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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门

时间:2024-05-04

明月

从县城实验小学一竿子沉到淝河湾磨盘小学支教的朱老师是个沉迷耕砚走墨的散淡人,每天晚炊后喜欢一个人撮着一杯暮色,牵着袅袅炊烟,悠到河湾套里走一走站一站。湾套里风景好,杨柳多,蒲苇多,水鸟多,迷魂阵多,网箱多,大船小船也多。渔人恋暮,爱好玩撒网的渔人提着索命的家伙这里走走,瞅准了就撂一网,网一网暮色;那里走走,瞅准了又撂一网,网一网小鬼,网网不落空。朱老师就颇羡慕,自己若是能够拥有一张撒网该有多好哇,闲趣来了,也来河边撂几网打捞夕阳。

朱老师教授四年级语文,是个新鳏——半年前,女人嫌他穷酸,跟人跑了。

翌日,朱老师就跟同事打听,谁会结撒网。同事说,还结啥,渔具店里多的是。朱老师就笑笑,我想找个师傅结一张手工的,顺便摸摸其中的门道。同事一脸密码,也笑笑,是感觉乡野日子无聊了吧?灵津渡的香蒲就会结。

香蒲是龙龙同学的妈,新寡,龙龙恰好就在他班里,成绩偏上,脚力好,每次参加镇里举办的赛事都能给学校长脸。校长说,是个苗子。

周五晚炊后,朱老师决定去拜访香蒲,顺便把龙龙最近老是困堂的事也一并说道说道。

香蒲住在河那边,先前是摆渡,眼瞎后改为牵渡。岸边的一株老柳树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刻如下提示——单人一元,人车两元。残疾人、五保户免费,大学生半费。

龙龙说,自从他妈哭瞎后,多半时间是让过渡的行人代为牵渡。纤绳系在一棵合抱粗的老柳树上,梢杈上擎着一大两小三只喜鹊窝,其中的两只是空窝。龙龙拽着纤绳把小船牵向蒲苇摇曳的对岸,朱老师看他牵得很吃力,就上前搭把手。

高高的岸壁上幽着一个洞,洞里醒着一条老土狗,龙龙管它叫大黑,面前看着一只瘪去半拉的小铝盆,一脸严肃地帮主人收船钱。大黑通灵性,认钱,丢多了,就摇头晃脑,婉言谢绝;给少了,就龇牙咧嘴地警告你,不守信用。龙龙说,这是他主任大伯帮着调教的规矩,说是帮衬他家。洞顶上娇艳着一丛品相极佳的红月季,笑得正盛,香气扑鼻。朱老师不经意瞥了一眼,感觉颇养眼。随手掏出两枚硬币丢进铝盆里,只听动静很大地当啷两声,大黑便走走嘴,先生,请看温馨提示!朱老师摇摇头,忙弯腰捡起。

岸坡的平台上站着三棵老树,一棵是黑皮榆,一棵是本槐,再一棵是断头乌桕。树下卧着五间砖混的沧桑老屋。三间主房,两间边房。正堂里,村里几个闲散的“五保”老人围着一张四方桌,在聚精会神地垒长城。诊室里放着两张床,一张趴着拔罐的村主任,屁股支起老高;另一张空着,居中镇着一把痒痒挠。

香蒲的父亲是个名闻遐迩的老中医,香蒲耳熏目濡,跟玩似的学会了拔罐、艾灸、正骨等一些雕虫小技,调味日子。自从嫁到龙家,走出沉沉药香,家务缠着,桨腿别着,日渐地就把手艺撂荒了。龙龙爸去西天成佛后,村主任就鼓励她把吃饭的手艺还拾起来,把日子盘活。香蒲为了能让筷头渗出油滴来,也就听从了村主任的建议。

村主任孩提时喜欢下河捕鱼罾虾,一来二去,把寒气吃进了筋骨里,一遇到刮风下雨就拱出来捣蛋,俗称鬼缠腿,忍无可忍时,就来找香蒲给他着实地收拾一下。

拔罐吃功夫,村主任扛不住时,就浅浅地眯瞪一会儿,刚想合上眼,又被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吵醒,便不再困。吸溜吸溜鼻子,似是嗅到香蒲溢出的一缕异香,精神为之一振,遂半歪着头,立起眼,细品香蒲的杨柳细腰。品着品着,一不留神便把身子品醒了。

床头柜上醒着一根竹根旱烟袋,足足三尺长,那是香蒲男人的遗物,镇宅的法器。烟锅是紫铜的,酒盅一般大,泛着幽光。香蒲定定地瞄了一眼,感觉心里暖暖的,便有了定力。其实,她是什么也看不着,却似乎什么又都能看到。不哼不哈,冷不丁一把操起,轻轻烙在村主任那只多毛的手背上。香蒲的那份坦然和淡定,让他很有些读不懂。

