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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 事

时间:2024-05-04

张建春

写写河吧,我对自己说。

此时身边的河正在湍湍流动,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封住了阡陌原野。银妆素裹的世界,千鸟飞绝,洁白畅意,花朵流逸,四野辽阔,空灵得任由思想驰骋、目光疾走,破空而来的储神侃侃而谈,一河水进入化境,带上禅意,犁开耀眼的白色,向远方奔去。河流是产生联想的地方,她来自何处,又将落幕于何方,她的终极位置会不会栖于一枚叶的伸展、一朵花的盛开、一粒种子的发芽、一棵树的生长、一个人的眼眸?

在雪浴的河流边想这些,说不上深沉,也谈不上浪漫,只不过心灵的指向,戳中了最柔软的一处。

流于身边的河叫派河。据《尔雅》解字,“派”是水系的称谓,字孕古朴,用作一条河的名字,显见创意和智慧,贴切而又自然。雪花无意侵扰河水,落下了、融化了就成了水中的一滴,平添起水的高度。大学毕业那年,狂雨肆虐,派河的水位高于拢住的河堤,河水漫延开来,首先冲击的是桥梁,之后把周边变成了泽国。我提着不多的行李向家摸去,肩上的被子在雨的浸泡下沉重了起来,稚嫩的肩臂不堪重负,我恨恨地将被子扔在水中。恰在此时母亲赶来接我,委屈的泪水在我的眼眶打转,望着一地的河水,以及河水被湿漉漉的被子砸出的窠臼,我的心里满是对派河的怨恨,暗暗下定决心,要远离派河,一辈子不和她打交道。

事与愿同,我的执念和决心,让我去了一个远离家乡近百公里的山区城市工作。山城很美,尤其夜色迷人,而迷人的夜色竟又多发生在一条波浪翻滚的河的两岸。这河是真正意义上的河,长年奔流不止的水来自群山深处。清凌凌的一河水,随时驶过的船只,波光粼粼,帆影绰绰,伴之以喷吐的晨光,圆润的月色,让我捕捉到了许许多多的清新和灵感。我在河边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写出了一首首令自己怦然心动的诗歌。为此常把这河和派河相比,将家乡的派河斥之为没有文化、产生不了美的河流。

循着山城的河,我上上下下的追寻,自此我知道了这河的历史和由来。悠长而宽阔的河实际上是一条人工河,它曾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民工,在国家最为困难、最为严寒的年代,用一双长满燎泡的手和血肉的肩膀挑抬而成。用当地人的话说,叫作平地凿眼,逢山过山,遇岗越岗,生生的挖出了一条碧波荡漾的通道。水款款而下,灌溉了无数的良田,成就了水利史上不多的奇迹。而它的另一面,却又不忍卒读,饥饿寒冷加上高强度的劳动,常常发生批量民工死亡的事情。挖河的时间往往就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农闲的日子,一头挑着柴禾粮食,一头担着单薄被褥的民工,高强度的劳动,在河床里一头栽下,口吐清水,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野史和正史都说,我曾流连往返的河两岸,每隔百米,就有一个民工为之丧失了生命。所以说筑起的河堤不仅是泥石夯实,还有人的骨殖紧紧固定。我曾和几个朋友相约,去河流擦边而过的一个叫小华山的丘陵探幽,正是三月桃花、梨花盛开的日子,河水的漾动和美丽的花朵相映成趣,怎么看都是绝好的景致。而就在景致深处,一抹连绵的荒冢,被四顾的野花包围得紧紧密密,坟已称不上坟墓了,左右黏连,前后相拥,最多是平坦的土地多出了些微微的凸起。周边劳作的老乡告诉我们,这些是修河、挑堤死去民工的坟地,我们为之悚然,这一抹坟地,隐约的土丘至少上百座。老乡说,有的坟里埋着好些骸骨呢。

众多的生命为一条河的流淌、水的畅达而失去了,值还是不值?我们难以得出结论。不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河后人得益,却是千古不变的事实。山城的河一路向东,输出了流动在庄稼、禾木身体里的液体,又让它们长出了粮食、树木、油料,不能不说,我们的温饱乃致生命是来自于河流的。

