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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有墓碑

时间:2024-05-04

邱冬

南山南,北海北

南山有谷堆

南山南,北海北

北海有墓碑

——歌曲《南山南》

很少听歌了,仿佛那只是年轻时应该做的事,现在属于我的大抵只有埋头干事和喝酒了,喝酒也是为干事服务,是干事的附属品——前奏或者尾声。那一天,是在东楼醉醺醺的酒乡,还是在雨夜滑腻腻的梦境,记得不是很清了,忽然听到这首歌,歌名叫《南山南》,一下子就被那浓浓的忧伤曲调所吸引。它使我想起一个人,一个纯粹的、悲催的文人,他的名字叫戴名世,只有他才配得上这歌里的忧伤,我不知道这歌是不是为他所写,我只知道他写过一本书,书的名字就叫《南山集》,在他晚年,也曾自号南山先生。

正是这本《南山集》,使他惨遭斩首,他的尸首被友人偷偷地运回,偷偷地埋葬在故乡荒凉的南山岗。

他也写过江北,可那不是海,依然是山,是他梦中的桃花源——“江北之山,蜿蜒磅礴,连亘数州,其奇伟秀丽绝特之区,皆在吾县。县治枕山而起,其外林壑幽深,多有园林池沼之胜。”可惜这林壑幽深、奇伟秀丽的江北之山留不住他,他走了,到了遥远的北方,为了伟大的梦想,他义无反顾。

他的梦想是什么哩?他自幼聪慧过人,5岁时已能吟诗作对,11岁就能熟背“四书五经”,15岁时,他作的八股文就被人们纷纷传抄,当作范本。就在这时,他忽然对八股文厌倦了,“所为时文之法者陋矣,谬悠而不通于理,腐烂而不适于用,此竖儒老先生之所创,而三尺之童子皆优为之”。可见在他眼里,时文是“谬悠”“腐烂”,既“不通于理”又“不适于用”,只因科举应试之需要,连“三尺童子”也难免深受其害。他觉得八股文这种文字不足以传世,就悉心研究古文和史学,决心要在文学上继承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这就是他的梦想。“二十年来,搜求遗编,讨论掌故,胸中觉有百卷书,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这伟大的梦想时刻撞击着他的内心,激励着他,为之奋斗!

他一生得遇两个恩师,“此羁穷之人,遁世远举之士,所以优游而自乐者也,而吾师木崖先生居之。”这是他在《河墅记》中所描叙的恩师潘木崖,潘先生年轻时放弃并远离科考,专下心来深入地思考、精心探究诸子百家之书,创作了大量的文章和诗歌,声名远播。从这个隐居河墅、满腹经纶的老乡木崖老师这里,戴名世得以博览众书。第二位恩师是当时安徽督学使者李振玉,督学使者即学政的别称,明清时期朝廷派往各省督导教育行政及主持考试的专职官员,也称“督学”“学使”,相当于现在各省的教育厅长吧。在他三十四岁的生命黄金期,这位李督学使者行驶了他的学使特权,举荐戴名世进入国子监读书。国子监为中国古代教育体系中的最高学府,又称国子学或国子寺,相当于今天的北大、清华吧。而今能够入北大、清华读书者,都是各省高考的状元,在古代,能被直接引荐到国子监读书的书生,肯定是学子中的佼佼者,其前途、命运一定会辉煌无比。

偏偏在这个时候,戴名世遇到了人生中的宿敌——赵申乔,其时赵担任国子监监丞,监丞是掌管校规的官员,官职为正七品。赵申乔那时也不过40来岁,正值人生奋斗期,他很想干出一些成绩,好证明他为官的能力。因此,他治学严格、行为谨慎、中规中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监丞。

于是,赵申乔出面了,在某个他认为自己心情特好、思路开阔的日子,他将所有的师生召集到国子监的大操场,进行国子监最为传统的教导方式——联对训学。训学过程是三道对联,老师将深思熟虑的上联说出,学生务必在十步之间对出下联,否则将受到校规的惩戒——尺鞭,以特制的戒尺鞭打学生。此规律主要是针对那些自视清高、屡屡犯规的学生,让他们领教学无止境、人外有人的化境。

