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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延

时间:2024-05-04

许华荣

网站高管

我在魅力锦湖网站工作,同事们都喊我二当家的。我白天挎着一架单反相机,有人请,我就去参加各种活动,比如企业开张啊,新楼开盘啊;没人请,就在大街上闲逛,没准会逮到两辆汽车相撞啊,老大爷老大娘碰瓷啊,某某饭店失火啊,然后配上文字发在网站上。当然,某个官太太不满丈夫拈花惹草愤而跳楼的新闻现场,实在可遇不可求,也许这种场面太过血腥,但读者总是感到不太过瘾。如果能够抢到这样的头条,不但网站的点击率扶摇直上,老板和股东们笑靥如花,我当月的工资也会有所增长。

但是弹冠相庆不过是黄梅天的太阳,偶尔露一下脸之后总是连绵不绝的雨天。目前我市的几个网站正在进行你死我活的竞争,难兄难弟们过的都是苦逼的日子。

一个弹丸之地,活跃着大小几十家网站。市政府官方网站垄断了官方新闻,虽然不接地气,但任何民间网站暂时还不能与之争锋。处在第二梯队的是我们魅力锦湖和锦湖论坛,两家旗鼓相当,拼得眼睛都红了,也从来不愿意出现在同一个活动现场。当我们成功地开展了某项活动,他们总是立即组织另外的活动予以还击。比如说今年春天,我们成功地联手团市委组织了一次两万人参加的环湖毅行,他们马上和市體委合作,举办了一次历时一个月的锦湖大妈广场舞大赛;我们刚刚在当地一家大型地产商资助下举办了一场锦湖太太秀,那边马上找到另一家地产商评选和谐家庭。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点击率交替上升,网友们轮番在两个网站上不断点赞、吐槽。

与此同时,我们这些网站记者、编辑,小脸越来越黄,颧骨越来越高,山羊胡子越来越长,眼睛近视度数越来越高。

网络媒体异军突起,广告量加速上升。传统的电视广告眼看着支撑不下去,承包电视广告的尚和传媒退出广告行业,电视台只好自己成立了广告部,广告服务收费标准立马下降了三分之二。其实,我们网络媒体到底有多大的广告价值呢?借用某位老总的话:“好你的事锦上添花,坏你的事刀刀见血。”

我们永远追踪热点问题,就像鲨鱼追逐血腥。对于那些和我们合作的企业单位,负面新闻,我们也会正面报道。说某某企业开门建诚信,虚心听取消费者批评,处理责任人决不手软,整改效果立竿见影。对于少数自以为是,不和我们合作的老板们绝不会手下留情。说业主上门维权,知名开发商演绎美国大片,数十名保安全副武装,棍棒相加。有图有真相,春秋笔法,够他妈的喝一壶了。

这几天,锦湖论坛正在和旅游局共同举办世界旅游小姐区域大赛,那些来自本市的美女们,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使出浑身解数唱啊跳啊,吸引走了所有网站的人气。我们魅力锦湖也是门可罗雀,许多合作的企业都跑到那边去了。老总很恼火,前几天外出学习,临走时开了一次员工大会,鼓着腮帮子望着天花板骂了一个小时,最后撂了一句狠话:“我学习五天回来,五天之后,点击率上不来,你们都不要上班了!”

说完,夹着公文包,拿起手机,头也不回就走了,留下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

然后我主持大家开会。我说:“老话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现在流行语叫头脑风暴。咱网站点击率是下降了,这不过是个此消彼长的事情。过去我们做活动,也让锦湖论坛瘪了气,这回不过是风水轮流转,没啥可怕的。气可鼓而不能泄,办法总比困难多。”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有人说,我们马上组织一场掼蛋比赛,我说这影响太小。有人说,不行请一批人妖来,搞一场大型演出,我说提到人妖,正规的企业都不会赞助,搞不出啥名堂。最后我说,办法也不会说有就有,不如大家分头到合作单位走走,真不行就到大街上溜溜,踏破铁鞋无觅处,说不定能找到热点呢!

真是一群新人类,刚才还像霜打的枯草,转眼之间就打足了鸡血,大家相互击掌,兴冲冲地出了门。

傍晚时分,我正在浏览网页,一个入职不久的女编辑领回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她一进门,就神秘地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头,有料了。”然后递给我一张光碟,“你看看。”

大概花了一个小时,我看完了光碟,掩饰着内心的兴奋,对着一直守在边上的男人问道:“这光碟从哪来的?”