山城的河昼夜不停的奔息,我多次扎入她的怀抱,在碧波里放松心情,浸泡去夏天炎热和周身的污垢。居家过日子所用的水也来自于这河,水清冽可亲、怡情养人,面对它身心自可生发一些寻常外的松泛。倒有一天,我的好友沉没于河水深处,心才紧而又紧地抽搐起来。不知何因,当地人创造了一句话:“要死去死,大河没盖子。”说得特别生涩、坚硬。大河没有盖子,人心也没有盖子吗?山城的河果然每年都要收去几个人,意外溺水的、沉水自尽的,甚至渡船沉没的,生命在水的深邃里,显得无力、脆弱。对死亡的无奈,岸边的人自有说法,他们没有怪罪河水,而将所有的理由归结于河神。河神收人,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想想这也是一种豁达,水滋润万物,水亦能覆没生命?

常在河边走,除了湿脚,多出些沉重来也是应该的。对于河感念系之是种文化情节,对于河感恩戴德是种美意情怀,对于河悲悯有加是种现实情意,对于河原罪般的沉重可能就是种历史情绪了。

鬼使神差般,我又回到了家乡工作,并且第一个工作地点,就是派河源头所处的地方。

派河无疑是故乡的母亲河,她从江淮分水岭发端,由西北向东南蜿蜒而去,飘带样在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带穿梭、周折,最终归于巢湖,到达长江。江淮分水岭神奇地将水分割开来,一半流向淮河,另一半流进长江。两个水系,在岭上汇聚,又从岭上分开,有时一粒雨水也能分成两瓣,向两个归宿地滚去。归于长江的水由派河输送,她起先窄小湍急,激流奔涌,到了中游时却猛然的开阔起来,平缓得如同一面镜子,和和气气的向巢湖流去。性格迥异的派河由上派河、中派河、下派河三段组合而成,上中下分割处界限不甚明显,何况一河水本来就连在一起,分割的只能是河岸和地块,水是永远分不开的。派河的支流不多,却有趣味盎然的名字,比如苦驴河、梳头河、王老堰河、古埂河、滚子河之类,令人生出许多的想像。

河是产生文化的地方,长不过五十华里的派河也完全如此。远的不说,来自民间文化的一副“上派河、中派河、下派河,三派一河”的上联,求对下联,就难为了众多联坛好手,久之也仅是口口相传对出了“三十铺、四十铺、五十铺,十里一铺”不甚工整的下句,加之地域尚不明显,难以被广泛接受。至于“李家峡、刘家峡、万家峡,三家一峡”,又远在黄河两岸,真的有点摸不着鞭梢的感觉,如此创作的下联还在源源派生。派河水在黄土地上拱动,滋润了万千绿色,也濡湿了风土民情,“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说的實在。比如派河发源地的岭区,常常回避“干”和“搞”字,把“干某事”,“搞某事”,说成“舞某事”,诗意而又轻松;到了派河中下游,却把“干”字、“搞”字说得咬牙切齿、毫无顾忌。无法去考证,这些是否和水的湍急、平缓有关,但可以肯定的说,和水的滋润流动、行船走筏一定是有关联的。

确切地说,派河的源头是在江淮分水岭上一个叫枣林岗的地方。枣林岗的过往是什么样子,只能凭想像了,和树木有关的地方,充满了浓郁的青草、农耕气息。我曾在深秋的季节造访过枣林岗,岗地也就方圆五百来亩,小块的田地一阶阶地向上攀升、向下跌落,适宜种植水稻、旱粮等作物,晚稻正在低头灌浆,豆子、棉花接近于收获,不多的沟渠大多干涸了,但仍有涓涓细流式微的向东南流去。随行的人告诉我,这就是派河的源头,我大失所望,但还是从心里默认了。绢绢细流归集成大海,一粒粒水滴怎么就不能汇集成一条河呢?我漫步枣林岗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寻找一种叫枣的植物,无果的是田连地埂、阡陌村庄,连一棵枣树的影子也没见着。造物主作弄人,岁月更迭,或许枣林岗上曾连绵的枣林、果子连同枣树的枝叶早被风卷了去,野火烧成了灰烬。没有枣树并不影响一个地方名号的叫响,更不影响一条河发源地的水意涟涟。枣林生长在人们的心里,生长在口口相传中,作为生存过的事实,一定会长久活着的。一条河从挂满了枣子的树林发端、源起,应了“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俗语,自然福气满满,漾动着让人追寻、诉求的渴望。