待站台上只有赵申乔和戴名世两个人时,四周一下变得安静,赵申乔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皮笑肉不笑(至少戴名世这么认为)的表情看着戴名世,出了第一个对子:“读日可知时,读人可明理,先生要读书何用?”,戴名世一听,知道这是老师在问他读书的目的,略加思索,便恭敬地应道:“学经以明道,学史以晓义,学生惟学问是求。”对的毫无破绽,十分的流畅工整。稍稍停顿,赵申乔又出一聯:“桐城小镇,不少七斗二五升才子。”戴名世略一施礼,便似不假思索地答出了下联:“国人大学,全是四斤十六两先生。”这一唱一和,看似蜻蜓点水,不露痕迹,其实却蕴含着高深的奥妙。原来所谓“七斗二五升”是把才高“八斗”有意拆开来讲的,而戴名世的“四斤十六两”也是故意将“五经”(“五斤”的谐音)拆开来对的,确实是出得灵巧,对得更绝妙,出对的人想了很久,对对的人却在分秒之间,其反应之快,才学之高,已然毫发毕现。赵申乔忍不住道了一声好,他这个好字一出口,下面零零碎碎的响起一些掌声和叫好声——是那些脑子转得快的师生,其他人大多还未反应过来,待到都明白过来后,掌声、叫好声络绎不绝,国子监里的热闹,立即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

赵申乔啜了一口茶,挥挥手止住了下面的嘈杂,接着一招手,几个学生端来一条凳子和一担梨子,赵申乔慢慢地坐到那条凳子上,扶着面前那担梨,朗声说出上联:“一担重梨拦子路。”这个对子表面上是指一担梨拦了你的路,其实“重梨”是“仲尼”的谐音,“拦”是“难”的谐音,而“子路”是仲尼的学生,含意是说:“我这个仲尼要难一难你这个学生。”赵申乔是殿试进士,又教授国子监多年,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这最后一个对子是他长时间考量出来的,说老实话下联究竟怎么对,他也心里无底,既然要惩戒戴名世,必然要准备杀手锏,不给戴名世难堪,就是给自己难堪。当着全体师生的面,赵申乔不想下不了台。戴名世犯难了,按照惯例,他一步一步往台子前面走,“1、2、3……”台下的观众和师生默默地帮他数着步子,“8、9……”四周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校园高大的古树发出的沙沙声。忽然,戴名世笑着,急急地往回走,走到赵申乔身边,微笑着对赵申乔说:“两个夫子笑颜回。”表面上是说我笑颜满面地回来了,但国子监的师生都知道颜回是孔夫子的学生。“好啊!”“妙!”带头喊好的是那些围观者,接着国子监的学生们全都站了起来,掌声几欲掀翻国子监的屋顶。

后来赵申乔在戴名世的毕业荐评中只用了八个大字:才高八斗,旁若无人。

正是这八个大字,决定了戴名世坎坷的一生,当戴名世的分配“介绍信”到达用人单位时,用人单位都以“庙小容不下大菩萨”为由,加以推脫,如此三番两次,一年之后,国子监毕业生戴名世依然回到礼部待业。心高气傲的戴名世一怒之下,自己提出不愿“曳候门之裙”,又执起教鞭,成了一个永远的“京漂族”。

“吾胸中有书数百卷,其出也,自忖将有异于人人”,他更加勤奋,也更加狂妄,他广交文友,一头扎进古文的钻研和创作里面。他创造性地提出了“精”“气”“神”三主张,认为作文应“率其自然”,“修辞立其诚”,不仅要有变化,还应有“独知”。“修辞立其诚”是《义传·文言》中的一句话,简单地讲就是作文章要从心底来说真话。“独知”一词出自《礼记·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宋代的朱熹给予的注释是:“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

就在这时候,他认识了方苞,这是史上辉煌的相会之一。两个孤傲的书生,两个趣味相投的古文振兴者,两个满腹经纶的文人,偶然又必然地成为知己,从此后时文泛滥、古文湮灭的大清文坛,风沙顿止,天地廓清。

友情中最为难得的是两个趣味相投者相互之间由衷的敬仰。戴名世《南山集偶抄》辑成,方苞连夜读完,兴奋、激动使他难以入眠,欣然提笔作序,序言云:余自有知识,所见闻当世之士,学成而并于古人者,无有也。其才只可扳以进于古者,仅得数人,而莫先于褐夫。对戴名世的景仰之情跃于纸上。方苞的文稿《方灵皋全稿制艺》编辑过程中,戴名世就亲自参加了论定编次工作,其间有感而发,为其写了九十多条评语——“灵皋少时,才情横逸,纵横驰骋,莫可涯矣”,褒扬之声隔世尤能闻到。这是两个文人之间的敬仰,犹如高山流水,经世不灭。

