炖蛋是母亲特地为她和小兵做的,一个鸡蛋,半碗水,嫩汪汪的,像水豆腐,小兵一小勺,她一大勺。小兵不计较,小兵说你是女的。小兵还说,我比你大。做哥哥得有做哥哥的样儿,小兵处处照顾着小花。小兵三岁的时候,抱着满月的小花满地跑,母亲吓得脸都绿了,拍着床沿说我的孩,你慢点,别摔着妹妹。小兵满不在乎,搂着襁褓说,不会摔,摔我,不摔妹妹。
这些都是母亲和她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但她不愿意相信。她宁愿相信八岁的小兵是个皮猴子,上蹿下跳讨狗嫌,整天给爸妈捅娄子,一条街的人都厌烦他。她是他的小尾巴,他嫌她,想着法子把她丢下,自己好跑出去疯玩。他待她既没有耐心也没有爱,巴不得甩掉她这个累赘。那天,发生了那么一件大事,倒是个绝好的借口,他终于可以不负责任地跑掉啦。母亲老是小心翼翼地问她,还恨你哥不?恨不恨的,都二十年了。她没所谓地说。
其实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刻骨铭心,他那么一跑了之,就把她这个瘫子妹妹彻底丢下啦。她奋力地抬起手,把小圆镜子扔出老远。其实哪里有多远呢?她手上从来使不上力气,镜子在几十厘米处软软地落下来,因为毫发无损而显得冷冰冰的。她再不愿看那张脸,太逼仄了,尚未开放就枯萎的颜色,好看有什么用呢?她双手蒙住脸,嘤嘤的哭声溪涧一样流出来,逐着落红,一片片花瓣凋谢得惊心动魄。她习惯了哭泣,就像习惯痉挛和疼痛。痉挛和疼痛都不由自主,只有眼泪任随调度,安慰着她独狼一样徘徊在地狱边缘的恨。除了哭泣她还能做什么呢?照那些不相干的人冷漠的看法,既然已经二十年了,她倒是应该习惯自己是一个高位截瘫的苦命女子才是。但是寂寞、委屈、忧伤、感愤,这些情绪都是需要流淌的,没有眼泪,怎么让它们从身体里流出去呢?
五岁那年的夏天真是快乐啊,她能跑,还能跳着去够老梧桐树上的叶子。梧桐树飘着绒絮,迷了她的眼睛,她哭起来,去找哥哥。可是哥哥总也找不着,她哭得越发伤心,哥哥来,哥哥来。一面哭着,居然也还能跑。她那时真傻,要是能跑,干嘛还要哭呢?一个人有两条好腿,能跑能跳的,她哭什么!
眼泪漫上来,把娟秀的面庞划出两道白亮的痕。指缝已经不能阻挡它们的漫漶,她索性让它们静悄悄却是汹涌地冲决下枕巾。无声的哭泣在暗下来的旧屋宇里显得很黏稠,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搅动沉滞的空气。堵得慌,她开始喘息,大口大口地吞咽眼泪。朦胧中她还用眼角的余光丈量了一下悲伤的距离,光线落到墙角的五斗橱上时,准确地说是五斗橱的倒数第二个抽屉时,母亲就会回来了。她还有时间。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会哭一场来让自己好受一点,悲伤是一个年轻女子必须的功课。她从小说和电视剧的女主角那里找到凄美的共鸣,虽然还没有谈过一场恋爱,甚至没有得到过一个男子的爱慕,但这并不妨碍她虚构一场旷世的爱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美丽的幻灭。高位截瘫的身体总是能让她从虚构的爱情中惊厥地醒来,为一段精致繁复的白日梦杜鹃啼血般哭出体内全部的精血。
母亲就要回来了,她渐渐止住哭泣。苍白的脸庞上挂着一朵晕红,那是情感退潮时遗留的一小截证词,昏弱的嗫嚅。
沉重的脚步声,近了,在门前慌乱止住,钥匙插入锁的心脏,焦灼地顿了一下,转动,门被烦躁地打开。母亲的声音,疲惫,潰乱,夹杂着充血的柔情。
小花,等急了吧?我洗洗手就推你出去。她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母亲脑后的一撮白发刺眼地晃在稀落的光线里。她觉得母亲老得不像样了。不如剪个短发,干净利落。她对母亲说过的。但母亲嫌麻烦,三天两头要上理发店。母亲的借口。前街老魏的理发店现如今也涨价了,一个月剪一次头发,一年要多花两百块。
什么都涨价,母亲抱怨,袜子、胸罩、洗衣粉,味精、猪油、小白菜,没有一样落下。偏母亲的力气没涨价,她的东家老是对她嘀咕生意不好做,雇不起小工了。但凡有个指仗,母亲也不能这么没黑没白地操劳,她的丈夫去年死了,女儿又是这样,她有时想想就心灰意冷,却不能平白地去寻死。她死了,她的女儿也不得活,她造的什么孽!