对派河源头的认知,是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到故乡工作的第二年冬天,雪出奇得大,大雪连绵的下了好几天,枣林岗陷落在雪海里,我和同事们冒着鹅毛大雪出发,直奔枣林岗上不多的郢子。故乡乃为古意的吴楚之地,村庄的名字,大多用郢来命名,如栀树郢、王郢、旗杆郢、油坊郢等,带着吴楚之时浓烈的印记。雪深路滑,加之炫目的雪白,再灵光的眼睛也难以适应,摔跤是常有的事。我却幸运的没摔上一跤,和同行的人打趣,因为我是近视眼,凭着本能和心走路,自然不会摔跤。事实上同事们照顾我,他们大多提着粮油、扛着衣物,只有我空着手,能很好掌控自己、平衡身体。我们一行是在雪天为老百姓送温暖的,看似有点做作,却无一例外的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舞”得我们的心暖和和的。到了傍晚时,我们送温暖的任务完成了,我执意要去派河源头探访,同事们众口反对后,却又一致的同意,我想他们的心中也是有这一情结的。雪封的枣林岗早没有了可行进的道路,只能直奔制高点,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上攀援。在制高点上,我们终于领略了派河源头难得的清亮的景象,即便风雪交加,一缕缕融化的雪水,顺着枯草的叶脉、土地的缝隙、树的枝干,步调一致的向一个方向聚集,汇合成“哗哗”的欢唱,匆忙而又有序的向低凹处汇去,迎接的自然是一条深刻大地的河流。天地寂静,唯有这水大声发言。冬河的源头,竟然是春天的驿动,尽管带着浮冰和天空飞舞的雪花,绿叶已然在眼前呈现。

夏天的派河源头又是怎样的情景?得从洪水的四溢里说起了。分水岭上的雨聚集而起,会产生冲天的力量。我是在半夜时分被叫醒的,带队的头叮嘱了我一句:带上身份证。缘着夜色而去,倾注的雨丝毫没停下的意思。枣林岗的下首有一座不大不小的二级水库,此时已是白浪滔天,土筑的坝子在水浪的拍击下微微颤动,水很快就将溢过大坝。挑土筑高大坝,还是泄水保全水库?成了指挥者一时难以做出的抉择。几经考虑,还是当地的一个农民提出了方案,他让我们沿着靠近的水田,浅浅的开出一道宽敞的口子,让高筑起的水向下游漫去。好法子果然凑效,水库的水缓缓地降下了高程,只是过去的细带一样连接派河的沟渠陡然饱满起来,巨大的冲击力带上大朵大朵的泡沫呼啸而去。过去常说的“大河有水小河满”的论断,突然间被颠覆了。只有小河水流急涌,大河才能满荡起来。派河源头发起威来一样的可怕,再不是平时的涓涓细流,雪天的温柔如春,倾泻起来足以排山倒海。回途中头对我解开了带身份证之谜,一旦被水冲走了,有了身份证好确定身份。在派河源头我们竟作着被水冲走,死亡的准备。说得我心颤,源头之活水,竟有它凶狠的一面。

山城的河边虫多,月色朦胧,灰色的虫子从流动的水面钻出,直逼人的鼻息。稀疏的河岸灯光,本就灰淡,光线穿过虫子的翅膀,泛出绿绿的色调,让投进河水的光丝多出了曲折、绕动。虫子并不影响我们对水的依恋,缘水总能找到心跳停留的地方,青春在水边的放纵,不用说充满了浪漫。一朵浑圆悬在空中,沿河岸一溜泊下了大小不一各色船只。泊下的船就是一个人家,它们随着波浪轻轻颠簸,将不大的舷窗口投下的灯光映在流水中,还原出一串串扯藤走丝的亮光,引得小小的鱼儿恣肆追逐。

