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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 城

时间:2024-05-04

沙爽

在梦中,我寄居的天津城兵荒马乱,全城逃难,物价飞涨,一票难求。某画家的一幅扇面(在梦中它被称作“箑头”)从25万元一夜间涨到75万。未几,又涨到了两千余万。不过,我已经在75万元的价位上,用它换了一张火车票。然而,这张网上订购的车票迟迟无法到手;至于我的妹妹沙琳,更是连一张车票也未能抢到。处境糟到这个地步,我仍有闲情指给沙琳看一家店铺:“这家的睡衣面料舒服,性价比不错呢。”当沙琳的手指刚刚触到那袭睡衣的衣角,床头闹钟骤响,我怔忡而起,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那一场大水带来的惊悸,我以为它已经过去了。原来它仍在那里,只是变成了一个隐形的湖;在这一天夜里,湖水溢出,构成了一场纷乱梦境的源头。

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雨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进入雨季之后,天津的雨水约好了似的,总是落在夜里,还经常伴随电闪雷鸣。但到了早上,世界风歇雨住,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开始我还以为这是老天对上班的人们格外眷顾,但很快发现,这些夜间的雨水经大太阳一晒,立时暑热蒸腾。偌大的天津城被封闭进一间透明的玻璃房子,阳光无遮无拦,却没有一丝风吹得进来,空气中密集的水珠仿佛肉眼都能看见。我从它们中间穿过,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大大的一颗水珠,从里到外,沉郁又黏稠。

这天早上的雨水把气温陡然刷低了多度。我在吊带背心外面罩了一件皮肤衣,拿上雨伞就出了门。走出楼梯口不过十几步,我就知道我过于轻敌——如果这场雨真是敌人的话,它着实来势汹汹,横扫千军。我手中的雨伞只护住了头脸,浑身衣裤转眼淋到透湿。西康路两侧的路面已成汪洋,所幸人行道上尚未积水。我随即看见了一道奇异的景象——无一例外,路旁的下水道变成了一眼又一眼喷泉,足有几厘米高的水柱,从井盖的孔洞处喷薄而出。连着西康路的沙市道已经成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水深没过小腿。我选择水浅处小心蹚水而过,有一瞬间,我大脑中水光荡漾,一阵晕眩。清冷的流水有一种黏稠的质地,它裹紧了我,试图将我挟带而去。

从住处到单位,这段距离不过三百米。银亮的电梯门映出我狼狈的影子,像经历了一场长途越野。单位的QQ群里正一派热火朝天,同事们都在分享上班惊魂记。在此之前,这场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强降雨已经制造了太多新闻;但是此刻,天津城也成了“看海”新闻的一部分:平日里窄窄的一道海河如今漫过了河畔的景观带,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它狂乱的呼啸;城内有的街道积水超过一米,公交车开过,停在路旁的小轿车随着荡漾的水流漂浮而去……而单位附近的这一带早年属于日租界,排水设施也是日本人修建的。再加上地势较高,如今成为整个天津城积水状况最轻微的区域。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就在一百年前的这个月份,天津也曾沦陷于一场暴雨。

雨仍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单位紧急通知下午放假。我回到住处,开始收拾行李——隔天就是我母亲的六十六岁寿辰。按照吾乡的风俗,六十六岁,是需要子女为父母隆重庆祝的第一个生日,仿佛它开启了老年的正式入口,而后一级级通往长寿楼阁的高处。我妹妹沙琳二十天前已从香港返回,先在天津住了两周。好像对即将到来的险境隐有预感,她在几天前开始向我抱怨,因为暑假期间票源紧张,而我对此竟然毫无概念。不过一向好运如沙琳,很快在携程网上捡到一张别人的退票,当即动身赶回家乡。

至于我,直到启程的这一刻,仍不知噩梦即将开场。

下午两点,比发车时间提前了三个小时,我出门赶往天津站。楼前人行道上的积水几近没膝,我横提拉杆箱,咬紧牙关涉过水域。我的表情大约写满了穷途末路的苦恼和悲怆,迎面涉水过来的女孩看我一眼,忍不住笑了。或者她只是觉得这处境新奇又有趣,而我却把有趣败坏成了逃难的意思。

没错,就是在那一刻,我决意逃离这个城市。

地铁仍正常运行,这让我暗暗松了口气。等到进入火车站区域,气氛陡然一变。先是入站口更改,临时从楼下转移到楼上。这样直到进入候车室,也就不觉得怎样惊异。除了人数比平日里多了将近十倍,而入口的大型电子屏幕上罗列出二三十列临时取消的车次,以及长长的一排宣告晚点时间的红色数字外,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异样。我注意到,排在最前面的列车,已经晚点了八个多小时。所有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有人席地坐在本该属于过道的地方。嘈杂像夏日里疯长的野草;而在嘈杂的下方,有什么正在酝酿。嘈杂中浮漾着黄种人惯于隐忍的脸。我忽然想起上午看过的视频,那些随着水流浮漾的小轿车——他们与它们,在什么地方无比相像。