就在这时,龙龙喊了一声妈,告诉她朱老师过来家访了。

香蒲仿佛获赦一般,长吐一口气,拧身站起,抿了一把额前的几绺刘海,抻了抻前襟后摆,这才轻移莲步,款款走出诊室,顺手操起一把桑木椅子,摸摸,缺了一条腿,又调换了一把,绕过鸡盆、鸭盆,稳在当院那株老柿树的浓荫下,请朱老师坐下喝茶。

朱老师说,天天坐椅子坐怕了,一见到四条腿的板凳就发怵。说着,指了指树下那尊站着的青石磙说,我就坐它吧,接地气。村主任拧头瞥了一眼,眼神幽幽的,蓄满警惕。

简单寒暄几句,朱老师便直奔主题。

香蒲就使龙龙把样网提溜过来,让朱老师过目。香蒲展开撒网说,这是一条刚杀梭的白皮网,九十的顶眼,插二(意即插下两根指头)的网眼。苗长一丈五,是条大号网,请问你要啥样的?

大号。不结大网,难逮大鱼。

网脚你坠啥材的?

朱老师就把撒网提溜起来,掂了掂,很沉甸;再托托网底脚,也一样的沉甸。就问香蒲,你这网底脚是啥材?

铅材,有点文气了,还是改叫铅脚吧,顺口。

其他还有啥脚的?

有银的、铜的、铁的、锡的、铅的、合金的,其中铅脚最沉,铜脚最轻,铜脚是生门脚。

朱老师听不懂,就向她讨教。

香蒲说,渔人忌讳多,不逮绝户鱼,给撒网坠脚时,就有意坠上两个铜脚,铜脚轻,吃水浅,意即给妖魔鬼怪留个生门。生门通常留两个,讲究一点的渔人,也有留四个的,不知你想留几个?

我留四个,坠铅脚。

朱老师临走时丢下一张百元大钞作为订金,临去转身那一刻,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村主任。丢话说,大妹子,我也有腰疼的毛病,等你哪天方便了,請你也帮我走几罐,把病撵出来。

龙龙依旧困堂。

朱老师这才想起来,光想着结网的事,竟把家访的事给忘在脑后了。晚放时,就把龙龙叫到办公室,寻问他困堂的原因。龙龙性格内向,问了几遍都不肯说,后来问急了,这才道出实情,说是麦子打苞,水温升高,蚂蝗喜欢出水咬草芽。每天夜晚温习完功课就去河边捉蚂蝗,有时捉到三更天,有时捉到四更天。蚂蝗是一味中药,赶上好市,一斤能换十五六块钱呢!想帮妈妈挣点养家糊口的零花钱。

朱老师心头一荡,好一阵没言语。

龙龙的数学瘸腿,从那天开始,每天晚放,他便挤出一定时间给他喂偏食。龙龙回去就把朱老师帮他补课的“好人好事”学说一遍,夸朱老师没架子,亲热人,一肚子学问,比他家门前的船坞子还要深呢。香蒲听了心里就暖呼呼的,有种说不出的高兴,知道龙龙遇着贵人了。为了表示谢意,就特意割了几墩鲜韭菜,用沁着露水珠的马兰叶扎成两小捆,让龙龙提过去。两捆韭菜朱老师变着花样吃了三顿。隔了几天,香蒲又使龙龙送去两小捆。朱老师说,第一次是尝鲜,吃的是心意,这一次就不能再白吃了。便按市场价付给他钱,龙龙摇摇头,坚辞不受。龙龙说,俺妈说了,土生土长的家常菜,浇的是河水,上的是土杂肥,自产自销,全当送你尝尝鲜,换换口味。朱老师说,那也不行。

那几天,朱老师几乎是顿顿韭菜,不知不觉,吃出了一种变化,血管里仿佛有股躁躁的暖流,夸张地膨胀着四处游走,搅得他夜不能寐,想入非非。待到龙龙再送韭菜时,他就沉着青铜脸,手摆着说,这韭菜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吃了!龙龙的两只铜铃眼立马就瞪成了十五的月亮。朱老师说,韭菜这玩意儿邪性,吃多了身子不老实。龙龙眨巴眨巴眼,整不明白啥叫邪性和不老实,回去就把朱老师的原话照说了,香蒲下巴抵着乳胸,粉脸微微一红。就问龙龙,朱老师还跟你说啥了?说,实在想送,就送一点改样的。香蒲例来尊师重教,把站堂的老师尊为半个圣人,供在心里,顶在头上,托在掌心,不知送啥好,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囤里的小麦、黄豆和玉米,笆斗里的豌豆和蚕豆,以及门旁挂着的蒜辫子和辣椒串子。可惜前几样是五谷杂粮,稀屎烂贱,拿不出手;其中的豌豆、蚕豆吧,是用来留种的,不送人;再其中的大蒜和辣椒作为礼物吧,分量又太轻,更是拿不出手。于是再想,便想到会喘气的活口。送圆毛的羊吧,块头太大,正是长钱,舍不得;送扁毛的鸭和鹅吧,营养一般,朱老师是本土人,不一定稀罕;相比较,只有鸡肉最细最香了,是大补。没容多想,香蒲就使龙龙捉了一只拎过去。朱老师接过,摸摸胸脯,护胸油巴掌厚。然后,又掂掂斤两,掐掐脊背,捏捏大腿,抠抠腚门,摇摇头,又让龙龙拎了回来。