董女子像玫瑰一样的美丽,她的家就在船上,是一个典型的船家女。董女子写诗歌、写小说,不凡的成就自是吸引了一批批文学爱好者,其中也不乏求爱的人。董女子古怪,只能在逐波而动的船上写作,轻风里将诗篇写得柔和,急浪时诗行随着波涛狂卷,跌宕里诗的豪情源源不断。她曾提议我们为灰色的虫子写诗,记得众多的诗歌中她的诗歌最出彩。她把自己比喻为一头灰色又致人死命的虫子,它的叮咬不痛不痒,却能将麻痹的毒液注入人的血管。朗诵时董女子泪流满面,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她的父亲一个走船千里的艄工,就死于一只虫子的轻轻一咬。河是她如今泊下的河,虫子就是千万围着我们打转中的某一只。许多时间后,她一再告诉我们,寻找咬死她父亲的虫子,是她一辈子的事,只不过大千虫子的世界她不知是哪一只。奇怪的是董女子不愿伤害围绕在她身边的任何虫子,她说虫是河的精灵,有了它们鱼才能鲜活乱跳,撒下的网才不会十网九空。冤有头债有主,董女子一辈子执意于某一只蟲子,实际上她的内心,早将咬死她父亲的虫子放在了一边。尽管她写下的虫子诗歌倾注着一腔恶毒,但细细品味,却全是对河流的热爱,对疾走远行、逝者如斯水的悲悯。

我常为河流的忍耐和宽容叫好。只要流动着、行走着,我们濯洗自己、洗汰衣物,她就将污浊远远搬走,变脸样换给一张白纸样的清新;我们对着她喊话,她没作应答,却将一番情意传递了出去,“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一江水”,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山城的河没有长长弯道,她平铺直叙敞开自己的胸怀,敢爱而又敢恨,裸露出一架铮铮铁骨。

就是在山城的河边,我的好友兆兄爱上了董女子,他几乎用一种痴狂,迷上了玫瑰般的女子。他的求爱方式奇特,每天晚上手持点明的蜡烛向董女子水上的家走去,颤巍着踏上连接船的“跳板”。“跳板”晃悠,河风闪动烛光,他一面看着脚下,一面护着闪动的烛火,尽管心中柔情万分,却是一派难以陈说的狼狈。我们每次看着兆兄迈上烛火之路,心中总会百感交集,风雨无阻中的烛光闪闪烁烁,他的行为本来就是一首抒情长诗的题材,不过这样的诗没人敢去作,都说留给兆兄自己。兆兄说,董女子是水做的女子,他要用烛光照亮她的心底。实际上,董女子对烛光的需求,甚过其他物质,她那时正在写着一部叫《水的女儿》的长篇小说,用一个女儿的目光审视走船行水的父亲的一生。董女子有众多的怪癖,除了在船上才能动笔写作之外,还必须在烛光下才能打开思路。作为董女子家的船,是一艘木制的帆船,没有电的日子,伴随了她的童年和青春,河养育了她,也泊起她简陋而纯净的家。兆兄的烛光先是照亮了不大的船舱,之后就点进了董女子的心坎,他们以清流、烛光、月色、游鱼、灰虫、帆影为证,深深的爱恋起来。

山城的河,我得说出她的名字了——淠河。这是一条从大别山峦出发,靠着一双双手“扒”出的河,淠河的形成唯有用“扒”,才能表达她在我们心中留下的痕迹,刻痕深达骨髓,她流淌着深情厚意,也流淌着深深的痛。河有没有伤痕?我时常问自己,故乡的派河是水系流动冲击形成的河,她曲折辗转,极尽温柔之意,而淠河不同,她笔直(至少某一段)顺畅,坦露出一眼可尽的直白。淠河、派河都应是有伤疤的,而正是这伤疤,更能触摸出土地尖叫时的痛苦。疏堵她们自是用了十二分的人力和自然之力。

淠河的事必定要用河的自身来解决。兆兄和董女子的爱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家境甚好的兆兄父母,死活不愿意娶一个船上女子为儿媳。就在兆兄炳烛前往水上爱巢时,他的父母尾随而来,一番语言较量,惊得水波四起、船身摇晃,激动的兆兄母亲,说话间竟从船头跃入水中,以死相逼。兆兄当然知道父母都不识水性,自己也是旱鸭子,此去,母亲甚至就要和水永远作伴。惊慌中董女子扑进了淠河,奋力向未来的婆婆游去,奇怪的是兆兄的母亲在水里折腾几下,静静地平浮在了水面上。此时月色正好,波澜不惊,董女子在一边踩水,天地星月见证了一次淠河的自然之力,托起爱情的壮举。惊慌过后迎来的是一片平静,兆兄的母亲端坐于船头,审视淠河,感受水波的柔意,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董女子,忽然发现董女子如水中升起的花朵,含露带笑,格外地端庄、大方、美丽。一桩美妙的姻缘,因了河的帮忙,升腾起水雾样的氤氲。