自来水哗哗的,她听见母亲在搓肥皂,指缝里的泥灰簌簌而下。五十出头的老妇人顶着剥蚀的岁月和不稳定的血压,每天跟在后街的泥瓦匠老张屁股后面打临工。老张是父亲的朋友,他带着母亲做活,有照顾遗孀的意思。最近他们在给附近的一个单位砌院子,包工头嫌老张敷衍他,找来个半老太太。大姑娘也不愿干呐。老张涎着脸回了那么一嘴。倒惹得母亲脸红了。
母亲总觉得日脚难捱,她好赖佝偻着身子撑爬下去,不至于把日子摔稀烂。只是姑娘跟她置闲气,她有点受不了。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姑娘手上虽没什么力气,倒会摔摔打打,给她脸子看。先前她挪姑娘下地的时候,姑娘就故意磕碰自己,把身上弄得青青紫紫的,数落后街那老鳏夫的不是,说他和老魏理发店里的洗头妹也能勾搭上。个货!姑娘牙缝里龇出这句。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偏还说不出话来。
姑娘虽瘫了,心气却高,也是她夫妻两个宠溺的,自打出了那件事,她夫妻两个全部的心思都扑在姑娘身上,冬天按摩,夏天翻身,没叫一个褥疮败坏过姑娘。先还没出事的时候,他们就惯着她,他们家女儿比儿子金贵得多,舍不得一句重话。后来一个聪明漂亮的姑娘好好的瘫了,他们更觉亏欠她,虽然小门小户的,倒受不得半点委屈。
她爸没了。母亲呆呆地想,不怨她计较。倒是老张低眉顺眼地来讨声色,母亲觉得不大好意思。论年纪也还般配,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养她的瘫姑娘。扯得倒远,母亲扇自己一个耳光,訕讪的。姑娘先老大不情愿呢,还说什么后话!确实得了老张的照顾,母亲心里明镜似的,他徒弟看在眼里都不忿,打下手没这么个轻巧法儿的,还常缺工时,因为近,她常跑回来看顾姑娘。
但姑娘不领情。姑娘说你回来做什么?我腿脚虽是不中用了,咱还有一双手呢。有一回竟真趴在地上,两只白生生、软绵绵的手臂硬撑着,拖着残躯衣衫不整地一寸寸往前挪,跟个肉虫子似的。母亲当时就抱着姑娘哭开了,她看不得自己的心肝这么受糟践。
母亲把姑娘抱到轮椅上,姑娘的身子像扭股糖。这轮椅她也不稀罕坐,样式蠢笨得很,一点不衬她白皙的皮肤和娇小的身材。那是父亲的手工,当时做木匠的父亲拆了一辆旧自行车的两轱辘,不伦不类的,横竖安在一把椅子上。现如今她又到哪里向父亲撒娇去?只得由母亲别别扭扭地推她出来,推到初夏的五点钟里。
草木成荫的季节了,微风乱了蔷薇,杨絮飞上桥头,处处都是生机,像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她一笑就开出一朵花,把整条银屏街都开满了。那时银屏街上还没什么机动车,跑出租的净是三轮儿,人力的,从这头蹬到那头,一块钱。青石板的路面不经轧,好几十年了,每一块石面都四分五裂,下雨天坑坑洼洼一潭潭地积着水,黄泥溅到几米开外,的士不肯进来,就得搭三轮儿。父亲带她坐过几回,颠得她咯咯笑。蹬三轮儿的就回过头来送奉承话,说这小姑娘将来一准儿是个有福气的人。
