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伟
关于散文
在几种文学体裁中,散文写出品位是很难的,所谓易写难工。这让我联想到日语学习的一个说法,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入门儿很容易,门槛儿相对比较低,而要登堂入室,毕其一生都未必能够。
小说总有个故事架子支撑着吧,情节的那根线揪扯着读者,人物的命运,即便不能提升到命运的高度,“后来怎么样了”的疑团牵动着读者,明知是“逗你玩儿”,还是愿意上套跟着玩儿。评书总是讲到节骨眼儿上就打住。刀已按在脖子上了,即将人头落地,这时,只听远处马蹄哒哒,马背上一员莽汉,大喝一声:刀下留人!不知来者何人,刀下之人是死是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听众抓耳挠腮,心里痒痒,掏钱吧,所有人都痛痛快快地掏出钱来,只为快点听到下一回书。如果是电台的评书联播,一天都茶饭不思,只等着第二天同一时间打开收音机继续收听,仿佛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这里了。再比如看电视,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不管多俗滥的连续剧,看了前面的几集,一边骂着,一边还要往下看,结局怎么了,要看个究竟。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字还没认全就摆开架势写小说了,有那么多三流小说家都在混饭吃,这个行当好糊弄人啊。
诗歌是最容易鱼目混珠的,好诗乎?劣诗乎?劣诗假冒好诗、凭劣诗浪得浮名者,不在少数。究其原因,真正懂诗者寥寥,一些人又不懂装懂,虚荣心使然不能说不懂,于是随声附和,不敢妄加评论,别人说好,那就好吧。在一片假话的喧闹声中,赤裸着的皇帝也就穿上了新装。还有一点,诗歌的运思方式的确是很特别的。常常要打破惯常的思路,在冒险中绝处逢生,出其不意,逸响天外。这样,读诗品诗者,就不便贸然地下结论了。大家都还记得,当年朦胧诗进入诗坛,连著名诗人艾青都不认同。可见,评诗,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这也就给浑水摸鱼者打开了一道方便之门,既然你鉴定不出真假来,那我就以假顶真、以次充好吧。
散文呢,你的学识水平如何,那是藏不住的,博学掩不住,孤陋也必然露怯。拿着尽人皆知的常识当高深玄奥的哲理贩卖,贻笑大方,是常有的事。等而下之,连常识都弄错,闹出笑话的,也多所目睹。大家如余秋雨,不是也硬伤累累吗?
文笔呢,追求华丽,却造作了;追求朴素,又太浅白了。拿捏得恰到好处,殊非易事。余光中是大文豪吧,文字功夫十分了得,有时也不免矫揉。季羡林是大师吧,有些散文着实是庸常、寡淡了些,无法与这等重量级的大学者对上号。读董桥,读张中行,咂摸那味道,越品越有滋味。那不单单是语言,一辈子的修行都在里面了。获得诺奖的莫言,自诩“我的长项,是喜欢写打油诗”,手头正好有《文学报》上他的《写给自己》,实在不敢恭维。“莫言已经五十七,心中无悲也无喜。经常静坐想往事,眼前云朵乱纷披。人生虽说如梦幻,革命还是要到底。革命就是写小说,写好才能对起自己。”一点都不好玩,而且至少有三个毛病。白开水一样的大白话里夹杂一个很文的词“纷披”,夹生、不协调,又没带来杂糅的喜剧感。六、七两句都以“革命”起始,犯忌了。一水儿的七言,最后一句蹦出八个字来,别扭不顺畅,“对起”生造不通。是呀,真正的大作家,随便挥灑出来的文字,都应该是耐咀嚼、耐回味的。
思想也是散文的重要元素。思想不同于知识,知识可以舶来,可以共享。散文如果通篇都在转述别人的思想,那就失去了灵魂。而思想的产出,犹如从含金量不高的矿石中冶炼金子,稀薄而珍贵。博学未必就有思想。我相识的一位散文作家,人生顺风顺水,早早地就贵族了,写出来的东西,无病呻吟,病态的自恋,令人不忍卒读。思想有时是有代价的,必得在磨难、痛苦中酿造。