因河而舞,因河而歌,河成就了爱情,河濡染了山峦,在河的面前唯一能做的是将自然之力顶礼膜拜。

对派河真正留下印象,在我五六岁时,随祖母进城,派河急不可耐的从小城的中央央穿过,将小小的城区分成了两半,一座水泥桥梁连接着城的市声,如同一根担负不起千斤重量的扁担,悠悠忽忽的,随时都有断了的可能。桥的护栏高过我的头顶,我奋力向上跳去,看到的一河碧波由风激荡而起,阳光下闪烁动人的粼光。美丽的河光冲击着我的眼睛,突然生出和年龄不相符的想法,如果纵身一跃,随着击起的浪花,我肯定会成为一条鱼,顺着水声流向远方。直到今天我还记着当时的冲动,或许人的年龄越小,对水的依恋程度越高,因为母亲的子宫里,充满了水的漾动。我只能作这样的解释。如果深究下去,不外乎人的祖先是从大海中出浴而来的,水组合出了身体,交给水就永远干涸不了。

实际上我是在派河岸边的医院出生的,出生的日子正是桃花水暴涨的时候。春水并非像诗文中描述的那么美好,湍急中打着漩涡,拍岸的叫声急促而沉闷。母亲对我说,我的哭声特别的嘹亮,盖住了派河水的激越。祖母说的却是另一番场景,她说,她急急地提着瓦壶去派河灌水,又把这壶放在半阳半阴的煤球炉上。水滚了,冲了碗红糖水让母亲喝下,我竟盯着母亲的嘴唇,嚅动着小嘴,母亲怜爱地看着我,将半勺糖水点滴进了我的嘴里,我吧嗒着嘴巴有滋有味。如祖母所说,我来到人世间开口的食物不是母亲的奶水,而是派河三月的春汛。对此母亲不置可否,她强调的是儿子是吸吮着母亲的乳汁长大的。其实完全是一回事,母亲的乳汁和大地的乳汁一样的甜蜜,一样的养人。

随着母亲下放下乡,远离了派河,又由着母亲回城,开始长久地依偎在了派河怀抱里。漫长的岁月里,爱过派河也恨过派河。而夹杂在爱恨之间,却产生了巨大的空间,任由着自己放大、扩充。我不止一次面对如今的派河和身边人说,过去的派河撒下细密的网具,能打出活蹦乱跳的银鱼。银鱼位于巢湖“三珍”——银鱼、白米虾、毛鱼中的首席,味道鲜美、营养丰富,而银鱼对水质要求甚高,就连现在的巢湖产量也连年下降。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否定多了,让我也怀疑起自己来,把记忆当成了春天一梦。而事实真的如此,我家居住的地方离派河很近,巢湖开网时节,连带派河也繁忙起来。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捕鱼的人已早早下河,不要多时打出的鱼已在集市上蹦来蹦去了。这中间就有银鱼,它们被养活在大口径的洗脸盆里,就着派河水游来游去,五分钱一大酒杯,向来来往往的人兜售。它们细巧、透明的身子特别得诱惑人,买回了拌上“鲊面”做上一盆银鱼糊,既能做菜又能当饭,极受居家过日子人的欢迎。

银鱼何时从派河里消失,肯定难找到确切的时间,这中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现在的派河和过往的派河已大不相同,掬水可喝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守着河、湖无水可喝,却要去深山,运回水来过着日常生活,真的是种悲哀。逼仄的空间里,河的两岸依然是常去的地方,有鲜花盛开、芳草萋萋、华灯齐放,就是找不到一片宁静和可以放浪形骸的清新。我们对河索取得太多,贪婪的心集体的狂跳,恨不得榨出她骨髓里最后一星点的水份,何况可透过太阳的银鱼。眼下的派河几乎是死的,没有鱼虾浅翔,没有鱼鹰唱晚,偶有一两只水鸟也是失望地掠过水面,对着一河异味飘荡的黑水发恨、犯愁。

幼时派河水在夏秋季节时常泛滥,一不小心就淹没了水泥桥,向城的两爿没去。夏秋季看水涨水落,是我们心极易狂跳的时候。连绵的几天大雨,水自然的涨了起来,有从枣林岗一路冲下来的,有从巢湖反灌上来的,也有从小城流入的。我们怕发水,又盼着涨水,当水擦着桥底而行时,我們期待着新的一天的到来,巴不得睁开眼来身边已是一派泽国。