康熙三十一年(1692)初春的一个夜晚,刚刚考入国子监的方苞在京城桐乡酒馆宴请学界老乡,寂静的夜空里飘扬着点点雪花,遥望家乡桐城,此时应是柳絮飘飘。参加当晚宴会的有戴名世、徐贻孙、王源等,以及陪同方苞一起进京的祖父方帜,叔祖父方孝标,父亲方仲舒,这些都是后来历史上留名的人物。

戴名世还有一个更为现实的理想,“欲上下古今,贯穿驰骋,以成一家之言”,他想在史学上继承司马迁,写一部惊天动地的史学大作,流传于世。其时因为明史资料散逸颇多,有些又失于记载,因此尚无人能写明史。而戴名世以史才自负,他很想仿效《史记》形式,作出纲目,然后广泛搜罗资料,相互参证,力求真实,写出一部高质量的、兼具文学与史学价值的明史大作。

康熙四十九年(1710),57岁的戴名世突然复出江湖,一举成为殿试“榜眼”(第二名),而其时的状元赵熊诏正是赵申乔的儿子。

戴名世会试时名列第一,殿试却屈居第二,仅为“榜眼”,当时的戴名世在士林中名字已经叫得相当地响亮了,而赵熊诏则才名不显。而那一年戴名世以57岁高龄积极参考,毫无疑问,这以前他已淡化功名,世人皆以为他的此次复出是有所指,他事先应该知道赵熊诏在这年考试,那么他的复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压制赵熊诏。但结果没有达到他的预想,赵熊诏仍然取得状元,有不少传言认为赵申乔在这次考试中做了手脚,赵熊诏这个状元是靠他父亲的运作和贿赂得来的。

与戴名世素有积怨的赵申乔终于发飙,处心积虑写了一个奏章,在这个洋洋万言的奏章上称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奏章并未直指戴名世的“辱君犯上”之罪,而是给他加上了“狂妄”的名分。赵申乔亦知这个罪名不能服人,所以自称“臣与名世,素无嫌怨,但法纪所关,何敢徇隐不言?”这里加上的“素无嫌怨”,怎么看都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奏章中详细列出戴名世所著的《南山集》里的五条“大不逆”罪证:一、以南明各朝如弘光、隆武、永历为正朔,记录有关南名人物传记(清朝人写南明事,不用清朝正朔,实为犯忌);二、尊称明朝亡君;三、歌颂尽忠明朝士臣;四、主张南明三朝在历史上应予地位;五、揭露清廷谋杀明崇祯帝儿子的隐事。

刑部很快从那篇戴名世苦心积虑创作的《与余生书》中找出“罪证”, 《与余生书》中戴名世忽视了正朔(王朝的年号)之忌,直接应用了南明政权弘光、隆武、永历年号,且信中又将南明小王朝与三国时期偏居川中的蜀汉、南宋末年退守崖州的宋帝相提并论。这毫无疑问触动了清统治者敏感的政治神经。康熙龙颜大怒,刑部遂穷究猛治,以“大逆”定狱,提出了株连九族的惩办意见,拟将戴名世凌迟处死,其“弟平世斩决,其祖、父、子孙、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俱解部立暂,其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十五岁以下子孙、伯叔父兄弟之子,给功臣为奴”。

《南山集》案子一发,方苞摇身一变,从叛逆者变成了顺从者,方苞不再把康熙当敌人口诛笔伐,而是当救星唱颂了。康熙把他纳到身边不几日,就命他作《湖南洞苗归化碑》,方苞适应能力超强,一下子便转变了身份与角色,本来是做负面文章做惯了的,一天两天就做起了正面文章,而且一挥而就,文采斐然,甚得康熙赞许。

方苞甚至开始怨恨好友戴名世了,“余每戒潜虚,当戒声利,与未生归老浮山,而潜虚不能用,余甚恨之”。戴名世的不戒声利,祸及自己遭受牢狱之灾,已经贵为皇帝恩宠的方苞,怎能不心生怨恨?!