“从我行车记录仪下载的。”

“你没有给其他人看吗?”

“没有。”

我心里一阵窃喜,继续说:“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没有在女孩子要求下车的地方停车?是故意的吗?”

“不是,我母亲生病了,正在接她的电话,一分神就驶过去了,但是转过弯,她不过多走几步路。”

“好,第二,这个光盘只是录像资料的一部分,你能保证你自始至终都没有骂过人,动过手吗?”

“骂过,但没动手。你要是不相信,所有当时的影像记录你都可以调阅。”

“那么第三,整个事件,是因为你的疏忽而引起的,你不应该开车接听电话,更不应该让校车开过了站点。如果放在网上,不保证没有人攻击你、人肉你、辱骂你,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这男人想了想:“我的错我认,该骂的骂呗!”

我说:“那好,你可以回家等消息了。”

当晚,一个标题为《警车逼停校车一小时,警嫂敢说我夫是李刚》的帖子挂在论坛上,还附了几张当事人发飙和警车斜停在校车前面的照片。

圆 圆

我叫圆圆,我不是一枚美女,却绝对是一个学霸。从小到大,所有考试都名列前茅,只有一次跌出前三,记得是初二的上学期。

那真是一个黑暗的春节!

过年那些天,我几乎没有出门,有几天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站在六楼的阳台上,连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菩萨保佑我没有跳。

可是每次这样感到庆幸的时候,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家里的阳台,那个六楼的阳台,爸爸已经请别人给装上了防盗网。我每次站在阳台上不需要伸出头就能测算出阳台离地面应该是十六米高,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五十公斤的我在到达地面的一刹那,人类脆弱的中枢神经经不起那样剧烈的撞击,死亡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endprint

一想到这,我就头疼,剧烈地疼。一开始像针扎一样在两侧太阳穴捣鼓,然后迅速向两边蔓延,直到集中在后脑勺爆发一场混战。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现在就是。我正挤在校车上,整整一车人全是我们中学的同学。这个点正是学生上午放学的时间。在我面前挤满了许多熟悉的同学。他们潇洒,她们漂亮。男孩子们像四肢发达的公马,女孩子们个个凹凸有致,可是他们都不过是每天和我走进同一个教室的路人甲、路人乙,我从不用正眼去看他们。他们圆睁一双小眼,鼓起腮帮子,用尽“洪荒之力”,父母花了一沓一沓的钞票为他们找许多老师补课,可是每次考试都被我落下一大截。我想把第一名变成第二名,就像他们中的某一个要把第二名变成第一名一样难。其实他们夜以继日地抱着书本,拼命地争啊、抢啊,唯一的目标就是第二名,没有谁能够和我争第一。现在,他们一伙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爆出莫名其妙的笑声。

没有人愿意和我走近,我也不想成为他们的朋友。在他们厚厚的眼镜片下面,我看到了“羡慕嫉妒恨”,他们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我应该高兴,可为什么却头疼呢?

离我家小区鹿鸣湖畔就剩两站路了,我连忙告诉校车师傅,到前面中山路口我要下车。师傅正在接电话,我声音虽然不大,可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况且我每天都在这个地方下车。

是的,我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准时下车,然后穿过一条并不狭窄也不悠长的小巷,爬上位于六楼的家。家里空无一人。妈妈为我做好了饭菜,然后第一时间去赶赴她雷打不动的牌局。每天都是她前脚出门,我后脚进门。她生怕被不相干的人抢去了四方城中的宝座,以至于连五分钟的时间她也不愿意等我。这时,爸爸不是在一场冗长的会议中,就在奔赴案发现场的警车上,或者急急忙忙地赶着参加一场可有可无的应酬。

我们一家三人就像是宇宙空间三颗不同位置上的星星,随便地球怎么旋转,都不能同时出现在一片星空。

其实,即使凑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在我十几年的记忆中,爸爸和妈妈只是在一件事情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那就是对待我的教育问题。而其他所有的方面都尖锐地对立,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引起他们无休无止的争吵。当然,在他们喋喋不休的热战中,只要我推开门回家,他们就立刻归于平静,就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们事无巨细地对我问这问那,比方说有没有男生欺负你啊,考试为什么不能得满分啊。他们争争吵吵、嘀嘀咕咕,永远都让我的太阳穴处于一种针扎的状态。

“师傅,到鹿鸣湖畔我要下车!”