咋的啦?香蒲挓挲着两只和面的手,一脸的诧异。

朱老师说,他想吃纯正的小土鸡,肉筋道,味道正,香气透骨入髓。

香蒲仿佛牙疼似的嘁了一声,这老师真是,讲究倒不少呢!又问,他旁的还说啥了?

他说,如若能把小肉鸡训练成了精精瘦瘦的小土鸡,一斤他净出三十元。

香蒲就再次牙疼似的嘁了一声,这是逼老公鸡下蛋,可能吗?

这以后,香蒲还真的认真起来,把十几只小肉鸡由圈养改为散养,赶在没有生意的间隙,就围着门前家后撵几圈。香蒲的奶子大,粉团似的,柴门半掩关不住春色,跑一步,三晃悠,坠得酥胸把揪似的疼,就颇烦恼,遂用两手稳稳地托住,僵着上身,不敢迈大步,一感觉有行人朝她行注目礼,便立马收住脚,下巴抵着乳胸,脸红着,装作闲溜达,羞羞答答掩饰过去。撵了几次,嫌麻烦,也太惹眼,就再也不想撵了,遂把“担子”卸给了大黑。

一天午放时,朱老师喊住龙龙,问他把一圈小肉鸡训练得咋样了?

全都累趴窝了。

就问他是咋回事。

让大黑撵的。

胡闹!你的两条腿闲着干啥■?

龙龙挨了训,并不觉得委屈。自此,每天放学回到家便替下大黑,跟一群小冤家同呼吸共命运。夜晚,香蒲望着他沉沉熟睡的样子,心疼得直吸溜嘴。嘁,这朱老师的主意也真够馊的,看把一个孩子给折腾的!这以后,每顿午饭都在他的碗底卧上一枚双黄蛋。

一天晚放,朱老师帮龙龙补完数学,问他,你天天撵鸡,感觉脚力有啥变化吗?

跑起来,仿佛腾云驾雾。

朱老师抚摸一下龙龙的板寸头说,进步就好,校长让我转告你,六一儿童节,县教育局举行全县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他已经替你报了名,运动服也给你提前预备好了。

俺不是中学生呀。

可以试着挑战一下嘛!

说话间,从卧室跑出来一条四腿矮短的板凳狗,摇头摆尾,极精神。朱老师问龙龙,喜欢吗?喜欢。喜欢就送给你做陪练。

自此,龙龙来回路上撵狗,回到渡口撵鸡。香蒲一听见鸡飞狗跳,就感慨得直摇头。

若是哪天黄昏朱老师想散心了,丢开俗务也赶去趁个热闹。師徒俩撒开四条长腿撵四条短腿,沿着蜿蜒如龙的堤坝一路蹈尘腾埃,好不气势。朱老师跑不过龙龙,跑着跑着就掉了队。下次再来时,索性把他的那辆新买的“赛驴”也牵来了,一道陪练。

河边蒲苇丛里有鸟在唱,高音飙清越,低声走柔婉,青龙柳滤一遍,毛白杨滤一遍,干干净净,一把一把挠过来。

龙龙撵累了就坐在堤坝上,望着悠悠流水想心思。在他的记忆里,稍远的地方,去过纪家塔、禅阳寺、伍冢庙;再远一点的,就数县城了,可惜仅在梦里丈量过,但没去过,不知道县城到底是个啥模样。听爸说过,十个拐沟村也没有县城的一个角大,那里要啥有啥。

六一儿童节眼看就要到了,他在想,遥远的县城,有几个渡口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有没有渡口的杨柳高;赛场上,他撵鸡撵狗的脚力,能否撵上城里那些训练有素的中学生;想朱老师跟他说过的那句话,你啥时撵上鸡,也能撵上狗了,就再去撵西淝河。龙龙就纳闷,这河水有啥好撵的呢?