想起那个蹬三轮儿的,她就觉得气愤不过,好像他当初胡诌一句,才把她陷入了不幸的境地似的,可这会子她去哪里找他出来和巍峨狞厉的命运对质?倒是有只没眼力的蛾子飞过来,扑打着翅膀就往她身上撞,她正烦恼着整个的人生,伸手就掐住了它。你也欺负我手软脚软的。她睁圆了双目用力捻着它,褐色的黏液和翅粉污了她白玉般的手指也在所不惜。
捻死了蛾子,她心里一阵畅快,可也就那么一阵子,她又怨起母亲给她买了一只水红色的发带。外面起了点风,吹得人蓬乱起来,她掏出口袋里的发带束头发,却发现它红得那么俗气。
现在哪有人系这样丑的发带啦?她蹙眉颦目,简直不可忍受母亲的愚蠢。
母亲讪讪的,你不喜欢我给你换去。
又能换出什么好东西来?她晓得这是后街地摊上的货。
晚上想吃点什么?母亲推着轮椅,讨好般地朝坐在轮椅上的她探探身子。
吃不吃的,饿不死就是了。她也晓得自己答得好没意思。但这些混话就那么脱口而出,抓都抓不住。
母亲的脸色不好看,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种虐心的枯败颜色。就这样,谁都不好过,日子似乎才好过一些。一咬牙,她又把手指上的污渍死命地搓搓,没眼力的蛾子,死得其所。
街上三三两两的有人打招呼,都是老街坊。对于这对母女,自以为好心的人们带着惯常的叹息的表情,她尤其憎恨。这些人倒还不如那个姓张的老鳏夫,下流得直白而恳切。
修鞋的老赵在她们路过他的摊子时,扬了扬下巴,出来遛啊?
你生意好。母亲朝他笑笑。
她心中不忿,遛狗吗?她十分痛恨老赵的措辞,也痛恨母亲殷勤的搭讪。一个寡妇。
她们继续往前走,来到望月桥。这座桥倒还是青石条板砌就的旧风貌,前些年银屏街上铺了柏油后,剩下的老石材的玩意儿就只有这座桥了。桥上生了上百年的苍苔,很有些斑驳的古风,桥拱上绕着葳蕤的爬山虎和紫藤,春夏尤其烂漫,望之风吹桥动的样子,生动得很。她便恋恋地望了一眼,有声有色的,只是脉脉不得语。这桥她是上不去了,五岁后她就没上过桥,那台阶跟天梯似的。有人从桥上过来,或是过去,抄近路去往哪个方向。人们形色匆匆,很少注意拂堤杨柳,隔岸烟花。但她看得仔细,一草一木皆纤毫有序,心里悄然生长着万物的故事。
桥是古桥,见惯风流人物,阅尽天地造化,自然就有了灵气,她对它,又不比草木枯荣,多少竟存着那么一点优柔的寄托。桥身拱出一道虹的意趣,连着银屏街和对岸的水墨兰庭,桥那边住的都是这座城市里的精英,开小车,住洋房;桥这边呢,是老城区里等着拆迁的最后一个棚户区,贩菜的,洗脚的,卖老鼠药的,贴小广告的,凡下九流都在这里租个便宜。有时她的眼光自然会穿过桥去,看到那高耸的直插到穹窿里的写字楼和高档住宅,关于爱情的想象就具象地定格在这个场景里——某一位出入水墨兰庭的青年才俊,会在望月桥下邂逅春水含笑的她也说不定。想想也觉得惊艳。绝望的惊艳。
她猛一激灵,惊厥似的回过头来。一树繁盛的红叶李掩住了更远处的风景,并没有青年才俊。但她的心忽然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有一束目光,年轻男人的目光,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就在那树红叶李的后面,热辣辣地凝视着她。
一簇常夏石竹在她脚下开得烂漫,稍远处还有几枝玫红的月季和橙黄的美人蕉,熏风徐动,花香使她晕眩起来。
妈,咱们回吧。她胳膊搭在扶手上,娇羞无力地支着脑袋说,像是谁家墙头的蔷薇,不经意被风吹乱了。