校车师傅接了一个电话不久,又打了一个电话。我就不明白一个开车的哪有那么多电话?

校车眼看着就要到达鹿鸣湖畔,我做好了下车的准备。可是在校车经过站点的时候,我感觉到它一点也没有减速,径直冲向十字路口。一股怒火升上心头,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要下车!我要下车!”这时师傅才回过头,一脸木讷:“快到十字路口了,转过红绿灯再停吧。”

我就知道他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根本就没听到我的话。一个校车师傅,不注意安全,该停的地方不停,让我拐过一个路口,多走许多冤枉路,我绝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头疼突然加剧,我用双手捂住了太阳穴。

校车停在十字路口,一分钟的红灯时间竟然如此漫长。

当校车转过路口,停车,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恶毒的决定。

圆圆的妈妈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永远躲在八十年代的岁月里,哪儿也不去。

那时候多好!

那时候我年轻漂亮,后面有成群结队的追求者;那时候我爸爸在市政府机关当领导,当别人介绍我的时候,总是说:“这是某某局长的女儿。”

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周身酸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几乎是每时每刻,许多条疼痛的毒蛇在我身体的许多部位毫无规律地、肆无忌惮地游走,当我在肩部、腰部、背部,在身体的所有部位搓揉、拍打,试图找到那个疼痛的源头时,它们忽然又无影无踪了,而当我暗自庆幸疼痛消失的时候,它们又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我身体的里里外外到处捣鼓。

那时候,街道并不宽敞,没有大大小小的各类车辆在上面和行人抢道。那时候,没有人在大街上欺负人之后还敢说:“我爸爸是李刚,我爸爸是公安局长!”那时候,我的侄子刚刚上小学,可是从他幼儿园开始,家长就从没有接送过。那时候这个城市很小,弯弯的护城河里是一池镜子般的河水。

我第一次见到老公就是在这护城河边。想起与老公见面的场景才体会到什么是人世间最浪漫的事,哪怕是在我们的婚姻沦落到只剩一纸证书维系的今天,每每想起那些岁月,苦涩的心头仍然泛起阵阵甜蜜。

那是八十年代末期,一个草尖染有轻霜的早晨,平时不爱运动的我,被一个绰号叫小麻雀的闺蜜绑架到护城河边跑步。

记得那时候城墙还没有拆除,颓废地耸立在几棵乌桕树、相思树、金钱柳之间。护城河就从城墙根缓缓流过。太阳已经升起,但被河边高大的杂树遮住,光线还没有到达河面,若有若无的水蒸气缓缓升腾,一群鸭子在水面扑腾,河埠头蹲着几位洗衣服的大妈一边啪啪地槌着衣服,一边大声地说着家长里短。跨过护城河上那座古老的石拱桥,是一条绿树掩映的大概只有五米多宽的柏油路。

我们就顺着这条路有时慢跑、有时嬉闹。

每次见到小麻雀我都要在她丰满的胳膊或者屁股上拧一下。要不是她,天天睡懒觉的我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大清早去跑步,要不是跑步我怎么会遇到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他顺着护城河来来回回地跑啊跑啊,那样忘我,那样专注。每次经过我们身边,星星点点的汗水都甩落在我的脸上、手臂上,可是他连正眼都没看我们一下。我不敢正面端详他的五官,一切都是后来才看清:浓密的眉毛,细长的、弯弯的、透着机敏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和广吃四方的大嘴。

当他又一次跑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不禁对他多看了几眼。

小麻雀几乎跳了起来:“哈哈,来电啦,看上啦!”endprint

恨死了小麻雀这种人来疯,要不是这次无中生有的鬼叫唤,要不是她接着没事找事地从中撮合,我怎么会就嫁了这人呢?