夕阳卧在喜鹊窝里,仿佛一只抱窝的醉公鸡。

朱老师惦记着他的撒网,周日晚炊后,看时间尚早,就牵着袅袅炊烟再次悠到灵津渡。香蒲告诉他,已经结好了顶眼,九十起头,用的是纯棉线,如果不满意,可以调成尼龙线。

有啥区别吗?

有嘛。棉线浸水、柔韧,用猪血沁过后,网眼张挺、利水、经沤,腥味重,鱼虾投网快,按迷信说法,还能驱鬼辟邪呢。若是改用尼龙线呢,只利水、张挺、经沤,不辟邪。

那就用纯棉线吧。

正在享受拔罐的村主任眼神幽幽的深,瞄一眼香蒲,又瞄一眼朱老师。朱老师颇反感,就纳闷,这村主任天天咋就恁清闲呢?来两次,两次都见他气定神闲地在拔罐。

龙家世代以摆渡为生,到了龙龙爸这一代,嫌弃使船弄桨玩不出啥名堂,就把渡船交给香蒲使唤,改行去了县城一家建筑队干杂工。一次,横穿马路时,不慎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之夭夭。香蒲砸进所有的积蓄,眼泪不知赔上几水缸,也没有把他唤醒。马还在,拴马桩没了,龙龙还小,二老衰迈,咋办?香蒲天天眼泪不干,不到半年工夫,便把一双水灵灵的杏核儿眼哭成了睁眼瞎。好歹日日有龙龙陪伴,有悠悠桨声、婉转渔歌滋润烟火,这才使她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香蒲给主任拔过后背拔大腿。村主任说,你马上腾出手来,在我的脚底板上也顺便走几罐,换一种感觉。

朱老师瞟了一眼村主任,说,大妹子,跟你挂个号,马上给我的几个要紧处也走几罐。

村主任下巴支在肘弯上,沉着卧蚕眉,目光撒网一般,远远地罩住朱老师。朱老师脸皮薄,站不是,坐不是,蹲也不是,写满一脸尴尬。有心想帮龙龙撵鸡,又怕村主任借题发挥。东瞅瞅,西瞅瞅,发现门旁蹲着一口大肚子水缸,想把水缸给满上,近前揭开缸盖一看,却是一泓的天光云影,盈盈欲滴。便再次东瞅瞅,西瞅瞅,不远处,水边一条搁浅的水泥船引起了他的注意,船上不知何时起了两间砖混的红瓦屋,堆放杂物。余下的部分,填满半舱污泥,劲劲地挺着几茎香荷,吟风弄日,野味十足。朱老师定定地品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扭头瞥见柿树的腰杈上吊着一把小抓钩,遂顺手取下,帮香蒲耪韭菜。一共三畦,一畦是当年苗,一畦是二年苗,再一畦,是老母根。老母根吃粪,二年苗吃水,幼苗亲肥。天天浇河水,刀刀喂羊粪鸡粪鸭粪鹅粪,长势极盛,颜色幽幽的深,透着油光。朱老师耪着琢磨着,这鸟玩意儿看上去不起眼,药性却不小哇!

香蒲起了罐,村主任霸着不下床。

香蒲说,朱老师,那边还有张空床,准备走罐吧。

我不走罐了,走灸。

灸寒,还是灸气?

灸气。

火气,还是寒气?

闷气。

闷气是顽症,病大根深,吃功夫,一般说来,针疗比灸疗效果要好得多。能说出病因听听吗?

朱老师一手抿在髀间,一手把玩着那把痒痒挠,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香蒲摸索着把一叶姜片封住神阙穴,而后,用一球艾绒团儿稳稳地镇住。艾球青烟袅袅,馨香四溢。随着香灰一点一滴地积聚,朱老师渐渐感觉有脉细弱游丝的暖流徐徐潜入腹内,游荡于四肢百骸,左抓右挠,颇不安分。便微闭双眼,屏息静气,细细品味行气活血、回阳救逆的妙处。

艾球燃到半炷香时,香蒲征询道,朱老师,灸疗分文灸和武灸,前半炷香是走文火,后半炷香是继续走文火,还是改为走武火?

一文到底。

村主任便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把头偏向一边假寐。

香蒲体香如兰,朱老师不由自主地朝她多品了几眼,灼灼如炙,颇放肆。啧啧,那眉眼、那身段、那韵致,那是水蜜桃和小香瓜的诱惑呀!敏感的香蒲似是读懂了此时此刻的朱老师,遂正了正腰身,一把抄起铜头烟袋,朝他的手背轻轻烙了一锅,以示警告。

村主任冷不丁一勾头,不阴不阳地冒出一句,朱老师的道德文章读得蛮有深度哇!村主任这一嗓子来得太突然,极具杀伤力,弄得朱老师很没面子,颇有点受辱的感觉,心里怪怪的,很不爽,扫了一眼那杆竹根旱烟袋,慌忙起身,趿拉着鞋,抿着纽扣,脸红着走了。碎步走过老柿树,大步走过鸡盆、鸭盆,把半掩的柴门羞得忽悠忽悠扇了几翅膀,直扑得篱边几茎野菊一阵乱摇头。朱老师冲着远处正在撵鸡的龙龙高喊道,龙龙,帮我抓只鸡,拣只大个的,黑腿乌爪。朱老师掂了掂,丢下一张半新的百元大钞,扭头走了。村主任坏笑笑,内容复杂地哼了一声,远远地送去一嗓子,姓朱的老师,慢走哇!