至此,戴名世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为了更加渲染戴名世的悲剧命运,我还要在此提到一个人,他就是“三朝重臣”张廷玉。

这个张廷玉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位居“三朝重臣”,并且在他死后,还可以“配享太庙,赐祭葬,谥文和”,成了清朝唯一一个配享太庙的汉大臣?翻阅有关史料,我们惊讶地发现,在整个雍正朝,张廷玉只做了两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他的事功不在于处理某件政事,而只在文字工作和规划建立军机处制度以及完善奏折制度。而真正称得上张廷玉大事业的,是他规划建立军机处制度和完善奏折制度。“军机处初设,职制皆廷玉所定”。军机处成为清朝的中枢机构并深深影响清代中后期的历史,这确实是张廷玉的大功业。另外,确立并完善奏折制度,使它成为清朝的主要官方文书,同样是清朝官僚政治上的重大变化,并对清朝中后期的政治产生了十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因此,雍正对张廷玉倍加倚重,这可以从他赐给张廷玉的一副春联中感知到,联曰:“天恩春灏荡,文治日光华。”后来張家年年用这副春联作门联。

张廷玉任职年久,长期处机要之地,在雍正年间,他虽然“最承宠眷”,然而“门无竿牍,馈礼有价值百金者辄却之”。他在皇帝身边服务,担负的又是机要文字工作,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因而处处小心谨慎,事事细致周到。“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少说多做,既是他立身的主导思想,也是他的为官之道。他以皇帝的意志为意志,默默去做,不事张扬,事成归功于人主,事败自己首先承担责任。雍正赞扬他“器量纯全,抒诚供职”。乾隆称许他“在皇考时勤慎赞襄,小心书谕”。作为领导人的秘书,这些确实都是很值得称道的品质。

总结这个张廷玉为官做人的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为后来的秘书树立了伟大的榜样。

历史时常和这些文人开着玩笑,矢志要修明史的戴名世史没修成,还为此丢掉了性命,而一心为官的张廷玉,于乾隆元年,却能完整的将一部浩大的《明史》“修成正果”——这也是我之所以要提这个“三朝重臣”的唯一原因。

不要认为教科书的字里行间写着“桐城派”和戴名世的名字,就是所谓文人的骄傲。如果某一天,当你亲临文都,在那幽静的龙眠山深处,看到那座声势浩大、风水独具的宰相墓邸,你心里仅存的那一小撮自以为是的文人情节,转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晚清后期,堪称乱世,唯有乱世,方能出英雄豪杰,曾国藩就是其中一位。此公将中国古代文化归纳为“义理、词章、经济、考据”四门学问,见解独特,他深入研究清朝文学,认为文章应该宣传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学,语言则力求简明达意,条理清晰,“清真雅正”。他论古文,讲求声调铿锵,以包蕴不尽为能事,所为古文,深宏骏迈,能运以汉赋气象,故有一种雄奇瑰玮的意境。他悄然回首,发现清朝的几个古文大家,自戴名世起,经方苞、姚鼐、刘大櫆,称雄文坛长达200多年,而他们都神奇般地来自同一个地方——桐城,不由得暗暗惊呼:“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于是,“桐城派”得以正式登场。而他自己虽自立风格,创立晚清古文的“湘乡派”,却是继承了桐城派方苞、姚鼐文风,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桐城派”。

接着此公又认为戴名世的文章强调道、法、辞兼备,精、气、神合一,实际上已是方苞的“义法”说和姚鼐的“道和义合”、“义理、道法、辞章”论的滥觞,开辟了刘大櫆的“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之说,以及姚鼐“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说之先河。因此说他是“桐城派”奠基人,名副其实。

至此,戴名世如一件尘埃落定的精美瓷器,展露于世,烁烁发光!然而,斯人已去,只留一些文章藏头露尾于民间流传。

猜想《南山南》这首歌里的南山,代表了一种以生存为主、梦想为辅的生活状态。虽然会有不得志的压抑,但起码还有座靠山,能有谷堆填饱肚子,养活自己,可以汲汲营营的生存下去,就如戴名世一出生,他父亲就给他取号田有时,所期盼的那样——田有稻谷,生有希望。山南为阳,代表按照世俗观念生活,所呈献给社会的那一面;而海北为阴,代表了只能深藏于心中,并且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戴名世的梦——幽丽的古文,绚丽的明史,它们都实现了,在他故乡的南山岗上灿烂地绽放。

责任编辑 木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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