其实我老公真的不是一个坏人,也许他是太优秀了,以至于他一出门我就担心他会被人纠缠,就会出轨就会抛弃这个家,所以我动用一切资源不分场合地盯紧他、全天候地掌控他。一开始他还能忍受,尽管受到同事们太多的冷嘲热讽。

后来我所在的企业停产倒闭,我也下岗了,整个人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似的。危机感抢在更年期之前铺天盖地而来,于是我变本加厉地打听有哪些女同事经常跟我老公吃饭。只要他一天不回家,我会一点不差地掌握他的行踪。后来有了BB机,有了手机,我会不厌其烦地翻看他的通讯记录,不厌其烦地追问经常跟他通话的都是哪些人。老公单位自然有几个愿意为我提供信息的毒舌,只要我老公晚上不回家吃晚饭,或者晚上加班,他们总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老公的行踪。等到我老公回家时,不管他喝了多少酒,不管他回来多么晚,我都要逐一审查,有时循循善诱,有时抽丝剥茧,有时旁敲侧击,有时直奔主题。

为此我们爆发了太多太多的热战和冷战。

夫妻之间就像是一把钥匙和一把锁,锈迹斑斑也好,圆润锃亮也好,它们都是为了对方而存在。经常吵嘴打架的夫妻,就像生了锈的钥匙和锁,总要不断地摩擦,反复地倒腾,即使最后打开了,也是别别扭扭,心不甘情不愿。而那些恩爱夫妻,就像一把好用的钥匙对着一把熟透了的锁,轻轻一点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干净利落地打开。但生锈不生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它们中的一个失去了,另一个也就丧失了存在的价值。我老家的叔叔和婶子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一对夫妻,他们一张口就争吵,争吵一升级就抄家伙。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习惯了这种方式,甚至发自本能地拒绝没有争吵的日子。这个在当地被认为最不恩爱、最不和谐的两口子,竟然在同一年去世。我叔叔是在春天去世的,留下我婶子,没人吵了,没人陪她抄家伙了,留下一个人形单影只,半年不到也得了病,赶着到另一个世界去延续他们没完没了的争吵。

看到他们那样透支情感的人都能相守一辈子,所以我一直以为,那种一见倾心的恩爱夫妻之间会蕴藏着取之不尽的资源,可以无限期地支付他们冗长岁月里的挥霍与耗损。

但无情的事实告诉我,財主的粮仓再大,余粮再多,如果总是毫无节制地超支,也一定会有断粮的日子。

居家过日子的夫妻,一旦某种常态一夜之间发生改变,危机就站在你的门口了。恩恩爱爱的夫妻突然变得磕磕绊绊,或者像我们经常争争吵吵突然变得相敬如宾,那背后一定慢慢滋生着重大变故。

我们家就是。

感觉有好长时间了,我和老公没有发生过争吵,甚至轻微的口角也没有,因为每次眼看着战火将要燃起时,他总是降低了声调,或者停止了说话。一切都风平浪静,他那么富有耐心,甚至彬彬有礼,我们家不知啥时候出现了一位绅士。突然意识到这事的时候,我刚结束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麻将,走在回家的路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如此平静?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真的是出问题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趁着女儿在学校上自习的时间,我老公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后缓缓地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我至今都不理解自己当时怎么也是那样平静,也许是我们这些年过得太累了,潜意识里都产生了松手的想法。

沉默了好长时间,我问:“难道你有了别的女人?”

他低声说:“跟有没有女人无关。”

我准备发作。老公说:“不要激动,我们吵得太累了。”

我挣扎了好长时间。当人们无路可走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宗教,是寺庙。经朋友引荐,我认识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师太,她的举手投足像极了我去世的母亲。

我迫不及待地向她倾诉。

她听过后良久,双手合十,口宣佛号,说:“佛陀说众生有八难。生、老、病、死,那是肉体上的苦难,乃自然规律,是人都不能幸免,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而精神上的四难,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难消。”

“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难消。”我跟着师太喃喃而语,顷刻间泪如雨下。

师太说:“众生要远离这四难,说难,它难于上青天,说易,也不过就一个字。”

“一个字?”

“对,一个字,放,放下的放,放手的放。人生啊,有时候看着前面已经断无生路了,可是只要一转身,却别有洞天。”

我一时醍醐灌顶。

回到家,我就跟老公说:“离就离吧,只是不要影响女儿的学习,最好是等到她上了大学。”

于是我们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在女儿上大学之前不提分手的事。从那以后,我们开始睡在两个被窝。

忽然变得很轻松。

我现在唯一的牵挂便是圆圆,我为圆圆可以拼尽一切。

每天上午我会在家做一些家务,帮圆圆做好中饭,不等她回家,我就出门和朋友们打一场麻将。我的麻友,不是坐拥十几套安置房的拆迁户,就是某个开发商老板的弃妇,还有一个服装专卖店的老板,她被网商逼得关了门。她们有时间、有钱、有心情,就是没了再拼一把的精气神。

每天十二点之前,圆圆到家时,会给我一个电话,而那时我已经坐在麻将桌上开始战斗了。到下午两点,我会打电话叫醒圆圆起床上学。

十二点,圆圆准时来电。我赶紧接:“宝宝,你到家了吗?什么?还没到家,怎么到现在没到家?谁?谁欺负你啦?谁敢欺负你啊?!”