朱老师明白,村主任跟他摽上了。走到河边,右脚刚刚搭上船头又倏地收回,转身朝着不远处那条搁浅的水泥船走过去。船身离岸一丈来宽,船头船尾各系一条尼龙绳,一头拴在柳树腰上,一头系在火荆的根部。想上船看看,没有跳板,唯一的一条小船又破了一个洞,不知啥时被浪头摁沉水底,露出半个屁股,上面趴着一只瞎眼蛤蟆。便回过头来,冲着香蒲颇显夸张地敬去一嗓子,龙龙他妈,这条船我号下了!

周三黄昏,朱老师背着碾盘大的夕阳,蹚着尘腥草香再次悠到灵津渡,想给两间船屋咬个牙印,刚上岸,看见村主任先他一步探进柴门。

正在飞梭走线的香蒲以为村主任又是来拔罐,就建议说,拔勤了伤身子,改日再来吧。村主任呜呜噜噜叽哝一句,那……那就好吧。不想马上就走,屋里蹭蹭,院里站站,一时感觉颇无聊,正不知干啥好,一瞟眼瞅见老柿树的腰杈上吊着一把小抓钩,上前取下,帮香蒲耪起韭菜。香蒲温软地喂过来一句,主任大哥,没事干就歇会儿吧。韭菜是一刀一耪,朱老师刚耪过没几天,估摸着地皮还没抿住嘴呢,耪勤了伤根,抓不住土,不健长。村主任吧嗒吧嗒嘴,把小抓钩重新挂到树杈上,不想闲着。背剪着手,屋前瞅几眼,屋后又瞅几眼,发现房子的阴坡上有几溜瓦不知啥时被风雨拨拉歪了,于是,便有了闲不住的理由掩饰尴尬。遂找来木耙噌噌几下爬上去。村主任的脚底沉,一不留神踩烂了一块,慌忙褪掉鞋,虚着猫步,一块一块地捣拢复位。瓦分阴阳,雌雄同体,俗称公母瓦,阴阳相合,才能扣住。村主任就高声大语地喊正在观牌的秃顶老皮帮他找一块囫囵瓦。被扫了雅兴的老皮一时就很不高兴,你头秃眼还瞎吗?没看见老哥正忙扭转乾坤的大事吗?对不起,自己动手吧!

朱老师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村主任,没话找话说,主任,你是要公还是要母呀?我来帮你找。村主任遂送他半张周仓脸,没予理睬。

来时的路上,朱老师还一直忐忑上次的非礼是否会惹恼香蒲,及至四目相对,香蒲卻表现得若无其事,这才释然。就跟香蒲商量,他想把那两间船屋租下来,把家搬过来,课余时间读读书,磨磨笔,顺便帮龙龙补补功课。

香蒲吧嗒几下嘴,未置可否。荒滩野渡,孤儿寡母,一个旷男,一个怨女,天天一口井里吃水,叫人好说不好听。一时心里乱得很,出于掩饰,慌忙丢下梭子,逮手抽掉别在袖口上的一根大号针,捡起一截棉线头,粗粗地捻了一把劲,装作去纫针。针眼小,就高高举过头,迎着太阳纫,摸索了一会儿,纫不准;遂拉到眼前纫,一片模糊,依旧纫不准。轻轻叹口气,舔湿线头,又重新捻了一把劲,再纫。这刻上,鸡催一声,鸭催一声,不识趣的大黑时不时地也衬上一声,香蒲不知不觉急出了一头汗,摸索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把线舌头舔进芝麻粒大的针眼里,不觉长出一口气。

朱老师见香蒲迟迟不开口,颇为尴尬,同样出于掩饰,走向院角那架塌了一角的鸡棚,上前把近日收拾的半筐鸡蛋取下来,帮她分门别类。分出哪些是洋鸡蛋和土鸡蛋;其中,又分出哪些是单黄蛋和双黄蛋;再其中,又分出哪些是空头蛋、贴壳蛋、裂纹蛋、硌壳蛋、污壳蛋和散黄蛋。