散文贵在有情调。情调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散文的情调好比人的气质,你说气质从哪儿看出来?眉眼儿?体态?言谈举止?是又不是,气质是内在修为昭彰于外的整体风貌。散文的情调,就是这个东西,让你说不出来,却深深地吸引着你,深深地感觉得到。情调是创作主体生命的对象化,是臻于化境的。
真诚,对了,真诚是散文的生命。散文是倾诉,是心灵的独白,以作者人格真面目现世。散文是闺蜜之间促膝交谈,敞开心扉,毫无芥蒂。散文是虔诚的教徒面对上帝的忏悔,他深知,上帝的眼睛二十四小时都是睁着的,在上帝面前没有秘密,无论行善还是作恶,都坦露无遗。
还用往下说吗?学识、文笔、思想、情调、真诚,五个指头一般齐是奢求,两三个指头冒尖也难能了。当然,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这般学究气地胪列甲乙丙丁,操作简便的标准也是有的,让人感动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关于诗歌
我先说出我的一个基本判断:这个时代不属于诗的时代,诗人生不逢时。
于是我们看到,有的诗人在绝望中自绝,以结束生命来完成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制造出轰动的新闻效应而非文学效应。然而诗人生命的陨落,并未唤醒麻木冷漠的众生,在媒体收视率、点击率飙升之后,在一阵唏嘘过后,又各自去兜售假药以赚取暴利了。有的诗人改弦易辙,拖着疲惫的躯体躲进散文里疗养、休憩;或者丢盔而未卸甲,留一点锋芒蝶化而为杂文,尚不失其尖锐;或者到电视片等商业性写作中去谋求扭亏为盈了。总之,那是溃败后的撤退,沙场上一片狼藉。有的还在守护着,透出一种悲壮,令人想到屈原的《国殇》,此乃诗国之殇。矢志坚守,至死不渝。寒风中瑟缩着羸弱的身姿,遍体鳞伤,苦不堪言。对第一种诗人,我们献上一份祭奠;对第二种诗人,我们表达一份理解;对第三种诗人,我们心生一份敬意。
何以至此呢?
诗歌是理想的天国。诗人鼓胀起理想的翅膀,诗思才会高远飞翔。然而在这个消费社会里,理想的旗帜不再飘扬,仰望星空者寥若晨星,斤斤于实利者熙来攘往,物质主义大行其道。诗人混迹于人群之中,正被一种实用哲学所规训。当一首优美的小诗出现在房地产广告中的时候,我想到一句古语: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利润的油渍浸洇过的每一个字句,像汽车尾气扫荡过的草丛花圃,芳香不再。
诗歌是激情的产物。唐诗虽有初盛中晚之分,然而有唐一代,诗人的生命力始终是饱满、健旺的,诗行间的精神气场也是酣畅、盛大的。当欲望代替了激情,当欲望的宣泄取代了激情的书写,我们从诗里读到的,不再是心灵的呢喃,只剩下了职业性的呻唤。谢有顺说:“这是一个大时代,也是一个灵魂受苦的时代。”其实,灵魂受苦是可以催生杰作的,比如屈原。幸而他进一步作了限定性的解释:“所谓灵魂受苦,是说众人的生命多闷在欲望里面,超拔不出来,心思散乱,文笔浮华,开不出有重量的精神境界,这样,在我们身边站立起来的就不过是一堆物质。”“无法实现生命上的翻转,更没有心灵的方向感,看上去虽然热闹,精神根底上其实还是一片迷茫。”
诗歌是审美的型塑。诗人以其细敏的心思,表达精微、妙曼、丰盈、繁复,呈现多姿多彩的意象群落,美不胜收。然而一个日益平庸和粗鄙的社会里,势必带来平庸和粗鄙之作的产能过剩。诗人中多有玩世之人,迹近胡闹的写作不在少数,有失优雅,甚至有失体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反诗性的追求,极端化的写作甚嚣尘上。
诗歌是思想的显影。诗之读写,关乎意义,关乎心灵的密码和精神的通道。伟大的作品不可能从浅薄的游戏中生长出来。诗要用语言解析生命,用灵魂感知灵魂。然而在这个机械复制的时代里,削平深度,解构意义,颠覆崇高,缺失思想的沉淀和深邃,思想的贫血使诗露出苍白的面孔,飘零为无根的浮萍。
诗歌是感觉的升华。诗人的艺术感觉应该是毛茸茸的,是个性而柔软的,舍此则人类的灵魂将变得粗糙、僵硬、荒凉。而现在是对身体美学的简化,是低级感觉官能的泛滥。正如马尔库塞所言:“整个身体都成了力比多贯注的对象,成了可以享受的东西,成了快乐的工具。”诗人感觉粗糙、趋同,不懂得隐忍、节制,恣意放纵自己,充斥着肉体的分泌物,过剩的荷尔蒙。