天还早呢。母亲料想她闷了一天,这会子才得空推她出来,几乎算是放风了。没成想姑娘心里有份浓浓淡淡的计较。
回吧,也看够了。她提高了声调说给母亲听,一多半倒是说给树后头那双眼睛听的。
母親只得推了她往回走,边走还边打问,开塞露用完了没?前儿我往药屉子里望了一眼,像是不多了,要不顺道去药店买点。
一句话把姑娘憋得红头涨脸,恨不能拿开塞露往母亲嘴里塞,直拍打着蠢笨的轮椅嗔道,你哪里就用得上许多?
母亲还在叨咕,我且不用那个呢,姑娘早支开话说,不如这样的好,后街买两个烧饼,也懒做饭。
母女两个闲话着去了,红叶李后头似有人似无人的,深紫红的叶子哗哗晃了两晃。
随后两日,她总疑心有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梢。凡母亲推她出来,便能看到。说“看”也不确切,她是感觉到他的无所不在,柔情的目光几乎要化作一只编得密密的篾笼子,兜头把她罩在里面。她无端地觉得受到了保护,如果真有那么一只笼子。
说起来,瘫痪倒使她的身体长满了秘而不宣的触角,感官竟敏锐得叫健全人害怕,常常能从某些细微末节得到重大的发现。她可以从蟑螂迁徙的方向辨别邻居家夫妻房事的频率,仅仅凭借空气中的水分子就能捕捉到整条银屏街上的风云变化。如老魏理发店里的洗头妹,她晓得租老赵家披厦的那个小瘸子惦记着她,并因此嫉恨上了有闲钱去老魏那里做全套的老张;大明子的媳妇,从不描眉画眼的,任谁都说本分,先还没跟那个送快递的跑掉时,她就已经猜出七八分来,果然后来街坊四邻都拍着大腿叹绝,统统的走了眼,独她一个人抿着嘴儿笑。其实她一天能给推出来看多少?听多少?不过是接收频谱似的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些细若游丝的暧昧振动,某种隐秘无形而气味幽微的律动使她兴奋着,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涌动填补了枯槁的日子,多少比一只撞到怀里的蛾子或墙角吐丝的蜘蛛推波助澜了她对死水般生活的欲念。
夏荫愈盛,夏花如炽,她的心情也好起来,连如蛆附骨的疼痛也不那么难忍了。心思敏捷明锐如一头小鹿的她,越发笃定有那么一双眼睛,在暗处凝视着如花美眷,银汉迢迢偷渡。慢慢地,她到望月桥边,那眼睛就跟到望月桥边;她到老赵的修鞋摊子,那眼睛就跟到老赵的修鞋摊子;她回家,那眼睛就驻在她们家门外。那眼睛清亮有神,料想主人亦清俊不凡,她心里守着那么个踏桥而来的丰神朗逸的君子形象,总值得优柔地等上一整天。日子于是平添出几多粉红的酸甜之味,也不知加了什么佐料,能嗍能吮,可咀可嚼的,把个平常的夏天撑得汁液饱满、酥嫩柔韧。再出门时,她暗暗把床头那只翻盖的小圆镜子揣在衣兜里。
一,二,三,四,五……她数着轮椅转动的圈数,一手拿着帕子,轻轻咬在嘴里。多时她就数过,他距她不远,但也不很近,总是隔着两三棵间种的行道树。她的轮椅得转上二十圈吧,这使得他们的相遇有了一种年轮的隐喻。多么漫长的等待。
