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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香

时间:2024-05-04

黄聪

月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跌进一条大渠里,慌乱地朝渠沿上抓。渠沿光滑,啥也没抓住,被水冲出老远,急得大声喊救命。

月香摸索着拉亮了灯,两手撑着坐起来。胸口堵得慌,半天喘不过来气,像是千斤的磨盘压在身上。全身都是汗,汗水湿了头发,从发梢滴下来,冰凉地滴在脊背上。

撑坐着迷瞪了一阵,睁开眼看见一片亮白,恰似梦里白花花的水浪,刺得眼睛生疼,血一下子又往上涌。抬手遮住眉眶,炕那头的三生还在熟睡,轻微的鼾声仿佛黑夜里轻柔的微风,轻轻抚慰着她的不安。炕中间的小羲月安静地睡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小手捏着的一袋干脆面掉在一边,被褥上撒了不少碎屑。月香俯下身子,轻吻孩子的额头,心里头说我的宝儿,做了啥好梦了,笑得可香甜呢。

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才三点过一些,醒得早了。

已然没有睡意。月香思谋着刚才的那个梦,咋就突然做了这么个梦呢,从家乡出来快三十年了,咋就梦见了村上的那条大渠?那条渠,月香记忆尤深,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全村人集体挖的大渠。挖渠的时候,爹娘拿块破铺衬铺在王家庄子的夯墙底下,安顿她老实坐在那里,不许和娃们一起来工地上玩。苦干的爹娘瞅空朝那边瞄一眼,就能看见她乖乖地坐着自己耍。稍微大一些的时候,那条大渠就是她和娃们玩耍最好的去处,心灵手巧的伙伴们割了渠沿的柳条编个篮子,丢在水渠里捞泥鳅。那时候渠里的泥鳅可多,只要丢了篮子下去就没有空的时候,拎回家去清水煮了,蘸点醋吃爽嫩滑口,是记忆中最美的吃食。也出过意外,有一次不小心被娃们挤进了渠里,要不是上工的大人们跑得快,差点就没救回来。后来再也没有上过大渠,娘的眼泪和爹的巴掌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记忆。真的怪,今天咋就梦着那条大渠了,咋还想起了爹娘。莫非,前个礼拜给爹娘烧的纸钱没有收到?不应该呀,清明节去岔路口烧纸的时候明明喊得应应的,女子不烧哑纸,每回烧纸都把难肠哭断了才回家。

給羲月掖掖被子,月香轻轻地穿上衣裳下炕,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惊醒了三生。

几点了,我咋睡过头了?三生支撑起身子,隔着羲月取过手机。才三点多,你咋起这么早?

月香扭头望他一眼,你把你的睡,我起来把饭做好。

三生挠挠头发,天还早呢,你再睡一阵吧,饭我中午回来做。

睡梦中的小羲月突然叫一声奶奶,小嘴儿咂巴两下又沉沉睡去。月香俯身轻轻拍抚羲月,朝三生瞪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小点声,把娃惊吓了。

三生望着月香拍哄孙女,取过她的衣裳给披在背上。月香朝三生轻轻笑笑,天还早呢,你睡下看着娃娃,我做饭去。

三生睁大眼睛望着屋顶的灯泡出神。顶棚上原本是一套精致的灯光组合,却成了摆设,从那里引出一根电线在空中吊个节能灯泡,光不是很亮,不甚刺眼。饭香味从那屋飘了进来,深邃的夜里,米饭的清香分外诱人。三生还听到欻拉一声响,然后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郁的芳香。不用看也知道,月香一定是开水焯了沙葱,现烧香油炝了油花。

月香拎着暖壶进来。饭煮好了,我多做了些,你天亮起来照看着让娃娃吃好,早上别让娃再吃方便面了。今天礼拜六,羲月不上学,早上让娃把作业写完,你去市场上把剩下的那几斤沙葱卖掉。多放了一夜,有些都烂了,你把烂的捡出来,不管价高价低今天早晨全都处理掉。