果然烟雨茫茫。果然一地的走浪。我们在惊吓中充满了兴奋,赤着上身绾起裤脚向水中蹚去。平时想和水嬉戏是万万不可的,大人们看得紧,只有水淹小城,才有了难得的机会。结伴的大都是年龄相仿的玩伴,水深的地方自是不去,不深不浅的地方容留了我们,打水仗,激起一地的水花,猴上人家的院墙去摘泡在水中的梨、枣、苹果、石榴之类,弄得满嘴生涩。水造成的灾难似乎和我们毫无关联。往往领头的是一个绰号黑皮的家伙,黑皮黑得出彩,点子多、胆子大,水性也出奇得好,一个猛子扎进派河里半天不露头,在我们惊叫中,出水时手里要么逮条鱼,要么高擎着乌龟王八。我们服他,除了水性好之外,还有众多的淘气做法。比如他时常从家里偷出烧好的鱼、肉,带上小瓶的散装酒,邀我们在风光旖旎的派河岸边小酌一气,酒辣得嗓子冒烟,却抢着去喝,生怕面对派河被认为是“■人”。就着派河的水起水落我们长大了,大得有些人早早走了,黑皮就是走了的其中之一。有一年派河的水出奇的大,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黑皮,加入了抢险的行列,恰巧口袋里揣了三百元钱,怕被水浸泡了、弄烂了,就蹿上了僻静处一棵老榆树,将钱塞进了枝头的喜鹊窝。赤裸上身的黑皮发挥了“浪里白条”的神奇,救了一个又一个人,抢出了并不值钱的物物件件。当喘口气准备回去时,想起了塞在喜鹊窝里的三百元钱,手伸进喜鹊窝时,竟被因水而登高的“土公蛇”狠狠咬了一口,踉跄着还没走回家门,就一头栽倒在了浅浅的水里,再也没有活转过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救人的壮举,他死得轻飘飘的,只是赢得了一河水激荡起伏。洪水过去,黑皮葬在了派河岸边,坟低低的就要和水亲吻。

河的浪漫让人着迷,河的放纵让人无奈。活着的河活力四溅,死了的河却又让人感慨万千。沿着派河的岸线,我一直在寻找,寻找的东西正在远去,留下的又难以扎下根来,风吹草动便悚然的离开。有一天,我独自来到黑皮的坟前,荒草包缠坟包,小鸟们在周边啁啾,它们对坟地上的草籽更有兴趣,时不时争食打斗,将一地的宁静破坏得荡然无存。我低下身子想看清黑皮坟前石碑上的文字,一条蛇火辣辣地吐着信子露出凶狠。回途中蛇的影子挥之不去,想着这蛇一定是黑皮坟的守卫者,自觉地做着忏悔的事,为黑皮,也为眼下将死的派河。

小时候爱读被称之为中国著名乡土文学作家,“荷花淀派”代表作家之一的刘绍棠先生的小说,常沉缅在京东运河的浓郁氛围里走不出来。这位天才的作家,他的笔下水意息叹、气度非凡的描述,将运河两岸的风土人情、人物传奇、生瓜李枣,源源不断的向我搬运过来,许多时间里《运河的桨声》伴着我入睡,梦想做个《蒲柳人家》人,甚至将自己的笔名取为“蒲”。前些年,在我和女儿分食一只甜瓜时,甜瓜香甜,我冒出的话语是:这瓜包着一窝蜜。说得女儿好奇,实际上这是刘绍棠小说中的情节,只不过小说的主人翁是在京东运河的沙滩地上偷食的。我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要做个运河岸边的人,用一生来领略刘绍棠先生笔下的运河,以至于若干年里,我所写的文字都有着乡土和水的潺潺流动声,而最期待的评价,是我的作品充满着乡土和水流的气息。远方的河吸引着我,京东运河源于千里之外,却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为之自在,为之无怨无悔的做着白日梦、黑夜梦。

好在我生命中的两条河作了弥合般的补充。我在淠河边上生活了八年,听闻了淠河生生死死、甜甜蜜蜜的故事。我拉着我的初恋不舍昼夜的和河水争夺柔情,也为一粒粒灰色的虫子挥舞双手,想赶走它们带来的迷茫,最终还是接纳了这些从河水里冒出的精灵;无意间却发现了它们暮生晨亡的生命轨迹,生命短促,透过它们薄纱的羽翅,读懂了光亮穿越而过的翠色深意。当我一次次渡船而过,横跨她的身子时,对水能浮舟也能覆舟的理解多出了几分深刻。浮仰水中,我有了在母亲子宫里的惬意,双唇被水轻轻地撩拨,人间的至柔,攒动在我心的最深处。我所有的倾诉可以告诉水流,水流把话語传得远远的,又回音般传送回来,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在向我耳语。