她晓得他就藏在她的身后,隔着木质的轮椅背,隔着母亲略发福的身体和三两棵飘着绒絮的梧桐。风调皮地吹来,她一下子被绒絮迷了眼,只得掏出小圆镜子,拿手帕按住那即将恰到好处地红肿起来的眼睛。不经意地,镜子稍侧了侧,角落里果然就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白色的暗条纹衬衫,齐齐整整地掖在卡其色长裤里,显得一双腿尤其修长。她脸红了,心里怦怦跳得难受。
求证了这件事之后,她便默允了自己做一个更具象的白日梦。背后那双年轻男子的眼睛,使她暂时忘记了与母亲之间的别扭。母亲和老张是好是歹,一时离她远了,远到老张可以大大方方地上门,邀母亲一起去工地。这时她只盼着母亲远远地去了才好,留下她一个人倒可以清静地想念那双眼睛。他和她仿佛有了约定,光线渐薄时他来看她,直到暮色苍茫,她的影子嵌进门框里。那一两个小时成了她日思夜想的甜蜜祈盼,嗍吮咀嚼一天一夜,还是甜得受不了,不能更多了。
然而又不全是甜。
她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从清亮的眼睛,想到卡其色长裤里的修长的腿,那么一双健美的腿!她想他跑起来一定像风一样快,一跃而起的姿势颠倒众生,她想得摧肝断肠,心里奔跑的都是他矫健的影子,不由得呕出苦水,全身都痛苦地痉挛起来。她垂泪了,翻盖的小圆镜子放在床边,模模糊糊的,映出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她逼迫自己还是拆穿美丽的童话吧,唯一一次有对象的虚构。他和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渐渐软下来的阳光穿过十二道铁栅格子的窗台,射在墙角五斗橱的倒数第二个抽屉上。母亲回来了,还是那么急匆匆的,但脸上多挂了几分轻松的笑容。
小花,等急了吧?我洗洗手就推你出去。
水声哗哗的,她忽然叫了声妈,你扶我洗把脸。母亲诧异地甩着手上的水珠,端盆过来,绞了毛巾递给她。她拿梳子细心地梳着头,风平浪静的脸上娇花照水。母亲心里忽被什么尖利的器物刮了一下似的,怔怔地一叹,这么好看的闺女哟。
她叫母亲推她去望月桥看看。
妈,我在这儿坐会儿。她拿葱白的手指绞着乌黑的发梢,让母亲自去逛。昨儿在老赵摊子上搁了一只掉跟子的鞋,那会子老赵忙得抬不起头,说好了今儿去取的。母亲便叮嘱几句,转身去了。
她在初夏甜润的空气里略抬了抬头,微微闭着目,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打开了全身的毛孔。她的睫毛长而弯,美好的侧影完全暴露在日思夜想的那个人面前,呼吸之间都能够感受到彼此了。静悄悄地,只听见石榴花绽开的声音,生命力极强的迸裂。有微微的风,传递着美丽的秘密的消息。几只雀儿滴溜溜转着小眼睛,却不啁啾,伙同着这个非同寻常的秘密似的。她只等他出现了,哪怕一句话。
分分钟过去,他还是不肯出现,就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她有些伤心,他不比她更有勇气。是了,他只接受她的美,不能接受她的残缺。她幽幽叹了一声,像是仍还敞亮着的天空上朦胧升起的浅白印儿的月亮。
唉——
一声轻叹,她吓了一跳,除了她的自怜,竟还另有出处。红叶李繁盛的叶子后头微风轻动,似有人似无人的。
出来!她喝他。
却无应答。
猛然地,哇啦一声哭,只听撕心裂肺地喊,果然是你个小没良心的!