三生坐起来,拄着拐杖下地。

这么早起来干啥呢,天亮还早得很。月香从床底取出一个塑料盆,就在屋里尿吧,不要着凉了。

我出去看看,昨晚我看着天气不对劲,是不是要下雨。

月香扶着三生走到院子里。

天上多云,一团团或暗或明的云朵快速地流动,一钩弯月在云缝里露出笑脸儿。

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今天别去了,肯定下雨。

你看东边亮堂堂的哪来的雨,清明才下的雨,才七八天的工夫,沙漠里哪来那么多的雨,你放心吧。月香说着,扶三生进屋。

低头亲亲羲月的额头,月香拉灭灯,挎着篮子出门。

天还黑得很,巷子深,街上的路灯照不进来,小巷里没有一丝亮色。月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巷子尽头的西边是一条公路。起得早了,公路上不见车辆。夜路有些长,月香身上出了一身汗。前头的岔路口是公路与小镇那条唯一的街道的交会口,无论过路还是镇子里的车辆出行必须经过这里。月香有些兴奋,起得早有起得早的好处,岔路口一个人也没有,这样就没有人和她抢着搭车。

月香挎着篮子朝那边眺望,闪闪烁烁的街灯仿若一条流淌的大渠,把小镇一分为二。街道上没有行人,也听不到狗吠。他们睡得多么安逸呀。黑夜里,月香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安逸的日子她也向往,但并不羡慕,谁有谁的生活,恋床的人也体会不到黎明的清静和安宁。清风微抚,衣衫贴在身上有些冰凉,却也让人更加的清醒。

东边显出一丝亮色的时候,小镇终于有了一些声气。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马达的轰鸣,极有穿透力,一下子惊醒了熟睡的小镇,月香甚至听到了几声狗子朦胧的抗议。

镇子不大,养车的人家不少,东边那座工厂的生产运销全靠汽车运输。奇怪,今天工厂居然也这么安静,咋就没了往日灯火通明的喧嚣?月香不由得朝那边多看了几眼。

赶活儿的司机们从不偷懒,时候一到,不约而同地起来发动车子,如此,整个小镇立刻沸腾起来。

一辆,两辆……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月香身边驶过。月香微笑着一一招手。司机们对她视若无睹,过了岔路口一脚油门放开了远去。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月香数得很清楚,从她走到这里开始,一共出去了二十三辆车,没有一辆停下来。月香并不气恼,依旧微笑着朝驶来的汽车招手。微笑是月香唯一能表达喜悦的表情,求着人家就不能吝啬自己的笑容。

天亮了,月香依旧站在岔路口朝街道和公路上眺望。已经数不清驶过多少车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全都没有停。有车过来月香依然微笑着招手,却无法掩饰眼里的焦灼。

天并不是很亮,夜空中的钩钩云汇聚在一起,阴不阴晴不晴的。真的要下雨吗?月香不免有些犹豫。

就在月香抬头看天气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喇叭声惊吓了她,一辆轿车悄没声息地停在身边。月香大喜过望,想也没想拉开车门就上车,一连声地道谢。

开车的年轻人打量着月香,问她到哪里去。

月香赔着笑脸说,到七十二公里处的大滩上。

二十块钱。年轻人看着前边说。

月香吃了一惊,半张着嘴看他。

年轻人也望着她,在他眼里月香看到了一些鄙夷的神色。

对不起对不起。月香赶紧下车。

似乎是有一股怨气,轿车低沉地吼叫着迅速离去。

月香轻轻叹口气。

钱,不是没有,贴身装了二十块钱。这钱是给返回时准备的,回来的时候一旦搭不上便车,那就得坐五点钟的最后一趟班车,从旗里到镇上二十块钱,从大滩到镇上十五块。这样的时候不是没有,却很少发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打算用这钱的。

赶早的车辆全都出去了,没有谁肯为月香停下来。那几个熟悉的司机咋就没有看见,车坏了还是昨天回来晚了没赶上卸车?已经七点了,月香有些烦躁,像今天这样搭不上车的情况还真没有过。往日,只要招一招手,司机们很乐意停下车捎她一程,下午返程时再捎她回来。一来他们曾经和三生父子一搭里跑过车,也都知道她;二来这孟春时节的沙葱鲜嫩味足,也算稀罕之物,月香每次回来都给司机留下一些。但是今天却不太对劲儿,那么多的车,咋就一个也不停啊。月香再一次抬头看天,阴云堆积,那么厚,那么沉,阳光都不能穿透。肯定要下雨了!