理想、激情、审美、思想、感觉的缺位或异变,必然导致诗的毙命或作垂死挣扎状。
关于小小说
小小说难写。或者说,上手快,成形易,写得好却很难。
小小說之难,难在没有足够的篇幅,将故事铺排得针线细密,严丝合缝,把握得不好,会在匆促的叙述中露出破绽。因而,真实性之于小小说,也就显得尤为重要。作者在构思之初,都是想编织一个感人的故事。我相信,作者首先被感动了一把,他才会有写作的冲动。但在变成文字的书写或曰“物化”过程中,往往失之于粗简,经不起推敲。所以,写完之后一定要自问:是这样的吗?符合性格逻辑吗?符合人情事理吗?关键在于如何把这个“谎”(艺术虚构)说圆。否则,就只剩下一个好的主题,一个企图感人却并不感人的故事,失真的故事中走出来的人物也必然立不起来,徒然成为图解概念、演绎主题的道具,木偶般缺乏血肉。特别是对人物性格转变的处理,构成了小小说创作的一大难题,铺垫得不够,根据不充分,给人突兀感。还有人物对话。不是此一性格在此一特定情境中要说的话,而是作者为了推进故事或揭示主题硬塞给人物的,是作者某一理念的直白而拙劣的传声筒。小小说创作忌主题先行,而小小说中的败笔多是主题先行造成的。
小小说之难,难在“空灵”。空灵境界的追求,也与篇幅短小有关,这叫作扬短避长。一方面如上文所述要把故事说圆全了,另一方面又不全说出,留有余地,这着实是一对矛盾。这是需要智慧的。现在大家都在谈叙述策略,小小说是最讲究叙述策略的文体。“无话则长,有话则短。一般该实写的地方,只是虚虚写过;似该虚写处,又往往写得很翔实。”这是汪曾祺在创作实践中的独到发现,是一种大智慧。有的作者运笔很笨,写得太实太满,唯恐有所遗漏,一五一十地交代的一清二楚。这是低估了读者的智商,结果费力不讨“巧”,读者不会买账的。写小小说,要努力做到每个字句都耐琢磨,耐寻味,这是语言问题,又不仅是语言问题。
站在读者的立场上,总得给出一个读小小说的理由。有人说,现在最好的小说,不在文学刊物上,而在《南方周末》上。有些记者写的纪实报道,人物、环境、悬念,一应俱全,引人入胜,小说的元素都有。生活本身的传奇性,远远超过了作家的想象。新闻写作、手机短信和网络帖子,某种程度上正在取代文学叙事的传统功能。这是一个经验越来越贫乏、故事也将走向穷途末路的时代,在层出不穷的社会新闻面前,小说家在经验层面的想象力已经毫无长处可言。早在1936年,德国批评家、哲学家本雅明就在他的《讲故事的人》一文中作了预言式的宣告。在本雅明看来,“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是日薄西山”,“讲故事缓缓地隐退,变成某种古代遗风”,新闻报道成了更新、更重要的第三种叙事和交流方式,它不仅同小说一道促成了讲故事艺术的死亡,而且也给小说本身的存在带来了危机。他引用《费加罗报》创始人维尔梅桑一句用来概括新闻报道特性的名言:“对我的读者来说,拉丁区阁楼里生个火比在马德里爆发一场革命更重要。”本雅明继而说:“公众最愿听的已不再是来自远方的消息,而是使人得以把握身边的事情的信息”,“如果说讲故事的艺术已变得鲜有人知,那么信息的传播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们的工业化、现代化进程晚于欧洲,但这30多年来呈加速度态势,今天的中国大众,也是对纪实的兴趣远远超过虚构作品。那么,在这样的语境下,怎样让读者喜欢小小说,在关注社会新闻、翻阅《故事会》的同时还想到要读小小说,进而说,不是在手头没有报纸、《故事会》的时候把小小说当作替代品,而是将小小说置于不可移易的高位,小小说作家何为?出路只有一个,那就是凸显小小说的文学性,写出耐人品咂的文学意味来。
总之,小小说不“小”,小小说不是雕虫小技,而是微雕艺术,不可以随便敷衍成篇的。在一个蛋壳上雕出120回的《红楼梦》,你能不佩服这份功力吗?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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