香蒲依旧不开口。

朱老师看她为难,便讪讪地解释说,你甭多想了,学校太闹,我来这里纯粹是为了图个清净,没啥别的意思!香蒲知道求人难,朱老师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挺不容易的,虽有几分不情愿,但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下来。暗忖,脚正不怕鞋歪,大不了给大门、脚门再加一把锁。朱老师欣然一笑,多谢了!当下要把一年的租金提前点给她,香蒲手摆着不要,说,你给龙龙补课俺已经承情不过了,两间船屋闲着也是闲着,哪能还收你的赁钱呢!朱老师说,桥归桥路归路,这是两码事,给龙龙补课是为师的本分,应该的。推让了一番,依旧不要。朱老师说,不要没道理。最后,硬是把钱塞进她手里。高高在上的村主任扫眼瞅见了,心头不禁一咯噔,很是不爽,便一路电闪雷鸣地铳来一嗓子,不行,本主任还没点头呢!朱老师,你是啥意思?

对不起!隔山不打鸟,跟你讲不上话。

香蒲说,主任大哥,你就甭揽恁宽了,好意俺心领了,俺这也是为了龙龙好哇。

弟妹,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外人似的,多管闲事了。好吧,有你这一说,当哥的就啥话也不说了。

村主任品一眼朱老师,说,姓朱的老师,别嫌我说话难听,本来嘛,我跟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中间冷不丁地卡了个弟妹,不知咋回事,就一下子变得生分起来了!兄弟走了,坟头还在,二老还在,我是主任,一手托八家,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跟香蒲一家扯上了关系,你的事,也就成了我的事。弟妹年轻,龙龙尚小,一家人还要过日子奔前程呢,活得都挺不容易的,无论如何,这个家不能再起风雨了。明白人不用细说,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你读过圣贤书,我想,应该比我更懂三纲五常。

朱老师说,人做事,天在看,你就心装肚里吧。

当天下午,香蒲就腾出一间边房,使人把二老接到渡口住。

周六,朱老师找了一辆带拖斗的电瓶车,分两趟把几样简单家当搬进船屋。

香蒲留意,朱老师乔迁新居,不知出于何故,却不见他的同事上门燎锅底。

燎锅底是皖西北乡俗。朱老师初来乍到,举目无亲,香蒲就想把这一温暖人心的乡俗给补上。朱老师说,我一不升官,二不发财,只是换个地方吃水冒烟,不值当,就免了。

都免,我不能免,这是规矩,也是礼节。你踏进拐沟的地界,吃的是拐沟的井水,听的是拐沟的狗叫,就算是俺半个拐沟人了。

你是房东,我是房客,没道理。

你这样说,就显得生分了,入乡随俗,就这么定了。

盛情难却。朱老师说,那就燎燎?

中午,朱老师整了三荤三素,喝的是香蒲自酿的桑葚酒。香蒲说,往后两家就是邻居了,你是龙龙的老师,老师为大,这头杯酒先敬你。别客气!我出门在外,落地生根,这头杯酒,先敬河神,祈愿四季平安,日月静好。说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線,把一杯透明的紫红洒入悠悠清流。香蒲亲自把盏,又斟满两杯,高高端起,朱老师请!大妹子请!一切都在酒里。

龙龙舔舔嘴唇,也想尝一口。香蒲立马硬他一眼,金童玉女喝不得。龙龙眨巴眨巴眼,不知为啥喝不得。朱老师喝着喝着,突地冒出一句,等到麦收一罢,我想帮你家栽种二亩麦茬葱,变钱快。

香蒲笑笑说,看不出来,朱老师对种地还很内行啊。

朱老师吱扭浅去半杯酒,也笑笑,说,内行谈不上,仅仅是跟土地有感情吧。

难怪呢!只可惜,我家的几亩承包地全流转给老皮哥伺候了。

朱老师摇摇头,表示很遗憾。

这顿酒两人喝得都高兴,一不留神就喝大了头。

桑葚酒的邪性大,夜越往深处走,就越往深处使劲,使着使着,就把香蒲挠醒了,遂喊醒龙龙,交代说,给大门、脚门各加一把锁。睡眼惺忪的龙龙莫名其妙,就问是加大号锁,还是小号锁?加大号。铜的,还是铁的?铁的。脚门的门鼻子太小,不能同时插两把。废物!谁让你插两把了,留下一把,镇在朱老师那间卧室的门上。

香蒲紧赶慢赶,终于结好撒网。问朱老师,是选桐油沁,还是猪血沁?

猪血。

猪血又分牙猪血和豚猪血,牙猪血属阳性,辟母鬼;豚猪血属阴性,辟公鬼。

我公鬼母鬼都辟!