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思维霎那间归于停滞,双手把桌上的麻将推出去老远,拿起手机就冲出棋牌室,留下三个牌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互相翻了几分钟白眼。还是拆迁户反应快,开车追上我,直奔鹿鸣湖畔。

圆圆的爸爸

这真是忙乱的一上午。

我在局里分管治安,简直就是一个救火队长,其实哪天不是这样忙乱?

自从我与老婆提出离婚之后,她一改过去不做早餐的习惯,每天变着花样为圆圆准备丰盛的早餐,我也可以利益均沾,不再像过去那样到街上吃早点。几十年的警察生涯,紧张、饮食无规律,让我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吃多了,痛,吃少了,也痛。等有时间真要去医院做一次胃镜了。endprint

七点四十,我習惯性地提前来到办公室,扫地,烧开水,整理文件,打开电脑浏览新闻。

一阵敲门声。

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局里的下属,他们不会这样没轻没重地连续敲门,一定是个熟悉的甚至亲近的人。果然还没等我出声,高中同学老郑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招呼也不打,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他胡子拉碴,首如飞蓬,神情疲惫,一坐下就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爿很大的厂子,开着大奔,平时说话高声大气,不怎么拿正眼看人,从没见他这样萎靡。我们互相打量了几十秒钟,他才有气无力地说:“老同学,救救我。”

我睁大了眼睛。

他喃喃地说:“救救我,救救我……”

我说:“你怎么啦?犯什么案子啦?”

他央求我:“你得先答应救我。”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然后是隔壁的开门声。我知道是我们一把手林局长上班了,我知道他下一刻钟一定会敲我的门,一定会有几件意想不到的事吩咐我去办,我给他当了五年的副手,这是雷打不动的早课。

果然他敲响我的门,然后进来了。见了沙发上的老郑,互相点点头,然后跟我说:“伙计,上午你不要出去了,今天有两个接待任务。”

“哪两个?”我恭敬地站起来,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虽然我们是一所警校毕业的,当干警蹲守时共同喝过一个水杯;虽然我们合作多年有过不快,但总体上还是知根知底的;虽然我知道等到他退休了我也退休,干不了他妈的一把手,可我仍然不自觉地、谦卑地站起来。我不愿意作为一个副职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边,却让直接领导站在面前晃悠。

经过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涯,我已经习惯了对上级保持一种尊敬,哪怕是表面的尊敬。

他说:“隔壁市局的老曹,来我们这里考察维稳工作,你去接待一下。”

“那个老曹我认识,也是警校毕业的,特别能喝酒,有一次上他们那,被他灌多了,回来胃疼了好长时间。”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

林局长说:“这家伙号称曹一斤,你哪是他的对手?好在现在公务活动禁酒,你就不要怕他了。”

等林局长走了,我才知道老郑出大事了。他从本市的几家小额贷款银行拆解了上亿的贷款跑去炒期货,被强行平仓,目前债主逼讨,无处安身。昨天自己到派出所投案,要求收监,派出所不收,他大清早的来找我。

我说:“你既没诈骗,也没杀人放火,欠钱还不了,不归公安局管。”

这时手机响了,原来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说是副市长让我立即带二十名干警到市政府去。主任说:“本市的第一家上市企业,刚刚在深圳敲的锣,不少没有股份的老员工无理取闹,打着标语横幅到市政府要原始股。”

我心里骂道:吃樱桃的时候都来了,栽树的日子你在哪?不投资哪有股份?!