时间仍在流淌,但候车室却变成了阻塞流水的地方。此时我当然还不知道,就在前一天的凌晨,因为施工的土方堵塞了河道,上游的洪峰到时,漫溢的七里河河水涌进河北邢台大贤村,致使八人死亡,一人失踪,其中基本都是老人和孩童。洪水浩荡,直到几天以后,他们微弱的呼喊才突然倒灌进我们的喉咙。那时我已在营口的家中,是晴朗的早晨。我的那只叫塔塔的猫睡在我的脚边,突然,它伸出前爪,轻轻抱住了我的脚掌……不需要更多了,我所有的奔波、焦灼、等待……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报偿。

而在这一天下午,天津火车站候车室变成了水面不断上涨的小湖。身体修长的火车有着河流的模样,但四围的大水阻住了它们的流淌。在我候车的这两三个小时里,人流的泉水仍在源源涌入,室温和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持续攀升。眼看着傍晚临近,焦虑的人群开始躁动。问讯台前挤满了人,每当有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总是被人们团团围住。我也挤进问讯台咨询了一下,被告知我将乘坐的列车也已晚点,但并没有取消。至于晚点多久,只有果决干脆的一句“不知道”。

据说,勒庞的《乌合之众》在学界被指水准偏低,但勒庞至少指出了一点:被人群淹没的个体普遍情绪化且智商走低——我想,在接下来的许多个小时的时间里,我被感染上了一种名叫集体无意识的细菌。大脑轻度缺氧,我焦虑、不安,反复陷入漫长的犹疑。阻滞显然越来越严重,所有的列车好像都凭空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它们去了哪儿。只留下这座巨大的候车室,孤零零悬在半空里。我感到四围波涛汹涌,人群焦灼的呼吸已经有了危险的气味。在十一号检票口,因为前面的几列高铁悉数晚点,层层淤积的旅客神色茫然。我不肯相信我将乘坐的列车迟迟没有到来——只是一场大雨而已啊,钢筋水泥的高架铁路足有两层楼高,怎样的大雨才有可能将它损毁?直到后来,当我终于踏上一列逃离的火车,过了山海关,天上下起小雨,这个时速三百余公里的龐然大物突然慢了下来,以蜗牛的速度一寸寸向前爬行。而脚下的那条不知名的河流,由此仿佛宽广得难以估算。这列钢铁的怪兽,它显然有它致命的软肋,却苦于无法言说。而在那个被迫阻滞在十一号检票口的傍晚,我几乎是恼怒和绝望的。我猜测,所有的词和短语里面,都隐藏着一个pH数值;把“不知道”这三个字溶解后滴上试纸,它将呈现醒目的红色——这些构成未知的酸性物质,从脚尖处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将我腐蚀。我翘首等待的归程遥遥无期……难道,我要裹着一身淋漓的汗水,站在一排钢铁栏杆前面,像一只绝望的兽,挨过漫漫长夜?

可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焦虑的人。去年冬天,我从外地返家,迎头遇上一场雨夹雪。我乘坐的高铁列车进入盘锦站就停了下来。最初的半个小时里,众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静默等待,然后大家开始走动、吃东西,客气地轮流用插座为手机充电。我所在的车厢紧邻餐车,人来人往,越发纷乱。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天色眼看就要黑下来,车厢里的水也用光了,厕所散发出刺鼻的异味。列车员既说不出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肯告知重新开车的时间,他们锁住车门,禁止众人到站台上乱走,车厢就此变成了冰天雪地里一座逼仄的围城。争吵终于无可避免地爆发了。而这期间,我一直在看叶嘉莹的《南宋名家词讲录》,如果不是觉得实在引人侧目,我其实还想小睡上一会儿。

但是在这天傍晚,我的手心里攥满焦灼的火焰。家人们不断发来微信询问,我这才意识到,仅仅是一遍遍重复同样的答话,已经足以让人胸闷气短。但是突然,手机一片死寂,网络莫名其妙地中断了。整整半个小时,我不断刷新手机,网络仍迟迟未能恢复。这最后的一根稻草迅速击垮了我,我穿过壅塞的人群,赶去楼下退票。