想着不去了,这就回家陪孙女吧,却心有不甘。前天在大滩上发现一大片沙葱,像是从来没有人来过,那么多,那么密,才几个小时就装满了带的口袋。现在正是卖沙葱的好时节,一斤最高能卖到十块钱,前天出去那一趟采了三十来斤,除去还剩下的七八斤就已经卖了两百来块钱,这行当真的能养家呢。月香盘算着只要雨不大,到了那里只要给我几小时的时间我就能采满一袋子,袋子装满就回,再多也不贪心。

早班车开过来了,给她打声喇叭,月香摇了摇头。

望着班车远去,月香半天没有回过神,钱,不是现在能用的。

一缕阳光从云隙间挤了出来,像是把天捅了个窟窿,给小镇披上了一层金。

太阳出来了,我就说嘛,哪来那么多的雨呢。月香眯眼望着阳光,她的身体和跟前的房屋及远处的沙漠都被染成了古铜色。

月香在岔路口徘徊,相信会有一个好心的司机停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不是吗,自从家里出了事,靠着去沙漠采沙葱不也能养家吗,这还不是司机们给帮的忙。月香想得开,谁也有不方便的时候,谁也有心里不顺畅的时候,人家帮你了是个情分,不帮你也无可厚非。想开了,心里就豁朗了。

果然,月香转过身的时候,真的就有一辆车停在跟前,一辆又高又大的高级轿车。

月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身看看,身边并没有别的人。

右侧的车窗降下,司机长着一张温和的脸。上来吧。

谢谢,不,我没带多少钱。月香有些受惊,语无伦次。

快上来吧,还啥钱不钱的,一个卖沙葱的能有几个钱,昨天我还吃了顿沙葱饺子呢。卖沙葱的三生是你家老头子吧?我们一搭里跑过车。上来吧,我带你一程。

轿车好高,月香上来有些吃力。

月香在心里笑了,这么高级的车还是第一次坐。路程似乎短了许多,还没等把喜悦的心情平复下来,眼前突然闯进了熟悉的地形。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少采点,早些挡车回去。月香下了车,司机微笑着叮嘱一句。

还是好人多哇,笑容能感染人,司机温和的微笑让月香心里暖暖的。

月香下了公路,朝路边的戈壁滩走去。

沙葱是个好东西呀,但凡镇上的居民都好吃这一口,尤其是这开春的沙葱,香、辣、鲜、脆,家家都要买点回去尝鲜,也是饭店酒桌上必备的菜肴。起初,人们采沙葱是自家储备冬菜,那时候交通不便,镇上到了冬天就见不到新鲜蔬菜,国庆节那几天,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搭车去乌兰布和沙漠里的公路边上采沙葱,回来腌制在一口口大缸里。那个时节,整个小镇都弥漫着沙葱特有的辣香味儿。后来,采沙葱就成了一种职业,一些居家的妇女不甘清闲,搭车去野地里采了沙葱来卖,居然也是一份好收入。月香三年前才开始采卖沙葱这个行当的,入了行才知道采沙葱的艰辛。每年四月到十月,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到路上搭车,能不能搭上车是一回事,能不能采到沙葱又是一回事。毕竟,沙葱这东西是野生的,好一年差一年,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下点雨就长得好,天旱了出得就少。好的时节蹲在那里不挪窝儿,个把钟头就能采一麻袋,差的时候跑断腿也采不来一篮子。还得提防刮风下雨。沙漠里雨水少,风却多。风无常,来去没有征兆,大风起时遮天蔽日,黑得啥也看不见。有个伴儿还好,互相依偎着也不甚害怕。一个人的时候可就不好说了,蒙着头紧紧贴伏在沙丘下动都不敢动,就怕被风卷走了。月香不爱和那些婆姨们一起,嫌她们爱叨叨,谁家没有个隐秘的事情呢,干啥到处宣扬,传得到处都是闲话。在这个行当里,月香是个独行客。也不是不爱和人一搭里走,就怕人家追根刨底地问她家里的事,那是月香的心病,每每想起心里就疼得很。

才过了清明,地皮儿刚刚回暖,百草还未发芽,这片大滩就已经显得郁郁葱葱了。冬青是沙漠里最常见的植物,也是沙漠里唯一的常绿灌木,一旦扎下了根,那就枝连枝片连片地铺展了去,一眼望不到头。月香喜欢冬青,无论春夏秋冬,总是活得那么茂盛。人就该像冬青这样活着,一年到头都有个精神气儿。看惯了黄沙戈壁,突然置身这青翠的漠野中,嗅着冬青待放的花蕾散发出的芳香,月香心里说不出的舒畅。似乎,心底里所有不顺心的事儿全都舒展了。

沙葱绝对是大漠里最早发芽的植物,天气变暖的时候,只要落几点雨,或者地皮上有那么一点湿氣儿,它就能发芽。先是一根细细的黄芽儿探出头来探寻春的气息,几天时间就一丛丛一簇簇点缀了焦黄的地面。吐故纳新,冬青滩上凝聚了大量的湿气,适于百草生长,沙葱最早把握了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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