我一边收拾桌上的文件,一边对老郑说:“你先回吧,我这里暂时不能帮你。”看着他失神无助的样子,我又说:“除非你拿把刀子去抢银行。”

市政府那边逼命似的隔几分钟就打一次电话,我在车上安排就近的派出所和巡警大队赶紧派出警力,同时打电话给局长办公室,让他通知几个相关部门先在家接待客人,我中午陪他们吃饭。正是早高峰,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赶到现场。干警在我之前已经布置到市政府,一个个如临大敌,现场秩序还算不错。大概有七八十人高举横幅,上面写着“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分配不公政府该管义不容辞”。我不觉想笑,要是换你们当市长,还说不说“义不容辞”?

他们选出几名代表,到市政府会议室向市长反映情况。说他们在这企业干了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老板们都成了亿万富翁,还有脸面让他们在生产线上当杀马特啊?说现在企业上市了队伍大了力量强了,老板们都当司令、军长、师长、旅长,他们这些老工友们怎么也要当个团长、营长,改善改善生存状况啊!

市长苦口婆心地宣传政策,承诺在信访条例规定的时间内给他们书面答复。

我觉得政府领导有点含糊其辞,这种黑白分明的事情为什么不当场表明态度?你不耕耘哪来收获?当初人家认缴五万元的股金,那可是几年的收入啊!那时候谁知道这企业能不能上市?血本无归也有可能呐!当然杀猪各有各的杀法,市长愿意从猪屁眼捅刀子,即使杀出屎来,只要把猪杀死也未尝不可。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这都是政府的事,领导的事,我的任务是维持秩序,指挥干警严防上访群众冲击政府。

事态基本平息的时候,差不多十一点半了。张着干燥的嘴巴,我忽然意识到一上午我一口水都没喝上。

我捂着胸口,胃部传来隐隐的疼痛。

回到局里,快到十二点了。

电梯里,老婆来了电话。她现在很少打我电话了。她声嘶力竭地说:“你在哪里啊?还没下班吗?你整天就知道忙,就知道忙!”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她这种质问声,这种伴随了我几十年的疾言厉色,它会给我某种暗示,让我在听到这种声音的一刹那,感到胃部闪过强烈的痉挛。

我不知道她又要找什么茬子。

电梯里信号不好,她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哭诉,我也没听出什么头绪,只好挂断了手机。等出了电梯我打过去,才明白她的意思。她连珠炮一般:“圆圆到现在还在校车上,你不知道这个司机多么恶劣!车子经过我们家鹿鸣湖畔,他竟然故意不停,还骂我们家圆圆。”

我虽然对老婆保持着一种由来已久的厌倦,可是在对待女儿的问题上,我们却有着惊人的一致。女儿是我们共同的财富,从小到大,衔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飞了,我最容不得的一件事,就是女儿被人欺负。我扯着嗓子对着手机问:“在什么地方?”老婆说:“鹿鸣湖畔!”

我想都没想,又钻进了下行的电梯,开着警车直奔鹿鸣湖畔。

校车司机

其实今天不是我当班,就像按照我自己的规划我不会再开车一样,此时却鬼使神差地坐在今天的校车上。endprint

我开了一辈子的車,五十六岁了,再也不想开车了。当我把那辆大货车卖出去,拍拍手,整整衣衫,准备回老家陪陪八十岁的老娘,鬼子六来了。鬼子六是我的战友,前几年组建了一个车队承包全市的学生接送。人生有“三铁”,哪“三铁”啊?一起同过窗的,一起扛过抢的,还有一起嫖过娼的,我和鬼子六就属于这种关系。

那天他把我安排在离城很远的一个企业会馆,就我们俩。先在包厢里喝了一会茶,聊了许多战友啊,往事啊,酒没上桌情绪就上来了。临吃饭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叫来了两个姑娘,一左一右挤在我两边。

我瞄瞄身边的女孩子,真是漂亮。坐在美女身边,总感觉特别的温暖,总荡漾着某种期待。听着女孩子们的温言软语,喝着鬼子六从家里储藏室找来的十几年前的茅台,感觉人都飘起来了。

鬼子六知道我好色,我也知道鬼子六找我干啥。

我一辈子很少能过美人关,但这一次我不想让鬼子六得逞,我料定他是想让我帮他经营车队,可是我真的想回老家陪老娘。我离家三十多年,成家以后曾经想把老娘接到一起过,可是她们婆媳不和,老娘长期一人住在老家。前几年我女儿成家,老婆去带外孙,一家人七零八落的。我把车子卖了,让老婆陪女儿,我回老家陪老娘。我虽然是个好色的浪子,可是孝敬长辈的心还是有的。