接下来的排队无比漫长。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大汗淋漓地挤出人群。这期间,各个退票窗口不断爆发激烈争吵,而我在几经犹豫之后,还是在蒸腾的汗酸气味里,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咽下了一个面包。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头晕恶心,双腿软绵绵的,是这个面包给了它们力气。在漫长的等待中,我身边的两位旅客已经聊成了熟人;排在我身后的女子与我年纪相仿,她脸上汗水涔涔,不停地扇着手中的纸张。多数时候,她丰满的身体被后面的人群挤压在我的背上,让我觉得她就是这个夏天的一部分。她说,像我这趟车的情况,连晚点时间都无法告知,有可能干脆就没有发车。因为这趟车的始发站是上海,一路上所经之处尽皆暴雨为患。她提醒我不要与前面的人留有空隙,提防有人加塞。但是她话音刚落,就有个戴眼镜的女孩佯装成找人的样子,插到了我的身侧。没错,这世上总有一些善于取巧的人,而多数时候,我们无法预知他们的身份。

在最后一班地铁停运之前,我走出地铁站。西康路上空空荡荡,大水业已退却,只留下零星的水洼和满地湿漉漉的印痕。世界如此安静,我走过长街,沉重的拉杆箱辘辘作响。街旁的长椅上有两个老人正在乘凉,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在我经过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眼。在她们这儿,只不过一场雨来了又去,一切丝毫不曾因此改变。

而最大的改变,总是藏在人的心里,无法被人看见。

那场发生在一百年前的围城事件,我是在一次偶然的阅读中得知的。1917年7月下旬,连续三日,暴雨倾泻在太行山和燕山迎风面。山洪暴发,直隶省内的七十多条河流相继决口,洪水漫漶直隶全境。作为直隶省会的天津,因为地处海河入海口,“几有陆沉之慨”,受灾最是严重。洪水到达天津城中时,也是在夜半,顷刻间水盈数尺。和一百年后的大贤村村民们一样,市民们从睡梦中悚然惊醒,老弱婦孺逃生不及,被溺毙者当即达到二三百人。时值溽暑,逃出生天者亦大多衣不蔽体。大水久久不退,天津成了真正的泽国,“凡浴桶、大盆、空缸等物皆为过渡之具,薄板、竹竿悉成桨楫”。城中路上有骡车载家具勉力前行,水面距离骡鼻只差一二寸。要知道,彼时的天津,乃是整个华北的商业中心,这一场盘踞数月的大水让天津城乱成一团,与外界的水陆交通全部中断。城中人心惶惶,忧虑隆冬结冰之时,洪水仍不能退去,于是纷纷逃难。事实上,直到这一年十一月底,官方仍在为救灾之事焦头烂额。

而在这一天深夜,我筋疲力尽地回到住处,瘫倒在沙发里。窗前那棵白杨树的枝叶间,透过对面高楼上的灯光,在微风中一闪一闪,恍若隔世的星辰。新闻里说,新一轮的大暴雨即将在一天后抵达东北,这让我更加心急如焚。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真切地意识到,在这个城市,我是一个异乡人;而所谓家园,是地图上那个你宁愿与之同风雨共患难的小小的点。

直到第三天清晨,我终于逃离天津。我动身得太早,这个城市还没有醒来,在若有若无的晨雾里悠然浮沉。我多么幸运,竟然抢到了这趟列车的最后一张票,虽然它只能将我送到盘锦,但比起回家的巨大喜悦,这点小小的劳顿奔波算得了什么?感谢那个隐在网络深处的退票者,是他的偶然退出,让我得以在当天傍晚,奇迹般出现在我母亲的寿宴上。我二姨问:怎么买到票的呢?我竟然一时语塞。亲人相聚的时间如此短暂,我哪里来得及细数此中的曲折——这列被我刻意选中的高铁,始发自天津西站;然而当它到达天津站,已经晚点近一个小时。站方分三次通报了晚点信息,每次向后延迟十分钟。当第三次通知响起来的时候,排在我旁边的两个人放弃了。我看见他们的背影萧索地离开长长的队列,不由得猜测,他们在这两天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挫败是某种有形的东西,它寄居在人的脸庞和肩背上。但他们刚刚离开,检票就开始了,先是更换了检票口,接下来又反复调换站台。以致当那列火车终于驶到众人眼前,人群才突然醒悟过来,开始相向奔跑——他们候车的位置,恰恰与所在的车厢处于相反的方向。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笑着,比起那些仍然滞留在候车室中的旅客,他们是多么幸运啊。终于可以逃离这个难以言说的城市,可以像水一样,自由地流往他们想去的地方。

而像水一样的自由流淌,又是多么重要的事啊。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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