香蒲就叫朱老师到玄灵镇的张屠户那里订了一份牙猪血,一份豚猪血,外加一份牙狗血。朱老师撒鱼心切,第二天便把三盆血灵请了过来。请教道,这牙狗血是辟啥鬼?牙狗血是血灵之王,辟阎王。待把全部程序走完,香蒲说,可以设坛开祭了,图个吉利。

以往是老艄公主持开祭,自他中风后,便改由香蒲掌勺开祭。河神立于渡口左侧。所谓河神,即一尊高大披青的泰山石。仪式一罢,朱老师便开始着手练撒网。

常言道,无力垂线(钓鱼),有力扒旱(撒网)。扒旱是个力气活,一要眼力,二要臂力,三要技巧,四要脚下功夫。不论多陡的岸坡,多泞的荡子,只要泥不埋膝,水不过腰,都要保证不撒撮网,不撒麻花网。撒了撮网,鱼儿投不进网;撒了麻花网,徒劳无益。

朱老师决定暂不投帖拜师,暗中自己摸索。日日课余饭后,背着撒网四处找地卖憨劲。河坎、沟坎、塘坎的坡幅小,闪不开架势,每次使出吃奶的劲,仅能撒成半块圆,就很不满意,便去讨教香蒲这个难题咋解决。香蒲说,心急喝不得热稀饭。

撒网吃功夫,练到筋疲力尽时,就去问香蒲,韭菜长够刀吗?

香蒲说,一般是六片叶割一刀,刚吐五片叶,有点早了。

三畦韭菜日日喝足粪水,比着疯长,一不留神就舔到香蒲的刀刃上。朱老师坚持天天吃韭菜,韭菜塞牙,便不厌其烦,一处一处地剔,剔到后槽牙时,故意撇下一处或两处,留着找感觉,吃饭或说话时,一有胀感,就想起香蒲;一想起香蒲,就把她花红柳绿地品味一番,聊以自慰。

一日黄昏,香蒲正在河边洗衣服,朱老师撮着一杯暮色,三分斯文,七分拿捏地靠过去,半边屁股挂在走上岸的船帮上,没话找话说,香妹子,你家韭菜的药性真够大呀,闹得我天天夜不能寐!

香蒲的粉脸彤红一河夕阳。说,实在睡不着,你就起床继续练撒网。

这时,一只歪头老麻鸭把香蒲的一只枣红色裤衩拧成麻花状,粗鲁地拖到一丛蒲苇丛里藏起来。

不知不觉,有声有色的日子一路温婉可人地抵近了农历四月八。俗语云,四月八,打楝花。蛙鼓声里,饱蕴着鸟语花香的飗飗偏南风一如十年窖藏的古井贡,一盅一盅地灌,灌得紫燕,紫了桑葚;灌得黄莺,黄了麦梢;灌得乌鹃,唱醒了镰刀。收获的季节到了。

六一儿童节前一天,朱老师提醒龙龙说,夜里就不要再去河边捉蚂蝗了,睡个好觉,攒足力气,争取到赛场上好好表现一下,给磨盘小学跑出一张笑脸。龙龙拧筋头,不听劝,坚持还要捉。朱老师就搬出香蒲苦口婆心地再劝,依然劝不动,气得香蒲眼泪汪汪。

龍龙说,这几天花香水甜,蚂蝗贼多,他不想错过挣钱的机会。吃罢晚饭,别上辟邪的桃木棍,一手提着罐头壶,一手握着铁筷子,扬长而去。

板凳狗摇头摆尾,一路舔着他的脚后跟。龙龙一跺脚,硬它一眼,回去!板凳狗很听话,乖乖地回到大黑身边守渡。

河湾套里,如一杯释水的牛奶,一派虚迷的浑茫。

香蒲不放心,抓了两枚茶蛋悄悄跟过去。

朱老师同样不放心,背着醒夜的撒网,拉开距离,远远地坠后。

龙龙看对岸灯火稀,就渡到对岸捉。电瓶灯吃水深,走上十步八步就能捉一只。龙龙只捉大蚂蝗,不捉小蚂蝗,说是小蚂蝗是长钱,捉了有罪。大蚂蝗叮人,小蚂蝗也叮人,天热下河洗澡时常被它偷袭,叮住腿,就用鞋底打;叮住蛋皮,就用烟火燎。

越往前走,水草侵扰的蚰蜒路就越瘦小,灯火也越孤。龙龙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杨柳铺荫的闸口嘴。龙龙的一对铜铃眼比蜂针还毒,纳鞋底一般,密密地排着往前蛰,捉过阳坡,捉阴坡。

香蒲抱着膀子,顺着坡沿,提心吊胆一路摸索,不远不近地跟着龙龙。

半月远钓,微风小闹。空旷阒寂的河湾里,渐渐眠了渔火,噤了虫鸣。夜,已经很深了。香蒲催促说,回吧,时候不早了,天明还要赶路呢。

不急。

要不,吃个茶蛋垫补一下呢?