前些年的一个夜晚,我又一次回到了淠河岸边,两岸的树簇拥而生,灿烂的灯光送出了更多的光明,仍是灰色的虫子铺天盖地。我拒绝了朋友的陪伴,一个人顺流而下,走走停停,试图还原过往的情景,河却生分了起来,我连连呼唤,得到的应答却生涩无任何韵味。河道更加流畅了,曾泊于水中的人家,长了脚般的走上了陆地,曾倾慕过的董女子和亲如兄弟的兆兄也不知流落何处?水竟是这般的无情,我不甘心于这样的结果,走下河堤对着明月照亮的河水,我的身影浮动了起来,水中的我明明白白,一道道挂在脸上的皱纹,被流动的水静悄的抹去,脸一下子青春的清亮了起来。适时里一只灰色的虫子落进了我的掌心,它抖动着翅膀,它是在向我打招呼吗?激灵中,皓月千里,天空繁星点点、瓦蓝瓦蓝,满河的月色星斗深不可测。我在河边待了很久很久,直至闻讯的朋友聚集而来,我才把手从极具吸附力的水中抽出,交给朋友们,任他们搓揉使劲,谁也没有发现我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雪中的派河拿捏得稳稳当当,无异于情窦未开的处子,有雪的天空干净透明,所有的尘埃都被雪花吸进了开放里。我的心从爱恨交织中走了出来,面对这河,即使她狭窄浅显破落,我还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此时我最想倚着她,尽管天寒地冻,雪披满了她的堤岸,我想听听她的心思,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一声叹息,像年迈的老祖母发出的梦呓,那也是有着震撼冲击和富含情节的故事。或许派河负累太多了,面前的她一片安然,我害怕这种死寂,捏出了一个大大的雪团,向河的深处扔了过去,河水富有弹性的回应着,几上几下的弹起雪团,雪团由大到小慢慢地融化了,转眼间成了一汪稀软,随着水波悄然的向东流去。雪还在飘着,雪落无声,我的脚步却踏出了无声里的沉重。派河像天下的河一样包容,她的每一个转弯处都是兼容天下的怀抱,把怨怼排解开来,把死结疏为顺畅,把激愤化成平缓,留下传送久远的诗情画意。

不要多久,派河就将开阔起来,刘绍棠笔下的运河,将缘着派河的走向,连通起长江和淮河来。似乎这又是一梦,五十年代开国领袖毛泽东,就曾在地图上淡淡地描过一笔,将长江水引入淮河,引江济淮。而在这之前,曹操也曾大兴土石,切开江淮分水岭,空留下将军河的遗迹。两道水系的贯通,该是什么样的图景,分水岭曾一分为二的水聚成了一个整体,她的圆润和丰满救活了一条河的生命,洒下一泓湖的鲜活。银鱼会来的,一行行白鹭会来的,种在沙滩上的甜瓜们也会饱含深情,口口鲜甜。按照规划,我居住的小区即将临河而立,推窗就能看到运河的帆影,招手就能抚摸运河的风声,而被一条河分为两爿的小城将在运河往来不断的桨声里沐浴出新的风采。枕着桨声入眠,我可会在夜里醒来?这是近来常常设想的事,我决定再次翻读刘绍棠先生的著作,重温先生娓娓道来的真实,做着做一个运河人的思想准备,然后如先生一样,一头扎进运河里,用运河的水濯洗去周身的困顿。派河由此活了,我的身上还会有困顿吗?

生命中的两条河腾挪扑闪,她们有血有肉的生发出或大或小的事来。这些事对我都极度的重要,对河的依恋、对河的感慨、对河的情意、对河的怨恨、对河的谅解、对河的深入,都在河事中得到了释然。河是土地的伤疤,河是土地的血脉,河是一切的归结,面对一条河无声的记录,我只能不停地考问自己,何是河?是人,是物,还是所有可知、未知的生灵?大千世界没有告诉我。

责任编辑 木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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