人生有许多个不能等,孝敬父母最不能等。

可是那天晚上,我到底没能拒绝鬼子六。四人喝了两斤茅台后,我情不自禁地搂着一个姑娘的腰肢,把头埋在姑娘浓密而幽香的头发里,绕着舌头答应为鬼子六干到退休。

本来今天我和医院的朋友约好去做理疗的,我患了严重的腰椎疾病。一个星期前,我龇着牙捂着腰把CT片递给医生,医生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瞄了一眼,说再不治疗就要瘫痪了。可是一大早调度就打来电话,说今天有个当班师傅的父亲突发脑溢血,我是寡妇做媒——没人要就是自己的,只好临时给他代班。

代班也没什么大不了,轻车熟路呀!况且人家老父亲生病,这个忙我肯定得帮。公司里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孝子,但凡因为父母生病请假,我不问真假总是大笔一挥一概照准。

十一点半,我把校车准时停靠在中学的大门口。五分钟后,放学的铃声响起,又过五分钟,一群学生从大门冲出来,他们一路旁若无人,叽叽喳喳。我知道这些孩子们得罪不起,再说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成为教授、专家、市长、省长,把他们服务好是我们的责任。

校车一站一站地停靠。

手机响起来,一看是老娘的电话。开车时我一般是不接电话的,可是老娘很少打电话给我,我猜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果然,她病了。我问严重吗?她说就感冒发烧不能起床。我听了着急,赶紧打电话给老家的堂兄,让他帮忙找医生。这期间有个女孩子小声说要下一站下车,我应承了。可是仍然想着老娘一个人在乡下生病没人照顾,想着让谁先去看一下,生怕老人家出什么意外,眼前晃动的满是我老娘衰弱的、颤巍巍的影子。

忽然,后面传来女孩子的呼喊:“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我一惊,发现驶过站点了。赶紧回过头,告诉她转过十字路口再下。

等过红灯,在另一条街道我停下车,打开车门。

见没有人下车,我回头问:“刚才谁要下车啊?”

“我!”

“下啊!”

“不下!”

“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你过了站点,我要你倒回去!”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女孩子不管这些,捂着太阳穴:“倒回去!”

我告诉她这条马路上不能倒车,下车也不过多走几分钟的路。

谁知道这女孩子得理不饶人,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我不能耽搁太久,因为一车子的学生都急着赶回家吃饭、午休,下午还有紧张的课程。我说:“要不然等我把他们都送回家,再绕道送你回来。”

女孩子说:“废话!我中午不吃饭啦?不午休啦?”

这时候,其他的孩子们鼓噪起来:

“快点啊,我们也要回家!”

“不能老这样等!”

也许我没及时停车让她感到委屈,也许是车上其他学生没怎么支持她,女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然后迅速冲向驾驶室,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拔下了车钥匙,说:“我们今天都不走!谁也别走!”

事态急转直下,我怒火中烧,大声呵斥。

整个车厢我已经无法控制。几十个被纪律约束得太久的高中生围着我们,有的指责我不该过站不停车,有的指责我不能为了一个人不下车而让大家都这么耗着,有的劝说女孩子赶快下车,甚至有几个拥到我跟前,不断地推搡我。一些不相干的路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看热闹。跟在我后面的各种车辆连续地摁响喇叭。混乱中不断有手机声音响起,那是学生家长们在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孩子们接过电话,迅速地转向我,催我尽快开车。

我骤然成了一场大西洋飓风的中心。

在嘈杂声中,女孩子拨通了她妈妈的电话。

这以后的情景我已经不能清晰地回忆,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妈妈什么时候跳上车对我横加指责,她三番五次地冲上来要扇我的耳光。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开来了一部警车,不知道一位领导模样的警察是怎么挤到车上,和我发生了怎样的争执。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那许多像待发的箭头一样对我指指戳戳的拳头,以及游动在四周翕翕合合发出污言秽语的嘴巴,还有女孩子妈妈撂给我的一句话:“你睁开你的狗眼,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我们家是公安局的!局长!”

就是这一句话像电光火石一样点燃了我藏在心头的火药桶,忍耐已久的愤怒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我从人群里冲出来,从校车里冲出来,顾不得腰间锥心的疼痛,在大街上暴跳如雷,咆哮如雷:“公安局怎么啦?局长怎么啦?我犯了哪门子法?你抓我啊!局长就可以开着警车,到大街上拦校车吗?局长的丫头就可以这样蛮不讲理吗?”