不饿。

灰麻石铺陈的缓水坡上绵芭秧大一片,小一簇,拧着头疯长,厚得绊脚,香蒲跟着跟着,一不留神被绊倒在地,叽里咕噜滚进水里。

香蒲穿得厚,见水亲,很快就吃透了水,身子铅一般沉,便奋力挣扎,感觉很吃力。闸口嘴水深,阴气重,香蒲的腿一着凉就抽筋,仿佛有只巨大的手牢牢抓住她的脚往下拽。她实在不想死呀,才四八年华,一旦殁了,天天向上的龙龙咋办哪?衰迈的二老咋办哪?还有,村主任沉在筋骨里的那脉寒气还没帮他拔尽呢;还有,欠老皮叔的半瓢蚕豆种还没还呢;还有,朱老师的撒网原本是九十的顶眼,一不留神失了手段,多出了一眼,破了“章法”,还没好意思跟他说明原因呢;还有,为母十年,纠缠烟火,惹下三长两短的牵挂还没了断呢;还有……

香蒲有心想喊朱老师来救她,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哪里;想喊龙龙吧,龙龙近在咫尺,遗憾太弱小,即使来了,也是白搭,罢了。就后悔当初咋就没有发狠拦住他,不然……可惜一切都晚了。一时很矛盾,很绝望。就在这当口,突觉背后探来一只手,幽灵般牢牢抓住她的后衣领往上拽,勒得她一时喘不过气来。意识渐至模糊的香蒲微微一愣,咝咝绽放一朵暖意,再次挣扎了几下,借力冉冉浮出水面,长呼一口气,你,你是人,还是鬼?鬼。是鬼就闪开。正说着,感觉抓她的那只手似是胡乱地挣扎了几下,噗噜噗噜吹出一串气泡,徐徐往下沉去。呸呸,鬼,恶鬼!

龙龙从身后传来的水花声听出了异样,跑近一看,原来是妈妈滚进水里了!便大声哭喊,快来救命啊!

薄雾笼罩的水面上,挣扎着两个小黑点。

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远处,正在琢磨心事的朱老师听到喊声,慌忙跑过来,问龙龙,那个黑点是谁?

水面雾大,看不清!

朱老师慌忙拾好网,还没等立稳脚跟就朝水里撂,孰料,越激动,力道就越走偏,连着撂了几网,这才网住了一个小黑点,扽了扽,死沉死沉的,奋力拉上来一看,原来是村主任!主任,咋是你呀?

村主任闷着板寸头不吭声,往前送几步,把肚子搭在栏杆上,大一口小一口地吐脏水。

朱老师再撒时,便有了经验,略微镇定了一下情绪,一页一页分拾好网把,认真查看一下领槽的托底脚和生门脚。而后找准点,两脚立定,运足底气,双膀运力,忽地一个乾坤大转体,只听哧的一声,把网口呈荷叶状均匀地罩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稍顷,忽觉纲绳一阵惊心动魄地悸动,遂试探性地扽了扽,感觉山一般的沉;绷了绷,弓弦一般直,拨一下,嗡嗡地响。朱老师知道,香蒲投网了,不禁一阵莫名的激动,于是屏息静气,挺直手腕,轧着功夫,一点一滴朝怀里拉……

香蒲边吐脏水,边去摸内兜,两枚茶蛋依旧硬硬的还在。侧耳听听,几步远地方,有人也在一口一口地吐脏水,听声音好熟悉,兀地一愣,是主任大哥呀!便嗔怪道,你明知道河湾套里阴气重,鬼缠腿,还跟来干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一家老小往哪叫皇天呀!

一番折腾,时间悠到了后半夜。龙龙扯着香蒲的手,妈,咱回吧,天明还要赶路呢。

香蒲晕头转向脚不扎根,东飘一腿,西悠一脚,一路摇晃,悠着悠着,两只水汪汪的杏核儿眼悄悄拱出一丝奇妙的感觉,罩在眼前的雾仿佛一下淡去了许多。不禁一阵莫名的激动,一把抓住朱老师的胳膊,感觉不妥,忙又去抓村主任的胳膊,想想,也不妥。

两位大哥,俺这眼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前面的路了!

三人均一愣,不相信。龙龙遂将别在腰间的桃木棍举到香蒲面前,妈,你看这是啥?

辟邪的法器。

朱老师抖了抖撒网,再问,香妹子,你再看这是啥?

生门!

就纳闷,这挣扎了几下,呛了几口水,咋会说复明就复明了呢?这,可能吗?别是一时淹糊涂了吧?

此时,灰陶罐似的夜色徐徐退隐,香蒲的视界渐渐清晰起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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