母亲从红叶李后头披头散发地出来,一边哭叫,一边死命扑打一个人,手上还擎着昨儿送去老赵摊子上的旧皮鞋,直往那人身上扑砸。那可怜的人儿被她逼得一步步退出来,白色暗条纹的衬衫上横竖几条鞋底子印儿,也不还手,也不回嘴,愣手愣脚地只是踉跄着倒退,脚下绊得好不狼狈。
任你死在外头,我也不做指望,强着没生养过这么条白眼狼,如今又跑回来做什么!母亲边打边骂,止不住地滚下泪来,你只怕你爸打你,我晓得的,单等你爸死了才回来,看我们娘儿俩的笑话……呜呜,你个老东西倒走得痛快,赌气不看一眼你的小畜生呐,呜呜,你那小畜生到底回来了呀……母亲颠三倒四地哭骂着,到最后竟恐怖地笑起来。
她怔在当地,一时脑子里短了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的出处。
风又起了,地上落叶纸屑都搅上天,她面前好大一个风旋儿。梧桐树上落下的绒絮尤其猖獗,简直是汹涌地往她眼睛里撞进来。嗳哟,她叫,嗳哟……恍恍惚惚地,小花的嗳哟声好大。眼睛迷了,小花叫,哥哥来,哥哥来。哥哥不来。她眼睛痛得哭起来。
她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揉着眼睛,哭着向前跑,连铝制的小匙掉在地上也恍然未觉。眼睛痛得厉害,顾不上东南西北,她只是跑,似乎无论往哪个方向跑,哥哥都应该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她。谁知道前面并不是哥哥,砰一下,她撞在一辆轮子上溅满黄泥点的“小面包”上。“小面包”,人們给它起了个这么可爱的名字,怎么会那么凶狠地扑到她身上呢?把母亲给她新裁的花裙子都弄脏啦!小花还没来得及生气,甚至没来得及张开眼睛,就已经轻盈地飞翔在五岁那年的夏天里。她手里的小碗扑跌出去,堆满豇豆炒肉末和炖蛋的饭碗蹦跳在万丈霞光的街道上,与老街坊们的惊呼声噗噜噜滚作一团。彼时梧桐的绒絮舞蹈般飘满黄昏,依稀听到哥哥尖利的嘶唤,小花——
这句话之后,哥哥却没有再出现。二十年过去了,她和母亲、和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消失了。那之后银屏街上的车就渐渐多起来,孩子们也都被受了惊吓的母亲们赶回家里吃饭了,好像她的劫难是一个休止符,结束了这条街上的孩子们披着霞光争相追逐着吃晚饭的旧时光。
扑通一下,她听见什么重物蹾在地上的声音,像是一麻袋豇豆垛在面前。吃不下呢。她想,这得多少个傍晚,她捧着堆满豇豆炒肉末的小碗儿,才能把这些豇豆吃完?随后是啪啪啪的声音,像是谁在往墙上拍鸡蛋,拍了一个,又拍一个,半天不断。天,这得让妈做上多少碗炖蛋呢!她想不出,实在是想得头痛。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那只堆满炒豇豆和炖蛋的碗,一把铝制的小匙插在里面,飞快地搅动着她混合着血肉和脑浆的记忆,让她天旋地转。
她努力地睁开眼,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但是努力那么徒劳。风太大了,她无法抗拒。稀软的身体简直无法抵挡任何外力,它那么残陋地瘫痪在那里,无声,无息。
不,她终于抬起胳膊,勉强遮挡住涡流似的旋风。
虚弱地眯缝着眼睛,她依稀看到那条卡其色的长裤。它突然断了似的,在膝盖那儿打了个九十度的折,就这么失尽体面地折在轮椅前。再往上看,那卡其色长裤的主人好奇怪,轮番地抬起两只手,一上一下,有来有往,只管恶狠狠地、节奏明晰地朝自己脸上拍着巴掌,啪,啪,啪,好像他脸上黏着一堆苍蝇,一个接着一个,他往死里拍,死命地拍。母亲早瘫在一旁,捶着胸膛又哭又笑,天哪,天哪……
不是桥那边过来的青年才俊,她受了惊似的想。
责任编辑 白 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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