网站高管

网上像炸开了锅,点击率翻了一番,一时恶评如潮。网友们纷纷转帖,网红们利用微博、微信,把消息像空气中的病菌一样向四面八方传播。人们一边倒地指责那个女孩子一家人,说他们矫情,自私自利,尤其是对警车的公车私用不能容忍,对驾驶员的失职反而视而不见。许多网友跑到市政府网站发帖,要求政府严查。市委宣传部、网管办在第二天一上班就发现了这个消息,他们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我,要我立即撤掉这条帖子。我说这是网友发的帖子,且有照片为证,撤掉更会引起网友的关注,不如让公安局正面回应。endprint

市政府不得不回应,说重视网民意见,欢迎网民监督,对昨天网民反映的问题已经派出专人调查,结果将尽快公开。

网民已经自发地行动起来,有人开始人肉搜索。他们不间断地在政府以及公安局网站上发布义正辞严的帖子,说公安干警特别是领导干部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群众的利益而不是仗势欺人,说纳税人花钱购置的警车是用来打击犯罪、维护社会正义,而不是逼停无辜的校车。有一些热心而激愤的网友甚至赶到鹿鸣湖畔小区附近指指点点,弄得圆圆一家人异常紧张。

第二天市政府又有回应,说涉事的领导干部已被勒令停职,等候处理。

这几天我就像一个旧时代的闲佬,屁颠颠地抱着手跟着一波波的人群,从这头挤向那头,总是希望在某个角落出现一起打架斗殴的,甚至是动刀子的,最好弄得满身满脸都是血,好满足我猎奇的欲望,偷窥的欲望。只要我的点击量上升,那一顶几十年才混出来的官帽,再多的官帽悄然落地,都与我无关。

手机响了,是老板的。

我一阵激动,我急迫地要把这几天的网站情况,尤其是那个警车逼停校车的事要向老板汇报,因为正是这件事让我们的点击率止跌回升,轻而易举地超越了锦湖在线。

我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是啊,老板,这几天不错,你辛苦了,我们上升了……”

“是啊,上升了。”老板说得很慢,“可是有人乌纱帽落地了。”

我无语。

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他是谁吗?”

我心想,谁呢?

停顿了一会,老板突然大声吼道:“我舅,他是我舅!”

我猛然想起,老板的一个亲舅舅在市公安局当副局长。我两手紧紧地抱住了头。这整个过程我竟然愚蠢得连是谁开这警车都没查问。

我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我把办公室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展开纸笔,准备写辞职报告。

我揉揉疼痛的眼睛。

多少个晚上,我们紧盯着电脑屏幕,看网友的帖子,看不断更新的评论,看那些廉价的点赞和不负责任的辱骂,看潮水般升降起落的浏览数、点击数,在数据永无止尽的变化中感受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沮丧。我们永远都红肿着眼睛,当白天看见阳光,或者夜晚遇见强光,眼睛都会有说不出的疼痛感。辞了这份工作,要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到医院找医生朋友看看。

這时,一位个子高挑、面容姣好、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没有敲门就走进办公室,径直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魅力锦湖的老二。”

我看着她不断走近:“可我不认识你。”

她留着披肩的秀发,五官端正。在她度数可能不太高的近视眼镜下面,以挺拔的鼻梁为中心,零星有一些若隐若现的雀斑,它们不但衬托出皮肤的白皙与细嫩,而且还给人一种生涩和俏皮的感觉。她说话间流露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态,似乎是对于她面前的人和物不屑一顾,或者是觉得她不属于这个空间,再说白一点,她也许看不起眼前跟她说话的人。我甚至在她漫不经心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孤独。

她说:“我是你们这几天关注的校车事件的主人公,我叫圆圆。”

我想起那个任性的姑娘。她来干什么呢?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来解释什么?这些天她处在风暴的中心,一定承受了来自各个方面太多的压力,她来找我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我思想深处那种偷窥的欲望、猎奇的欲望陡然被唤醒。我放下了笔,我想认真地和这姑娘谈谈,不管老板回来炒不炒我的鱿鱼。

我揉了揉有些肿痛的眼睛,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角,静静地等待和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来一场认真的对话。

责任编辑 夏 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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